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熔金,餘暉穿過朽壞的窗欞,斜斜灑入,為簡陋的土坯房鍍上一層短暫的暖色。

陳凡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指間捏著網梭,心緒卻早已飄遠,並未落在眼前待補的漁網上。

林叔沉甸甸的話語,如礁石下的潛流,在他心底無聲迴盪。

黑皮……那顆紮根漁村的毒瘤,是早晚要撞上的硬茬。

他側過頭,望向昏暗的屋內。灶臺邊,蘇晴的身影籠在那燈光裡,正低頭縫補著一件舊衣。她安靜得像一幅剪影,長長的睫毛低垂著,掩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陳凡放下漁網,慢慢站起身。

他走到屋角那口粗陶水缸旁,伸手從清冽的水中撈出昨日特意留下的一尾半斤重的海鱸魚。此魚雖非頂級貴价貨,但勝在肉質細嫩腴滑,最宜熬湯。

“晴兒,晚上燉魚湯喝。”他的嗓音刻意放緩放柔。

蘇晴執針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抬眸瞥了他一眼,視線卻又像受驚的蝶,迅速垂落。

“嗯。”細若蚊蚋的回應,幾乎消散在空氣裡。

陳凡不再多言,拎著尚在擺尾的鱸魚,走到屋外那簡陋不堪的土灶邊,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起來。

刮鱗去鰭,剖腹清髒,活水沖洗。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熟稔利落,再不見那個油瓶倒了都懶得伸手扶一把的潦倒賭鬼的影子。

屋內,蘇晴手裡的針線不知何時已然停歇,目光穿過門扉的縫隙,膠著在院中那個忙碌的背影上。

夕陽的金輝溫柔地勾勒出他不算寬厚、卻異常挺直的脊樑,以及那份從未有過的專注神情。

她心頭掠過一絲恍惚。

這幾日,他確實判若兩人。

戒了酒,絕了賭,每日天未亮便迎著鹹腥的海風出海,帶回的漁獲也一日多過一日。

家裡的米缸漸漸充實,灶上甚至…偶爾能飄出久違的肉香。

可……這一切,能是真的嗎?

會不會,只是又一次短暫的假象?如同過去無數次那般,輸光了錢,便裝模作樣地勤快幾天,待風頭過去,便又故態復萌,變本加厲?

疑慮如水底滋生的青苔,悄然爬滿了心壁。

不多時,土灶上的瓦罐裡,魚湯已燉得奶白濃稠,馥郁的鮮香混著薑絲的微辛,絲絲縷縷瀰漫開來,誘得人食指大動。

陳凡小心翼翼地盛出一大碗,滾燙的湯麵上還飄著幾粒翠綠的蔥花,穩穩地端進屋內。

“趁熱喝,放了薑絲,驅寒暖身。”他將那隻粗瓷海碗輕輕放在蘇晴面前的舊木小桌上。

蘇晴凝視著碗中氤氳的熱氣,那鮮美的香氣彷彿帶著溫度,讓她蒼白的面頰泛起一絲微弱的紅暈。

她拿起木勺,遲疑地舀起一小口,送入口中。

鮮,醇,暖。

溫熱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熨帖了空寂許久的腸胃,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舒適感。

她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小口小口,安靜地喝著。

陳凡亦未催促,拿起桌上一個冷硬的窩頭,默默地就著碟子裡僅有的幾根鹹菜梗,咀嚼起來。

飯罷,夜幕已然低垂。

陳凡沒有像往常那樣甩手回裡屋,而是破天荒地主動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蘇晴下意識想去接,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攔下。

“我來。”

他端著碗筷走到屋外,就著清冷的月光,在水盆裡仔細清洗。嘩啦的水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蘇晴默默站在門口,望著他沐浴在月色下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似有千言萬語梗在喉頭,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碗筷洗淨,陳凡卻沒有立刻進屋,而是轉身走到了那扇飽經風霜的破舊木門前。

門板上那個猙獰的破洞,邊緣還殘留著粗糙的木刺,是他幾個月前醉酒後的‘傑作’,嫌蘇晴的勸阻囉嗦,狂怒之下一腳踹出來的。至今,那破洞仍像一道醜陋的疤痕,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家的傷痛。

