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林小諾站在公司大樓的屋簷下,望著如注的雨水砸在地面上,濺起一朵朵渾濁的水花。她下意識地裹緊了單薄的外套,卻依然抵擋不住初春的寒意滲入骨髓。
"又忘了帶傘..."她小聲嘀咕著,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四十七分。加班到這個點,地鐵都快停運了。
雨水順著她的劉海滴落,模糊了視線。小諾嘆了口氣,正準備衝進雨裡,突然一把黑色長柄傘出現在頭頂,擋住了傾盆而下的雨水。
"需要幫忙嗎?"
這個聲音——小諾的身體瞬間僵住了。七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個聲音,可當它真實地在耳邊響起時,那些刻意封存的記憶如決堤的洪水般湧來。
她緩緩轉身,對上了一雙深邃如墨的眼睛。
程遠。
他比七年前更加成熟了,輪廓分明的臉上多了幾分沉穩,眼角卻有了細小的紋路。剪裁精良的深灰色風衣襯得他肩寬腿長,左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在雨夜中泛著冷光。
"好久不見。"程遠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劃開了小諾精心構築的心理防線。
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們之間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小諾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幾乎要衝破肋骨的束縛。她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後背抵上了冰冷的玻璃門。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的聲音顫抖得不像自己的。
程遠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像是在尋找什麼。"我剛從上海回來,公司在這棟樓有個專案。"他頓了頓,"你呢?還在這附近工作?"
小諾點點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在22樓,星辰廣告。"
一陣沉默。雨聲填補了他們之間的空白。
"我送你回去吧。"程遠突然說,"這個點不好打車。"
小諾猛地抬頭:"不用了,我..."
"就當是老朋友的舉手之勞。"程遠打斷她,語氣不容拒絕,"你住哪兒?"
"翠湖公寓。"話一出口,小諾就後悔了。那是他們曾經一起租住過的小區。
程遠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嘴角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真巧,我今晚剛好要去那邊見個客戶。"
謊言。小諾知道他在說謊。翠湖公寓附近根本沒有高檔酒店或餐廳,哪來的客戶會約在那裡見面?但她沒有拆穿,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程遠的車是一輛低調的黑色賓士,內飾散發著淡淡的皮革香氣。小諾坐在副駕駛,雙手緊握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車內的暖氣開得很足,她卻依然感到寒冷。
"冷嗎?"程遠問,沒等她回答就調高了空調溫度。
"謝謝。"小諾盯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霓虹燈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車內再次陷入沉默。雨刷有節奏地擺動著,刮開擋風玻璃上的雨水。
"七年了。"程遠突然開口,"你一點都沒變。"
小諾苦笑。她變了很多。眼角有了細紋,眼神不再明亮,連笑容都變得勉強。生活的重擔早已將她打磨得面目全非。
"你變了很多。"她輕聲說,"聽說你現在是著名的建築設計師了。"
程遠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你有關注我的訊息?"
小諾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解釋:"只是...偶然在雜誌上看到的。"
程遠沒有追問,但小諾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停留了幾秒。
車子駛過他們曾經經常光顧的那家奶茶店,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家連鎖藥店。小諾的胸口泛起一陣酸澀。七年了,這座城市變了,他們也變了。
"為什麼突然消失?"程遠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小諾的呼吸一滯。她最害怕的問題終於還是被問出來了。
"我..."她的喉嚨發緊,"當時有些家庭問題,必須立刻處理。"
"連一條簡訊都沒時間發?"程遠的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怒意,"我找了你整整三個月,小諾。去你老家,問遍所有同學,甚至報了警。"
小諾咬住下唇,直到嚐到血腥味。她不能告訴他真相——那個雨夜,程遠的父親找到她,遞給她一張支票和一張飛往南方的機票。她至今記得程父說的話:"五十萬,足夠治好你媽媽的病。條件是永遠離開我兒子。他值得更好的未來,而不是和一個連父親都沒有的普通女孩糾纏不清。"
她接受了。為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親,她別無選擇。
"對不起。"這是她唯一能說的話。
程遠猛地踩下剎車,車子在溼滑的路面上滑行了一段才停下。小諾因為慣性向前衝去,又被安全帶拉回座位。
"就這?七年不見,一句'對不起'就完了?"程遠轉向她,眼中燃燒著她從未見過的怒火,"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嗎?我以為你出事了,甚至...甚至想過最壞的可能!"
雨水拍打車窗的聲音變得急促。小諾的視線模糊了,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別無選擇。"她艱難地說,"當時的情況很複雜..."
"複雜到連告別的時間都沒有?"程遠冷笑一聲,"還是說,你根本就沒那麼在乎我們的感情?"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刺進小諾的心臟。她猛地抬頭,淚水終於決堤。"你怎麼能這麼說?"她的聲音破碎不堪,"我..."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打斷了她。後面的車不耐煩地催促著。程遠深吸一口氣,重新啟動車子。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都沉默不語。小諾側頭看著窗外,任憑淚水無聲地滑落。她多希望此刻能有一場地震,將這尷尬的車內空間撕裂,讓她不必面對這難堪的重逢。
車子最終停在了翠湖公寓門口。雨已經小了很多,只剩下零星的雨滴。
"到了。"程遠說,語氣恢復了平靜。
小諾解開安全帶,卻遲遲沒有下車。"程遠..."她鼓起勇氣開口,"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程遠的目光望向遠處。"如你所見,事業有成,生活富足。"他停頓了一下,"下個月我就要訂婚了。"
小諾感覺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恭喜你。"她強迫自己微笑,"對方一定很優秀。"
"商業夥伴的女兒,門當戶對。"程遠的聲音裡帶著諷刺,"父親很滿意。"
小諾知道他在暗示什麼。當年程父反對他們在一起的理由之一就是"門不當戶不對"。
"我該走了。"小諾伸手去開車門,卻聽到"咔嗒"一聲——程遠鎖上了車門。
"最後一個問題。"程遠轉向她,眼神銳利,"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小諾的心臟劇烈跳動。她看著程遠近在咫尺的臉,那上面寫滿了七年積累的疑問和痛苦。她想說"不會",想告訴他這七年她每一天都在後悔,想撲進他懷裡痛哭一場。
但她不能。
"會。"她聽見自己說,"為了媽媽,我別無選擇。"
程遠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他解鎖車門,聲音冰冷:"再見,林小諾。"
小諾幾乎是逃也似地下了車。她沒有回頭,所以沒看到程遠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公寓樓的大門後。
也沒有看到程遠摘下眼鏡,用手掌狠狠地抹了一把臉。
更沒有看到,在她離開後,程遠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褪色的紅色手繩——那是她二十歲生日時送給他的禮物,他一直隨身攜帶著。
回到公寓,小諾靠在門上緩緩滑坐在地。七年來築起的心牆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她抱緊雙膝,無聲地哭泣。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明天上午十點,星辰廣告22樓會議室。遠洋集團專案洽談。——程遠
小諾盯著螢幕,淚水模糊了視線。命運似乎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將他們再次推到一起。
窗外,雨又開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