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這張鳳儀,是跟著呂渙真從四川一路來到遼東的老紅字營。從渾河血戰到旅順之役,無一場戰鬥不在第一線奮戰,是呂渙真心腹中的心腹。

而兩年前呂渙真所部被後金與朝鮮聯軍奇襲時,紅字營殘部留下斷後,最終算上張鳳儀和沈貓兒兩個軍官,也只有十四人倖存。這些紅字營老兵中有三人在沈貓兒的安民司做事,其餘的都在張鳳儀的天字營中,做張鳳儀本人的親衛。

可以說,為紅字營戰死的姐妹報仇,不僅是張鳳儀本人的要求,也是這些紅字營老兵們的心願。

當然,除了張鳳儀,一旁的張小武也想要主動請戰,他抱拳行李,正要開口,呂渙真立刻抬手打斷了他。

“打住打住,我不要聽你們請戰表決心。強攻是要死人的,是最後的手段。”呂渙真無奈地搖搖頭,“殺人要先誅心。咱們是為朝廷平叛,師出有名,沒必要直接動手。”

說罷,呂渙真下令全軍先原地休整,一個時辰後,再開始行動。

卻說這車銀學和王均一文一武二人在城中,這幾日過得也是不安生。這二人就在邊關,離中樞甚遠。王京發生政變前,他們也未曾聽到一點風聲。直到政變發生好幾日後才得到訊息。

對於屬於西人黨派系的兩人來說,王京所發生的事自然是意外之喜。車銀學哪裡願意在這邊疆之地苦守一輩子。鴨綠江對岸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女真人,若有一天他們再打來,說不準自己的小命就要丟掉。

除此之外,東江島上的呂渙真也是他的一根心頭刺。當年自己曾幫助阿敏將呂渙真追殺至絕境,如今她憑藉軍功,竟被擢升成了東江鎮一鎮總兵。說不好哪一天,呂渙真就會重翻當年的舊賬,對自己發難。

所幸義州城中還有四千邊軍,在整個平安北道是最強的軍事力量,鎮守王均也是自己一手提拔、舉薦的,對自己忠心耿耿。若藉著王京政變的契機,在平安北道積極鎮壓大北派的反抗,說不定自己可以憑藉功勞再度回到王京任職。

王京漢城的繁華,車銀學可是念念不忘。

然而,車銀學卻欠缺了些行動力,他原本得知王京動亂的訊息就比呂渙真晚了一天。這三日以來又在猶豫要如何行動。卻不知東江軍已如閃電般迅速出擊,拿下了鐵山和朔州,如今已氣勢洶洶地向著義州撲來。

這日後半夜。正在宅邸中睡覺的車銀學被人匆匆喚醒,喚醒他的正是義州鎮守王均。

“大人,城外有一支兵馬叫門!”王均此時身上甲冑已披掛整齊,“為首的自稱是朔州鎮守元哲。”

車銀學一開始見王均頂盔貫甲,還以為是出了什麼極緊急的軍情,一聽見來者是元哲,他立刻起床氣上湧,破口罵道:“我當是什麼兵馬呢,竟是那個朔州元哲,他手下不過兩千號人,竟敢來我義州城下叫陣。王鎮守,他若有不遜之舉,你自提兵馬將其剿滅便是。”

“大人,這夜裡看不甚清他身後跟著多少兵馬,卑職不敢輕舉妄動。”王均嚥了口唾沫,“再說了,私自出兵攻打可是內訌,咱們用什麼名頭出兵呢?”

“用什麼名頭?就用平叛的名頭!”車銀學喝道,“光海君得位不正,舉止乖戾,御下失德,自當讓位於綾陽君。王京事變已發生了好幾日了,說不定綾陽君已經上位也未可知。如今他們大北派若敢妄動,便是叛軍,咱們才是官軍!”

說罷,車銀學讓下人幫自己穿戴整齊,跟著王均一起登上了義州城頭檢視情況。

今天的月色並不好,從城牆上往下看,只見得黑壓壓的一片,夜風一起,更是分不清哪些是搖曳的樹木,哪些是披甲的軍士。車銀學見此景象,心中一凜,他總算見識到了什麼是草木皆兵。難怪王均不敢貿然領兵出城。

不過,此時的義州城頭,也都站滿了邊軍士卒,對城下情況保持著十足的警戒。車銀學很快便穩定了心情,這元哲手底下不過兩千兵馬,怎麼敢主動攻擊這戒備森嚴的義州城?

