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初冬,山風寒冽。

蘇雲眠趴在男人背上,聽著耳邊呼呼風聲,身體隨著男人飛奔下山的動作而起伏顛簸,下山路上她把臉埋進男人頸窩處,始終沒有抬頭。

一是,怕山風吹的臉冷。

二是,此時她抬頭也什麼都看不見,睜著眼也是一片漆黑,泛著酸澀刺痛,意識也在呼呼山風中變得恍惚。

不知多久,風停了。

到山下了。

她被抱入車內,寒風被關閉的車門擋下,車如離弦箭往醫院而去,她則始終被抱在男人懷裡,哪怕是到了醫院也不曾腳沾地。

很多聲音圍著她。

各種各樣的檢查走了一遍,過了好久好久,耳邊才算清靜下來,蘇雲眠坐在病床上,安靜等待著最終宣判的結果。

病房外。

孟梁景先拿到了結果,一邊翻著手裡的檔案資料,一邊同送來資料的醫生交流。

“能治嗎?”

醫生:“能。”

確定好最重要的,孟梁景才問起根源,“眼睛沒壞?”

醫生:“是的,檢查後,眼睛頂多算是疲勞過度,但並未發生器質性病變反應,基本可以排除病變引發。孟先生,病人最近壓力大嗎?”

孟梁景抬頭看他,“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心理問題導致?”

“心理或許只是一方面。”

“什麼意思?”

“病人最近有遭受過重大打擊,亦或者情緒激烈的時刻,且在此期間又用眼過度的情況......”

“打擊......”

孟梁景眉心緊皺。

重大打擊......那就是幾個月前蘇玉錦的去世,當時正好把夏知若的事情解決,可謂是大喜大悲,在這之後......蘇雲眠又閉關很久,趕製英王室預先訂下的高定禮服,還要去參賽,那禮服上有很多需要針線精巧又耗眼的刺繡工藝,她還是熬著做的。

她還不是做一件,是兩件,還有林青山那一件。

更何況之後......

孟梁景臉色陰沉。

強忍著憤怒、怨念、擔憂、心疼、難過,他深吸氣,右手按揉著太陽穴,將這幾個月可能有影響的方面都簡短說明了一遍。

醫生聽過後點頭。

“那就對了,病人不止是心理方面,眼睛本身也消耗過度了,所幸還未發生器質性病變,藥物調理再加以心理輔導,會好的。”

“要多久?”

“這,畢竟有心理方面的原因,具體還得看病人心理精神受創程度,再輔以觀察,前期還是無法確定的,但畢竟不是病變,這種突然的失明,好起來可能很慢,但快的話也可能就幾天,都是說不準的,但復明機率很高。”

“好,該怎麼做?”

孟梁景長舒口氣,不管怎麼樣,眼睛能好就行,看不見這種事對正常人那都是重大打擊,更遑論還同事業生活深切掛鉤。

但孟梁景心裡又詭異的鬆口氣。

他的機會來了。

之前蘇雲眠強烈的排斥已經讓他絕望,根本找不到絲毫求和的可能,對方根本不在意,對他連報復的行為都沒有,近乎是當個空氣無視著。

幾乎要逼瘋孟梁景。

而現在。

蘇雲眠雖然看不見他了,但也無法無視他了,她需要他。

這就是自己的機會。

恐怕也是唯一的。

但很快,意識到這想法的孟梁景立刻搖頭,將心底升騰而起卑鄙想法強行壓下......不管怎麼樣,讓蘇雲眠眼睛儘快好起來,才是最重要的。

他會照顧好她的。

聽完醫生的叮囑,又記錄備註好,孟梁景才推開病房門。

走進去,一眼就看到坐在病床上的蘇雲眠,正用一雙無神渙散的雙眸看向發出開門聲的方向,也就是自己這邊,孟梁景心尖不由一顫。

只覺得病床上的女人,在此時,有種難言的脆弱。

他走過去。

還未開口,蘇雲眠先問道:“醫生怎麼說?”

“能好。”

“嗯。”

蘇雲眠平靜點頭,對於這個結果似是並不意外,就像她也不意外孟梁景為什麼能那麼快出現在山上的寺裡一樣,很平靜的接受了所有的結果。

“別擔心,我會請最好的......”

“我知道。”

蘇雲眠抬頭,面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臉上甚至流露出笑意,“你的能量能力,我向來是不擔心的,我只是,不太理解。”

孟梁景心頭一跳。

鑑於兩人並不算多美好的過去,他下意識就以為蘇雲眠懷疑誤會是他搞出來的事,立刻解釋,“不是我,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

他只是想蘇雲眠能愛他。

卻總走錯路。

何況,這都什麼時候了,他怎麼可能還敢做這種多餘的事。

“哈?”

蘇雲眠愣了一下,繼而又笑,甚至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又覺荒唐,還有種莫名的悲哀,笑了一會,她才停下。

“孟梁景。

我啊,最近在山上想了很多,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在想,我自己做錯了什麼......”

“你沒有,是我......”

“能先聽我說嗎?”

