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爭吵的聲音落在李顯穆耳中,下一瞬就直接被過濾掉。
他持著笏板,微微眯起了眼,於是世間的一切都不能入他的耳中。
對朝臣的爭吵,他並不在意,他並沒有強勢到,一定要整座文廟都按照他的意志去選每一個人。
許多人都處於可上可不上的狀態,他只要控制總綱,具體人選就自然在他控制範圍內,這就是創造規則的益處。
那些被邀請進皇宮旁觀的人則大開眼界,原來朝堂之上的官員們吵起架來也是如此,相互揭短,某種程度上和民間罵街的潑婦也沒有什麼區別。
朱棣在上首則樂的開懷,吵一吵好啊,吵到最後就需要他來做決定,這讓他覺得心中大快,感受到了當初先帝立歷代帝王廟時的感受,一尊尊古代的賢君,誰能入廟,誰又被踢出去,皆在掌中。
七十二人名單被定下來的速度說不上慢,其中有許多是朱棣從奏章中選出來的入選極多的,即便是有人反對,也很快就被更多的人斥退。
畢竟其中有很多人都沒有什麼爭議,諸如荀子這種人,以及曾經名列四聖的孔子弟子,即便是不能列入十哲,可僅憑《大學》、《中庸》作者的身份入七十二人也合理,再比如東漢末年號稱漢末三傑之一的盧植,當世大儒,有平定黃巾之功,和宦官堅決做鬥爭,而後又反對董卓。
三國演義中袁紹最為精彩的那一幕,劍指董卓說“我劍也未嘗不利”的高光時刻,袁紹有沒有不知道,但盧植是真的有當廷反對董卓立劉協而廢劉辯。
無論從哪方面看來,盧植入七十二人都無可爭議。
若非盧植的學術影響力只侷限於當時,而未曾流傳於後世,且最後接受了袁紹的任命,若他當初因為反對董卓而死,他甚至是有資格入十哲、滿足三不朽的聖人。
在這些爭吵的聲音中,卻有一些人很沉默,比如李顯穆,比如禮部尚書鄭歡,再比如當初在朝堂上和李顯穆爭辯的一眾有大儒之名的翰林學士以及御史。
在朝臣之後的人群中,許多人都在悄然望著李顯穆這裡,他們在等著今日最激烈的一場爭執。
心學和理學的爭鬥早就不是潛藏於水面之下,即便是民間也知道雙方不對付,堪比漢朝的古今經學之爭,勢必要鬥個高低上下,尤其是這些年得益於皇帝推崇、李顯穆官位精進,心學發展如火如荼,感覺到不妙的理學反抗愈發激烈。
如今李忠文公要入文廟十哲,那理學的朱子如果落選,豈非說明理學弱心學一頭,甚至即便是排名也要爭上一爭。
誰都知道,今日是絕對不可能善了的,勢必會有一場龍爭虎鬥。
等七十二賢人漸漸有了一個頭緒出來後,奉天殿前的氣氛卻沒有絲毫緩和,越來越多的人,甚至就連朝臣們也開始將目光落在李顯穆等人身上,而李顯穆、鄭歡等人也站直了身子,一股難以言明的認真回到了身上。
來了!
風雨欲來的感覺!
