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城裡,那股子因為改信、改曆法而懸在頭頂的陰雲,被一道關於“西洋參”的詔書徹底撕碎。

一個發財的機會就這麼直愣愣地砸了下來。

砸得整個新京城,乃至整個大秦的土地,都開始冒出滾燙的熱氣。

“聽說了沒?北邊林子裡有寶貝!”

“什麼寶貝?金子還是銀子?”

“比金子還金貴!叫西洋參!就是前幾天那個老農獻上去的玩意兒,殿下親口封的!賞了一千錢銀幣!”

“一千錢!我的老天爺!一根草根?”

“什麼草根!那是仙藥!”

茶館裡,酒肆中,田間地頭,所有人的話題都只有一個。

西洋參。

這個被朱高煦憑空創造出來的詞,在短短几天內,就成了財富和奇蹟的代名詞。

它比東正教的上帝更容易理解,比公曆農曆的換算更牽動人心。

它簡單,粗暴,充滿了最原始的誘惑。

去北邊的林子裡,挖一根長得像人的草根,你就能一步登天。

大秦的農民們,是第一批被這股熱浪點燃的人。

他們剛剛從大明的故土遷徙而來,分到了屬於自己的土地。

刨土,種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他們刻在骨子裡的生存方式。

可現在,有人告訴他們,有一種比種地快一萬倍的發財路子。

新鄭州外的一處農田裡,幾個剛歇下來喝水的河南老鄉湊在一起,汗水順著黝黑的臉頰往下淌,滴進腳下乾裂的泥土裡。

“二叔,你咋看?這事兒,真的假的?”一個年輕些的漢子抹了把臉,喘著粗氣問一個年紀最大的老農。

被稱為二叔的老農,悶著頭抽了一口旱菸,煙霧繚繞中,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看不真切。

“一根參,一千錢。俺們這一畝地,伺候得再好,一年到頭,刨去吃喝嚼用,能剩下幾個子兒?”他沒直接回答,只是反問了一句。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沒了聲音。

是啊,他們背井離鄉,九死一生來到這片新大陸,為的是什麼?

不就是為了有地種,有飯吃,不再受那黃河決堤、官府盤剝的苦。

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太苦了,也太慢了。

“他孃的!”另一個壯漢把手裡的鋤頭狠狠往地上一戳,泥土飛濺,“俺們河南人,啥苦沒吃過?當年連樹皮草根都啃過!不就是進山挖個草根嘛!怕個球!”

“幹了!”

“對!幹了!掙上他一筆,回來買牛,買好農具,把這附近的地全他孃的開出來!再也不過那窮日子了!”

最樸素的願望,在這一刻,被財富的火焰引燃,爆發出最驚人的行動力。

鋤頭被扔在田裡,家裡的乾糧被搜刮一空。

他們對人參的瞭解,僅限於官府告示上那幾句簡單的描述:有紅色的果子,葉子長啥樣,根像個小人兒。

但這足夠了。

他們不需要懂太多,他們只需要知道,那東西,能換錢。

能換來他們夢寐以求的一切。

與此同時,新京城裡的醫館藥堂,也炸開了鍋。

一群穿著長衫,身上帶著草藥味的郎中們,正圍坐在一起,神情激動,爭論不休。

“西洋參!諸位,這可是天大的事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郎中,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我華夏自古以來,人參便是百草之王,有起死回生之效。可惜啊,那傳說中的上黨參,產量早不如百年之前,只存在於醫經之中。如今遼東女真之地的人參,又被那些蠻子把持,價若黃金,我等尋常醫家,誰能輕易得見?”

“是啊,”另一箇中年郎中接話道,“我行醫二十載,開過的方子裡,用到人參的,屈指可數。不是不想用,是用不起啊!多少病人,就因為缺了這一味吊命的藥,眼睜睜地看著沒了。心裡頭,憋屈!”

