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君士坦丁堡的陽光透過大皇宮高高的窗欞,灑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斑駁的光影。

朱高煦醒得很早。

他沒有穿戴繁複的王袍,只著一身輕便的常服,站在窗前,俯瞰著這座在晨光中甦醒的城市。港口的方向,他自己的艦隊桅杆林立。

昨夜與曼努埃爾二世的交鋒,那些充滿誘惑的試探,都只是開胃菜。言語可以編織出最華麗的願景,但信任,需要用更堅實的東西來鑄造。

他需要親眼看看這座城市的底牌,撫摸它流血的傷疤,衡量它還剩下多少不屈的驕傲。

與此同時,皇宮的另一側,曼努埃爾二世的寢宮內,氣氛壓抑。

皇帝正與他的長子,帝國的共治皇帝約翰,進行著一場艱難的談話。寢宮裡沒有點燈,光線昏暗,更顯出父子二人臉上的凝重。

“父親,您真的要相信那個東方人?”約翰八世的聲音裡壓抑著焦躁,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年輕獅子,“他的來歷就像是從神話裡走出來的,他的艦隊強大得令人恐懼,而他提出的要求……簡直是聞所未聞!一個獨立的牧首區?這是對普世牧首權威的公然挑戰!”

曼努埃爾二世靠在陳舊的軟榻上,揉了揉疲憊的眉心,花白的鬍鬚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抖動。

“約翰,我的孩子,恐懼是因為未知。”他的聲音沙啞,透著一股被歲月磨平稜角的疲憊,“但相比那些我們熟知的‘朋友’,這個神秘的東方人,或許……更值得我們賭一把。”

皇帝的語氣陡然變得尖刻起來,像一把生鏽的刀子。

“他想要皈依我們的信仰,成為主的孩子。單憑這一點,就比那些滿口兄弟情誼,卻只想讓我們向羅馬教廷那個偽教宗低頭的拉丁異端,要好上一萬倍!”

他猛地坐直了身體,雙眼中燃起怒火。

“別忘了!君士坦丁堡的市民,可以接受一個同樣信奉東正教的東方盟友,但他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那些在1204年玷汙了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強盜!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和那個東方君主,有共同的敵人——威尼斯!”

約翰沉默了。他知道父親說的是事實。那道橫亙在東西教會之間的血海深仇,是任何政治利益都無法彌合的。

就在父子二人激烈爭辯之際,一名宮廷僕從悄無聲息地走入,躬身稟報。

“陛下,那位來自大秦的殿下求見。”

曼努埃爾二世與約翰對視一眼,皇帝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儀容。

“讓他進來。”

朱高煦走進大殿,身後只跟了兩名親衛,步伐沉穩,不帶一絲壓迫感,卻自有一股掌控全域性的氣度。

他先向兩位皇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節,既不卑微,也不傲慢。

“巴西琉斯,昨日的款待令人難忘。今日,我想冒昧地請求,能否允許我在城中四處走走?”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約翰那張年輕而警惕的臉,語氣變得更加誠懇。

“我想親眼瞻仰聖索菲亞大教堂的榮光,也想去看看那道保護了羅馬千年的狄奧多西城牆。這不僅是出於敬仰,更是因為,我的隨員中,有幾位來自東方的築城工匠。或許……他們淺薄的見識,能為陛下堅固的城防,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參考。”

這話一出口,約翰立刻警覺起來。一個外來者,竟敢對羅馬帝國最引以為傲的城防指手畫腳?這簡直是狂妄!

但曼努埃爾二世卻從中聽出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這不是挑釁,而是一種更高明的展示。他在用一種體面的方式,繼續展示自己的肌肉,同時釋放出可以提供實質性幫助的善意。

他沒有理由拒絕,也無法拒絕。

“當然可以。”皇帝點了點頭,臉上擠出一絲微笑,遮掩住內心的波瀾,“我會派遣宮廷的首席大臣安德羅尼卡陪同你。他學識淵博,會是你最好的嚮導。”

一行人很快離開了空曠的大皇宮,在首席大臣安德羅尼卡的引領下,首先向東而行。他們的目標,是這座城市的心臟,整個東正教世界的中心——聖索菲亞大教堂。

走在城市的主幹道上,朱高煦才更直觀地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的衰敗。道路兩旁,許多宏偉的古典建築早已人去樓空,牆壁上爬滿了藤蔓,精美的雕像斷了手臂,倒在雜草叢中。路過的市民看到這支奇特的隊伍,紛紛停下腳步,遠遠地觀望著,眼神複雜。

