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想聽什麼曲子?”姑娘輕撫瑤琴又問了一句。
“哦……”,範大志終於反應過來:“《鳳求凰》……”,話剛出口又覺唐突,慌忙改口道:“《高山流水》可好?”
只見姑娘耳墜晃了晃,舉袖掩唇而笑。
這一笑,如春回大地,百花綻放,範大志看得心馳神搖,慌亂中碰翻了青玉酒壺,杜康酒潑在鰣魚上,混著魚腹中的火腿片泛起眩目的光。
姑娘蔥白的指尖掠過琴絃,彈的卻是《漢宮秋月》。
面對自己心儀的女子,生性痞懶的範大志笨嘴舌拙,心中惴惴,竟不知該說些什麼,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抬手撥弄琴絃的剎那,姑娘腕間銀鈴與琴絃相擊,泠泠如碎玉,燈火恰好攀上她側臉,將那顆唇邊痣映得忽明忽暗,額間花鈿原是金箔貼的折枝梅,此刻卻似被呵氣融化的雪,蜿蜒成一道旖旎的春痕。
“好……姑娘真是琴藝無雙!”
一曲終了,範大志撫掌,說了句很沒新意的誇讚。
“奴家喚做狸奴……”,姑娘輕聲細語道:“既然公子喜歡,奴家就再為公子唱一支曲,權且算做添頭罷……”
璀璨樓普通樂姬奏一曲需銅錢三十貫,二樓雅間廂房則要六錢銀子,樂姬若是遇到心儀仰慕的賓客,會多奏一曲做為添頭,這對一般自詡風流的賓客而言是非常難得,且值得炫耀的美事,可惜範大志對此全然不懂,仰著一張胖臉點頭傻笑:“嗯……好啊,好啊!”
纏枝青銅燻爐吐著蘇合香,卻蓋不住狸奴身上淡淡幽香,她檀口輕啟,聲音米糯,髮間茉莉隨著唱腔輕顫,落在鎖骨處的花瓣被薄汗洇溼,竟比珍珠還要瑩潤三分。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唱至《牡丹亭》驚夢處,狸奴眼波流轉似春水漫過青石,燭芯突然爆了個燈花,將她鬢角汗珠映成琥珀色,那粒墨痣隨吐字微微顫動,像停在花瓣上的玄鳳蝶,稍縱即逝的豔色裡帶著不容狎暱的清冷。
最妙是轉調時的抬眸,燈火恰從琉璃罩的菱格漏下,在她瞳孔裡碎成煙塵,那顆唇邊痣隱在光影交界處,似判官筆尖懸而未落的墨,又像劍客收鞘前最後一點寒芒,這般容貌,教人想起深秋月下將枯未枯的白海棠,於無聲處處愈見驚心動魄的美豔。
範大志不知不覺間又痴了……
看她梨渦淺笑,範大志心生歡喜,見她黛眉微蹙,範大志黯然心痛,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無不牽動範大志的心,讓他徒生出一種“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此生願足矣”的感覺。
“公子盡興,奴家告辭!”
一曲唱罷,狸奴輕輕頷首,抱起瑤琴就要離去。
“哎,哎……”,見狸奴要走,範大志起身離席,不防衣袍後襬被座椅壓住,扯得身體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作為璀璨樓的樂姬,狸奴閱人無數,眼前這個略顯緊張又笨拙的胖子,明顯不是個混跡歡場的常客,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雖然充滿熾熱與愛慕,但眸光澄淨剔透,絲毫沒有那種讓人反胃的淫邪與貪慾。
“公子還有何事吩咐?”看著面紅耳赤的範大志,狸奴忍住笑,輕聲問道。
“噯……哦,姑娘辛苦許久,想必……也餓了吧?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這麼多,想請姑娘一起品嚐。”
範大志撓了撓頭,說到最後,語氣近乎哀求。
“多謝公子,奴家不餓……再說……店裡規定是不允許我們陪侍客人用飯的……”狸奴搖頭拒絕,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簡直豈有此理,我花銀子點的菜,我喜歡請誰吃就請誰……這璀璨樓,當真是店大欺客……來來來,你安心坐下,我看哪個敢不允許!”
範大志一拍桌子,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公子莫要難為奴家……若是被掌櫃的知道,少不得又要責罵……”狸奴懷抱瑤琴,眸子瑩潤欲溼,看上去楚楚可憐。
“天子腳下……難道沒有王法了麼?簡直欺人太甚,我去找掌櫃說理!”
範大志看著姑娘柔弱無助的模樣,心中憐意頓生,怒氣衝衝地就往外走。
“公子莫去……奴家答應就是!”
