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犯。”
那三個字不是聲音,是冰錐,順著耳道狠狠鑿進吳剛的腦髓深處。拄著石斧的手指關節捏得慘白,指甲深陷進粗糙的石紋,幾乎要崩裂。虎口崩裂的傷口被冰冷的斧柄凍住,疼痛反而成了錨點,將他即將被那聲音拽入深淵的神志死死釘住。
“誰?” 他嘶啞地低吼,喉嚨像被月壤的灰燼堵住。
樹心深處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那道幾乎完全癒合的斧痕表面,淡金色的膠質停止了蠕動,變得光滑如鏡。鏡面深處,影像開始扭曲、凝聚——不是伯陵那張令人作嘔的臉,而是一雙眼睛。清澈,無辜,帶著少女般的溼潤光澤,眼尾卻微微上挑,凝固著一種非人的、純粹的好奇,如同孩童觀察一隻被釘在標本針上的蝴蝶。
“疼嗎?” 那雙眼睛的主人再次發問,聲音直接在吳剛的顱腔裡共振,避開了空氣的媒介。光滑的樹皮鏡面隨之波動,浮現出完整的輪廓——一張清秀絕倫卻毫無血色的少女面孔,嘴唇薄得像兩片鋒利的冰晶。“每一次……都像在砍自己的骨頭吧?”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形成一個完美的、空洞的弧度。
吳剛的咆哮被堵在胸腔,化作一聲悶雷般的嗚咽。他猛地掄起石斧,用盡全身的蠻力,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狠狠劈向那張虛幻的臉!
“嚓——轟隆!”
斧刃沒有砍中少女的臉,卻深深楔入了她“額頭”位置下方的樹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赤紅量子火花轟然爆發,不再是飛濺的光點,而是形成了一道狂暴的、持續噴湧的光柱!光柱中,無數細小的、半透明的幽藍電弧瘋狂扭動、炸裂,發出億萬只毒蜂同時振翅的嗡鳴。整個月宮死寂的空間被這噪音填滿、撐裂。
劇痛!不是來自手臂,而是來自靈魂深處!吳剛眼前一黑,踉蹌後退。他低頭,瞳孔驟縮。自己握斧的右臂,從肩頭到小臂,面板下清晰地浮現出無數道細密的、蛛網般的裂痕!裂痕深處透出詭異的紅光,彷彿面板下不是血肉,而是即將噴發的熔岩!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撕裂般的灼痛,與樹身被斧劈處傳來的震顫完美同步!
“啊哈哈——哈——!”
刺耳的、非人的狂笑從樹身內部炸開!不再是少女的清冷,而是混雜了無數音調的癲狂合奏——有伯陵的譏誚,有野獸的嘶吼,甚至隱約夾雜著……青娥絕望的嗚咽!樹幹被斧劈開的巨大創口邊緣,淡金色的膠質癒合物質不再安靜生長,而是瘋狂地沸騰、冒泡!每一個氣泡破裂,都噴濺出一小團粘稠的琥珀色汁液。這些汁液並未落地,而是在空中迅速拉伸、變形,凝結成一張張扭曲的臉孔!
伯陵的臉佔據多數,表情各異:有的在無聲狂笑,露出森白的牙齒;有的痛苦地扭曲,彷彿正被無形的力量撕扯;有的則充滿怨毒,熔融琉璃質的眼球死死“釘”著吳剛。它們懸浮在斧痕周圍,如同一個由惡意組成的、無聲旋轉的星環。創口深處,更多的汁液湧出,這一次,它們沒有凝結成臉,而是匯聚、拉伸,在粗糙的樹皮上勾勒出……一個女人的嘴唇輪廓!
那嘴唇飽滿、豐潤,甚至帶著一絲記憶中熟悉的、讓吳剛心碎的弧度。樹皮的木質紋理巧妙地模擬出唇紋的細膩感。它緩緩開合,沒有聲音發出,但吳剛“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識裡,帶著青娥的聲線,卻浸透了桂樹那冰冷的、刻骨的惡毒:
“看我癒合……” 那嘴唇優雅地翕動著,吐出毒液般的字句,“滋啦……滋啦……” 伴隨著話語,斧痕邊緣的金色膠質瘋狂蠕動,癒合的速度肉眼可見地飆升,新生的樹皮閃爍著油膩的光澤。“……快不快?滋啦……滋啦……像不像……” 嘴唇的弧度加深,形成一個極致殘忍的微笑,“……像不像你妻子……在別人懷中……滋啦……重獲新生時的……歡愉?”