他們不像農民那樣只想著發財。

在他們眼裡,這漫山遍野的西洋參,是無數個瀕死的病人,是無數張可以起死回生的藥方,是一個醫者所能追求的最高殿堂。

“只是不知,這西洋參,藥性究竟如何?”一個年輕的郎中提出了疑問,“此地水土,與我大明迥異。長出來的東西,真能和遼東參、高麗參相提並論?萬一藥性相沖,或是徒有其表,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這個問題,讓在場所有人都冷靜了下來。

是啊,醫者,人命關天,半點馬虎不得。

“所以,我等必須親自去看看!”老郎中一拍桌子,下了決心,“備上藥鋤,帶上藥簍,我等親自進山,採挖幾株回來。辨其形,聞其味,嘗其性,細細炮製,以驗其效!若此物當真有大用,我大秦之民,乃至我華夏萬民,都將受此恩惠!此乃功在千秋的大事!”

“我等附議!”

“同去!同去!”

一群平日裡手無縛雞之力的郎中,此刻卻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衝進北方的深山老林。

驅動他們的,是醫者的仁心與探求真理的渴望。

如果說農民和郎中是單純的興奮,那麼新京城裡的商人群體,則是徹底陷入了冰火兩重天的境地。

城東一處最豪華的酒樓,整個二層都被包了下來。

能坐在這裡的,非富即貴。

他們是東天竺公司的股東,是朱高煦最早的一批追隨者和投資者。

此刻,他們一個個紅光滿面,推杯換盞,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諸位,諸位!”戶部的一位侍郎,也是公司的股東之一,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我提一杯!敬殿下!若無殿下天縱之才,我等哪有今日之富貴!”

“敬殿下!”眾人轟然應諾,一飲而盡。

“哈哈哈,當初投錢的時候,還有人心裡打鼓,覺得是把銀子往水裡扔。現在呢?怎麼樣?”

“悔!悔得腸子都青了!當初就該砸鍋賣鐵,多買幾股!”

“誰說不是呢!這西洋參的買賣一開,咱們公司的進項,怕不是要翻著跟頭往上漲!乖乖,那可是人參啊!運回大明,那得賣什麼價?我都不敢想!”

“我跟你們說,我一個遠方親戚就曾經在遼東做皮貨買賣,他說那邊一根品相好的野山參,能換一座大宅子!咱們這西洋參,漫山遍野都是,這……這不是撿錢嗎?”

“低調!低調!”戶部侍郎壓了壓手,臉上卻全是壓不住的笑意,“這可是殿下給咱們的恩典!也是咱們的獨家買賣!往後,咱們就等著分紅吧!哈哈哈!”

樓上是得意忘形的狂笑,樓下的大堂裡,氣氛卻截然不同。

另一群商人,同樣是新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卻一個個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桌上的酒菜幾乎沒動。

他們,就是當初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入股東天竺公司的“倒黴蛋”。

“失策了,真是失策了!”一個做綢緞生意的胖商人,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肥肉亂顫。

“誰能想到,這買賣能這麼幹?當初抽籤沒抽中,我還覺得是老天爺保佑,省了一筆銀子。現在看來,這哪裡是省錢,這是把一座金山往外推啊!”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另一個商人悶了一口酒,滿嘴苦澀,“我打聽過了,現在想買東天竺公司的股份,根本沒人賣!就算有,那價格,也炒到天上去了,咱們接不住。”

“那怎麼辦?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們吃肉,咱們連口湯都喝不上?”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不甘心。

那可是西洋參,是流淌的黃金,是個人都能看明白的潑天富貴。

就這麼錯過,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湯,肯定是喝不上了。”一個一直沒說話,看起來精明幹練的商人突然開口了,他的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著,“不過,咱們可以想辦法,舔舔碗邊。”

眾人精神一振,齊刷刷地看向他。

“怎麼說?”

“殿下雖然規定了,官府收購的西洋參,統一賣與東天竺公司,運回大明。可他沒說,這西洋參,不準在大秦境內流通吧?”

