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陳凡總是天色未明,便扛起林叔勻給的那張半舊漁網,迎著晨曦前的微涼出海。

他不再如往昔般駕著小舢板冒然闖入深水,只在離岸不遠的淺灘與礁石縫隙間逡巡。

每當日頭偏西,他便早早收網,魚簍裡照舊是稀稀拉拉幾尾不值錢的小雜魚,即便偶有僥倖網住一兩條稍大些的,也遠不夠拿到鎮上換回幾個叮噹響的銅板。

蘇晴看在眼裡,疼在心尖。

她每日依舊默默為他打點行裝,送他踏出家門,又在他歸來時,默默接過那輕飄飄的魚簍,從未多問一字。唯有夜深人靜,陳凡偶爾能察覺到她輾轉的次數多了,伴著幾不可聞的、揉碎在夜色裡的輕嘆。

村裡的風言風語,自然也如惱人的蚊蚋,不時鑽入耳中。

“瞧見沒?陳凡那小子,前幾日還抖起來了,這才幾天,又蔫了!”

“可不是!聽說漁網都讓人給剪了,八成是怕了,不敢再往深處去了。”

“沒了吃飯的傢伙,我看他那點錢,夠他折騰幾天的!”

這些話語,或明或暗,總能絲絲縷縷飄進陳凡耳中。他卻似充耳不聞,依舊每日早出晚歸,眉宇間也日漸堆疊起幾分刻意為之的“頹唐”與“落魄”。

只是,無人知曉,他那雙看似因收穫寥寥而黯淡無光的眸子,在無人窺見的角落,是如何如鷹隼般銳利,洞察著周遭每一絲風吹草動。

黑皮手下那幾個慣於在街頭巷尾遊蕩的潑皮,每日何時聚頭,何時散去;常去的酒館茶肆有哪些,慣於在何處吹牛打屁;甚至他們那幾艘破舊漁船,通常會揀選什麼時辰,如何避人耳目,偷偷摸摸地駛向哪個方向的隱秘海灣……

這些,陳凡都一一默記於心,勾勒出一張無形的網。

林叔之前提點過,黑皮除了在魚市上作威作福,還偷偷摸摸幹些見不得光的勾當,譬如在禁漁期下絕戶網,或是從某些“特殊渠道”弄來些市面上緊俏的稀罕貨,再高價倒賣出去。

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也隱約印證著這些。

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將這群蠹蟲一網打盡的契機。

這日,又是個天色灰濛的清晨。陳凡依舊揹著那隻空蕩蕩的魚簍,裡面僅有幾尾小得可憐的魚兒,揚言要去鎮上碰碰運氣,換些錢給晴兒買點紅棗補養身子。

蘇晴眼圈微紅,將兩個尚溫的窩頭塞進他掌心,聲音略帶沙啞:“路上小心。”

陳凡點點頭,轉身跨出了門檻。

到了鎮上,他並未急著去水產點。那幾條小魚,人家老王怕是都懶得正眼瞧。

他在鎮口那棵蒼虯的老槐樹下徘徊良久,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確認無人注意,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摸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

紙條是他昨夜就著豆大的昏黃油燈,用一截燒剩的炭筆頭,歪歪扭扭寫就。字跡刻意模仿著粗陋的筆劃,不留下絲毫個人印痕。

上面只有寥寥數語:青溪村外東南海灣,子夜時分,常有鬼祟人影,疑似行非法勾當,望徹查。

他將紙條仔細折妥,快步走到鎮公所那扇漆皮斑駁的黑沉大門前。大門緊鎖,門旁設有一個毫不起眼的“舉報信箱”,箱體上積著薄薄一層灰塵,顯然平日鮮有人問津。

陳凡左右張望一番,迅疾如狸貓般將紙條塞進信箱的投遞口,然後頭也不回,快步混入街上稀疏的人流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做完這一切,他才拎著那幾條小魚,施施然去了老王的水產點。

老王見他又拎著這點寒酸貨色上門,眼皮都懶得掀動一下,沒好氣地說道:“我說陳凡小子,你這是越混越回去了?就這點東西,還不夠我搭理的工夫錢。”

陳凡擠出一絲苦笑,臉上堆滿“愁苦”之色:“王叔,您就行行好,可憐則個,多少換倆子兒,家裡婆姨還眼巴巴等著這點錢買紅糖呢。”

老王斜睨了他一眼,終究是沒再多言,不耐煩地丟了幾個銅板給他,權當打發了事。

陳凡捏著那幾個孤零零的銅板,在供銷社門口躑躅半晌,最終也只稱了二兩紅糖,便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慢吞吞往村裡挪去。

回村途中,他刻意繞了個小彎,從村西頭那片婦人們慣常洗衣閒磕牙的河灣邊踱過。

果不其然,隔壁王二嬸那標誌性的尖細嗓門,隔著老遠便穿透水聲風聲,刺了過來。

“……要我說啊,陳凡那小子,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前陣子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發了筆小財,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這不,剛硬氣兩天,就讓人把飯碗都給砸了!”

“可不是嘛,聽說他那漁網破得跟漁民的汗衫似的,慘不忍睹啊!”另一個婦人尖聲附和道,語氣中滿是幸災樂禍。

陳凡“恰好”行至近前,聽聞這些尖刻議論,腳步驀地一頓,臉上“恰到好處”地浮現出幾分“羞憤”與“不甘”。

王二嬸眼尖,瞥見了他,立刻拔高了聲調,陰陽怪氣地揚聲道:“喲,這不是阿凡嘛!趕集迴轉啦?買了什麼好東西孝敬你家晴兒啊?”

陳凡面色“瞬間漲紅”,慌忙將手裡那用油紙包著的一小撮紅糖往身後掖了掖,嘴唇翕動,支吾著:“沒……沒買什麼……”

“嘖嘖,瞧你這出息!”王二嬸撇撇嘴,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實則眼中滿是鄙夷,“阿凡啊,不是二嬸說你,你這樣下去可不成啊!晴兒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呢!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娘倆跟你喝西北風吧?”

陳凡彷彿被戳中了最深的痛處,猛地一揚頭,雙目“赤紅”,佈滿血絲,聲音也因激動而嘶啞起來:“二嬸,您別再說了!我……我已經想好了!大不了……大不了就去那吃人的黑石礁闖上一闖!”

“什麼?黑石礁?”王二嬸聞言,嗓門頓時拔高八度,連旁邊幾個埋頭洗衣的婦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棒槌,齊刷刷驚愕地望了過來。

那黑石礁,乃是青溪村東南數里開外的一片絕險海域。其間暗礁林立,水流洶湧湍急,便是經驗老到的漁民也輕易不敢涉足。但也正因其險,人跡罕至,漁產往往格外豐饒,偶有捕獲,便是價值不菲的稀罕海貨。

“阿凡,你莫不是瘋了不成?”王二嬸驚呼道,“那地方多兇險,你又不是頭回去闖海,能不知道?萬一出點什麼三長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