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悅,二十七歲,在市檔案館做檔案修復工作。別人眼裡枯燥的舊紙堆,對我來說是能呼吸的活物——我能從泛黃的信箋裡聞出梅雨季節的黴味,從褪色的照片裡看出被歲月磨掉的淚痕。朋友說我有雙“見骨”的眼睛,其實我只是比別人更擅長盯著裂縫看。比如現在,我右手食指的指甲縫裡還卡著點暗紅色的粉末,是昨天修復一張民國照片時蹭到的,那顏色像極了凝固的血。
凌晨三點十七分,我又在鏡子前站了整整四十分鐘。
浴室的蒸汽還沒散,鏡子蒙上層白霧,我用指甲刮出一小塊清晰的區域,剛好能照出肩膀以上的部分。右耳後面有顆淡紅色的痣,像粒沒長熟的硃砂,可現在它周圍的面板正泛起青紫色,像被人用指腹狠狠按過。
更可怕的是脖子上的勒痕。不是絲巾的壓痕,是道細細的、深褐色的印記,從左側鎖骨一直繞到右側耳垂下方,形狀像條褪色的綢帶。我明明穿著圓領睡衣,這道痕是怎麼來的?
我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的面板冰涼刺骨,像按在塊浸了水的老木頭。鏡子裡的人突然眨了下眼——不,是我在眨眼,可那雙眼睛裡的光不對。瞳孔太黑了,黑得像口井,井底下漂著點暗紅色,和我指甲縫裡的粉末同個顏色。
睡衣領口歪了,露出半截肩膀,那裡有塊硬幣大小的淤青,形狀很規則,像枚老式紐扣硌出來的。可我昨晚明明穿的是純棉t恤,根本沒有紐扣。
視線往下移,鏡子裡的睡衣突然變成了件寶藍色的旗袍。滾邊是暗金色的,盤扣是磨得發亮的蜜蠟色,領口繡著朵半開的白玉蘭——這不是我上週在老照相館拍的那件嗎?
指尖的粉末突然發燙,我猛地低頭,指甲縫裡的暗紅色正在滲進面板,像條細小的血蟲往肉裡鑽。鏡子裡的旗袍領口開始往下淌水,不是透明的,是渾濁的黃,帶著股熟悉的味道——和檔案館裡那些泡過福爾馬林的標本一個味。
旗袍的盤扣自己動了,一顆接一顆地解開,露出頸間那道深褐色的勒痕。痕印裡慢慢浮出些細小的紋路,像用針繡上去的,仔細看,竟是行模糊的小字: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初七。
遇見那家照相館是在上週三的下午。
那天我去檔案館附近的老巷子裡買修照片用的顯影液,拐過第三個拐角時,眼角餘光瞥見道寶藍色的影子。那是家夾在五金店和壽衣鋪中間的店面,木質招牌上刻著“時光相館”四個字,漆皮掉得像老人臉上的斑。
櫥窗裡擺著幾張鑲在黃銅相框裡的老照片,大多是泛黃的集體照,唯有最中間那張是單人像。照片上的女人穿著寶藍色旗袍,站在老式留聲機旁,嘴角噙著半笑,眼神卻像結了冰的湖。
我盯著她的臉看了足足五分鐘。不是因為她漂亮,是因為她右耳後面有顆和我一模一樣的紅痣,連形狀都分毫不差。更詭異的是,她旗袍領口的白玉蘭,花瓣邊緣泛著種不自然的暗紫,像被人用指腹反覆摩挲過。
“要看多久?”
