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地穿過悶熱的空氣,飄進常小魚的耳中,一絲極難察覺的讚許掠過常小魚的眼角。

他的視線越過教室後門,望向軍校簡陋操場盡頭那片鬱鬱蔥蔥、被陽光映得油亮的橡膠林。那裡,陽光在膠乳滴落時反射出細小金光。

他看著這些巴望青年的身影,他們還很稚嫩,眼神卻有著岩石般的執拗。

他們在這所由茅草頂倉庫、鐵皮教室、沙土操場構成的簡陋軍校裡,如飢似渴地吸收著這些與他們的苦難和期望直接相連的、最樸實用的戰爭知識,打爛“鐵王八”的履帶、在曲折的街道上打出“冷槍”、利用村莊的一草一木設下陷阱保護父老,逼迫那些趾高氣昂的敵軍陷入被動的泥潭。

這是一堂多麼生動的課程啊,這就叫因地制宜,這就叫入鄉隨俗。

洞1是何許人也?那也是玄生科技裡花重金培養出來的高科技戰爭人才,人傢什麼不懂?可是給這幫人上課時,他不拽那些高大上的詞彙,不說那些專業術語,反而利用東南亞的地形,以及地方武裝的特性,先教給這些人最實用的戰爭手段。

這就是好老師啊!

洞1的課程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複雜的公式。它像一柄剛磨出刃口的砍刀,樸實無華,卻直指要害。講的是生存,是抵抗,是把壓迫者施加的痛苦轉化為反擊的技術。

常小魚知道,更復雜的戰場通訊、戰略規劃、裝備維護、後勤保障……這些將在後續的課程中逐步加入。

這些知識將把這柄砍刀逐步淬鍊成精良的戰劍,他所期望的,正是這些從巴望村的泥土地裡走出來的青年,將來執此利劍,不是為洩私憤,而是去斬斷所有像套在底層人脖頸上的、同樣的枷鎖,為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億萬沉默的底層人,劈出一條公理之路,尋求一份真正的解放與尊嚴。

他們現在筆下的每一個簡陋符號,都是這艱難征途上的一塊磚石。

下課哨聲響起,學員們轟然起身,板凳摩擦地面的聲音刺耳,洞1收起講義,習慣性地用指關節敲了敲黑板:“今日所講,入腦走心。活下去,是根基;讓豺狼痛,是本事。記住了?”

“記住了!教官!”上百個年輕的聲音匯成一股不算整齊、卻異常堅定的洪流。

常小魚依舊靠牆而立,目送著青年們魚貫而出,當他們經過門口的光影地帶時,彷彿感受到了常小魚的注視,每個人都挺直了胸膛。

直到他們的身影融入操場上踢起的塵土和橡膠林的濃蔭裡,常小魚才緩緩站直身體,他走到黑板前,洞1剛用水沾溼抹布擦去的地方還溼漉漉地反著光,最後那個被圈起的粗糙村口圖形正迅速消失。

他沉默地凝視著那片正在消失的水痕,彷彿穿透了眼前簡陋的鐵皮棚頂,看到了這片破碎大地上無數等待光明的角落。

他心中那沉甸甸的熱切期望更加灼熱:記住今日的‘鐵王八’和‘冷槍’,讓它們成為你們力量的基石。待到學成之日,昂首走出這軍校大門,用你們所學,去做這片土地上萬千底層人心中的‘鐵甲’和‘響槍’——為他們鳴響公理的號角,為他們撐起一片不被掠奪、不被踐踏的天空。

“常爺!”洞1喊道。

常小魚微微點頭,給洞1投去了讚賞的目光。

“太爺在世時曾說,人要多交朋友,因為一個人的能力不管多強,終究是有限的,想做更大的事,就得需要朋友,需要兄弟,需要別人來幫助自己。”

“我很慶幸我有你們這樣的兄弟。”

洞1謙虛道:“常爺過獎了,是玄生科技給了我們這群孤兒機會,要不然我們可能還在哪個路邊要飯呢。”

“有什麼需要的,你隨時跟我講,我將會調動一切資源配合你們。”常小魚道。

“收到!”洞1登時立正,敬了一個軍禮。

教室的鐵皮牆面仍殘留著學員們體溫蒸騰的熱度,那由上百人呼吸蒸騰出的、混雜著汗酸與糙米微酸的空氣彷彿被瞬間抽乾了活力,只剩下空洞的嗡鳴在灼熱的鐵皮間迴盪。

唯一清晰的是洞1收拾講義時紙張的摩擦聲,以及常小魚粗糙指尖劃過冰冷黑板骨架時發出的低微沙響。

洞1沒有回頭,將那疊寫滿簡陋符號和圖解的講義捲起,隨手塞進腰後一個戰術背囊的側袋,他轉身的動作像上了油的軸承,精準而無聲。

“這些人的品性……”他突兀地開口,聲音比講課低沉了許多,也去掉了那股刻意的、用以調動這群新手注意力的穿透力,恢復了金屬般的冷硬質感,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回暖,“比我在玄生科技最先進的模擬器裡訓練出來的種子班還好。”

常小魚一愣,問道:“你說什麼?”