十哲名單從來都不侷限於十人,比如從前文廟中就有十二人名列十哲,當李顯穆排出了入十哲的標準後,就註定難以排滿十個人了。
戰爭是從一個御史開始的,在討論七十二賢人時,他提議將朱熹列入七十二人,而原因則是——
“朱熹雖然創有理學,有立言的大功,但他從未進入過宋朝中樞,在事功之上,欠缺太多,且在品德上並不是無可指摘,以先前諸位賢人的標準,列在賢人正當合適。”
這一句話頓時捅了馬蜂窩,不知有多少人望向了李顯穆,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是李顯穆所指使的。
李顯穆面色不變,並沒有解釋的打算,不說那些翰林學士,就連內閣中都有幾人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就不得不提一句老話,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放在李顯穆身上也非常合適,他的核心班底自然是心學黨,但心學黨也不是真正的鐵板一塊,其中主要有兩大陣營,第一個是以王艮為首的正統心學黨,是從李祺傳下來的正統師徒傳承。
第二個則是鄭歡、楊榮等後來半路加入的實力派官員,這一脈之中,已經過世的陳英,包括遠在交趾的解縉,都是這一派的成員。
在這其中自然還有細分,比如在正統心學派中,有于謙、王肅這種正統中的正統,還有王艮在浙江發展出來的一眾士子官員。
鄭歡和楊榮等人也各有不同的訴求,並不是在每時每刻都同心協力的。
比如鄭歡是帝黨,而楊榮是太子黨,李顯穆則二者皆有,但同屬太子黨身份中,比如吏部尚書蹇義,他就不是心學黨,這些人的身份錯綜複雜,利益訴求各不相同,有時候是盟友,有時候是敵人,又會因為不同事件而改換陣營。
現在心學黨的勢力還不夠強大,若是以後心學取代了理學的統治地位,瞬間就會分崩離析,以地域為區分的政治勢力會重新形成,這都是註定的。
李顯穆要平衡這些人和政治勢力,並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比如現在,曾經和他在面對漢王時共進退的吏部尚書蹇義就直接炸了毛,冰冷的目光掃過,李顯穆回以銳利的眼神。
但眼中卻沒有戰意,蹇義見狀微微一愣,而後緩緩收起眼中冷意,帶著一絲若有所思的望向那個出聲的御史,左僉都御史,正四品。
“天官。”有人小聲道:“左僉都御史陳星,以前沒聽說過他和心學有什麼干係啊。”
蹇義聞言立刻明白了一些事情,皺眉低聲道:“可能是以退為進,故意如此。”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倒是膽子大。
這句話說出來,定然會被人認為是受到李顯穆的指使,可以說是在往李顯穆身上扣黑鍋。
一般人可不敢這麼做。
畢竟李顯穆是右都御史,在左都御史缺位的情況下,他就是都察院的主官,而現在下官卻在借勢攻訐他。
李顯穆面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神情,而是餘光向著戶部尚書夏原吉撇了一眼,心中暗自猜測,會是夏原吉指使嗎?
畢竟如今除了他之外,大概只有夏原吉知道李顯穆不會擔任左都御史,而是會升遷戶部尚書。
但很快李顯穆就搖了搖頭,夏原吉是個不從黨的人,是個治世的能臣幹吏,這不可能是夏原吉所為。
他的目光落在左僉都御史身上,恰好看到陳星目光也看過來,目中有諂媚,他頓時一愣,而後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有了種不太好的猜想,陳星不會以為這是投名狀,能夠藉此抱住未來左都御史的大腿。
李顯穆此刻有些明白什麼叫做壞人的千般謀劃不如蠢人的靈機一動了。
不過,李顯穆本就打算攔上一攔,畢竟以先前的標準,朱熹的確是有些不夠格,左僉都御史陳星雖然是為了投靠心學黨,而故意貶低朱熹,可說的話還算是公允,至少朱熹一輩子都沒有進過中樞這番話是沒錯的。
他從來都沒有深刻的影響過宋朝天下,宋朝的興盛、衰亡,都和他沒有什麼干係,他沒有什麼能夠拿的出的具體功績,只在儒門一道上有突出的貢獻。
不等李顯穆再細細想,已然有人出列反駁陳星所言,跳出來的人是翰林院的學士之一,他開口就是一句絕殺,“陳御史,你蒙學時、進學時、科考時,所學的、所念的、所記的東西,難道都忘記了嗎?
四書章句集註如同天理,理學道學為天下讀書人指明瞭前路,如今朱子之學列在科舉必考,現在你居然說朱子不能入十哲之列,何其荒謬,若我是你,立時便自戕在這裡,以謝天下!”
“不過都是過去時而已。”陳星也不甘示弱,既然開了頭,就不可能停下,回懟道:“李忠文公創立心學,理學與之相比,便如同螢火比之皓月,米粒之珠也放光華,若是朱子依舊列在十哲之中,那李忠文公便應當列入四聖,和孟子一起配享於孔子!”
奉天殿前瞬間氣氛凝滯起來,轉瞬又熱烈如火,在朝臣之後,無數人伸長著脖子往這裡望來,他們早就期待的心理二學之爭終於又開始了。
“理學何弱於心學!”
“心學不過是假借禪宗虛妄之言,什麼直通聖道的法門,都是矇騙之語。”
“棄理學而學心學,真是不知所謂。”
“李忠文公固然有功績,德行也昭昭於行,可在儒術之上,不如朱子遠矣。”
一個個翰林學士站出來,開始了對心學的批判,本質上是要批判李祺的地位,要讓李祺列在朱熹之後。
因為他們都知道,李祺是一定能進十哲的,那朱熹想要無爭議,最好的辦法就是勝過李祺。
這種一個人架著另外一個人走的辦法,古已有之,最出名的莫過於漢高祖劉邦和西楚霸主項羽。
項羽越強,就襯托著劉邦越強。
如今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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