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國,元慶九年,已亥年。

王欲拜山中神人為師,討教服氣辟穀之法,使丹朱國祚綿延萬載。

三請三辭。

神人見王之態度誠懇。

不忍再拒。

於第四次應下出山之請。

王大喜,拜國師,欲築摘星樓以奉之。

奈何內憂外患,國庫空虛。

欲築樓,需得充盈國庫。

八月,奉王令,舉國加稅。

九月,政令曉諭全國。

十月,秋收。

十月半……收稅!

……

山中金秋,景緻如畫。

沿著山勢層層而下的是梯田。

田中稻穀盡收,餘留稻茬搖曳風中,恰似文人墨客筆下的輕描淡寫,盡顯秋日的韻味。空氣中瀰漫著稻穀的氣息,與泥土味道交織,宛如田園詩境。

田埂間,狹長山道綿延。

兩旁野草隨風輕舞,彷彿在低語著歲月的流轉。遠處的山巒疊翠,雲霧繚繞,恰似古卷中山水畫卷,靜謐深邃。

大日斜照,秋暉灑滿田壟。

金黃一片。

與天邊的晚霞相映成趣。

如同詩賦俗詞中的絢爛畫面。

可惜不是一切都如人意。

總是有些殺風景的東西存在。

一行人熙熙攘攘,沿著山間狹路走來。

為首之人喘著粗氣,指指點點。

叫罵聲在秋風中被撕碎。

轉眼便了無聲息。

那人被一群人地簇擁著中間,看著已經是近在眼前的稻田,嘴上的攻勢終於緩了緩,最後意猶未盡地丟下一句:

“這田和你們村一樣偏僻,真讓老子好找!你們先人真是瞎了眼,跑這麼個窮山僻壤定居,孃的,下回你們自己把稅糧交到城裡來,老子就不來了。”

他身後,穿著粗布麻衣的青壯們面有菜色,哪怕被罵了一路,已經早習慣了這個吏員的毒舌,可在聽到自家祖先被問候之後,臉上還是紛紛浮現怒容。

奈何身旁還有幾個拿刀的衙役。

他們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跟在吏員身後的里長並沒有錯過村中子弟臉上的神色,可他又能如何?只能不動聲色地對身後的青壯搖了搖頭。

隨後賠笑著湊到了吏員身旁。

事實上,往年也是里長自己帶著村人將糧食送進城裡,畢竟山高路遠,一路上還有可能出現不少意外和損耗,這些都是要百姓自己承擔的,讓官老爺們來當‘冤大頭’?不可能,想都不用想!

可今年卻是開了這個先河。

里長心中疑惑,想打聽打聽緣由。

吏員沒給他這個機會。

不過不要緊,眼前這位穿著官服的吏員說的下一句話便直接圖窮匕見了。

“來啊,丈量田畝!”

“喏!”

在里長和一眾青壯還愣神的時候,那幾名拿著刀的衙役應聲而出,直接從懷裡掏出刻著尺度的麻繩,走入田中。

里長粗粗瞥了一眼麻繩。

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

沒道理突然要丈量田畝啊!

他上前想要與吏員搭話:

“大人,徐徑捕頭近來可好?”

吏員瞥了他一眼,心中瞭然。

這是要攀關係的節奏。

若是往常,攀一攀關係也就罷了。

他一個小小吏員,也願意賣徐捕頭一個面子。

可這次不同……

“徐捕頭好不好,我哪知道?”吏員敷衍地笑了笑:“老頭,你看清楚,爺是文吏,與徐捕頭可從沒打過交道!”

一句話,直接給里長噎了回去。

“量快些,莫要耽誤了時間,如今日頭已經快要下山了!”吏員臉上敷衍的笑容緩緩回落,收回目光,催促道。

“喏!”

時間在流逝。

天上的秋日也是隨著時間而動。

臨近傍晚,群山被夕陽的餘暉染上了一抹金紅,彷彿披上了一層神秘的紗幔。

天空的色彩逐漸由蔚藍轉為橙紅。

群山的輪廓在夕陽映照下更加清壯麗。山頂的雲霧在微風裡輕輕飄蕩,如同仙境般縹緲。山間的樹木在餘暉中呈現出一種深邃而溫暖的色調。

這是天地的偉力。

常人難以與之匹敵。

此時的山林間,鳥鳴漸稀。

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啼叫。

迴盪在山谷之間,更顯山林的幽靜與深邃。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

彷彿是山中精魅的輕語。

讓人膽戰心驚。

為了營建梯田,先人們將這片小山一面的樹木盡數斬斷,此刻這些人站在山巔,剛好能夠眺望周邊綿延的山脈。

只見群山連綿起伏,層巒疊嶂,彷彿一條巨龍蜿蜒盤旋在大地之上。夕陽的餘暉灑在山間,將群山渲染得更加壯美而神秘,讓人陶醉其中,流連忘返。

“是個好地方啊,可惜了……”