洞1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誇讚道:“這些人的品性,太純粹了,就是這樣的人,教出來才不會成為惡龍。”

常小魚收回在黑板上擦拭水痕的手指,在門口傾斜的光線與教室內陰影交界處站定,如同嵌進背景的剪影。

他沒有立刻回應,深邃的目光投向洞1那張嚴峻的臉,問道:“具體是哪個方面?”

洞1走向靠近講臺的窗邊,那裡是唯一能感覺到一絲微風流動的地方,他推開破舊的木質窗框,潮溼的橡膠樹汁液氣息混合著操場乾燥揚塵的味道湧了進來。

“糙米餅能吃出嚼臘感,還不耽誤筆記上的戰術要點;講裝甲車軋過稻田碾碎稻穗,下面有人能把牙咬出血還握著筆不抖;休息時間?一個個全在腦子裡畫自家村子地圖。”

洞1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生鏽的窗框邊緣,發出輕微的篤篤聲,像是在給某個精確的時間函式打拍子,“吃苦耐勞?不,這詞太輕了。這他媽是——信仰。”

“這就是天生的戰爭機器!”

“常爺您之前老是誇魔族人吃苦耐勞,這巴望村的青年們,同樣如此!”

常小魚終於邁步向前,從光影交界處走入教室中部相對明亮的一塊區域,他臉上那層如礁石般風化的冷漠似乎融化了一絲:“因為他們記住的不只是戰術,是使命。”

“對,這點火種燒得純粹。”洞1贊同道。

他指尖停止了敲擊,指向講臺旁邊一張被磨得光滑的低矮木凳,上面放著一個半塊啃過的糙米餅,“就剛才那個後排小子,我問他對木薯稈引燃點佈置的理解,他立刻想到的是巴望村曬穀場邊阿婆家的柴堆位置,還知道那堆木頭是半乾半溼的老柚木,燒得慢煙大燻眼睛,這不是記住教材,是把命和根都刻進本能了。”

常小魚的目光落在那半塊糙米餅上,顏色深褐,質地粗糙,是巴望村最常見、最飽腹,也最難以下嚥的主食之一,他們原本可以吃更好的,但出了山之後,仍舊要把父母給他們準備的乾糧吃完,才肯享受其他食物,這不浪費糧食的精神已經刻進了他們的骨子裡。

“星火要的就是這種能把自己根扎進土裡,能把眼睛釘死在目標上的硬茬。”常小魚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百鍊鍛鋼,才成得了將來撐住四方的柱石,業火旅那幫,不過是一群披著彈夾的渣滓。”

提到業火旅三個字,教室裡的空氣瞬間凝滯了一瞬,連窗外傳來的零星鳥叫都戛然止息,彷彿連自然界最微小的雜音都自動規避這個充滿血腥氣的稱謂。

“渣滓,但是成團的渣滓,在北部三鎮扎得讓人噁心。”洞1的冷笑從胸腔深處擠出來,帶著一種冰冷的摩擦音,“裝備著萬國黑市倒來的破爛,仗著人多地盤複雜,燒殺擄掠,還把他們的窩點修得像是土皇帝的宮殿,白粉刷牆,黃金做馬桶,酒糟味隔著山溝都能聞見,純破壞性的癌細胞。”

“還好有常爺孤軍深入,單刀赴會,打敗了閻青雲,毀了他們的總部落魂山,現在那些業火旅成員已經樹倒猢猻散了,找個機會,我親自帶隊,帶著這幫年輕人,一個個剿滅他們!”

常小魚走到講臺前,目光掃過洞1剛才描繪過巴望村輪廓的位置,水痕早已徹底消失,只剩深綠色的黑板底。

他的手指輕輕點在黑板上,竟然從指尖湧出一道道光線,在黑板上憑空畫出了地圖。

“業火旅殘餘勢力很多,具體怎麼剿滅,怎麼作戰,我會讓石城還有001給你提供詳細資料,你出作戰計劃,如果是武器裝備先進的,那就用兵蟻小隊去剿滅,如果是一般的散兵遊勇,那就帶著我們的軍校學員進行實操。”

“目前,有三股勢力比較大,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怎麼辦,最好是讓我們的學員有參與感,能學到東西。”

洞1的眼瞳深處,像是有精密的計算單元瞬間高速運轉起來,他踱步到戰術黑板的另一側,指著其中一個點說道:“常爺說的是邦圖·蘇丹吧?”

