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到那粒珍珠的時候,後頸的汗毛突然全豎了起來。

凌晨三點的雜物間裡,手電筒的光在積灰的木箱上晃出斑駁的影子。指尖下的珍珠涼得像塊冰,明明是盛夏,我卻打了個寒顫。這粒珍珠嵌在戲服的領口上,旁邊還有十幾粒一模一樣的,在昏暗中泛著幽幽的光。

這是我在老街戲班打雜的第三個月。老闆說我是個孤兒,收留我算積德,可我總覺得這地方不對勁。尤其是後院那間鎖著的雜物間,每天半夜都會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穿針引線。

"那東西不能碰。"老張頭昨天擦戲臺時跟我念叨,他渾濁的眼睛盯著後院的方向,"民國那時候就有了,穿誰身上,誰就得替它唱戲。"

我當時只當他是老糊塗了。直到今晚,我親眼看見那件紅戲服自己從箱子裡滾了出來。

戲班的老人們都叫它"紅繡鞋",其實是件旦角穿的襖裙。大紅色的緞面上繡著纏枝蓮,針腳密得透光,領口那圈珍珠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是剛被人盤過。

我第一次見它是上個月的暴雨夜。那天電路燒了,整個戲班一片漆黑,我抱著蠟燭去雜物間找保險絲,剛推開門就看見角落裡立著個紅色的影子。

起初以為是掛著的戲服,可那影子的肩膀在動,像是有人在抖水。我舉著蠟燭走近了些,才發現是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戲服,正自己慢慢展開下襬,水珠順著裙襬滴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水窪。

"誰在那兒?"我嗓子發緊,蠟燭芯"噼啪"爆了個火星。

沒有回應。但那件紅戲服突然像被人穿在身上似的,猛地挺直了領口,珍珠在昏暗中亮得刺眼。我轉身就跑,後背撞到門框都沒覺得疼,直到衝進自己那間堆滿道具的小閣樓,插上門閂,心臟還在胸腔裡撞得像打鼓。

第二天問老張頭,他蹲在牆角抽菸,半天沒說話,最後吐出句:"那戲服是民國二十三年的,穿死過三個角兒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講起紅戲服的往事。

第一個穿它送命的是個叫月紅的坤角,當年在這一帶紅得發紫。有天唱《霸王別姬》,她剛穿上這件紅戲服,就突然在臺上定住了,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臺下第三排的位置。鑼鼓聲停了,她還保持著虞姬舞劍的姿勢,嘴角慢慢咧開個詭異的笑,接著就一頭栽倒在臺上。

臺下的人以為是戲裡的情節,還在鼓掌。直到後臺的人衝上去,才發現月紅的身子已經硬了,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血把戲服的袖口都染紅了。

"那之後戲班停了三年,"老張頭磕了磕菸灰,"再開的時候,老闆不信邪,把那戲服找出來給新角兒穿。"

第二個出事的是個十七歲的學徒,跟我現在差不多大。也是在後臺試衣服,剛繫好腰帶就開始尖叫,說有雙冰冷的手在摸他的後背。旁邊的人嚇得去拉他,可那戲服像長在了他身上似的,怎麼也脫不下來。

"最後他縮在牆角,臉白得跟紙一樣,"老張頭的聲音壓得很低,"嘴裡唸叨著'別拉我',然後就沒聲了。等我們撬開他的嘴,裡頭全是戲臺子上用的油彩,紅的綠的混在一起,跟血似的。"

這兩個故事讓我好幾天睡不著覺。可真正讓我頭皮發麻的,是老張頭最後那句話:"他們都說,是月紅的魂兒附在戲服上了,她一輩子沒嫁,就想找個年輕的陪著。"

阿俊是在我來戲班半年後失蹤的。

他比我小兩歲,是老闆的遠房侄子,總愛跟我搶著幹輕鬆的活。那天下午,我們倆被派去打掃雜物間,他一眼就看見了壓在木箱底下的紅戲服。

"這玩意兒真好看。"他蹲下去,手指戳著領口的珍珠,"比我姐結婚時穿的婚紗還亮。"

"別碰。"我想起老張頭的話,心裡發慌,"老張說這衣服不吉利。"

"迷信。"他嗤笑一聲,直接把戲服拽了出來。灰塵揚起,嗆得我們直咳嗽。陽光從氣窗斜射進來,照得紅戲服像團燃燒的火,那些纏枝蓮的圖案像是活過來了,在布面上微微晃動。

阿俊突然來了興致,非要試試。我攔不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把那件紅戲服套在身上。他個子比我高,戲服的下襬剛到膝蓋,顯得有點滑稽。

