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林亦初森森擲了一道白眼過來,他笑了笑,又道:“好在,你今天也親眼見過了。”

朧赫這人慣常對著林亦初,若非橫眉冷對,即是怒目而視,除此二種,皆屬異常。這時他面上笑了,長長睫毛將柔和陰影投在眼底,襯得一雙黑眸媚眼如絲,更甚女子。林亦初的狐仙老友銀笏,自詡一對桃花眼如何狐媚風騷,冠絕天下。這時在林亦初看來,亦不過與朧赫平分秋色罷了。

他自笑得嫵媚,她卻只覺反常,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惡狠狠道:“我今夜確實親眼得見,但我隨扶桑而行,原是我答應他在先,又是母上親準的,本公主不像那些喜歡在人背後暗放冷箭的小人,是言而有信的君子。”

林亦初這麼一說,朧赫果然怒目相視,瞪了她半晌,反叫她自在許多。

“你問我湖底匣中之火為何無法將人燒死,”朧赫話鋒一轉,說道:“只因那是紅蓮業火,雖是名中帶火,卻實則非火。”

“可是指天罰之一的紅蓮業火?”

朧赫點頭,解釋道:“紅蓮之火源於八寒地獄第七層。所謂紅蓮,指的是身在寒凍地獄中的眾生,因赤身裸體經受永不停歇的冰寒懲罰,而最終身體凍僵,皮下發紅,整個肉體裂成八瓣,形似紅蓮,方才得名。在肉體開裂的一瞬,會逸出寒冷、苦痛與憎怨種種,將之收攢一處,便可團簇成紅蓮業火。被業火所燒之人,不燃不熱亦不會死去,卻會被糾纏於地獄眾生的怨恨之中,怨恨侵入體內化為寒冰利刃,由內而外,在體表劃出道道傷痕,再以傷痕處流出的鮮血滋養紅蓮之火,就此反覆輪迴,受盡永世折磨。”

“那隨侍雖與扶桑只是主僕,卻也算得萬年交情,扶桑尚且以此酷刑相待,他心性如何,由此便可見一斑。你與扶桑非親非故,將來下場想必更是不堪。我明言至此,你還執意要跟著他?”朧赫一席話所言非虛,卻也稍稍添油加醋,全為了最後一句能問得林亦初啞口無言。

林亦初第一次聽人提及紅蓮業火,只覺其名妙絕美絕,從未想到爛漫的美名之下,竟有如此令人聞風喪膽的由頭。

她低下頭,沉靜許久才澀聲說道:“方才眼睜睜看著那被吊在業火上的人,我曾想過是否要救他下來。然而扶桑就立在火邊,神情陌生得令我卻步,那一時,我對他的畏懼遠遠勝於一切……所以你看,我並非不會害怕。”

她將腦後的黑色長簪取下,用力攥在掌心之中。明知自己已有幾分語無倫次,她卻仍然執意說道:“我害怕他,並非因為他可怕,而是當我以為對他全盤皆知時,才恍然醒悟,自己並不瞭解他。越是如此,我卻越想知道,扶桑究竟是一個如何的人,究竟曾經歷過怎樣的事……”

她的黑髮映染月色,更顯光澤烏亮。髮絲順著臉廓柔軟而下,將她的面容全掩在陰影之中。

她握著髮簪的右手使力太過,竟有幾分顫抖。

朧赫在林亦初膝前蹲下,握住她緊攥的右手,嘆道:“林亦初,你可是……對扶桑有幾分中意?”

林亦初聞言,腦中驟然飛沙走石,狂風四起。諸般思緒諸般念頭在風中被東刮西卷,混雜成一片,令她忽然失去辯解的能力。

中意?中意扶桑?

她只是想探明他心中所思,期待有一日,他會為她開口道明一切。

在此之前,她不過想在他身側相伴如友,為他付諸全心全意的信任。

只因為她曾無意窺破,那春風一樣溫煦的笑容之下,實則是與司霖一樣的寂寞。

這,也算是中意嗎?

“奈我當年在東海如何出言相譏,也鮮少看你為自己換過一身新衣新裙。如今在他身邊才呆過幾個日子,你便為君更衣妝容……殊不知這粉緋色的羅仙長裙,在林亦初身上是如何叫我一見傾……”

林亦初垂首望著朧赫近在眼前的臉。只見他眼中升騰起一絲炙熱,將迷濛蒙的霧雨驅散殆盡。一雙淨透的黑瞳,在月光之下猶如剔透的純黑魔石,叫人只一瞥,便深陷其中。

這一身粉裙分明不過是隨興換的,與扶桑又有哪門子關係?

