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未升起時,山陰公主還魂的傳言已順著早市蒸騰的包子熱氣,鑽進千家萬戶。

賣豆腐的阿婆抹著圍裙嘀咕:“昨兒個城隍廟的香灰都發黑,定是那‘淫蕩公主’借屍還魂!”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繪聲繪色講起劉楚玉深夜駕著血月馬車,從護城河底撈起自己屍身的秘聞,引得茶客們杯盞相碰,唾沫星子濺滿長桌。

朱漆宮車碾過朱雀大街時,九鳳金冠上的東珠撞出清越聲響。

劉彧賜下的紫檀車駕雕滿纏枝蓮紋,十二匹雪鬃馬踏著金鈴轡頭,將天子儀仗的威風鋪陳在朱雀街頭。

宮人們捧著鎏金詔書高呼 “特賜山陰公主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聲浪驚起棲在樹梢上的寒鴉。

短短三日,公主府門檻被達官顯貴踏得凹陷三寸。

昔日避之不及的朱紫公卿,如今爭相上門拜訪;那些曾在詩文裡痛罵她 “淫亂禍國” 的文人,竟捧著新作跪求賜字。

更有寒門書生舉著 “公主乃寒門曙光” 的幡旗守在府前,妄圖用嘶啞的呼喊叩開青雲路。

劉楚玉斜倚在沉香榻上,指尖慢條斯理地轉動鎏金護甲。

聽著管家報出的訪客名錄,眼尾點的硃砂痣隨著笑意顫動,倒像是凝固的血漬。

她抓起案上的翡翠茶盞,看著碧綠茶湯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這滿室阿諛奉承,不過是劉彧拋給天下的戲碼,而她,終究成了棋盤上最耀眼的棋子。

另一邊,羊皮捲上 “山陰公主死而復生” 的墨跡未乾,邊塞的烽火臺已燃起通報友軍的狼煙 。

朝堂的風雲變幻,不過是世家貴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場戲,而城頭變幻的王旗,永遠向著最穩妥的風向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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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碗裡的熱氣氤氳,劉楚玉用銀匙輕輕攪動黑褐色的藥汁。

何輯倚在床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低垂的眉眼,喉結滾動:“阿玉,我們生個孩子吧?”

“咔噠”瓷勺撞在碗沿發出清脆聲響,劉楚玉猛地抬頭,眼尾的丹蔻如同一抹驚破寒潭的血。

她手指微微發顫,藥汁濺在他裹著繃帶的胸口:“何輯,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清醒得很。” 何輯不顧傷口刺痛,撐起身子靠近,溫熱的呼吸拂過她泛紅的耳尖,“阿玉說過我們有很多個以後,也說過會有屬於我們兩人的孩子,這些我依然記得。”

她將剛舀起的湯藥放下,輕笑道:“以前的話,怎麼作數。”

他們之間歷經諸多波折,她已與他恩斷義絕,死後亦不得入祠堂。

況且,她在何府所受的屈辱……雖不可歸咎於何輯,可仍是她難以釋懷的心結。

“怎麼不作數?”

“慧景,我們回不去了。傷好你就離開吧!”

何輯的笑凝固在唇角。他伸手想碰她袖角,卻被她輕易躲開:“阿玉,我們明明…曾經…那麼相愛。”

“沒有我們。”她驀地轉身,髮間珠釵在他臉上投下絢爛光影,“自劉彧賜我鴆酒那刻起,山陰公主就走上了黃泉路。”

燭火“噼啪”爆響,映出何輯蒼白的臉。

“本宮要走的路……是要所有人為阿業陪葬的絕路。如今的你……不配。”

沒人知道,她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將這段話說出口。

於她而言,慧景很重要,生離總好過死別。

何輯低笑一聲,垂眸掃過空蕩蕩的拇指。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自被劉彧扣上“護衛不利”罪名那日起,他就不再是何家那位風光霽月的家主,而只是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

那個曾經讓他既引以為傲又避之不及的身份,如今成了橫亙在他們之間最深的溝壑。

“呵……”他望著窗外殘月,喉間溢位沙啞的笑。

這世道多荒唐——

先賜你瓊樓玉宇,許你白首不離;

再逼你親手打碎,獨咽斷壁殘垣。

可他不甘心啊!

明明已決意赴死,偏生被她從黃泉拽回。

這難道不是天意?

“阿玉。”他突然攥住她欲抽離的手腕,“等我奪回何家,陪你掀了這朝堂。”胸膛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染紅他素白裡衣,“然後我們去廬江。那裡的桃花開得正好,我們蓋一座小宅子,生一群像你一樣好看的孩子。”

最後他緩緩道:“阿玉,我們該有個未來。”

劉楚玉如遭雷擊,鎏金護甲深深掐進掌心。記憶如潮水翻湧,曾經她也幻想過這樣的日子。

可如今……

“痴人說夢。” 她別過臉,將藥碗重重塞進他懷裡,“先把你的傷養好,再去做你的春秋大夢。” 轉身時,髮間銀蝶簪輕輕搖晃,何輯卻清楚地看見,她睫毛上凝著一滴搖搖欲墜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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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輯傷好那日,日頭似要將大地烤乾。

劉楚玉將裝滿金銀的匣子推到他面前:“傷好了就走吧。” 她盯著他鎖骨處的疤痕,等他像從前那樣反駁。

何輯卻溫柔笑著接過匣子,語氣平靜:“謝殿下,殿下果真大方。”

他笑得那樣開懷,好似分別於他而言微不足道。

劉楚玉覺得胸口悶的很,似要喘不過氣來,猶豫半晌,問道:“你……真要走?”

“該走了。” 何輯笑著扣上匣蓋,起身時帶起一陣風,“殿下保重。”

然後,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長廊盡頭。

劉楚玉望著銅鏡裡的自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原來她以為堅如磐石的感情,在他轉身時,竟輕得像片被風吹散的浮羽。

不知為何,她轉身追了出去。

親眼看著他漫過人群,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街角。

鼻子猛地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

“殿下。” 硯清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既捨不得,為何還要將人趕走?”

她抹了把淚,目光落到他處,倏爾笑道:“你看這皇城,哪有活人站的地方?”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這條命早賣給閻王了,又何必拉著他陪葬?”

硯清望著她泛紅的眼眶,輕聲道:“看來殿下很在乎他?”

“胡扯!本宮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唔……唔……”

也許在她眼中,劉子業、何輯、溪詔皆是不可或缺之存在,然而她卻看不清……

“硯清,你說……人的心若是死了,為什麼還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