他蹲下身,藉著月光仔細端詳那個破洞,又伸手晃了晃早已鬆垮不堪的門軸。

“你……要做什麼?”蘇晴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

“門壞了,夜裡不擋風。我找點東西,試試看能不能修補一下。”陳凡頭也不抬,聲音平靜無波。

蘇晴再次沉默了。

修門?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扇門破損了這麼久,他何曾正眼瞧過一次?今日竟……

她無聲地轉過身,默默走回裡屋,坐在冰冷的床沿上,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起,捕捉著外面的動靜。

屋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翻找聲。

陳凡在牆角雜物堆裡翻出幾塊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大小不一的舊木板,又摸索出一小把鏽跡斑斑的鐵釘和一把刃口都捲了的舊斧頭。

叮叮噹噹……

伴隨著略顯生疏的敲擊聲,他開始笨拙地修補起那扇殘破的門。

比量尺寸,費力地砍削木板,對準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釘子敲入。

他的動作確實生疏,甚至可以說笨手笨腳。好幾次,釘子都敲歪了,斧頭也險些砸到自己的手指。

但他沒有停歇,動作雖然慢,卻透著一股執拗的勁兒。

月光勾勒出他專注的側臉輪廓,汗珠沿著額角滑落,在微光下閃爍。那份埋頭苦幹的認真,是蘇晴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

她按捺不住心底的異樣,悄悄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窺視。

他正用一塊打磨得相對光滑的小木塊,仔細地嵌入那個破洞,然後用生鏽的鐵釘,一顆,一顆,極其小心地敲實、固定。

月華如水,傾瀉在他身上,將他的側影映照得稜角分明。那份專注,彷彿傾注了全部心神。

心底某個因絕望而凍結的角落,似乎被這持續的、笨拙的敲打聲,震開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裂痕。

不知過了多久,那擾人的叮噹聲終於停歇。

陳凡長吁一口氣,站起身,輕輕推了推修補好的木門。

雖然補丁摞補丁,木板顏色深淺不一,看起來依舊寒酸狼狽,但那個刺眼的破洞確實消失了。鬆動的門軸也被他用削尖的木楔子塞緊、固定住,開關時,再不復發出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吱呀”怪響。

“好了。”

他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也摻雜著一絲淡淡的滿足。

他轉過身,恰好對上從裡屋悄無聲息走出來的蘇晴。

四目在清冷的月光下交匯。

蘇晴的目光掠過他額角未乾的汗漬,最終落在那扇雖然醜陋、卻終於完整的門板上。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

她默默轉身回屋,很快端出一盆溫熱的水。

“擦把臉吧。”

陳凡接過那條帶著皂角清香的舊毛巾,溫熱的水汽拂過疲憊的臉頰,也彷彿悄然拂去了心頭的一層積塵。

這一夜,許是身心俱疲,又或是心中卸下了某種重負,他睡得格外安穩、深沉。

翌日,天色才剛矇矇亮。

陳凡便已收拾停當,背上了一個比前幾日都要沉重許多的魚簍。

魚簍裡,是他悉心挑選的幾尾肥碩的金黃大黃魚、色彩斑斕的石斑,以及一捧活蹦亂跳、個頭飽滿的海蝦。這些,才是真正能賣出好價錢的“硬通貨”。

“我……我去趟鎮上。”他對剛剛起身的蘇晴說道,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

蘇晴的視線落在那個鼓鼓囊囊、幾乎要滿溢位來的魚簍上,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聲,隨即又極輕地補充了一句:“路上……小心些。”

陳凡心中驀地一暖。

這是連日來,她第一次主動對他流露出些微的關切。

他用力點了點頭,推開那扇昨夜新修好的、不再搖晃作響的木門,大步踏入了清晨微涼的薄霧之中。

通往鎮上的路依舊泥濘難行。

但陳凡的心情卻前所未有的輕快。魚簍裡沉甸甸的分量,是他搏擊命運的籌碼,是他掙脫泥沼的底氣。

鎮上的水產收購點,掌櫃老王正無精打采地打著哈欠,指揮著夥計歸攏一些零星收來的、不值錢的雜魚。

當看到陳凡揹著一個異常沉重的魚簍、步履穩健地走進來時,老王耷拉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抬了抬。