那些高大威猛、身披鎧甲的漢人衛兵,還有那幾個面板黝黑、扛著巨斧、眼神兇悍的泰諾戰士,都讓他們感到新奇又畏懼。

安德羅尼卡顯然很熟悉這種景象,他挺直了腰板,彷彿想用自己的儀態來彌補城市的破敗。他用流利的希臘語,向朱高煦介紹著路邊的每一處遺蹟,言語間充滿了對帝國昔日輝煌的緬懷與失落。

很快,聖索菲亞大教堂那標誌性的、彷彿漂浮在空中的巨大穹頂,便壓倒性地出現在眾人眼前。

當真正站在它的腳下時,即便是見慣了紫禁城雄偉的朱高煦隨員們,也忍不住發出了壓抑的驚歎。

這不是木頭與琉璃瓦能營造出的氣勢。這是純粹由石頭、磚塊和凡人難以理解的幾何學構建起來的神蹟,是力與美的完美結合,帶著一種屬於神明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座聖堂,由查士丁尼大帝敕令建造,至今已經快九百年了。”安德羅尼卡的聲音裡充滿了無法掩飾的自豪,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這種情緒。

九百年前!

隨行的漢人官員在心中默默換算了一下,那還是南北朝末期、隋朝初年的時代。中原大地上,歷經無數戰火,當年的建築早已灰飛煙滅,而眼前的這座巨物,卻依舊矗立,庇佑著這座風雨飄搖的城市。

進入教堂內部,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光線從穹頂四周的一圈窗戶傾瀉而下,形成一道道看得見的光柱,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大廳裡緩緩移動,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空氣裡瀰漫著古老的、混雜著乳香、沒藥與千年塵埃的特殊氣息。

牆壁上,倖存的馬賽克鑲嵌畫在光線下閃爍著暗淡的金光。基督與聖母的面容莊嚴肅穆,用悲憫的姿態俯瞰著進入此地的每一個凡人。

一名隨行的工匠,忍不住脫下手套,伸手撫摸著支撐穹頂的巨大石柱,那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一顫。他繞著石柱走了一圈,又抬頭望向那不可思議的穹頂,喃喃自語:“全是石頭……這麼大的頂,竟然沒有一根樑柱在中央支撐……這……這不是人力能為,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啊……”

朱高煦站在大廳中央,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作為一名精神羅馬人,一名有著現代靈魂的穿越者,他曾在無數的圖片、影片和文字中想象過這一刻。

但當他真正置身於此,他才感受到那種跨越時空的、直擊靈魂的震撼。

這不是冰冷的歷史,而是活生生的、仍在跳動的文明脈搏。

他彷彿能感覺到,查士丁尼的雄心,希拉剋略的堅韌,巴西爾二世的威嚴,都還在這座大殿的空氣中迴響。這裡,是羅馬魂之所繫。

這一刻,他來此的目的,除了政治、軍事和貿易,似乎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為“守護”的使命感。

從聖索菲亞大教堂出來,眾人的心情都有些複雜。那份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朱高煦沒有過多停留,而是提議前往北面的金角灣。

隊伍穿過幾條寬闊卻人煙稀少的街道,來到臨海的城牆邊。與人們想象中不同,這裡的城牆顯得有些低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海灣對面,就是熱那亞人的殖民地——加拉塔。一座高塔矗立在對岸,像一隻不懷好意的眼睛,時刻監視著君士坦丁堡的港口。

安德羅尼卡指著平靜的海面,自豪地解釋道:“殿下請看。從那座加拉塔高塔到我們這邊,水下橫著一條巨大的鐵鏈。只要將鐵鏈升起,任何船隻都無法進入金角灣。所以,這裡的防禦,固若金湯。”

朱高煦看著那片狹窄的水域,心中卻是一聲嘆息。他太清楚這段歷史了。幾十年後,奧斯曼帝國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就是用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方法,讓他的艦隊“翻山越嶺”,在岸上鋪設塗滿油脂的圓木,硬生生將幾十艘戰船從陸地上拖行,繞過了這條鐵鏈,直接送進了金角灣。

