郡吏和侍從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低聲商議起來。
此時此刻,他們心中同樣明白,輪臺若被龜茲王圍困,背後的原由必然不小,甚至可能牽動整個西域、整個大漢的格局。
這裡面有風險,同樣也是機遇。
身為被袁紹派過來聯絡西域長史的、即將兩千石的許攸自然是這群人裡地位最高的,而他此時已經快接近於輪臺,所以他此行的任務非但無法中斷,反而顯得更加重要。
所以,在商討過後,眾人決定派幾個不想留在這裡的人回去通風報信,總有人需要做這件事,剩下的人則留在這裡。
一名侍從出聲道:“許君,要不我們喬裝成商隊試試?龜茲王雖包圍輪臺,但商旅來往恐怕仍有通行的可能。只要我們將車隊簡單改裝,掩人耳目,或許能騙過守軍。”
“喬裝成商隊?”許攸聞言,目光微動,旋即點了點頭,“好,便依此計。”
眾人迅速行動起來,將隨行的幾輛重新裝飾。
隨後又從烏磊偏遠的地方收來破舊布匹與與乾貨,營造出一副落魄商旅的樣子。
他們脫下華服,換上灰舊的的商販衣物,臉上塗抹了些許風沙的痕跡,看上去與真正的西域商隊無異。
不過——
這個計劃距離真正形成,還差最重要的一步。
那便是......缺一個懂龜茲話,對龜茲較為熟悉的人來帶他們混進去。
不然,他們連對方話都聽不懂,兩眼一抹黑,怎麼可能能穿過重重阻礙,到達輪臺?
至於人選嘛。
“什麼,你讓我和你們一起進輪臺?”
那名名叫伏霖的嚮導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一群人,臉上的驚恐和憤怒交織,步伐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彷彿他們是一群要把他拖下深淵的魔鬼。
許攸走上前一步,沉聲說道,“不錯,就是你,你熟悉龜茲的風俗和語言,有你帶路,我們才能有機會混進去。”
嚮導聞言苦笑一聲,滿臉蒼白:“許君,這可是送命啊!你們要去輪臺,那是你們的事,可我一個帶路的,能有什麼責任?龜茲的兵可不會管我是漢人還是櫃子人,他們殺起人來,可從不手軟!”
“你若不去,就在這裡等死吧。”許攸突然冷聲打斷了他,“昨天晚上,你當著那名龜茲人面前,說我們只是商人,但如果我們前往輪臺被逮了,連帶著你也脫不了干係,你如果帶我們進入輪臺,命運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上,尚且還有一線生機,事成之後,我們會給你數不清的榮華富貴,但如果你放任我們自己去了,無異於大家一起死。”
話音落下,伏霖將許攸的話簡單過了一下腦子——他發現許攸說的對,這也使得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如果自己帶他們進去,尚且命運還算是掌控在自己的手上。
但如果.....
頹然跌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的伏霖半晌之後猛然站了起來,用那種帶著賭徒意味寫的口吻說道:“你說得對,我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但我告訴你們,若出了事,我可不會替你們頂罪!”
“還有,”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急著補充著,“錢!我現在就要錢!你們現在要給我一筆錢,事成之後,我還要一大筆!我知道你們這群漢人有錢,都是身份不俗的人,如果沒了錢,大家大不了一起死!”
聽到伏霖的話,許攸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滿意的神色。
他不怕伏霖要錢,就怕伏霖不要錢。
主公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是什麼來著?
對。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於是,他揮了揮手,示意身後的侍從遞上了一個錢袋,遞到伏霖手上時,沉聲說道:“放心,我們不會讓你白白送命,我們也不會讓自己白白送命,我們的命要比你們的命更加值錢。事成之後,你的功勞,我會一併稟報朝廷,若你能幫我們進入到輪臺,你就是立下大功之人!”
伏霖抬起頭,看著許攸的眼睛,咬牙站了起來:“好!我跟你們走!”
在伏霖的指點下,眾人的服飾,商隊的車馬都有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本來有些郡吏和侍從,還認為許攸找這個伏霖的嚮導是多此一舉,隨便從烏磊找些人便是了,但是經過這些,他們嚇出了一身冷汗。
還好有他!