“......好。”

“我從老家逃出來,來到京市,考上了我心中最好的大學,我以為日子好起來了,也是真的好起來了,遇到了關心愛護我的朋友,還有看好我幫我的導師......我那時想啊,京市真是我的福地,好人還是多的,我還真是有福氣。

然後呢,我遇到了你。

我承認那時我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膽敢喜歡孟家的公子哈哈,但你以羞辱的方式拒絕我那一次,還不夠嗎?

我當時是真的放下了啊。

一直以來,我對感情都是,成就是成,不成就不成了,哪有強求緊追逼迫的理,那得多不講理啊,但你偏偏......

我真是一直都搞不懂,我真心喜歡你時你不要,你羞辱我,又對我做出那種豬狗不如的事,你說你是不是賤,是不是王八蛋?”

孟梁景聲音艱澀,“是,我是王八蛋......對不起。”

蘇雲眠搖頭。

她繼續說著,依舊是平靜的語氣:“後來呢,

你用那種下作手段,咱們稀裡糊塗的結了婚,稀裡糊塗的有了孩子,然後呢,你讓我吃盡了婚姻的苦頭,你讓我覺得,結婚是那麼痛苦的事。

也不知道你圖什麼。

就算咱們是仇人,就你對我做的那些事,那也該是我找你尋仇的理,怎麼倒成了你折騰我?

哈哈。”

說著說著大概是自己都覺得好笑,蘇雲眠忍不住笑了兩聲,隨即低頭揉了揉剛被醫生滴了藥水,但還有些澀疼的眼睛,又撫開孟梁景抓住她胳膊的手。

繼續說道:“好,那時我已是心力交瘁,不想跟你計較,就想著能離婚也成,就當自己倒黴。吃一塹長一智了。結果呢,你非要抓著我不放,你跟夏知若折騰我就罷了,還把我姑奶牽扯進來,讓我早早沒了唯一的親人。我呢,又是車禍墜河瀕死,現在呢,眼睛還瞎了。”

蘇雲眠自嘲一般笑著,“仔細想想,好像從遇見你開始,我就沒遇到過什麼好事,淨倒黴了。也不知是這京市真不是我福地呢,還是孟梁景你就是克我呢?你說你這個人對我來說,還真是晦氣到不行,咱們大概就是天生的氣場不和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

孟梁景厲聲打斷,牙齒打戰,蒼白麵容上敷滿冷汗,身體搖晃著幾乎站不住,從聽第一句開始他就直冒冷汗。

他能接受蘇雲眠跟他一筆筆算賬,卻不能接受這種方式,似是預感到蘇雲眠接下來會說的話,他迫切的打斷,又近乎哀求一般開口:“別說了,求你,別說這樣的話......”

“呵。”

蘇雲眠笑了一下,朝聲音處湊近了些,眼前依舊漆黑,但她知道孟梁景就在面前,也聽得見他愈發沉重急促的呼吸,這讓她臉上笑意更深,忍不住就伸手摸索著摸到孟梁景汗津津的臉,笑意滿滿的臉上不由浮現出快意來。

繼續輕飄飄地道:

“孟梁景,你這麼個晦氣東西,就是因為你緊追著我不放,我才差點死掉現在還瞎了眼,你還纏著我不放,還說不是恨我?不想我死?”

“孟梁景啊,你可太想我死了哈哈哈哈哈......你就是想害死我!”

她大笑著。

笑聲刺耳,孟梁景終是不堪重負地彎下腰,整張臉埋在蘇雲眠頸窩,顫抖著說:“別說了,求你別說了,對不起,我沒有,我沒想到會這樣,我真沒想傷害你,對不起、對不起......”

別說了。

別笑了!別再笑了!

別再這樣笑......

他斷斷續續地哀求著,冷汗眼淚不斷往下流,很快浸透了蘇雲眠頸窩的毛衣。

蘇雲眠笑聲更大了。

她當然知道,她現在前所未有的冷靜清醒,也清楚明白孟梁景是愛她的,愛的扭曲至極,連帶著她自己的人生也被這份愛扭曲掉了,就算愛她又如何?又怎樣?

她只想笑。

不愛就沒意思了,就是因為愛她,這時候才有意思啊。

想想也是可笑。

當自己在山上廟裡,在佛殿裡,神像前,一遍遍覆盤過去的人生,也確定了孟梁景對她的深切愛意後,那一瞬間先浮上心頭的竟然只有恨。

憑什麼只有自己痛苦?

憑什麼只有自己,失去了一切。

憑什麼?

她明明掙扎著逃了那麼多次,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她?

現在,

她也不想放過他了。

病床上,蘇雲眠無神渙散的眼睛雖是漠然,卻彎成了漂亮的月牙狀,明明述說的是自己痛苦不堪的過往,她卻眼睛乾涸了一般一滴淚都流不出,嘴裡時不時發出笑聲,本就漂亮的五官更因為暢快肆意的笑也愈發動人美麗。

她忍不住抬手按在孟梁景腦袋上,往下用力按了按,感受到眼淚浸透毛衣的溼潤,聽著孟梁景痛苦顫抖的聲線,只覺悅耳動聽,笑聲也更是歡快。

裴雪晚一步趕來醫院,推門而入見到的就是這般場景,聽著病房裡男人低微清晰的哽咽、女人銀鈴悅耳的笑聲。

哪怕是她,都不由恍惚。

僵立在病房門前。

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