吏員的餘光瞥見下方汗流浹背的衙役,那些人已將最後一處梯田量完,他在興盡之餘也不由地發出了一聲感嘆。

這或許是他為數不多的良知吧。

可惜,這點良知存在不了多久:

“合計多少畝?”

衙役們抬頭,隔得遠遠地,聲嘶力竭地回應道:“草堂坳村合計有良田兩千三百二十畝,吾等願意署名擔保!”

吏員點點頭:“好……”

“多少!”此刻保長和那一眾跟隨而來的青壯也顧不上尊重這位吏員了,保長情緒失控,直接瞪著眼睛問了一句。

吏員沒好氣地回問道:

“當著你們面量的,難道會有錯?”

有錯?何止是有錯啊!

田地的畝數足足翻了一倍!

這還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這兩個字:

良田!

草堂坳的梯田全是下等水田。

此刻卻全被歸納為上等良田。

二者之間的產量和要交的稅收可是天差地別啊!

署名擔保?

擔保個屁!

這是要逼死我們啊!

一眾村人怒從心頭起,面紅耳赤。

不禁心中寒意大熾。

“你們這是什麼眼神?!”

這一道道目光如芒在背,吏員哪裡感覺不到?他雙眉倒懸,一聲喝問,只聽下方田壟間一聲聲‘倉啷啷’的拔刀聲連成一片,衙役們面色緊繃步步逼近。

翻臉?

他會怕這些賤民?

夕陽如血,斜斜地灑在衙役們的身影上,將他們手中原本森白的刀刃映照得熠熠生輝。

被憤怒衝昏頭腦的里長醒過神來。

他咬緊牙關,擺手壓下了青壯們的動作。

青壯們不解:

“里長!還忍什麼?”

“叔公,他這是要逼死我們啊!”

“跟他們拼了吧!”

一聲聲怒吼迴盪。

他們不解的目光落在身前那位老者身上。

里長沒搭理他們。

他的面容佈滿了歲月的痕跡,皺紋如同山間的溝壑,深深地刻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經歷了數十年風霜,他的眼睛雖然渾濁,但心卻不渾濁,自古民不與官鬥,即便要鬥也不可能這麼魯莽。

“少年郎不懂事,還請您大人有大人量,不要與他們計較……能否請您在村裡稍等幾天,這糧稅,我們草堂坳會想盡一切辦法湊齊。”里長放低身段。

“里長!”“叔公!”“老叔!”

“住口!想要領族法嗎?!”

老里長猛然回頭,銀鬚聳動。

根深蒂固的長者威嚴壓住了一眾青壯的怒火。

同樣也讓吏員和衙役們看見了草堂坳的態度。

“可以,三天,我只給你們三天!”

吏員確實沒計較那些渾話。

別說三天了,三年都未必能湊齊。

可那又如何?

他又不是衝著賦稅來的。

“三天之內,若是湊不齊,我便再託不住這事了,屆時需上稟縣令,到時候你們村還能有多少人留下來,那可說不準……上到垂垂老矣的老翁,下到牙牙學語的孩童,恐怕都難逃一劫啊!”

單單抓一兩個陰時陰曆的孩童?

用孩童來抵賦稅?

開什麼玩笑?

這樣大人們還怎麼分錢?

“都聽您的!”

里長微頓,面色卻沒有多大變化。

……

山間夜色,宛如一幅潑墨山水畫。

幽深而神秘。

月華如練,悄然灑落,將群山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

山巒起伏,層巒疊嶂,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彷彿披上了一層輕紗。

林間靜謐,唯有微風輕拂,帶動枝葉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低語一般,訴說著山間的秘密。夜色中的樹木,枝葉交錯,形成一道道幽暗剪影。

村中的燈火陸續亮起。

黃暈的光線與夜色交融,顯得溫暖而安詳。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打破了山村的寧靜,卻又增添了幾分生機與活力,只是可惜少了往日的歡聲笑語,取而代之的是家家迴盪的哭泣與嘆息。

“老頭,你在準備什麼?”

