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出那句話的不是別人。

正是佔盡上風的劉黑彘。

他此刻呼吸稍顯急促,不過臉上還掛著一道笑容。

上揚的嘴角都快咧到腦後了。

“行,罷手!”

既然有臺階下,已是強弩之末的猴妖哪還願意打腫臉充胖子強撐著場面?

它聲音嘶啞地應了一聲。

一雙充血的獸眸閃過疲憊和心痛。

打架打輸了,酒又被偷了。

猴活一世,還有什麼意思?

一個笑,一個抿著嘴咬牙切齒。

二者四目相對。

場面於此刻僵持住了一瞬。

不過,短短兩三個呼吸後,僵局被打破了。

猴妖仰面朝天,一頭栽倒下去。

沉重的傷勢徹底爆發開來。

劉黑彘看著栽倒下去的猴妖,沒有絲毫意外,這樣的場景他見過許多次。

一人一妖其實算是老交情。

不打不相識的老交情。

只不過每次打,都是以生死搏殺的姿態。

這猴妖不像他能靠功法自愈並且傷勢還能加快鍛體的進度,因此每次一場大戰結束,它都得休息一陣,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三五個月,才能緩過勁。

他走上前去,伸出腳踢了踢猴妖,見它沒有反應,便蹲下身子,仔細地檢視起來,處理了最基本的外傷後,他直接去樹洞勺了一瓢猴兒酒給它灌下去。

酒入喉頭,其間蘊藏的靈力迅速在猴妖體內綻放開,如久旱逢甘霖般,迅速而溫和地滋潤它受損的經脈和臟腑。

猴妖的身體微微顫抖,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聲,眼皮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初時還茫然地看著劉黑彘,似乎一時間還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劉黑彘就蹲在它身前。

一手搭拉在胯下,一手拿著瓢放在胸前。

輕佻地笑著問道:

“咋樣,服不服?”

這副模樣像極了光頭惡霸在欺負良善。

還是喝酒不給錢的那種。

可猴妖似乎真的被打服了。

它疲憊且虛弱地點了點頭:

“服、服……”

前一段話還好好的,中間停頓了一刻,倒像是喘不過氣來的模樣,如此一來就顯得下一刻那一聲憤怒地嘶吼如晴天霹靂,在劉黑彘耳旁轟然炸裂開來:

“服你奶奶個腿!!!”

猴妖身上最後一縷妖氣都被榨乾。

一爪拍出,直取劉黑彘胸前。

劉黑彘冷笑,在對方動的瞬間,他也做出了反應,胸前執瓢的手順勢迎上去,用一個木瓢為代價攔住了這一招。

“早等著你呢!

同樣的招式,用兩次就不靈了!”

嘲諷的話語讓猴妖眼前一黑。

再加上不僅酒被偷喝了,連勺酒的瓢都搭進去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它險些又氣暈厥過去。

“你果真不服我?”

劉黑彘依舊是笑著問詢。

就衝剛剛這傢伙沒偷襲他頭、喉、下身這些要害部位,他就不至於生氣。

“不服,服個屁!你就是佔據了人族修煉快的優勢,要不然怎麼可能在四年內就追上了猴爺?”猴妖氣急敗壞。

當然,它還忽略了一點。

那就是:這些年它被迫贊助的幾百斤猴兒酒。

那可都是百年的陳釀藥果酒啊!

“行,不服就不服吧!我要走了,以後你不用再為猴兒酒擔驚受怕。”劉黑彘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地站起身。

說罷,他轉身便要離開。可就在這時,那原本閉目生悶氣的猴妖卻突然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它看著劉黑彘的漫步遠去背影,嘴角微微抽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劉黑彘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猴妖,一人一妖的目光再次有了交匯,在那一瞬間,彷彿有許多複雜的情緒和在猴妖心間流轉。

然而,就在這時。

猴妖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禿驢。”

劉黑彘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它。

猴妖咬了咬牙,問道:

“你要走去哪?

十萬大山的更深處?

那裡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猴妖講了十萬大山更深處的情況。

外圍沒有強大的妖獸約束,小妖們各自為戰,為了搶地盤,打得狗腦子都出來了,看到鄰居被其他物種入侵,拍手稱快都來不及,又怎麼會上去幫忙?