“住口——!!!” 吳剛的理智徹底崩斷。那不是怒吼,是靈魂被撕裂的尖嘯。他丟開石斧,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赤紅著雙眼,用血肉模糊的拳頭瘋狂地砸向那張用樹皮和毒液構成的嘴唇!骨節撞擊堅硬的木質,發出沉悶的碎裂聲,粘稠的樹汁混合著他自己的鮮血飛濺開來,染紅了他扭曲的面容和灰白的月壤。
拳頭砸下的地方,樹皮微微凹陷,隨即以更快的速度反彈癒合。那張嘴唇甚至在他拳頭的間隙,依舊清晰地模擬著開合,無聲地重複著那個摧毀一切的句子:“……在別人懷中……重生……”
每一拳都帶來手臂上蛛網裂痕的灼痛加劇,每一次癒合都伴隨著樹身深處那混雜著青娥嗚咽的狂笑。極致的憤怒燃燒到頂點,卻撞上了一堵名為“永恆徒勞”的絕望之牆。吳剛的力量終於耗盡。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月壤上,額頭抵著那冰冷、佈滿粘液和血汙的樹幹。滾燙的液體終於衝破了眼眶的堤壩,不是淚,是混合著血絲的、滾燙的屈辱與絕望。
“求……求你……” 他的聲音破碎不堪,像砂紙摩擦著鏽鐵,“別……別再這樣……別再……用她的聲音……” 額頭抵著的樹皮傳來堅硬的觸感,每一次抽泣都讓身體劇烈顫抖,手臂上那些同步的裂痕灼痛得幾乎讓他暈厥。“停下癒合……哪怕……哪怕一瞬……讓我……喘口氣……”
樹身深處那瘋狂的笑聲,毫無預兆地停止了。
絕對的寂靜,比之前的喧囂更令人窒息。懸浮在斧痕周圍的那些伯陵臉孔,瞬間凝固,然後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噗噗幾聲輕響,化作幾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消散。樹幹上那張由汁液勾勒出的、屬於青娥的嘴唇,也如同被無形的橡皮擦抹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巨大的、剛剛還在飛速癒合的斧痕,金色的膠質蠕動……停止了。創口邊緣不再捲曲吮吸,只是靜靜地敞開著,像一道凝固在時空中的黑色傷疤。深不見底的斧痕內部,幽暗,死寂。
一滴冰冷的、帶著奇異清香的液體,滴落在吳剛抵著樹幹的額頭上。
他茫然地抬起頭。
頭頂,一根低垂的桂樹枝條,正緩緩搖曳。它不再是之前那種如同凍結閃電的漆黑,而是流轉著一層極其微弱、近乎虛幻的淡金色光暈。枝條末端,一片邊緣帶著鋸齒的狹長桂葉,脫離了枝頭,打著旋兒,輕柔地飄落下來。它沒有落向月壤,而是像被無形的氣流託著,精準地、緩慢地……拂過吳剛佈滿血汙和汗水的臉頰。
葉片冰涼,觸感細膩得不像植物,更像最上等的絲綢。葉脈中流淌著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金色光點,隨著葉片的移動,在他面板上留下一種奇異的、微麻的撫慰感。葉片拂過他裂開的眉骨,拂過他染血的鬢角,最後輕輕停在他劇烈起伏的、滾燙的胸口。那微弱的金光透過薄薄的衣衫滲入面板,手臂上那些蛛網般灼痛的裂痕,竟傳來一絲微弱的、令人幾乎落淚的清涼!
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疲憊感席捲了他。不是肉體的脫力,而是靈魂深處緊繃了不知多久的弦,被這突如其來的、詭異的溫柔輕輕撥動了一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憤怒的餘燼暫時被這冰涼的撫慰壓住,絕望的深淵邊緣,彷彿探出了一根脆弱的稻草。他閉上眼,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幾乎要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這棵剛剛還在肆意嘲弄他的巨樹上。額頭頂著粗糙卻不再蠕動的樹皮,感受著那片桂葉貼在胸口的微弱涼意。
結束了?這場酷刑……終於有了憐憫的間隙?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在他疲憊不堪的心神中悄悄探出頭。
就在這時——
頭頂那片散發著淡金光芒的桂葉,葉尖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上捲曲了一下。像一個無聲的、冰冷的譏笑。
“救……救……我……”
聲音!
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如同風中殘燭,卻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吳剛疲憊的神經!
不是樹身深處那種直接烙印在意識裡的聲音!也不是少女的冰冷,更不是模仿青娥的惡毒!這聲音……這聲音來自……斧痕深處!那敞開的、幽暗的創口內部!它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真實的痛苦和恐懼,一種吳剛在無數個噩夢裡反覆聽到的、讓他肝膽俱裂的聲調!
那是青娥的聲音!
是青娥在絕望深淵中發出的、真正的、微弱的呼救!
吳剛猛地睜開眼,身體像被電擊般彈開樹幹!那片貼在他胸口的桂葉瞬間失去了所有光澤,變得灰敗、枯槁,輕飄飄地墜落在月壤上,碎成了幾片毫無生機的殘骸。
他死死盯著那道敞開的、幽深的斧痕,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剛才那一聲……是幻覺嗎?是這棵妖樹新的、更惡毒的戲弄嗎?還是……還是那無盡的黑暗深處,真的囚禁著什麼?
他顫抖著,再次伸出手,不是去拿斧頭,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恐懼,緩緩地、試探性地……伸向那道深不見底的樹心創口。指尖,離那濃稠的黑暗,只有一線之隔。……萬水千山總是情,投我一票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