"怎麼樣?像不像名角兒?"他轉身問我,臉上還沾著灰,和精緻的戲服格格不入。

我沒說話。不知怎麼的,他穿上戲服後,臉好像突然白了好多,嘴唇卻紅得異常,眼睛裡的光也變得呆呆的,不像平時那個活蹦亂跳的少年。

"你看鏡子。"我指著雜物間牆上那面裂了縫的銅鏡。

他走過去,剛站穩,鏡子裡的他突然咧開嘴笑了。不是阿俊平時那種大大咧咧的笑,而是嘴角往兩邊扯,露出尖尖的牙齒,眼神裡全是怨毒。

阿俊"啊"了一聲,嚇得後退一步,撞翻了身後的道具架。鑼鼓鑔散落一地,發出刺耳的聲響。

"你看見了嗎?"他聲音發顫,手忙腳亂地想脫戲服,可那腰帶像是長死了似的,怎麼也解不開,"鏡子裡的不是我!"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陣哭聲。細細的,像蚊子叫,又像嬰兒的啼哭聲,從戲服的袖口傳出來。

"誰在哭?"阿俊的臉更白了,他使勁拽著戲服的領口,脖子被勒出紅痕,"快幫我脫下來!好冷!"

我衝過去,抓住戲服的袖子想往下扯。可剛碰到布料,就像摸到了冰塊,一股寒氣順著指尖往胳膊上爬,凍得我骨頭縫都疼。更可怕的是,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順著我的手往上爬,滑膩膩的,像是蛇。

"啊!"阿俊突然慘叫一聲,身子猛地向後仰。我看見他的後背拱起來,像是有隻手從裡面往外頂,衣服被撐得鼓鼓囊囊的。

"救命!"他朝我伸出手,可他的手指正在變長,指甲變得又尖又黑,根本不像人的手。

哭聲越來越大,變成了尖利的笑,震得我耳朵嗡嗡響。陽光不知什麼時候被烏雲擋住了,雜物間裡暗得像傍晚。阿俊的身體開始扭曲,像根被風吹彎的蘆葦,他的頭慢慢轉過來,臉對著我,眼睛卻盯著天花板,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像是在唱什麼戲。

我嚇得腿都軟了,轉身就往外跑。剛跑到門口,就撞見了老張頭。他看見雜物間裡的情形,臉"唰"地白了,手裡的茶壺"哐當"一聲摔在地上。

"造孽啊!"他跺著腳,聲音都在抖,"我跟你們說過別碰它!"

他衝進去想幫阿俊脫衣服,可剛碰到戲服的下襬,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彈了回來,重重摔在地上。我看見他的胳膊上瞬間起了一片青紫色的印子,像是被人抓過。

"快去找老闆!"老張頭朝我吼,眼睛死死盯著阿俊。

我連滾帶爬地往外跑,穿過空蕩蕩的戲臺,跑進老闆的辦公室。老闆正在算賬,聽我說完整件事,手裡的算盤"啪"地掉在桌上。

等我們帶著幾個人趕回雜物間時,裡面已經起了一層白霧。那霧是淡紅色的,帶著股胭脂味,嗆得人直咳嗽。阿俊的慘叫聲還在霧裡飄著,忽遠忽近,聽得人頭皮發麻。

"阿俊!"老闆大喊著,想衝進霧裡,被老張頭死死拉住。

"不能進!"老張頭的聲音都變了調,"進去就出不來了!"

我們只能站在門口,眼睜睜看著那片紅霧慢慢變濃,把整個雜物間都填滿了。阿俊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變成了嗚咽,像只受傷的小貓。

過了大概一支菸的功夫,霧突然散了,快得像被什麼東西吸走了。

雜物間裡空蕩蕩的,只有那件紅戲服落在地上,領口的珍珠閃著冷光。阿俊不見了,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就像從來沒在這裡出現過。

地上只有阿俊平時穿的那雙藍布鞋,孤零零地擺在牆角,鞋尖朝著戲服的方向,像是還在往前走。

阿俊失蹤後,戲班就沒太平過。

老闆報了警,警察來了兩趟,查不出什麼名堂,最後只能按失蹤人口算。可我們都知道,阿俊是被那件紅戲服帶走了。

老張頭大病了一場,躺在床上哼哼了半個月,醒了後就像變了個人,整天坐在戲臺底下,對著空蕩蕩的後臺發呆,誰跟他說話都不理。

最可怕的是晚上。

每天午夜剛過,雜物間就會傳來哭聲,有時候是阿俊的聲音,喊著"救命",有時候是女人的尖笑,聽得人毛骨悚然。有次我起夜,聽見戲臺上傳來唱戲的聲音,咿咿呀呀的,是《霸王別姬》裡虞姬自刎那段。

我壯著膽子,從門縫裡往外看。月光照著空蕩蕩的戲臺,臺上沒有人,可那唱腔清清楚楚,像是貼著我的耳朵在唱。突然,一個紅色的影子從戲臺中央晃過,快得像陣風,領口的珍珠在月光下閃了一下,亮得刺眼。

我嚇得趕緊縮回腦袋,用被子矇住頭,渾身抖得像篩糠。直到天快亮時,那唱戲的聲音才停了,可我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我,就貼在窗戶紙上,呼吸聲沙沙作響。