許攸站在一旁,目光掃過已經改裝好的隊伍,心潮澎湃。
“諸位!”他清了清嗓子,環顧眾人,“前路險阻,生死難料。但我們肩負的是大漢的使命,此行若成,必能保萬里絲路暢通。若不成,便算我們為大漢而死,亦不枉此生!”
眾人被他的氣勢所感染,紛紛抱拳應道:“謹遵許君之命!”
半個時辰後,隊伍再次動身。
伏霖穿著一身破舊的長袍,手中持著一根用來趕駱駝的鞭子。
他臉上的風沙與疲憊天生就是個跑商多年的西域人,然而他心裡卻依舊上下八下,恨不得此刻就找個沙堆把自己埋了。
“都聽好了,”伏霖在前方低聲道,“如果遇到了人,我來應對,你們只管裝成苦力和商人,別說話!他們盤問得很細,千萬別露餡,知道嗎?”
“放心,我們有分寸。”許攸騎在馬上。
遠處,第一個的關卡隱隱可見。
伏霖走在最前面,手裡的鞭子不時敲打著地面,聲音乾脆而沉悶,像是給自己壯膽。
關卡前,龜茲守軍的影子越來越清晰,那一道道橫亙在路上的長矛彷彿一堵堵鋼鐵之牆,讓人心底發寒。
看著來往的商旅被一個個攔下盤查,許攸暗自皺緊眉頭。
隊伍逐漸靠近,伏霖深吸一口氣,擠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他回頭朝許攸等人狠狠瞪了一眼,示意他們保持沉默,隨後加快步伐,迎上了守軍。
“站住!什麼人!”守軍的一名魁梧的軍官跨步而出,橫眉冷對,手中長矛一抬,直指隊伍。
伏霖連忙點頭哈腰,臉上的笑容滿是諂媚,用流利的龜茲話答道:“幾位將軍,小人是從車師來的商隊,做些布匹和糧食的生意。一路風沙,苦不堪言啊!求各位將軍性格方便,讓我們進去歇歇腳,賣點貨,好回去餬口。”
軍官眯起眼,目光如鷹般掃過隊伍。
他的目光落在許攸等人身上,這些裝成苦力的漢人雖然掩飾得很好,但或許是軍人的直覺,但或許是軍人的直覺,讓眉頭微微皺起:“怎麼最近還有商隊過來?沒聽說龜茲王下令封鎖輪臺嗎?你們膽子倒是不小。”
伏霖連忙裝出一副驚恐的模樣,聲音裡透著哭腔:“軍爺,小人哪裡知道這些?我們這些跑商的,只求一條活路啊!沿途沙匪橫行,我們損失了一半的貨物,若是不賣點東西回去,這條命也活不成了啊!”
說著,他拉開車上的布匹,露出一堆破舊的布料和零散的乾糧。
那副慘樣看起來...真的很難讓人看起來不心痛。
但是軍官仍然狐疑,目光掃過每個人,甚至靠近車隊,伸手撥弄那些布料,似乎想要找到什麼異常。
伏霖心中一緊。
從烏磊收的布料畢竟和車師的布料還是有些差距。
雖然遇到懂行的、被看出來的機率很小,但也不是沒有。
此時,隊伍中的一名隨從假裝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驚得駱駝也發出一聲嘶鳴。
“誒呦!”隨從痛叫一聲,抱著膝蓋在地上打滾。
伏霖一愣,但反應極快,立刻轉身怒喝道:“混賬東西!你能不能穩當點?咱們的貨已經丟了大半,若再出什麼岔子,回去怎麼交代!”
這一幕倒是讓守軍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不少。
那名軍官見沒什麼油水可撈,不由得冷哼一聲,重新站回原位,揮了揮手道:“往前走吧,但記住,輪臺現在可不太平,不要四處亂走,惹出麻煩!”
