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車內早已亂做一彎麻,乘客紛紛向兩側靠,扶老攜幼,呼爹換子,更多的人則是一聲不吭,由於過度的驚嚇而鼓大了雙眼,化作雕塑,小孩忘了老師佈置的未竟的作業,小夥失神鬆開了熱戀女友的手,上班族雖然緊緊攥著手裡的公文包,但慌亂未必比旁人來得少,只有幾位花白頭髮的老人拄著柺杖,正用看淡一切的表情盯著車廂裡唯一的已不再年輕的警察。
餘嘉其不敢眨眼,轉正身子對著車尾,由於乘客紛紛散開,開槍者倒毫不費勁地暴露出來,尾廂的正中間,一襲黑衣的為首者正端平手槍,槍口處一縷青煙冉冉上浮,旋即泯滅。
遙遠的兩個車廂,漫長的40米距離,本是以往持槍練習的正常範圍,但餘嘉其端槍的十指卻隱隱有些顫抖,因為對方的背後還有好幾個無辜的人,也許正滿臉驚恐又殷切地望著自己,他從不懷疑自己的技術,但映在他眼裡的不只有目標,還有跳動的鮮活的生命,他投鼠忌器,豈敢賭博?該博的應該是對方。
餘嘉其知道對方在盯著自己,秦有餘也知道餘嘉其正揣摩自己,不言而喻,正如雙方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彼此狼顧虎視,大張著饕餮之口。
秒針滴答滴答地跑著,心跳一驚一乍地起伏,有個公文包墜落在地,失物者額間川字紋裡一排冷汗,不敢稍有動作,誰家彩鈴暴響,掐滅之,有個小女孩嘀嘀咕咕地講了一句,我到站了……好像誰都沒有聽見。
反派率先失去耐性,朝前跨了兩大步,喊話道:“姓餘的,我生不能與你做兄弟,死必拉你做墊背,你有種就開槍打死我,一槍崩死我!來啊!”
餘嘉其稍加彎曲手指,憑空似乎用了幾分力道。
“可你敢嗎?你用生命捍衛的是我身後這些無知的螻蟻,你們在生死線浴血搏命,可這些人還真真以為歲月靜好,天下太平!”秦有餘手舞足蹈,極盡表演之能事,趁他槍口偏移的一瞬,餘嘉其扣動扳機,9mm子彈“嗖”地一聲飛出去,繞過扶手,穿過吊環,從一個刁鑽的角度擊中對方肩胛,衣衫撕裂,皮肉綻開,眼前飆起一團血霧。可惜沒有一擊致命,黑衣人踉蹌幾步,踏穩,P90衝鋒槍從左手倒騰到右手,一梭子摟到底,打得車頭處青煙白煙叢生,玻璃震碎一地。他端著槍支徑直往前,直奔餘嘉其,餘嘉其就地滾到座位一側,被強大的火力壓得不敢探頭。四車廂的人此時真正沸騰起來,嚎啕大哭的孩子,激得心臟病犯的老人,有掛花兒的或壓著傷口,或抱著頭顱蹲伏角落裡,眼裡透出的是深深的無助和恐懼。
餘嘉其聽槍聲稍歇,往車外瞟了一眼,不禁起疑,列車從南溝出發,一路未停,看兩邊熟悉的建築物與廣告牌已經快到奪坡了。從古延續下來的一些地名總是很奇怪,奪坡站原名叫奪命坡,人們都覺得這個站的名字不好,默契地去一“命”字,只呼奪坡。奪坡一過,便是整條線的終點——湖山小南海。這輛車絲毫沒有減速,如果不能在奪坡停下,便只能徑直奔向南海去了!