所謂的固若金湯,瞬間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鐵鏈戰術確實精妙。”朱高煦不動聲色地說道,“在我遙遠的故鄉,也曾有王朝據大江天險,在江心佈下鐵索橫江,以為萬無一失。”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但進攻者總能找到破解之法。他們或是派出死士潛水鑿斷鐵索,或是乾脆繞開天險,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所以,在我看來,僅僅依靠一條鐵鏈,恐怕並不穩妥。真正的防禦,不應該存在任何僥倖。”

安德羅尼卡臉上的自得僵住了。他想反駁,卻發現對方說得有理有據,讓他無從開口。

隊伍最後來到了城市的西面,登上了那道傳說中的狄奧多西三道城牆。

這才是君士坦丁堡真正的驕傲,羅馬帝國最後的堅盾。外牆、壕溝、主牆,三位一體的防禦體系,在冷兵器時代堪稱無解。站在高大的主牆之上,向西望去,是一片平坦的原野。千百年來,無數覬覦這座城市的軍隊,都在這道城牆之下折戟沉沙,屍骨累累。

朱高煦帶來的幾名築城工匠,一踏上城牆,立刻四散開來。他們一會兒用手敲敲牆磚,聽聽聲音,一會兒蹲下身子。

很快,一名年長的工匠快步走到朱高煦身邊,眉頭緊鎖,壓低了聲音。

“殿下,這牆……有問題。”

“哦?說來聽聽。”

“這牆身確實堅固無比,用料紮實,千年不倒,名不虛傳。可這牆頂的馬道,太窄了!”工匠伸出雙手比劃著,“人走馬過,綽綽有餘。若是弓箭手對射,也足夠用。但如今是什麼時代了?是火器的時代了!這麼窄的牆面,連一門小炮都擺不下,就算勉強放上去,這根本不能持續的開炮!”

朱高煦點了點頭,將工匠們的意見,原封不動地,用一種探討的、而非指責的語氣,轉述給了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安德羅尼卡。

安德羅尼卡聽完,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些東方人,眼光太毒辣了!

朱高煦沒有理會他的尷尬,而是從親衛手中拿過一卷早已準備好的紙張,遞了過去。

“大臣閣下,請看。這是我們東方一種常見的城防設計,名為‘甕城’。”

安德羅尼卡疑惑地展開圖紙。只見圖上在原本的城門之外,又多加了一圈半月形的、更加厚重的城牆,將城門整個包裹了起來。

“敵人即便攻破第一道城門,也只會進入這片封閉的區域。屆時,四面八方的城牆上都可以向下射擊,投擲火油滾石,如同甕中捉鱉,來多少死多少。”朱高煦指著圖紙,清晰地解釋道。

他還沒說完,又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在城牆的垛口上畫了起來,畫的是城牆外側的剖面圖。

“另外,我建議,在城牆外的壕溝內側,用土石堆砌一道平緩的斜坡。這樣一來,無論敵人衝到任何位置,都會完全暴露在城牆上火槍的射界之內,再無任何死角可言。”

甕城!斜坡!

安德羅尼卡雖然不是軍人,但作為皇帝的首席大臣,基本的軍事素養還是有的。他只聽了一遍,腦子裡瞬間就構想出了那幅畫面,額頭上立刻滲出了一層冷汗!

這兩個設計,簡直是為火器量身定做的!一個將攻城的敵人困死,一個將他們徹底暴露在火力之下!

這已經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參考”了,這簡直是足以改變整個君士坦丁堡防禦格局的救命方案!

他握著那些紙張,手都有些顫抖。他抬起頭,再看向朱高煦時,原先那種作為帝國大臣的矜持和禮節性的客套,已經蕩然無存。

這個東方君主,不僅有強大的艦隊,有精良的火器,竟然還對城防工事有如此深刻、如此致命的理解!

他究竟是什麼人?他到底還藏著多少底牌?

朱高煦看著他震驚的表情,滿意地笑了笑。他拍了拍身旁的城垛,堅硬的石頭髮出沉悶的響聲,彷彿在為他的話語作證。

“大臣閣下,再堅固的城牆,也需要勇敢計程車兵和犀利的武器去守護。”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像一把重錘,敲在安德羅尼卡的心上。

“我的人,我的船,我的火槍,都已經在這裡了。”

朱高煦轉過身,直視著安德羅尼卡的眼睛,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現在,我只想知道,大牧首和神聖主教會議,什麼時候能給我一個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