“是是是,多謝將軍!”伏霖連聲應和,鞠躬作揖,隨後揮手示意隊伍前行。
於是,靠著這樣的伎倆,許攸等一行人這兩天穿過了四五道關卡。
在穿過最後一個關卡的瞬間,伏霖釋重負地喘出一口氣,額頭上早已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低聲說道:“成了!但你們千萬小心,城裡可比這裡難混多了。”
許攸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深沉地望著輪臺城的街道。
城內的景象果然如他們所料——死寂而緊張。
街上幾乎看不到平民,除了龜茲守軍外,只有一些面露惶恐的商販低著頭匆匆而過。
城中的氣氛沉重的讓空氣混著泥沙都變得渾濁了。
幾個人找了一家客棧落了腳。
“伏霖,你先去探探訊息。”許攸低聲吩咐,“許君,我可不是死士,這種事太危險了......”
“你放心,我們在此等你,不會讓你孤身犯險。”許攸還在畫著大餅。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依照現在這個情形,能出去打探訊息的只有伏霖一人。
伏霖也意識到了這點,微微嘆了口氣,眼神中滿是無奈:“罷了罷了,我去!不過你們若是讓我白白送命,我可不會饒了你們!”
說完,他披著破舊的長袍,縮著肩膀,離開了客棧,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許攸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憂慮,但轉瞬即逝,這抹憂慮就被堅定所取代。
......
伏霖的身影在街巷中穿梭,衣袖被風吹得飄搖不定,腳步小心翼翼。
伏霖的心跳得厲害,喉嚨裡像是塞了一團棉絮。
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一邊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一邊悄悄靠近那些靠牆低聲交談的商販。
街上寂靜異常,除了守軍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鞭笞聲,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平民似乎都被嚇破了膽,躲在家中不敢出門。
他躊躇片刻,挑了一個靠牆蹲坐的老商人,故意用龜茲語低聲開口:“老丈,這是出了什麼事?怎麼連生意都做不成了?”
那老商人抬起頭,看了伏霖一眼,眼神中滿是戒備,似乎並不想搭理他。
伏霖立刻掏出幾枚銅錢,悄悄塞到老商人的手中,壓低聲音道:“我是從外地來的,走了許久的路,剛進城便覺得這氣氛不對,莫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老商人捏著銅板,神色微微緩和,環顧四周,確認周圍沒有士人注意到他們後,才用微不可察的聲音低聲說道:“你也是外來的?哼,走得快些吧!輪臺現在不是什麼好地方。王派兵包圍了漢人的官邸,那裡的漢官們已經被困了三天了。”
“圍了官邸?”伏霖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心底卻是猛然一沉。老商人冷笑一聲,臉上帶著幾分憤然:“你以為龜茲王敢明著殺人?他不敢!若是真動了漢朝的官員,訊息傳到雒陽,那可是大事!他便想把人困死在裡面,糧食、清水都斷了,到時候就說是那些漢人自己病死、餓死的!”
“這麼狠毒?”伏霖倒吸一口涼氣。
“哼,這些事你別管了!”老商人擺了擺手,聲音壓低,“街上的百姓早就被嚇破了膽,這城裡的人誰敢說個‘不’字?若不是守軍把城門封了,我早就逃出去了!這種大事發生,是要打仗的!”
伏霖心頭愈發發緊。
這座城池已經成了一座牢籠,而漢使被困於官邸之中,形同待宰的羔羊。
“老丈,那……王上到底為何要圍困輪臺?他圖什麼?”伏霖試探性地問道。
老商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聽說是王上要與鮮卑聯手,吞下西域。漢使不過是他用來向鮮卑示好的一個‘禮物’罷了。唉……王上這一步棋,怕是準備了很久了。”
伏霖的臉色一陣發白,心中狂跳不已。
他連忙站起身,匆匆道了一聲謝,快步離開。
訊息已經打探清楚,必須立刻返回客棧將此事告訴許攸。
若龜茲王真與鮮卑勾結,意圖拿輪臺的漢使作為投名狀,這關乎著輪臺整個西域的局勢。
若漢使死在這裡,大漢的威信必然大損,而龜茲勢力將會更進一步。
這一下.....他們算是自投羅網,陷入泥沼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