精明商人頓了頓,壓低了聲音。

“咱們人多,湊一筆錢,去北邊,不跟官府搶,咱們直接從那些挖參的農民手裡收!價格比官府高一點,肯定有人願意賣!量不用大,有個百八十根就行。”

“收來幹嘛?在大秦境內,這玩意兒現在可不值錢。”

“笨!”精明商人罵了一句,“新京和新鄭州的人,可以自己去挖。可南邊呢?新威海,還有更西邊的上海定居點,那兩個定居點,離這兒十萬八千里遠!他們能跑來挖參?訊息傳過去,他們不得眼紅死?”

“咱們把收來的參,用船運到新威海和上海鎮去賣!那邊可沒有遍地的西洋參,物以稀為貴!價格還不是咱們說了算?”

“妙啊!”

“高!實在是高!”

“就這麼幹!他們吃肉,咱們喝湯!不,咱們也算能啃上骨頭了!”

一群失意的商人,瞬間找到了新的方向,一個個眼中重新燃起了貪婪的火焰。

朱高煦站在莊園的窗臺上,看著手下官員送來的彙報。

無論是農民的狂熱,醫者的執著,還是商人的算計,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人性,是他手中最好用,也最危險的工具。

“殿下,”內閣首輔林永康站在他身後,神情有些憂慮,“如今萬民皆為參狂,農人棄田,工匠廢工,長此以往,恐非國家之福啊。”

朱高煦沒有回頭。

“首輔大人,你覺得,是田地更能拴住人心,還是這能讓人一夜暴富的西洋參,更能拴住人心?”

林永康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秦初立,根基未穩。我需要用最短的時間,將所有人的心,都牢牢地綁在這片土地上。種地,太慢了。”朱高煦的聲音很平靜,“我要讓他們知道,留在這裡,跟著我,就有錢賺,有大錢賺!有在大明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

“這股淘參熱,就是最好的韁繩。它會驅使著我大秦的子民,去探索這片廣袤的土地,將我大秦的旗幟,插到更北,更遠的地方。經濟價值,才是領土擴張最鋒利的刀。”

他轉過身,看著林永康。

“至於收購數量,就這麼定了。每年,官府限量採購五千株成參。品相最好的十株,入宮中府庫,以備不時之需。剩下的,全部交給東天竺公司。”

“五千株……會不會太少了?”戶部尚書忍不住插話,“如今這勢頭,怕不是能挖出幾萬株來。”

“就是要少。”朱高煦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物以稀為貴。我不能讓大明覺得,這西洋參是地裡的大白菜。我要讓每一根運回大明的西洋參,都賣出黃金的價錢。而且,限量,才能讓這股熱潮持續得更久。讓他們每年都有個盼頭,而不是一窩蜂挖完,然後作鳥獸散。”

林永康和戶部尚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和拜服。

這位監國太子的心思,深得讓他們感到一絲寒意。

他不僅僅是在做一筆買賣,他是在下一盤大棋。

以整個新大陸為棋盤,以萬千子民的慾望為棋子。

“遵旨。”兩人躬身領命。

命令很快傳達下去。

而此時,新京城通往北方的官道上,已經匯成了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洪流。

農民,工匠,小販,甚至一些落魄的書生,都扛著簡陋的行囊,拿著各式各樣的挖掘工具,匯入這支淘金的大軍。

他們的臉上,帶著對未來的憧憬,眼中燃燒著貪婪的火焰。

沒有人注意到,在這股人潮之中,一些眼神兇悍,腰間鼓鼓囊囊的漢子,也悄悄混了進去。

他們對挖參沒什麼興趣。

他們更感興趣的,是那些挖到參後,揣著鉅款準備回家的人。

北方的森林,幽暗而深邃。

它慷慨地為人們準備了財富的盛宴。

但赴宴的路上,從來都不只有鮮花和坦途。

一場席捲整個大秦的狂潮,已經拉開了序幕。

而風暴的中心,是那片沉默的,充滿了未知與危險的北方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