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五彩斑斕的氣球,像一個滑稽的加冕禮,輕輕貼在了共工的額頭。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然而,下一瞬,一股比怨念更加古老、更加深沉的力量,自共工的體內轟然甦醒!
“……潮……”
一個模糊而宏大的音節,從共工的喉嚨深處擠出。
它體表那些漆黑粘稠的液體,不再是單純的力量,而是開始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衰老”氣息。
那是屬於“歸墟”的,最本源的概念。
嗡——!
整個童話劇場,劇烈地一顫。
天空中那由幻想構築的蔚藍,開始褪色,浮現出蛛網般的漆黑裂痕。
地面上無垠的金色麥浪,光澤迅速黯淡,重新變回焦黑、龜裂的深淵焦土。
那些迎風搖曳的向日葵,也瞬間枯萎,化作飛灰。
奇幻的墨西哥小調,變得斷斷續續,充滿了嘈雜的噪音,最終歸於死寂。
法則在崩解!
堂吉訶德那充滿幻想的童話世界,正在被來自“潮”的衰老概念,從內部無情地侵蝕、瓦解!
“吼——!”
共工的咆哮,不再是驚恐,而是充滿了掙脫束縛的狂怒。
它與“潮”的聯絡,在最純粹的本源之力下,被重新接續!
堂吉訶德的衝鋒之勢,戛然而止。
身下那匹神駿的金色戰馬,發出了哀鳴,馬蹄下的光芒正在飛速消散。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她明白,僅靠幻想,無法磨滅這古老的“歸墟”。
“唉……”
一聲輕嘆,自少女騎士的口中發出,帶著一絲遺憾。
“只依靠您的力量,還是不行嗎?”
她像是在對誰低語,又像是在自問。
“但是,為了守護我心愛的公主……我相信,您也會這麼選擇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那雙澄澈如蔚藍天空的眼眸,被點點猩紅所覆蓋。
天真與狂熱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凍結靈魂的冷漠與暴戾。
手中那柄由黃金與夢想鑄就的華麗長槍,表面的流光迅速收斂。
如夢似幻的質感消失,槍身變得漆黑堅硬,散發出不祥的血色光暈。
一股與“堂吉訶德”截然相反的,充滿了毀滅與終結氣息的魔王之力,從她嬌小的身軀中,沖天而起!
血紅的光芒一閃,化作一道撕裂空間的血線,直指共工那重新被黑潮包裹的胸膛!
這一擊,不再是童話,而是最純粹的,足以貫穿神魔的殺伐!
然而,就在那血光即將觸及共工的瞬間。
“天律春!”
一個沙啞卻無比堅定的聲音,突兀地在戰場上響起!
嗡——
一股截然不同的,充滿了無盡生機的柔和綠意,以後來居上之勢,瞬間籠罩了整個戰場。
那道即將貫穿共工胸膛的血色槍芒,在接觸到這片綠意的瞬間,猛地一滯。
本該出現的巨大血洞,沒有出現。
本該四濺的漆黑魔神之血,也沒有飛散。
在共工難以置信的注視下,它胸前那堅不可摧的怨念軀體,竟如春日暖陽下的冰雪,無聲地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夢幻般的,絢爛的,帶著勃勃生機的花瓣,從那“傷口”處,噴薄而出!
堂吉訶德猛地一震,詫異地回頭望去。
只見在遠處,那個本該虛弱到無法動彈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拄著一截斷裂的槍桿,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媧皇之土溫潤的土黃色光芒,正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體內。
正是季嵐!
“我可不只是你的杜爾西內婭,”季嵐喘著粗氣,臉上卻帶著一絲笑容,“還是你的桑丘。”
他看著那雙重新望向自己的,帶著驚愕與不解的猩紅眼眸,一字一句地說道:
“偉大的堂吉訶德,不會放棄他的夢想,不是嗎?”
堂吉訶德……愣住了。
她眼中的猩紅,竟在這一刻,微微顫動。
季嵐當然明白。
就在剛才,就在他終於理解了“堂吉訶德”這個名號的重量之後。
她,卻為了保護自己,要親手放棄這份榮耀,重新拾起那份屬於“魔王”的力量。
她因為自己不懂她的堅持而失望。
卻又因為自己懂了她的堅持,而為了保護自己,主動放棄了這個堅持。
所以,身為御主。
身為她的桑丘。
季嵐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
哪怕這樣很冒險,但他必須維護她那如夢似幻,荒誕而又偉大的心境!
“春分懸秤量鴻蒙……”
季嵐低聲吟誦,將媧皇之土反哺的磅礴生命力,盡數轉化為天律神通的力量。
更加濃郁的春之氣息,席捲了整個深淵。
那些被“潮”之力量重新染黑的大地,再一次,被無邊無際的鮮花所覆蓋。
這一次,不再是童話劇場,而是真正的,由生命力催生出的奇蹟花海!
而也就在這一刻,看著眼前那被鮮花逐漸吞沒的巨人,季嵐也終於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共工的咆哮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彷彿能震顫神魂的悠長悲鳴,它那龐大的身軀不再掙扎,猩紅的眼眸中,兩行由最精純怨念構成的漆黑“淚水”緩緩滑落。
這淚水滴落之處,並未腐蝕大地,反而在天律神通的春意下,綻放出最絢爛的生命之花。
悲傷的哀鳴……流淚的巨人……季嵐的腦海中如同一道閃電劃過,瞬間將眼前的一幕與數日前那個瘋癲老人的話語聯絡在了一起!
瘋瘋癲癲的引火老人。他口中那個“悲傷流淚的巨人”,指的根本不是什麼火焰巨人祝融。而是眼前的共工!
是啊……是共工撞碎了不周山,引天河之水倒灌,才造就了這片死寂的界海。
他死後的怨念,並非源於對敵人的恨。
而是源於對自身罪孽的,無盡的悔恨與悲傷。
這份龐大到足以化為災厄的執念,在漫長時光的沖刷下,被“潮”的力量所侵蝕,扭曲,才變成了如今這隻知破壞的怪物。
他有的不是怨恨,而是悲傷。
正如現在一樣。
“吼……”
共工的咆哮,漸漸低沉下去。
它猩紅的眼眸中,那屬於“潮”的冰冷意志,正在飛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盡的茫然與解脫。
它低頭,看著自己那龐大的身軀,正在那片絢爛的花海中,一點點地,化作金色的光點,緩緩消散。
它不再掙扎,也不再憤怒。
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任由那些鮮花,爬滿它的身軀,淨化它那被扭曲了億萬年的,無盡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