可群山深處卻大不一樣。

那裡基本相當於一個等級制度森嚴的王國,實力強勁的妖獸雄霸一方,它會將麾下的地盤‘分封’給歸順自己的小妖們坐鎮,自己則是居中修行,每過一段時間,下方的小妖就會把修行所需要的天材地寶進貢給這片土地的統治者。

這就與人類國度的附庸制度相似。

也就造就了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係網,劉黑彘若是冒冒失失闖進去,打傷了鎮守疆域的小妖,很容易引出它們背後的王者,那可是能夠在十萬大山深處佔據一席之地的兇獸,最少也是三階。

“你在外圍打打鬧鬧不要緊,你的敵人最多也就一兩個,即便打不贏,想要逃走還是沒問題的,一旦深入……”

基本是死路一條!

猴妖沒有撒謊,它也不屑撒謊。

“倒不如留在這裡,咱們隔三差五打一架,對修行也有所幫助,大不了我不計較你偷喝猴兒酒的事,這幾百斤酒就當是當年你救我命的報答,如何?”

它躺在地上,滿身傷勢。

劉黑彘輕笑一聲,調侃地說道:

“你還好意思說?當初你遇險時口頭說願意拿出畢生珍藏的猴兒酒來換我救你一命,可脫險後就翻臉不認人,什麼叫我偷酒?那本來就是我應得的!”

猴妖老臉一紅,不言不語。

“要不……”劉黑彘遲疑了一下,沒再問服不服,而是換了一種問法:“你要不隨我一起走?去不了更深處,那咱們就去人類國度,我是佛門正宗,有我替你背書,不會有人敢打你的主意!”

黑豬我啊,就愛撒點小謊!

再說了,爛陀寺確實是佛門正宗,只不過而今已覆滅罷了。(小聲嗶嗶)

猴妖遲疑了。

它確實對人類世界有所好奇。

劉黑彘看出了它的意動,便趁熱打鐵:“你的眼界僅僅侷限於這幾十座山峰的一隅之地,這多狹窄呀,如同坐井觀天的青蛙,怎能知道天地有多廣大?再說了,我若是走了,你一直待在這十萬大山,待到壽終正寢,多無趣啊?”

猴妖咬了咬嘴唇,內心似乎在掙扎,過了好一會兒,它才緩緩說道:

“讓我再想想……”

劉黑彘也不著急,笑著說道:“行,你慢慢想,我等你的答案。”

接下來的幾天,劉黑彘沒有再催促猴妖,而是自顧自地在附近閒逛,時不時還和一些一階中後期的小妖打一架,都要走了,他倒也不嫌棄對方實力弱。

而猴妖則一直躺在樹洞裡,思考著劉黑彘的提議。

終於,在三天後的一個清晨,猴妖找到了劉黑彘:“禿驢,我決定了,跟你一同去人類國度走走,但你得對天地發誓:不許和其他人類勾結出賣我!”

“可以,請天地見證我的誓言……”

劉黑彘不至於賣它,因此發誓時倒也果決。

猴妖見狀,才放下心來:

“禿驢,你打算何時出發?”

“誒,打住,該改口了!”

劉黑彘擺擺手:“你若是到了人類國度還叫我禿驢,那傻子也看得出來你沒被我馴服,旁的修士便不會忌憚我的身份,反而會欲除你而後快……你得換個稱呼,在外人面前表現的乖遜些。”

“那我該換什麼稱呼?”

“你便喚我……師父吧!”

劉黑彘想到了在人類國度流傳很廣的《西遊釋厄傳》,心裡閃過一抹惡趣味:“我也給你取個名字叫:無支祁!”

這本書相傳是佛家某位大佬為了弘揚自家的名聲貶低道家,偷偷編纂成書出版人間,可後來卻有大儒根據書中後半段的內容解釋出了更深層的含義,他認為這本書其實是連著佛家道家一同貶低,其中的真實意圖可能是想挑起兩家內鬥,因此修仙界後來普遍認為這本書可能是某位居心叵測的邪道巨擘所作。

可紅塵俗世對這些爭鬥卻是半點不知情,幾萬年的醞釀,讓這本書在人族九州之地婦孺皆知,深受眾人的喜愛。

只可惜,猴妖沒聽過這本話本。

它甚至連‘師父’是何含義都不甚清楚,只是間劉黑彘信誓旦旦,才信了他一次:“好,一言為定,我叫無支祁。”

……

一人一妖瓜分了最後百餘斤酒。

喝了個伶仃大醉。

這才施施然踏上歸途。

只不過卻不是往北折返回去。

而是一路東行。

“我還有三年時間,三年之後,我要回到齊國,了結一段過往的恩怨!”