然而她被朧赫目光如炬深深注視著,平日裡信手拈來的反諷也好,嘲笑也罷,這時不知為何,全咽在嗓子眼裡,一句也傾吐不出。

朧赫終是放開她的手,站起身。

他從腰間繡帶內取出一支寸長的白色袖珍短笛,放在林亦初的腿上,說道:“九重天庭生有一株箭木,木質筆直若尺,每經萬年生長,可取其木,製成十支通體脂白的雪箭。帝尊曾賜我五枝,我一直視若瑰寶……”

林亦初拈起膝頭的短笛,指尖上下磨挲,神思卻還在飄渺。

“其中一枝雪箭,被我取了頭尾各一段,雕琢成一對短笛,如今一隻給你。我雖不知你眼下神元為何驟然衰減,大不如前。但你既然執意要跟在扶桑身邊,我也不攔你。只是若有一日,你患難在身,再不要硬著頭皮逞強。若是疲於應付,便吹起此笛,屆時我胸前另一隻笛子也會共鳴震顫。那時那刻,不論你身在何地,我定當不作二想,即刻奔赴你的身側。”

林亦初一手握簪,一手執笛,望著朧赫腰間素帶被風吹得飄舉不定,懵懵然怔了半晌,才喃喃道:“從前你來東海,我不過問你要那箭來觀看,你卻吝嗇得好似煞神轉世……”

“不錯,”朧赫既非橫眉冷對,亦非怒目而視,好似面對指間沙塵過隙,秋日凋花落葉一般無可奈何,只能鎖眉笑得苦澀,說道:“因為我珍視此箭更甚生命,只願在今夜交付眼中最美的女子。”

“算不出了?”

“算不出了。”

“你這是尋本公主開心?”

扶桑搔了搔眉尾,將方才已說過兩遍的話又重複了一次:“我日前大略從卦上得知,有一枚玲瓏碎片已成形於青丘國土之中,如今雖是身在青丘,也覺得它近在咫尺,但若往細處深算下去,卻再算不得了。你我只能在青丘稍作些逗留,慢慢找起。”

“……”

林亦初素愛青丘特產的米釀之酒,其酒顏色淨透若泉,入口清爽芬芳,佐以各色地方吃食,實是人間一絕。當她一聽扶桑說要去青丘,欣喜若狂之餘,肚裡饞蟲上腦,將扶桑其餘囑咐全當作耳旁風,一門心思,盡琢磨著要騙他做東,先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

他二人剛入青丘國境,林亦初腦中別無二念,脫韁野馬似地,便直奔都內繁華之地。她先揀了一家生意格外興隆的酒肆,在二樓找桌兒坐下,又一口氣將十幾道青丘美食滾瓜爛熟地背出。眼見店家下鍋去,一盤盤將菜陸續端上桌來,她總算稍得安定,終於撥出半刻功夫,來聽扶桑慢條斯理地主持講解此行青丘的主旨路程云云。

她原本心中算盤撥得響亮,打算先在青丘吃點好的,再仰仗扶桑的神機妙算,配合她的飛簷走壁,管這玲瓏碎身在誰家,都能給她不費吹灰之力地搶過來。待到那時,邀功請賞再要扶桑請她一頓青丘的滿漢全席,也算是出了一趟美差。

枉費她對扶桑的卦數空信一場,沒想到他竟也有自己認輸,說“算不出”的時候。

林亦初頓時胃口全無,將滿桌酒菜全推到一邊,身子向前探了探,上下打量起扶桑。

湖底被她窺見的扶桑,眼色鋒銳狠絕,面上冷酷之極,了無情感如同凍石一般。然而這時他望著她,淡淡眉眼中仍是深蓄笑意,溫潤如常。若朧赫不曾將一隻箭木短笛留在她手中,她或許會以為,那一夜的所見所聞,連同朧赫所說的種種,不過是她又一個虛妄飄渺的夢境。

想到此處,林亦初心中忽然一動,問道:“你向來對算卦一事負才傲物,也有今天?”

扶桑唇邊勾笑,執筷拈起青丘菜餚來嘗,一面漫不經心道:“是蓮公主太看得起我了。”

林亦初見激將不成,只得攤牌問道:“司霖死去的那一夜,你被我鸞鳳輕輕蹭傷,最終費了多久才好全?我在青儀宮中昏睡醒來,你曾說自己不忘時時親眼確認王蕭無恙,憑你的本事,掐指即可算清凡人命數,竟也會費功夫做出這般屈尊之事?”

她面上一本正經,他倒覺得好笑,說:“我替你給他當老媽子,難不成反招你嫌惡?”

“少嬉皮笑臉!你快予我算上一卦,看看今日我運勢如何?”