想到這裡,餘嘉其從地板上一躍而起,把臉貼在擋板上一瞧,發現駕駛員已經趴在了儀表盤上,地上的血汩了一灘。他用槍托砸落零碎不多的玻璃,伸手進去撥開插銷,門開了,他卻沒能夠閃進去。
秦有餘丟掉衝鋒槍已經臨近,一個招牌動作卡住餘嘉其的喉嚨。餘嘉其往椅背上用力一踹,兩人扭打著從車廂一邊滾到另一邊,列車搖搖晃晃擠過奪坡,繼續顛簸,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站臺上的女乘務員一臉疑惑,連連招手,到最後山呼海號也無法阻止,目送著列車往南海駛去——可南海旅遊勝地早已關閉多日。
一車人惶惶不安,不知在軌道盡頭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餘嘉其被秦有餘扼制,限在座椅旁不能脫身。他努力探起頭,講:“439,師傅的遺骸找到了。”語氣裡不無平淡,坦然,還有一種長跑後卸下心態的釋然。
秦有餘掃了餘嘉其一眼,凌厲的神色裡摻進了一道懷疑的光,一閃而過。
是啊,哪個身為兄弟的男人又能忘記自己曾經熟悉的ID呢?439和438是餘嘉其和秦有餘在老王頭手裡實習時的代號,也象徵著從老王頭手裡出來的人才之多,群星璀璨,俊採星馳。
秦有餘曾經對睡同一張床的餘嘉其講:“師弟,我這個ID巨他媽難聽,死三八死三八,像罵人一樣,要不我們換一個?”
餘嘉其那時候初來乍到,唯唯諾諾,一臉都是拿不定主意的模樣:“那不好吧,ID如和尚的法號一樣,都是師父給的,我又怎敢私自調換呢?”
秦有餘先拍了拍師弟的肩膀,又故作老成地教訓道:“唉!你小子不開竅!人名是漢字,可數字到底是冷冰冰的、無情又無意的符號,你借我兩天又如何呢?”
“嗯——這……”
“438!”老王頭一聲厲喝,餘嘉其立即從座位上彈起來,整個會議室裡的人都笑出豬叫。
“怎麼回事?”老王頭虎眉一皺,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餘嘉其低眉往秦有餘的方向瞥了一眼,發現師兄也在捂著嘴巴壞笑。
438和439低垂著頭立在雪白的牆壁前,像兩個犯事兒的學生扎著馬步,而老王頭則像一個慈祥的教導主任訓著話:“你知道嗎?438,既然你執意要和439換號碼,那你們哥兒倆的身份地位也得換,有餘你雖然大一年,但你得叫嘉其師兄!”
“是!”秦有餘咬牙閉嘴立正稍息,向著老師父敬了一個禮,並趁機抖了兩下痠麻的腿。
秦有餘突然從師兄變成了師弟,心有不甘,常想著在老師父面前多表現表現,但老王頭偏偏視而不見,多次“御前欽點”餘嘉其陪同執行任務,秦有餘腆著臉去找餘嘉其:“師兄,你讓著讓著師弟唄,在師父面前多美言幾句!”
餘嘉其左手拆槍右手快速完成組裝,也學會了拿“師兄”開涮:“師兄,不是我不說話,就因為我在師父面前說豁了嘴,他老人家才不耐煩地安排你去搞保障後勤嘞!”
無所畏懼的秦有餘跑到師父的辦公室去喝了一下午的茶,連聲抱怨:“師傅,這就是你的偏心了!為什麼每次出勤執行任務都沒我的份?而嘉其卻總被你帶在身邊?我的考核成績不比嘉其差啊!”秦有餘向來是個要強而自信的的傢伙,他嘴裡蹦出的“不比誰差”,意思等同於“我其實比他厲害得多”。
老王頭瞅了一眼驕傲的徒弟,指著掛在牆上沙沙轉動的鐘盤道:“有餘,你說說看,這個鍾是怎麼動起來的?”
“機械鐘錶是依靠擺錘的週期性振動來推動齒輪運動再帶動指標旋轉。”這句話盤旋在秦有餘的腦海,但他緊抿著龜裂的唇,沒有講出來。
“你只看到了表面指標轉動的光鮮,你難道沒有意識到內部簡單的機械運動或許更加重要?”
秦有餘搖搖頭,道:“師父,我倒是更想做表面的指標——如果我和嘉其換一下,不知您老人家是不是願意?”
老王頭憂心忡忡地看著秦有餘許久,才飄出九個字:“號碼能換,人也能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