劉黑彘看似閒庭信步,實則每一步邁出,地面上都會炸裂出一道道淺淺地坑洞,這就是他的身法秘術,完全是靠蠻力前行,不過看上去卻是舉重若輕,

無支祁在樹上蕩悠,枝頭間跳躍:

“齊國?離咱們這遠嗎?”

劉黑彘:“大概五千里路吧,從你之前的山頭一路向南,若是沒遇見多少阻礙,幾個月的功夫就能到,倒也不算太遠,只不過咱們現在在往東走,距離齊國已經是越來越遠。”

無支祁不解:“往東走做甚?”

劉黑彘笑著反問道:

“這麼早去齊國做甚?”

說是這麼說,可實際情況也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他怕那隻作為趙璠護道者的騾妖會想要先下手為強;同樣也怕自己的行蹤被蠢驢知道後,這傢伙會找上門來,討要‘人皇幡’,可若是讓他就此放棄十年之約……他又著實有些咽不下這口氣。

‘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劉黑彘未必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他確確實實是這麼想的,更何況他可不願意在昔日仇家面前低頭認輸。

……

山間溪流於山腳匯聚。

一汪澄澈的湖泊如玉盤倒扣天地。

煙雨迷濛,如紗似縵般籠罩四野。

湖濱、孤舟、蓑笠翁。

一蓑笠老者安然端坐,蓑衣上,雨珠簌簌滾落,宛若碎玉。他手持釣竿,靜默無言,仿若與這方天地融為一體。

湖面在雨的輕撫下,泛起層層波光粼粼,圈圈漣漪如夢如幻般盪漾而開。

遠處山巒在雨霧中巍峨聳立,山勢連綿起伏,如龍脊蜿蜒,透著雄渾與蒼茫,雨絲在山間繚繞,似給山巒披上一層神秘的薄紗,使其更顯朦朧與高遠。

“阿彌陀佛,老丈,敢問這裡是哪?”愈演愈烈地傾盆大雨中,兩道直立身影於朦朦朧朧的雨絲中逐漸清晰。

劉黑彘到底耳濡目染了七八年,將小和尚身上的氣質學得像模像樣,哪怕身處雨中,一襲單衣早已經溼透,看上去狼狽不堪,可舉手投足之間卻依舊充斥著一股韻味、一股佛門高僧的韻味。

猝然聞聲,披著蓑衣的老丈心中沒有防備,手一哆嗦,釣竿一抖,本來就快上鉤的魚兒又隱沒在青墨色的湖水當中,他輕嘆一聲,臉上露出一抹可惜。

“那僧人,你把老漢的魚嚇走了!”

老丈有些埋怨,回過頭來,目光落在岸邊那兩道身影上,前者還好,是一個高高壯壯、丰神俊逸的大和尚罷了。

只是後者……

老丈瞳孔皺縮,嚇得猛然打了個哆嗦,滿是皺紋和瘢痕疙瘩的老臉剎那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了慘白,伸手便抄起船槳要朝著遠方的湖中心劃去,哪裡還敢和劉黑彘再計較魚被嚇走的事?

娘耶,見妖怪了!

一丈高的野猴子!

“老丈莫怕,這是貧僧于山中點化的弟子,名喚無支祁,只是相貌醜陋了些,其實心地善良,更無傷人之心。”

劉黑彘趕忙出聲,同時對無支祁使了個眼色,通曉人性的它雖然不明白什麼是‘弟子’,但還是按照約定,裝成乖遜的模樣行了一個佛門的禮節:“老丈,無支祁在這廂有禮了!”

老丈心有餘悸,不敢停下手上的船槳,直到抵達湖中央,才止住,矗立在船上,聲嘶力竭地回應道:“你、你們莫要騙老漢啊,老漢肉澀,不好吃!”

聲音傳至耳畔,已經幾不可查。

只是一人一妖都有修為在身。

劉黑彘輕笑一聲,下一秒,他整個人縱身而起,在空中劃過,兩三百米的距離只不過是一晃即逝,當他的身影再度出現時,已經是穩穩當當立在老丈對面的水面上了:踏水而立,水不溼膝。

“老丈,如何?

我們師徒若要傷你……你焉能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