“我目前有一個大概計劃。”

“桑吉幹河上游,雨季還沒完全退盡,他們的飲水、走私水路都靠這條河,據我們內線的情報,他們的淨水系統,就設在最靠近他們總部的老魚嘴河灣。”

爾後洞1指尖精準地在河流線上戳了一點,“不是堡壘,也不是兵營,是血管。”

常小魚立刻明白了其中關鍵。

洞1又說道:“他們的水處理裝置是十五年前舊貨,過濾系統故障率極高,全靠人工投藥維繫,而他們買的那些所謂淨水藥粉……”

洞1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高效的小弧度,“源頭恰好被我方一個滲透進入南洋藥業供應鏈的夥計摸透了,一種需要嚴格保持溼度恆定才穩定的氧化劑。”

手指在黑板上敲了敲,“一點意外的催化劑投入,配合一場人為提前、短暫的強對流暴雨……嘿嘿。”

“引爆水源?”常小魚思索著,“摧毀供應體系,製造內部恐慌。”

洞1糾正道:“不僅是恐慌,是生理層面的打擊。”

“藥粉會分解成強刺激氣體和膠狀沉澱物。氣體吸入致呼吸道灼傷、劇烈嘔吐;膠狀物堵塞管道、沾滿水源,幾天之內,他們的水源點就變成一個黏糊糊、散發著毒氣的鬼地方。上千號大煙槍、酒囊飯袋擠在幾個破寨子裡,他們自己就得先撕了自己。”

常小魚點頭,但眼神依舊冷靜:“他們老大邦圖蘇丹和他最核心的幾十個亡命徒,不會缺水缺糧。他們會第一時間封鎖訊息,強行彈壓。”

“所以這是開胃菜。”洞1的手指在水源點上方猛地一劃,如同戰術匕首出鞘,“等他們內亂、注意力完全被水源汙染和手下暴動吸引時,這把真正的手術刀,就該從這裡進去。”

他的指尖精準地戳在黑板一處空白區域,但常小魚知道那裡代表著鷹愁澗後方一片人跡罕至的陡峭石壁。

“常爺,除了兵蟻小隊之外,我新組建了其他的戰術小隊,分別為壁虎小隊,獵狗小隊,重火力小隊。”

“其中的壁虎小隊,採用玄生最新的無噪音攀巖索,是星火集團麾下最神秘、訓練最嚴苛的特種滲透組,裝備著玄生科技實驗室級別的單兵裝備。”

“十幾個人,帶上足夠的熱切割裝置和定向震撼手雷,不炸大門,我們割開他後山的石壁,摸進他們最核心的老巢,邦圖蘇丹的黃金茅房和軍火庫之間那條夾道!”

洞1的手指做出一個切割、嵌入的手勢,“斬首、端窩、取走關鍵賬本和對外聯絡證據,製造是毒氣洩露引發武器庫殉爆的假象。”

“快進快出,我們的人出來的時候,讓後續準備好的常規小隊在北面兩條山路進行清剿殘敵佯攻,吸引火力。”

計劃冷酷而高效,像一具設計精密的殺戮機器,但這冷酷的計劃,卻蘊含著對更大範圍的保護和解放。

“這批學員呢?”常小魚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些融入橡膠林和操場的年輕身影,“初陣的味道,讓他們聞聞就夠了?”

洞1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沉聲說:“水源點的催化劑投放和前期暴雨誘發,可以交給他們負責外圍協同監控。目標區域的植被資料、水流速度、大氣溼度變化、對方臨時運水車的路線頻率,我需要至少半個月的精細資料支援計劃的精確性。”

“這是最好的偵察、觀測和資訊處理實操訓練場,他們熟悉這裡的每一片葉子,他們能融入得比變色龍還好,而且……”

他停頓了一下,那隻完好的手也握成了拳頭,帶著一種戰士對戰士的尊重,“讓他們親眼看看業火旅的水源是怎麼被汙染、那些渣滓是怎麼崩潰內鬥的,他們才能刻骨銘心,我們星火軍團的路,和他們業火旅腐爛的根,究竟多麼不同。”

“嗯。”

常小魚低沉地應了一聲,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窗外。

操場上,有幾個巴望村出身的學員正用削尖的木棍在沙地上比劃著什麼,激烈地爭論,不時指向遠處的山巒輪廓,他們的背影在灼熱的橡膠林背景下,顯得格外瘦削卻挺拔。

他又看到了那半塊被忘在矮凳上的糙米餅,這是最簡單、最苦澀的食物,卻也蘊含著最堅韌的生命力。

“就這樣辦,”常小魚的聲音平緩而堅定,宛如敲下定音的錘,“讓那些眼神最亮的巴望青年,組建臨時的偵察資訊組,直接向你彙報資料,半個月,我要業火旅這攤流膿的爛瘡,從我們未來的戰場上,徹底刮乾淨。”

洞1點點頭,問道:“常爺,你今天怎麼突然關心起這些學員了?”

常小魚望著遠方的天穹,輕聲說道:“與閻青雲一戰,我不露聲色的奪了他體內的第三尸王,所以我在東南亞的使命,差不多就要結束了。”

洞1驚道:“常爺,你要離開東南亞了嗎?”

“那下一步您要去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