“喲,又是你小子?運氣不錯啊,今兒又撈著啥好東西了?”語氣帶著幾分慣常的隨意。

陳凡也不多話,將魚簍往地上一放,解開系口的草繩。

剎那間,金燦燦的大黃魚泛著誘人的光澤,石斑魚的花紋鮮亮,活蹦亂跳的大海蝦更是彰顯著極致的新鮮,魚蝦的生猛活力與濃郁的海腥味瞬間吸引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

連旁邊幾個正閒聊的魚販子都忍不住圍攏過來,嘖嘖稱奇。

“嚯!好傢伙!這成色!”

“這大黃魚,怕不是得有兩斤往上?”

“是石斑!野生的石斑!這可是稀罕貨啊!”

老王混濁的眼睛裡也迸射出精光,但臉上卻迅速換上一副故作淡然的表情。他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拿起一條最肥的大黃魚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扒拉了一下那些生猛的海蝦。

“嗯……看著是還行。”他拖長了調子,慢條斯理地說,“不過嘛,最近行情不算太好,城裡館子要貨也少了。”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陳凡一眼,見他依舊穿著那身打滿補丁的舊衣裳,一副老實巴交、不諳世事的年輕漁民模樣,心裡的小算盤便噼裡啪啦地打響了。

“這樣吧,”老王伸出三個油膩膩的指頭,比劃了一下,“這些貨,我給你這個數。不少了,也就是老哥看你這後生辛苦,照顧照顧你。”

他報出的價格,比陳凡心中估算的市價,至少低了三成有餘。

典型的看人下菜碟,拿捏陳凡年輕、面生,以為可以隨意壓價。

陳凡心底冷笑一聲。

若是前世那個衝動易怒、又不懂行情的愣頭青,此刻怕是真就被他這番話給唬住,或是直接惱羞成怒了。

但他,早已不是昨日的陳凡。

“王叔,”陳凡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您這話說的,可就有點不地道了。”

老王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木訥的年輕人竟會當面反駁。

陳凡伸手指了指那幾條色彩斑斕的石斑魚:“這石斑,肉質細嫩,魚刺又少,是縣城裡福滿樓的招牌菜之一。我上個月去縣裡送乾貨的時候,還聽他們酒樓的採買師傅唸叨,說這野生的石斑魚現在緊俏得很,就是出到這個價錢,都不一定能收到足量的。”

他又指了指那幾條金光閃閃的大黃魚:“還有這大黃魚,您瞧瞧這光澤,這體型,純粹海里野生的,跟那些養殖塘子裡出來的飼料魚,味道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您是老行家,這其中的差別,肯定比我更清楚。這品相,要是運到市裡去賣,價格起碼得再翻上一番不止。”

他語氣平和,敘述卻條理清晰,對市場行情、甚至縣城大酒樓的偏好都瞭如指掌,信手拈來。

老王臉上的隨意之色漸漸收斂,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

這小子……不簡單!

絕不是個不懂行情的傻小子!

“小子,你……”老王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

陳凡微微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從容與自信。

“王叔,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批貨的成色如何,價值幾何,您心裡肯定有桿秤。我也不跟您漫天要價,只求個公道價。往後我若是再撈著這樣的好東西,自然還優先送到您這兒來。您要是覺得這買賣不划算,那我也沒法子,只能辛苦點,自個兒背到縣裡去碰碰運氣了。雖然路遠點,但想來總能賣個對得起這批貨的價錢。”

他這番話,軟中帶硬,既點明瞭貨物的真實價值,不動聲色地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瞭解行情且有潛在的備選銷售渠道),又給足了老王臺階,暗示了長期合作的可能性。

老王徹底沉默了,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飛快地在心裡權衡著利弊。

這批貨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上品,收進手裡轉手賣出去,利潤相當可觀。更重要的是,如果這小子真有本事能持續弄到這種品質的漁獲,那無疑是一個值得長期維繫的優質供貨渠道。

為了眼前這點蠅頭小利,而得罪一個潛力巨大的供貨商,把他逼到競爭對手那裡去,實在是不划算的買賣。

“行!”權衡再三,老王終於一拍大腿,臉上重新擠出熱絡的笑容,只是比剛才真誠了幾分,“算老哥我看走眼了!小兄弟果然是個懂行的!佩服,佩服!這樣,我再給你加兩成!這個價,絕對公道,不能再高了!”

