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芷剛買完一籃子青菜豆腐回來,正要進廚房,眼角餘光瞥見廊廡的舊木柱子底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晨光裡微微閃動。

她好奇地走過去,彎腰拂開積聚的薄塵。

一枚樣式古樸的銀釵靜靜躺在那裡,釵身已被歲月磨得有些發烏,卻難掩其曾經的精緻。

釵頭簡約地盤了個纏枝蓮花樣,底下針尖刻著一個因磨損而模糊不清的“胡”字。

“先生,小染,你們快來看,這是什麼?”喬芷捏著釵子,走進堂屋。

小染正幫慕凌天碾藥,聞聲抬起頭,湊近細看,小巧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這釵子……瞧著有些眼熟……”

她放下手中的小藥錘,接過銀釵,入手冰涼,那獨特的觸感和重量讓她心頭微微一動。

“呀!這……這好像是孃的!”小染低呼,語氣裡帶著三分不確定,七分驚奇,“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娘偶爾會戴上它,寶貝得不得了,都不許我多碰一下呢!”

她捏著銀釵,腳步輕輕地走到溫雲床邊。

溫雲依舊眼神空茫,直愣愣地望著帳頂那片洗得發白的布料。

“溫雲姐姐,你看這是什麼呀?”小染將銀釵在溫雲眼前輕輕晃了晃。

溫雲的眼珠似乎極為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目光滯澀地落在那枚銀釵上。

她盯著那枚釵子,原本死水般的眼神裡,慢慢漾起一絲極淡的困惑,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

“……娘……的……”她乾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幾個幾不可聞的音節,聲音沙啞得像是兩片乾枯的樹葉在摩擦。

慕凌天放下手中的醫書,走了過來,目光在銀釵和溫雲臉上無聲地逡巡片刻,聲音沉靜:“這釵子,想來對胡氏意義非凡。或許,與她早年的一些經歷脫不開干係。”

接連幾日,胡氏都有些魂不守舍,像丟了魂兒似的。

時不時地,她會悄悄走到自家院門口,伸長了脖子,目光焦灼又帶著幾分畏縮地往慕家醫館的方向瞟。

那模樣,活像只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黃鼠狼,既想靠近,又怕捱打。

這日午後,日頭曬得人有些發懶,胡氏終於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七上八下,她狠狠一跺腳,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麼天大的決心,第一次主動抬腳,踏進了慕家醫館那不算高的門檻。

她侷促不安地站在門口,兩隻手死死地攥著洗得發白的衣角,指節都捏得發白,一張平日裡總是刻薄尖酸的臉,此刻漲得像塊紅布,眼神更是飄忽不定,東瞅瞅西望望,就是不敢直視屋裡的人,完全沒了往日裡叉腰罵街的半分囂張氣焰。

“那……那個……”胡氏的嗓子眼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聲音乾巴巴的,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和乞求,“我……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我就是想問問……你們……你們這兒……有沒有……有沒有撿到……撿到一支……銀釵子?”

她一口氣說完,像是怕說慢了就沒膽子再說下去似的,說完便緊緊閉上了嘴,緊張地吞了口唾沫。

小染正端著一碗剛晾溫的藥湯從裡屋出來,聽見這熟悉的問話,腳步一頓,隨即明白了過來。

她從懷裡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用乾淨帕子包好的銀釵,走到胡氏面前,輕聲問道:“您瞧瞧,說的是不是這個?”

胡氏的眼睛驟然間迸發出驚人的亮光,那光芒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點燃。

她像是餓了三天的野狗瞧見了肥肉,一個箭步猛地衝了上來,也顧不上什麼體面不體面,一把就將銀釵從喬芷手裡劈手奪了過去。

那力道極大,喬芷不妨她這一下,身子晃了晃,險些被她撞得一個趔趄。

“我的東西!這自然是我的!”胡氏將銀釵緊緊攥在手心,那力道像是要將釵子嵌進肉裡,彷彿那是她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

她的眼圈卻控制不住地迅速紅了起來,聲音也帶上了明顯的哽咽,卻依舊嘴硬地辯解著,不肯露出一絲軟弱。

她低下頭,貪婪地看著掌心中那枚飽經風霜的銀釵,粗糙的指腹帶著顫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釵身上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紋路。

眼前,似乎又浮現出許多年前,她還未出嫁時,母親那雙佈滿老繭、枯槁瘦弱的手,是如何顫巍巍地將這枚嶄新鋥亮的銀釵,小心翼翼地插在她烏黑的髮間。

後來,丈夫病重,家裡的錢像流水一樣淌出去,卻怎麼也填不滿那個無底洞。

家中早已空空蕩蕩,為了給丈夫抓那吊命的藥,為了拉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溫雲,她放下了曾引以為傲的體面,厚著臉皮四處求告。

可換來的,只有冰冷的白眼和緊閉的柴門。

她哭著將這枚釵子送進了縣城那見不得光的當鋪,換了幾吊救命錢。

可沒過多久,這枚釵子又回到了她手中。

是溫雲……

溫雲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錢,偷偷摸摸地將這釵子贖了回來,悄悄塞到她手裡。

溫雲那時紅著眼圈,強忍著眼淚,卻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娘,這是你最喜歡的,以後可別再弄丟了。”

胡氏的心,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股從未有過的悔恨,像毒蛇一樣,冰冷地纏繞上她的五臟六腑,啃噬著她的心。

她刻薄,她貪婪,她偏心,她把所有的不如意和怨氣,全都發洩在了最不該傷害的兩個女兒身上。

她以為自己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再被人看不起。

可到頭來,她卻親手將溫雲逼瘋,將自己活成了一個人見人厭、連自己都唾棄的潑婦。

悔恨如同毒蛇,啃噬著她的五臟六腑。

她抬起頭,目光落在床上那個形容枯槁、眼神呆滯的女兒身上。

那是她的雲兒啊,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骨肉啊!

“噗通”一聲,胡氏雙腿一軟,竟直直跪在了溫雲的床前。

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從她佈滿皺紋的眼角洶湧而出,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雲兒……我的雲兒……”胡氏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撫摸溫雲的頭髮,卻又在半空中頓住,彷彿怕驚擾了她。

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痛楚:“是娘對不起你……”

床上,溫雲原本空洞的眼神,在聽到母親那一聲聲泣血的呼喚,在感受到那滴落在手背上的滾燙淚水時,竟慢慢地,慢慢地,有了一絲聚焦。

她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形容憔悴的婦人,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記憶的碎片,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迷霧,一點點聚攏。

“……娘……”

一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溫雲乾裂的唇間溢位。

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孩童般的濡慕與依賴。

胡氏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溫雲。

溫雲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如此長時間的清明,她正看著自己!

“雲兒!你……你認得娘了?”胡氏激動得渾身發抖,一把抓住溫雲的手。

溫雲似乎想說什麼,張了張嘴,情緒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清醒而劇烈波動起來。

她猛地蹙緊了眉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她喉間爆發出來。

“噗——”

一口暗紅色的血,猛地從溫雲口中噴湧而出,濺落在胡氏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