“車大人,在下元哲,乃是平安北道勤王軍統領!”元哲見車銀學站上了城頭,於是在城下叫道,“我們懷疑義州城中有叛黨,因此要入城搜查一番。車大人放心,抓住叛黨後,我們便立刻離開,保證秋毫無犯。”

車銀學氣極反笑。元哲所說叛黨,不就是西人黨麼?而這義州城最大的西人黨,就是車銀學自己。你要入城擒我,竟還要當著面問我同不同意?還給自己安上個“平安北道勤王軍統領”的名頭,真是荒謬至極!

“元哲!我看你們才是叛黨!”車銀學痛罵道,“光海君失德,理該讓賢,天下誰人不知?你若是敢螳臂當車,逆天而行,那才是取死之道!還敢給自己安上個什麼勤王軍統領的頭銜,半夜叫門——教你看我手段!放箭!射他!”

城上弓手引弦搭箭,直射元哲。他趕緊撥馬險險避開,回奔到了弓箭射程以外。

“好你個車銀學,竟說我逆天而行。”元哲不怒反笑,“不過你須知道,我的天,比你的天大!”

“舉火——”清亮的女聲響起。義州城下的所有的軍士們同時點燃手中火把,如巨浪奔湧、火龍顯形。剛才還漆黑一片的義州城下,登時被火光映得如同白晝。一張張甲士們猙獰的面龐,在火光中更顯得殺氣騰騰。

此情此景,令義州城頭的朝鮮邊軍們一片譁然,也不知是震撼太大還是擔心對方攻城,他們紛紛不知所措向後退去。

而此時,慌慌張張地傳令兵也來報,東門、北門也有火起,義州城已經三面被圍!唯獨西門未見敵兵。

不過最讓車銀學感到絕望的,還是元哲說的那句“我的天比你的天大。”現在他明白了,元哲背後的天,是大明。看見城下旗幟上寫的大大的“明”字,車銀學不禁一陣目眩。

大明天子要出手支援光海君了麼?

大明朝廷已經得到訊息了麼?

大明天兵為何來的如此之快?

“車銀學大人!”一個漢語女聲在城下響起,“兩年未見,別來無恙啊。”

車銀學強迫自己睜眼向著城下看去,只見一人披甲勒馬,從城下軍陣中按轡緩行而出。雖看不清面龐,但遠遠看著身形纖細,個頭也並不高,明顯是個女子。

“苦也!”車銀學扶額長嘆道,“是那東江鎮的呂渙真。”

這便是呂渙真施展的心理戰術了。她事先安排天字營和仇字營繞道去了義州北門與東門,自率剩下兵馬接近南門,卻不舉火把。待到城牆上佔滿對方士卒時,再驟然舉火,這一剎那的震撼,加上明晃晃的大明軍旗,想必能夠給牆上士卒們的心理造成巨大的衝擊。

而故意圍三缺一,空出西門來,就是要放車銀學主動逃跑。只要他一逃出義州城,城中士卒便會群龍無首失去戰心,義州城可一鼓而下。

而車銀學失去了城牆的保護,想要抓住他也是易如反掌。

“漢城有叛黨作亂一事,我已報給天子知曉。”呂渙真在城下叫道,“如今我東江軍起兵,意在助朝鮮平叛。你若不開門,便是在城中包庇叛黨了!”

車銀學知道呂渙真是衝著自己來的,只是對方打著大明的旗號,自己如何好反抗,只能無奈回答道:“呂總兵,叛黨們皆在王京,我這義州城與王京相去幾百裡遠,如何會有叛黨啊!”

“既無叛黨,為何不開城門?”呂渙真有些失去了耐心

車銀學絕望地與王均對視了一眼,回答道:“呂總兵,恕在下職責所在。城中百姓眾多,城外如此多的甲士,實不能開門吶!”

就義州城中的是百姓,當年鎮江堡的百姓便不是人麼?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呂渙真也不再顧忌,“好,那你這是在逼我出手了。”她回馬走入陣中。一聲號令響起,東江軍鳥銃手們出列齊步前進,在距離城牆不遠處停了下來。

“舉銃——”

“不好!不好!他們要強攻了!”

“還不開城門嗎?”黑洞洞的銃口直對著義州城牆,呂渙真在下令開火前又一次問道,“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其餘軍士們用漢語和朝鮮語大聲鼓譟。

而在義州城頭上,朝鮮邊軍們面面相覷。除了車銀學和王均,沒人願意和宗主國作對打這場仗。況且對於這些邊軍軍士們來說,投降可以保住性命,而和東江軍作戰能不能活命不說,就算打贏了,萬一大明天子怪罪下來,自己也撈不到一點好。

對於車銀學來說,這一遭卻是性命攸關,他氣急敗壞地大聲命令道:“都愣著幹什麼,快放箭啊!把火銃也抬上來。”

有部分軍士聽從了車銀學的命令,舉弓欲射,察覺到朝軍動向的呂渙真立刻下令開火。一陣噼裡啪啦的鳥銃聲響起後,義州城頭被彈丸打得煙塵四起,碎屑橫飛,朝軍兩個弓手當場中彈倒下。其餘地也立刻縮排了城垛後面不敢起身。

“輪流射擊!不要停!”呂渙真下令道,“打得他們抬不起頭!”