陳凡心裡清楚,這個價格距離真正的市場高價還有一點距離,但已經非常接近他的心理預期了。做生意講究細水長流,過分榨取,反而不美。

“好,那就按王叔您說的價。”陳凡爽快地點頭應下。

老王立刻眉開眼笑,麻利地招呼夥計過來稱重、算賬。

很快,一沓厚厚的、散發著油墨特殊香氣的鈔票便遞到了陳凡手中。

十塊的,五塊的,一塊的,還有不少毛票,混雜在一起,分量十足。

陳凡接過錢,當著老王的面,仔細地點算了整整兩遍。一共是一百三十七塊五毛錢!

在這個工人月薪普遍不過三四十元的年代,這絕對是一筆足以讓任何人眼紅心跳的“鉅款”!

緊緊捏著這沉甸甸、象徵著新生與希望的票子,陳凡的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了幾分。

這是他重生以來,憑藉自己雙手,堂堂正正賺來的第一桶金!意義非凡!

“小兄弟,以後再有好貨,可千萬得優先想著老哥我啊!”老王的態度此刻已是熱情洋溢,幾乎是有些巴結了。

“一定。”陳凡將錢仔細地貼身藏好,背起已經空了的魚簍,轉身告辭。

他沒有立刻踏上歸途,而是腳步輕快地徑直走向不遠處的供銷社。

有了錢,首先要做的,就是改善這個貧瘠困頓的家。

他幾乎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心情,買了足足二十斤白麵,十斤大米,又稱了一小桶黃澄澄的豆油,最後咬了咬牙,狠心讓售貨員割了三斤肥瘦相間的豬後臀肉。

路過賣糖果點心的櫃檯時,他腳步頓了頓,想起蘇晴蒼白的面色,又轉身稱了一小包紅糖。晴兒懷著身孕,身子虛弱,正需要好好補養。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花花綠綠的布料櫃檯上。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布料是實打實的緊俏貨。

他仔細挑選了一塊天藍色的細棉布,那抹清澈的藍色,像雨後的天空,他想,晴兒穿上一定很好看。又選了一塊觸感極為柔軟的白色絨布,扯了好幾尺。白色的……是準備給那個即將來臨的小生命的。

當他提著大包小包,滿載而歸地走出供銷社大門時,立刻引來了街上行人不少詫異、羨慕甚至夾雜著嫉妒的目光。

“那不是……陳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嗎?他哪來這麼多錢?發財了?”

“我的乖乖!你看他買的!米、面、油、肉!還有布料!”

陳凡對周遭的議論充耳不聞,腳下的步伐愈發輕快有力。

陽光明媚,暖洋洋地灑在身上,驅散了清晨的寒意。回村的土路蜿蜒,似乎也因他輕快的心情而縮短了距離。

然而,就在那熟悉的村口遙遙在望之際,一道山坳轉角處,路旁半人高的草叢裡,突然如同蟄伏的毒蛇般,驟然躥出兩個人影,惡狠狠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定睛一看,正是黑皮手下那兩個臭名昭著的跟班——瘦高個和矮胖子。

兩人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獰笑,手裡各自拎著一根粗實的木棍,眼神貪婪地在他和他手中提著的滿滿當當的包裹上掃來掃去。

“喲,這不是陳凡嘛?趕集回來啦?看樣子,是發了筆小財啊?”瘦高個率先開口,語氣陰陽怪氣,充滿了挑釁。

矮胖子則往前逼近一步,故意晃了晃手中那根打磨光滑的木棍,發出“嗚嗚”的風聲:“小子,新來的?不懂這道上的規矩?在這片地界上混,見了我們兩位哥哥,是不是……得先意思意思啊?”

他們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攔路搶劫,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明目張膽地索要“孝敬錢”。

陳凡停下腳步,緩緩放下手中沉甸甸的收穫,抬起頭,目光沉靜地迎向這兩個不速之客。

林叔的警告,言猶在耳。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