身後突然傳來個沙啞的聲音,我驚得撞在櫥窗上,玻璃震得嗡嗡響。轉身時聞到股陳舊的樟木味,一個老頭拄著柺杖站在照相館門口,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正好蓋在我腳背上,那影子的手指關節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
他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頭髮白得像霜,左眼渾濁得像蒙了層白霧,右眼卻亮得嚇人,像藏著片深不見底的水。“進來看看?”他往旁邊挪了挪,露出店裡的景象——黑洞洞的,像張半開的嘴。
我本該拒絕的。檔案修復師的直覺告訴我,那地方不對勁,就像修復時遇到的蟲蛀檔案,表面看著完整,內裡早已被蛀空。可那照片上的紅痣像塊磁鐵,死死吸著我的視線。“我想拍張那樣的照片。”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指著櫥窗裡的寶藍色旗袍。
老頭的嘴角好像動了一下,分不清是笑還是抽搐。“旗袍是現成的,”他轉身往店裡走,柺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像敲在棺材板上,“不過,拍過的人都說,那衣服會咬人。”
照相館裡比外面暗得多,陽光被厚重的窗簾濾成了灰黃色,空氣中飄著股藥水味,不是我熟悉的顯影液味,更像醫院消毒水混著點鐵鏽的腥氣。
牆上掛滿了照片,大多是黑白的,人像的眼睛都用墨點過,在昏暗的光線下像無數雙盯著你的瞳孔。最裡面的攝影棚用塊褪色的藍布隔開,布上有幾個破洞,風從外面灌進來,破洞鼓起來,像只只攥緊的拳頭。
“脫了外套。”老頭把一件寶藍色旗袍扔在旁邊的木椅上,旗袍的領口還彆著朵乾枯的白玉蘭,花瓣硬得像塑膠。我摸了摸布料,冰涼滑膩,像摸在某種兩棲動物的面板上。
換衣服時,我發現旗袍的內襯貼著塊硬物,摸上去像個小相框。解開盤扣翻過來,裡面果然縫著張寸照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櫥窗裡的是同一個人,只是表情猙獰,眼睛瞪得滾圓,嘴角淌著道黑色的線,像血。
“別看不該看的。”老頭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布簾外,右眼透過布洞盯著我,“穿上它,就得守它的規矩。”
攝影棚裡只有一盞老式聚光燈,光線打在臉上像塊發燙的烙鐵。背景是面斑駁的牆,掛著頂民國時期的禮帽,帽簷下似乎藏著什麼東西,輪廓像只縮起來的手。
“笑一笑。”老頭舉著臺黑色的相機,那相機看著比他歲數都大,鏡頭蒙著層灰,像只渾濁的眼。我扯了扯嘴角,聚光燈突然閃了一下,刺得我眼睛發花。
就在那一瞬間,我感覺有人在摸我的後頸。不是布料摩擦的觸感,是冰涼的指尖,帶著點潮溼的水汽,順著脊椎往下滑。我猛地回頭,攝影棚裡空蕩蕩的,只有藍布上的破洞在輕輕晃動。
“別動。”老頭的聲音像從相機裡發出來的,“表情僵了,拍出來不好看。”
我轉回頭時,眼角的餘光瞥見禮帽底下的東西動了一下。那不是手,是縷黑色的頭髮,正慢悠悠地垂下來,末梢掃過禮帽的邊緣,像條吐著信子的蛇。
快門聲響起的剎那,聚光燈滅了。整個攝影棚陷入一片漆黑,後頸的觸感突然變得尖銳,像有人用指甲狠狠掐了我一下。我聽見相機後面傳來低低的笑聲,不是老頭的聲音,是個女人的,又尖又細,像指甲刮過玻璃。
取照片的那天在下雨,雨點打在照相館的玻璃上,像無數隻手在拍門。
老頭把一個牛皮紙袋推給我時,手指在發抖,他的右眼紅得嚇人,像剛流過血。“拿了就走,別回頭,”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尤其是別在晚上看照片。”
我捏著紙袋走到門口,雨幕裡突然飄過張紅色的紙,撿起來一看,是張民國時期的結婚照。照片上的新娘穿著紅嫁衣,臉上蓋著紅蓋頭,新郎穿著黑色馬褂,可他們的腳都懸在半空,像被什麼東西吊起來的。
“十年前的事了。”老頭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盯著那張結婚照,左眼的白翳似乎更厚了,“也是個姑娘,非要穿店裡的紅嫁衣拍照,說要給自己留個念想。”
他說那個姑娘和我一樣,也是檔案管理員,專門研究民國服飾。她來拍照的那天,帶了本厚厚的日記,說嫁衣的原主人是她的曾祖母,民國二十六年死的,死的時候穿著這件嫁衣,脖子上有圈很深的勒痕。
“照片洗出來那天,姑娘說嫁衣裡有聲音。”老頭用柺杖指著攝影棚的方向,“說她曾祖母在哭,問她為什麼要搶自己的衣服。”
後來那姑娘就沒來取照片。老頭去檔案館找她,人家說她請假了,家裡人也說她沒回家。直到半個月後,清潔工在檔案館的地下室發現了那件紅嫁衣,疊得整整齊齊,裡面裹著張結婚照——照片上的新娘沒有蓋頭,臉是空白的,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眼窩。
“有人說她穿嫁衣的時候,被原主人認出來了。”老頭把結婚照扔進雨裡,紅色的相紙在水裡泡開,新娘的輪廓慢慢模糊,露出底下另一張臉,和櫥窗裡的旗袍女人長得一模一樣,“也有人說,是她自己不想走了,留在照片裡當新娘了。”
雨突然下大了,我捏著牛皮紙袋的手指發白,袋角滲出點暗紅色的水,滴在地上,像串小小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