城上城下硝煙瀰漫。車銀學也消失在了城垛後面,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現身。他倒不懼怕鳥銃打出的彈丸,在城頭左右指點,似乎還在安排朝軍們站起來反擊!

不一會兒,義州城頭有稀稀拉拉的火銃彈丸和箭矢射出。這些投射火力沒有造成東江軍什麼傷亡,卻讓呂渙真有些光火,這車銀學不但不投降,還膽敢還擊?

看來不得不使用強攻的手段了。

於是鳥銃手們開始往兩翼移動,讓開了中間的道路。火字營和天字營的刀牌手們扛著梯子開始往城下移動。

然而,此時身在左翼的尚可喜卻看出了些不對勁的地方。這城頭上的車銀學過於活躍了。他似乎並不害怕鳥銃手射出的彈丸,冒著槍林彈雨指揮著牆頭的朝軍還擊。這是一個普通文官該有的膽識嘛?

“不好,有貓膩兒。”尚可喜來不及向呂渙真彙報,立刻催動胯下馬匹,與六個親衛一起向著西門疾馳而去。果然正好看見有一隊人馬從西門狂奔出來。

原來,城頭上那人其實是義州鎮守王均。車銀學和王均自然知道兵法中圍三缺一的道理,東江軍空出西門來,就是為了引誘他們棄城逃跑。若是直接逃出西門去,肯定要被東江軍抓個正著。

因此,為了給車銀學制造逃跑的機會,二人使了個障眼法。王均換上了車銀學的官服,在城上指揮還擊,目的就是要將東江軍的注意力吸引到城頭,忽略西門的情況。而車銀學自己則藉機從西門逃出去。

好在這一切都被尚可喜撞了個真切,他立刻想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率領麾下六名親衛直朝著車銀學的十二名護衛衝去。

“車銀學!你當年害死我兩個哥哥,如今我要你償命!”尚可喜怒吼道。

不過,車銀學的護衛們也畢竟是有膽識的。見尚可喜一行追來,他們也撥馬迎面衝了上去。有幾人擅長騎射的,竟取下弓來,向尚可喜放箭。可惜準頭欠佳,並未命中。反倒是尚可喜也張弓搭箭,將一人射中,隨後又抽出馬刀,將對方另一人迎面劈下馬來。

“車銀學!你休想逃走!”見車銀學越跑越遠,尚可喜也縱馬追去。剩下的十名朝鮮護衛與尚可喜帶來的六位親兵戰成一團。

車銀學此時只穿著普通士兵的衣服,拼了命地策馬往鴨綠江邊跑。只要到了江邊,上了義州統轄的巡江船,自己就有救了。然而殺紅了眼的尚可喜怎能放過他?尚可喜絲毫不惜馬力,策馬狂奔,終於離車銀學越來越近。

就在車銀學剛剛能夠看見鴨綠江上的巡江船時,他突然感到胯下一空,隨即狠狠摔下馬來,登時就摔斷了右手臂,疼得在地上打滾——這是尚可喜一箭射中了他的胯下坐騎。

見仇人已失去了反抗能力,尚可喜翻身下馬,提刀殺氣騰騰地朝著車銀學走來。後者還想手腳並用地爬開,卻被尚可喜一把薅住了衣領,拽到了跟前。一雙血紅的眼睛幾乎要將車銀學吞噬。

而在此戰之前,呂渙真便下過命令,若是車銀學出逃,有軍士抓住,可以格殺勿論。

“小......小將軍,我與你並無仇怨。”車銀學的身體早已抖如篩糠,口中說出的漢語也破碎不堪。

“無冤無仇?”尚可喜猙獰的表情撕開嘴角,露出駭人的笑,“兩年前,你助韃子貝勒阿敏渡過鴨綠江,還派兵和他們一起突襲了呂小娘子的隊伍。告訴你,我的兩個哥哥就死在那場突襲當中!”

說到這裡,尚可喜手中的馬刀已經舉起,在黑夜中散發出幽幽的寒光,

“小的,小的當時不知啊,求求小將軍饒小的一命......”

尚可喜舉起的馬刀在空中頓了頓,隨即他說出來了那著名的臺詞:

“饒你容易,還我哥哥命來!!!”

復仇的刀刃無情地砍進車銀學的肩膀中,隨後又再度舉起,砍進他的咽喉。一下,兩下,三下......車銀學的慘叫聲響徹了鴨綠江邊的夜空,但在隨後的幾刀砍下去後,隨即又重歸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