後來,戲班的人開始接二連三地離開。先是做飯的王嬸,說晚上看見有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在廚房梳頭;然後是打鼓的老李,他說自己的鼓槌半夜會自己敲鼓,上面還沾著紅布屑。

老闆沒走,他把雜物間的門鎖了,還在門口貼了張黃符,是從廟裡求來的。可那鎖第二天就會自己開啟,黃符也總是變成灰,飄在門檻上。

有天晚上,我實在受不了了,收拾了包袱想走。剛走到戲班門口,就看見老張頭站在月光下,背對著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別碰那戲服。"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誰碰了,誰就得留下陪她。"

"您看見了?"我停下腳步,心裡發緊。

他慢慢轉過身,月光照在他臉上,我看見他的眼睛裡全是紅血絲,嘴角卻掛著笑,跟阿俊當時在鏡子裡的笑一模一樣。

"我看見月紅了,"他說,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脖子,"她穿這件戲服時,才十八歲......"

老張頭斷斷續續地說著,我才知道,原來他年輕時也愛過月紅。那時候他是戲班的武生,總在後臺等她卸妝,月紅就把自己繡的荷包塞給他,紅布面上繡著纏枝蓮,跟戲服上的圖案一樣。

"她是被人害死的。"老張頭的聲音抖得厲害,"那天唱完《霸王別姬》,有人看見她跟一個穿黑大褂的男人進了雜物間,後來就聽見她尖叫......等我們衝進去,她已經吊死在房樑上了,穿著這件紅戲服。"

他說,月紅死的時候,手裡還攥著那個荷包,指甲縫裡全是血。後來那個黑大褂再也沒出現過,有人說是她的相好,也有人說是戲班的對頭。

"她不甘心啊,"老張頭突然哭了,老淚順著皺紋往下淌,"她到死都是清白身子,就想找個伴兒......"

我看著他的臉,突然發現他的脖子上有圈紅痕,像是被什麼東西勒過。再往下看,他的手背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纏枝蓮的刺青,跟戲服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您......"我剛想說什麼,他突然衝過來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像鐵鉗。

"你也留下吧。"他咧開嘴笑,眼睛裡閃著詭異的光,"月紅說,她喜歡你這樣老實的孩子。"

我嚇得拼命掙扎,可他的手像焊在我手腕上似的。就在這時,戲臺方向傳來一陣唱戲的聲音,還是《霸王別姬》,這次聽得格外清楚,像是有人在我耳邊唱:"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老張頭的眼神突然變得呆滯,手也鬆了。他慢慢轉過身,朝著戲臺走去,腳步輕飄飄的,像個提線木偶。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地上,像條扭動的蛇。

我趁機掙脫,頭也不回地跑出戲班。身後的唱戲聲越來越響,還夾雜著女人的笑和男人的哭,像無數根針,扎得我耳朵疼。

我離開戲班已經三年了。

現在我在一家餐館洗盤子,每天累得倒頭就睡,可還是會夢見那件紅戲服。夢裡總有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背對著我,梳著烏黑的長髮,領口的珍珠亮得晃眼。我想跑,腳卻像被釘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慢慢轉過身來——

每次到這裡我都會驚醒,渾身冷汗,心臟跳得像要炸開。

上個月,我回了趟老街。戲班早就關了,門口掛著"危房勿入"的牌子,牆皮剝落,露出裡面的紅磚,像塊塊凝固的血。

有個擺攤的老太太告訴我,戲班後來燒了場大火,把什麼都燒光了,只有老張頭沒跑出來,消防員在廢墟里找到他的時候,他還保持著唱戲的姿勢,懷裡抱著件燒得只剩半片的紅布,上面的珍珠還在亮。

"邪門得很。"老太太壓低聲音,"有人說半夜看見戲班門口站著個穿紅衣服的年輕人,臉白得像紙,見人就問:'我的戲服好看嗎?'"

我沒敢多問,快步離開那條街。走到巷口時,看見個收廢品的老頭,正把一摞舊書往車上搬。最上面那本是本泛黃的戲本,封面上寫著《霸王別姬》,旁邊還壓著半片紅布,上面繡著纏枝蓮,針腳細密,像活的一樣。

我突然想起阿俊失蹤那天,他穿的藍布鞋,鞋尖朝著戲服的方向。想起老張頭脖子上的紅痕,和他手背上的刺青。想起月紅臨死前攥著的荷包,紅布面上的纏枝蓮。

他們都留下了。

回到出租屋,我把自己關在衛生間,對著鏡子看了很久。燈光慘白,照得我的臉像紙一樣。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脖子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淡淡的紅圈,像是戴過很緊的項鍊。

窗外傳來一陣風,吹得窗戶"哐哐"響。我聽見樓下有人在唱戲,咿咿呀呀的,是《霸王別姬》的調子。

"漢兵已略地,四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