她問得陰陽怪氣,扶桑卻連眼也不抬,一雙筷子還在菜堆裡翻揀,心不在焉道:“還算不錯吧。”

“錯!”林亦初目露兇相,狠狠道:“本公主今日分明是屎運當頭!先是不慎在你白重山山腳踩到野狗糞土,繼而在山道上走著,頭頂樹葉間又有鳥屎從天而降,落在肩上。我進你觀中時只顧擦肩撣屎,不曾留意觀前竟有一地碎米碎豆,踩著又滑了一跤,摔成狗啃泥。如此曲折,還能說我時運不錯麼?”

扶桑聽她經歷狼狽,撲哧笑了出來,說:“狗糞鳥屎與我倒不相干,不過碎米碎豆卻是我撒在門外喂鳥的,你把人家的糧食踩了一遍,倒還好意思抱怨。”

林亦初慣常大大咧咧,走路時得意忘形,被左腳拌右腳而致摔倒,也是常事,這又算得了什麼。她被扶桑嘲諷,不怒反笑道:“我說了一大堆,也該鬱上仙老實招供了吧,你的神元究竟是何時何地受的損傷,竟能令你掌中卦象大亂?”

“讓蓮公主見笑了,”扶桑面上笑容依舊,淺嘗了一口盞中之酒,承認道:“雖是暫時有礙卦數,但不過區區小傷,無需掛心。”

林亦初還想刨根問底,卻聽扶桑又說:“看你平日不拘小節,怎麼對我的身體觀察入微?莫非,早將芳心暗許於本尊?”

眼見扶桑薄唇如刻,卻笑得輕狂,她急於探秘的興致也一掃而空,懶懶提起筷子也來拈菜吃。

她正悶頭吃著,卻聽扶桑輕輕敲了一下桌子,低聲問道:“青丘你從前也來過幾次吧?”

林亦初腮幫子裡塞了一嘴飯菜,隨便支吾了一聲,表示同意。

“我問你,”扶桑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淹沒在周圍酒桌的喧鬧之中,“為何我放眼望去,這青丘之國的百姓個個面色土灰,隱有病態……”

林亦初鼻中哼了一哼,嘲道:“你還說自己傷得不輕,連這點小事都掐算不得了。”

她邊說著,邊抬起頭來四下掃視了一番,一看之下也覺出古怪。

果真如扶桑所說,酒肆之中圍桌而坐的酒客飯客雖也品酒嘗菜,吃得津津有味,划拳閒談自得其樂,卻個個面色土灰,猶如重疾在身。她趕忙透過窗子望向樓下大街,這才發現,絡繹不絕的行人也大多臉色蒼白,行動間有幾分遲鈍。

林亦初面街而眺,瞅著人來人往,心中突地升騰起一絲異樣感覺。她正琢磨著是哪一處不對勁,忽而只聽街頭傳來敲鑼打鼓的歡慶之聲,視線中緩緩步來一隊紅衣盛裝的人。那一行眾人,以十餘位樂師打頭列在陣前,其後跟著十六個膀大腰圓的漢子,身穿大紅禮裝,頭戴黑底紅花團簇的高冠,肩扛著一尊雕紋嵌玉的花開富貴硃紅步輦。步輦之上疊著數條華毯,又覆上一層精紡紅綢,再飾以鳳仙、朝顏、茉莉等等夏季花色,遠觀著色彩絢麗雍容華貴,好不氣派。

林亦初指著步輦上坐著的紅衣女子,驚歎道:“我倒從未見過青丘女兒婚嫁,真是好大排場。”

隨著那列井然有序的歡慶隊伍走得更近些,林亦初更是在步輦後看到眾多從頭至腳一身紅衣的隨行花使,正手提竹籃,將籃中各色花瓣揚手撒向空中。那些花使們不僅站位齊整,連撒花的動作也彷彿經過排演一般,極是協調一致。

林亦初看得不盡興,索性起身踮腳,向窗外探出身子去,一面巴望著,一面嘴上嘖嘖不斷,稱羨不已。

扶桑見狀也往那一處紅衣佇列看去,只略瞄一眼,又轉頭回來說:“我倒覺得那步輦上的人並不像是待嫁的新娘。”

待那一方十六人共抬的步輦途經林亦初腳下,她這才看清坐在步輦花堆中的女子。

那女子雖只披著長髮,額上髮間卻裝點著許多珠翠閃亮之物,面上濃妝淡抹,蛾眉雪腮。雖還算不得美若天仙,倒也有幾分超然姿色。然而她雖裹在一身鮮亮的紅色對襟廣袖衣袍之中,卻眼中含淚,梨花帶雨,神情中不見一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