狸奴見範大志動了真怒,害怕事情鬧大,急忙出聲阻攔,將瑤琴放置琴臺,徑自走到桌前坐下。
“這就是了……聽人勸,吃飽飯!”範大志喜笑顏開,鎏金鏨花銀箸在清蒸鰣魚上方懸了片刻,最終夾了塊皮脆肉嫩的鴿腿,放在狸奴面前碟子裡。
“吃啊……不用客氣……嗯,這個也不錯,快嚐嚐!”
看著姑娘面前漸漸堆成小山的鎏金碟,蟹粉獅子頭上的油花映出她姣好的面容,範大志心裡說不出的開心。
“奴家……吃不下這麼多。”
姑娘細若蚊吶的聲音被樓下突然的喝彩聲淹沒,大志抬眼望去,街市雜耍藝人正噴出火龍,火光透過琉璃窗在她白皙的側臉跳動,範大志頓覺自己的心也隨之跳動。
狸奴吃的很秀氣斯文,小口小口喝完半碗羹湯,撕下一小條炙牛肉,放入口中,吃著吃著,她睫毛閃動,豆大的淚滴,突然簌簌而落。
範大志頓時慌了神,放下手中剝了一半的河蝦,趕忙問道:“姑娘……這……這是怎麼了?”
“奴家……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奴家自小受苦,小時候父母多病,先後亡故,被嬸子賣到了勾欄院……”
狸奴說著,忍不住掩面抽泣:“在勾欄院裡常受行首打罵責罰,好不容易學得琴藝,又迫於生計拋頭露面,供人消遣……奴家見慣了,也厭倦了……這煙花場裡的爾虞我詐……今日遇到公子,全然不似那些登徒子,奴家心中感激……”
範大志聽到這裡心如刀絞,不由吟道:“……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公子才學不凡……竟做的出這般好詩!”狸奴眸中閃過異彩,拍手稱讚道。
“我哪裡會做詩……這是前朝大詩人白樂天做的《琵琶行》,姑娘身世悽苦,與詩中人倒是很像,讓人不由感慨……”
範大志被她一誇,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摸了摸鼻子低下頭。
“還叫人家姑娘……奴家喚做狸奴,公子可以叫我阿奴……”
狸奴手指撫弄著鬢邊秀髮,頰上飛起兩片紅暈,眸中閃過一絲狡黠,低頭輕聲道:“狸奴身如浮萍,四處飄零……今日遇見公子,想必是上蒼眷顧……”
“阿……阿奴,我要為你贖身。”
範大志握緊拳頭,霍然起身,情難自抑道:“我要為你贖身,還你自由……”
“公子……茲事體大,切莫衝動!”狸奴臉色震驚,也跟著站起身。
“我……我範大志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但是我……我一定想辦法為你贖身!”
範大志端起桌上一杯酒,仰首一飲而盡,隨著烈酒下肚,一顆滾燙的心,彷彿燃燒起來。
一對小兒女,敞開心扉,隨著越聊越深,彼此間的距離也慢慢拉近,不知不覺,夜色已濃。
皓月當空,街上漸漸冷清。
春融坊裡的池塘荷花飄香,響起陣陣蛙聲。
塘邊閣樓響起吱呀開門聲,月光下一個姣好的身影走進房中,燃亮了燈。
“你怎麼才回來?”
紗帳中,曲線玲瓏的女子,披著一頭青絲,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哎呀……你又喝酒了?老實交代,跟那個野男人鬼混了?”
“唉……累死我了!”女子將燈燭放在臺上,坐在銅鏡前摘下頭上簪子,噙在口中,纖纖玉手將秀髮解開,鏡中朱顏真真,正是剛從璀璨樓趕回來的狸奴。
“今天遇到一個胖子,人倒是挺老實……就是沒什麼心機,兩杯酒三句話就透了所有底細……”,狸奴將簪子放進梳妝盒裡,嫣然失笑,與那個文雅端莊的撫琴女子,簡直判若兩人。
“那你們聊了這麼久,你……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紗帳中的女子打趣道。
“是他看上我了,還要為我贖身。”
狸奴一撩裙裾,架起二郎腿,足尖挑著繡鞋晃盪著:“唉……本小姐天生麗質難自棄,沒辦法……朱七七,就問你氣不氣?”
“哎呀呀……怪不得阿奴你兩坨腮紅,原來是動了春心,要跟人私奔啊!”
紗帳中叫朱七七的女子來了興趣,翻身坐起:“來來來,快老實交代,有沒有和人家拉上手,親上嘴?”
“本來還給你帶了鴨腿呢……讓我先撕爛你的嘴,你個小浪蹄子。”
狸奴輕笑一聲,起身撲向床榻,紗帳飄飛,朱七七一聲嬌笑,顧不得春光乍洩,探出一條白生生的臂膀,也去掐狸奴的腰間,兩個活色生香的女子打鬧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