無支祁蝸居在村莊後方的小山洞。

老漁翁是來給它送新鮮瓜果的。

當初的銀子可真沒白花,這半個月吃的東西雖然不算什麼大魚大肉,但好歹也比在山林裡餐風飲露的幾年要好。

無支祁單手拎著一個人頭大小的甜瓜,直接整個塞進嘴裡大口咀嚼,大呼一聲過癮,扭頭瞥向老漁翁,卻見他不打算走,反而捧著一捆稻草在洞中席地而坐,這才有了之前那句詫異的一問。

“小老兒準備搓一根草繩……”

老漁翁其實還是有些畏懼無支祁。

畢竟一丈多高的巨猿,又長著毛雷公嘴,張開血盆大口足以吞下了一兩個人頭,這副模樣誰見了不會心裡發怵?

只不過,現在嘛……

小老頭已經不知道怕字怎麼寫了。

橫豎都是要死的了,只不過是挑個死法而已。

無支祁不知其中內情,不以為意:

“搓草繩啊,用來網魚?”

它不知道草繩是哪種繩。

自以為天下的繩都是同一種型別。

老漁翁的臉白了白,勉強擠出一道笑容:

“不,用來上吊,能死得快活些。”

“哦,上吊……

等等,你說什麼?上吊?!”

無支祁的聲音戛然而止,旋即變得錯愕而高昂。

“朝廷加稅了,老漢負擔不起。”

老漁翁地下頭,繼續搓草繩。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道不盡人間的艱辛。

老頭孤家寡人,連田都沒有,往年只需要交人頭稅、車船稅、漁稅便可。

今年呢?

身上強行被加上了二十畝良田。

他哪來的糧錢交這些東西?

別無他法,唯死而已。

無支祁張了張嘴,它不懂這些。

可它的眼睛卻不瞎。

老翁頭髮已經花白,稀疏地貼在頭皮上,微風拂過,帶起幾縷銀絲輕輕飄動,那雙手佈滿老繭和皺紋,顯得粗糙而有力,那是他辛勤勞作一生的見證。

可這樣的人,卻依舊要被逼死。

是他不夠努力嗎?

或許是吧……

“老頭子知道慧空大師心善,見不得這些苦難,若是老漢在他面前搓草繩的話,恐怕會被他看破……老漢不想慧空大師惹上朝廷。”最主要是不想讓外人因為他這麼一個垂垂老矣的朽木而惹上強敵,沒這個必要,老頭又不怕死。

老漁翁搓著草繩的手在哆嗦。

臉上的笑容很勉強。

無支祁看在眼裡,心裡搖搖頭:

心善?誰心善,死禿驢都不可能會心善。

那傢伙,老狠了。

倒是猴爺我……

無支祁心裡莫名升起一絲難受和憐憫。

這種感覺讓它很不爽。

它憤懣地撓著頭上亂糟糟地毛髮。

旋即在老漁翁詫異的目光中猛然站起身來。

“我去找……找我師父!”

說罷,它化作一道風,直接在洞中消失。

只留下一陣常人難以察覺的妖氣。

老漁翁甚至連拉扯都來不及。

洞穴中空蕩蕩的。

他愣了愣神。

旋即,一聲長長的吐氣聲在其中迴盪。

似乎是如釋重負。

……

油燈很珍貴。

至少在草堂坳這個山村裡算得上是稀有物件。

也就是慧空出了銀子。

否則哪能任由他點燈?

燈光下,光頭和尚擺出一個個古怪的動作。

投在窗戶上,倒顯得有些詭異。

“死禿頭!”

無支祁隔著數百米,傳了一道音。

沒人理會它。

“劉黑彘!”這是第二道。

依舊沒人搭理。

“慧空,慧空和尚!”這是第三道。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慧空吐出一口濁氣,緩緩收功。

一身緊繃的血肉筋骨在皮下扭曲蠕動著。

最終隨著他的動作鬆弛下來。

“猴爺覺得這些村民太可憐了。”

無支祁嘆了一聲。

強悍如它,五感通達。

村裡的聲聲哭泣與哀嘆都已盡入它耳中。

它相信慧空也能聽得見。

“是啊,可憐!天下廣闊無垠,如他們這般的村莊恐怕數不勝數吧?何時人族才能達成先賢‘人人如龍’的宏願?”

慧空確實聽得見。

他的回覆也足夠光偉正。

可唯一的缺點就是太正了。

似乎是為了吸引誰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