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
金雪梨終於搞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局勢。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被捲進這一個巢穴陷阱裡的,乍一清醒過來時,簡直像是初生嬰兒一樣,有一瞬間連自己是誰也想不起來,困惑恐懼幾乎想哭。
幸好巢穴陷阱沒有折磨她太久;從身邊層層迭迭的陰影裡,逐漸浮現起了一個遊戲廳的模樣。
金雪梨緩過神,慢慢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
她如果想從這兒出去,就得先把遊戲玩通關——等遊戲通關了,被巢穴遮蔽的記憶自然就會回來。
“遊戲規則很簡單,”
遊戲廣播裡的電子音,輕快地問道:“你與你的競爭對手,都有三十秒遊戲時間。三十秒內,擊中螢幕上的移動目標,就可以獲得相應積分。依據射擊部位的關鍵程度,可獲得從三分到一分不等的積分……在遊戲結束後,積分更高的人可以用積分換取金錢。”
金雪梨只覺自己一下子插上了電,眼睛都亮了。“怎麼換?兌換比例是?”
“一分換一千刀。”
“這麼高!只要擊中,最少也有一分?”
“對,”遊戲廣播倒是很親切,“你手中的全自動通用機槍,配有連續填充彈匣,每分鐘可以發射600發子彈。三十秒,就是三百發。”
只要不斷調校槍口,使其跟上移動中的射擊目標,自動連續發射的子彈就能負責給她賺積分了;哪怕只有一半擊中目標,事後也有至少十五萬入賬——這次來巢穴,三十秒就能賺十五萬刀,實在是太棒了。
她準頭不錯,八成能擊敗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競爭對手。
“還能再多玩幾局嗎?”金雪梨躍躍欲試地問道。
遊戲廣播裡忽然笑了一聲。“有很多局……都是你在玩。”
什麼?是她可以多玩幾局的意思嗎?
不等金雪梨再問,就聽廣播愉快地問道:“你的競爭對手已就位,你準備好了嗎?”
“欸?等等,”金雪梨趕忙坐下來,盯著面前螢幕,緊緊握住機槍,說:“好了!”
“好,遊戲即將開始。三——”
***
……要殺出一條路,才能離開這個巢穴陷阱。
金雪梨深吸一口氣,將輕機槍在肩上重新架好了。她以前從未用過這麼重、這麼大火力的武器;她穿的不是單兵裝備,肩上又沒有肉,面板骨頭都已被壓得生痛生痛,卻不敢將槍放下。
真是,如果是一把輕型手槍就好了。
……如果對手是居民就好了。
她慢慢地往前又走了一步。
在柔和明亮的無數射燈下,曾是金雪梨對金錢的幻想。
或者說,是她對金錢幻想中的一種、一部分——一眼看不到頭的廣闊衣帽間裡,盡是不知多少件造價昂貴的定製女裝。
她們矜持清冷,彷彿知道走在她們之中的金雪梨,並不是一個配讓她們低下頭、掐束著、拱托起來的主人。
光澤,線條,質地,重量,裁剪……需要多少人的時間、精力、巧思與天賦,才能凝造出一件件幾近藝術品的衣物?
如今她卻要用槍彈一件件毀掉它們了。
明明是她以前總為之流連的東西,如今金雪梨卻不敢多看——她不敢讓自己的目光迷離在金錢與審美融合交匯之處。
因為遊戲規則早就清清楚楚告訴她了。
在她注意力鬆懈之時——
余光中影子一動。
金雪梨猛一擰身,恰好看見那一件剛把悄悄自己摘下來的長裙;它朝金雪梨一扭腰,領口上半圈閃爍碎鑽與她的目光對上了。
長裙胸口微微一起伏。
在她急忙調整槍口時,長裙已高高揮動起衣袖,從遠處的衣架之間朝她狂奔而來,如同一個沒有了頭、發不出尖聲高笑的高雅仕女——
“二——”
***
金雪梨坐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昏黑中,什麼也看不見。
但她很清楚自己正身處何處。
一切都太熟悉了;不需要燈光,不需要視線,就像人不需要這些東西,就能認出自己容身其中的這一具皮囊。
這裡是她自打出生有記憶以來,認識的第一個家。
也是最後一個家。
自它以後,那些一個個不再是拖車形狀、模樣位置各異的房子,就只是房子而已。
黑摩爾市裡那一間漂亮昂貴的公寓,如今想來,彷彿是八歲的金雪梨做的一個白日夢:遙遠,不真切,像異星一樣陌生,她身處其間,格格不入。
在這輛拖車,在她此生唯一一個家裡,金雪梨學會了很多很多事;所以她才得以從十九歲那一年裡掙扎著逃出來,逃進黑摩爾市,跌進巢穴,又從巢穴全身以退。
身下廉價的假皮革已經舊得開裂了,貼在她的大腿面板上,稍一動就扎得慌。
她既是二十八歲,又是十二歲。
家裡每一個角落都被種種破爛雜物擠塞得滿滿當當,每一塊檯面上都找不出一點空地,卻又不捨得丟;拖車中,總悶著一股汗味與罐頭菜混合的氣息,仔細想想,這簡直不合理。
因為即使緊關著門窗,老拖車也彷彿已處在散架邊緣,整日從它骨頭縫裡呼呼地往裡鑽風。
不止是風,夏天的蚊蟲,鄰居的爭罵,以及此刻一下一下朝拖車走來的腳步……
金雪梨解開了安全栓。
她看不見大門在哪,但是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很清晰。
更何況,這兒是她家。
那個男人含混不清的嗓音,在門口高聲叫了幾次媽媽的名字;金雪梨聽著他咔咔地清著喉嚨,使勁把痰拽上嗓子眼,重重一口啐在門口。
門上被人猛地一砸,一陣搖晃——“開門!”
那男人的怒火越來越大,髒話、威脅一起噴濺在門上,叫媽媽把他的錢吐出來。
“……她去鎮上買東西了,”一個鄰居似乎實在聽不下去,開門喊道:“你再叫也沒用。”
“拿著老子的錢,買什麼東西,”那男人口齒不清,醉醺醺地罵了一句,忽然停頓下來。
……來了。
“噢,那……雪梨在家吧?”那男人的嘴唇,幾乎像是貼在了門縫上。“開開門,是叔叔呀……”
在車門被人一腳踹開,昏紫暮色傾洩進來時,金雪梨也將槍口對準了門口裡的人影。
“一!”
***
2026年12月5日,11:31pm
黑摩爾市第121街與119街的中央路段
金雪梨猛地吸了一口涼氣,從夢中醒來了。
***
2026年12月5日,11:33pm
黑摩爾市林蔭恩賞路路口
金雪梨猛地吸了一口涼氣,從夢中醒來了。
***
2026年12月5日,11:35pm
黑摩爾市第102街與庇護港大道交界處
金雪梨猛地吸了一口涼氣,從夢中醒來了。
剛醒來的那一瞬間,強光映亮了視野;她不由自主一眯眼,無數風雨澆打在身上的知覺,突然一起湧進了腦海裡,一時間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到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將她向後一拽。
“快跑!”
金雪梨一愣,回過頭,發現天西已先她一步衝了出去。
為什麼要——
她朝反方向一掃,頓時明白了。
在傾注天地的暴雨之間,一輛油罐車剛剛失去了控制。
它的輪胎上、罐體上、駕駛窗上……盡是無數槍彈打出的孔洞;油罐車已整個側翻、倒在地上,引擎卻仍然在暴雨中轟鳴著,被餘勢推著直直朝這一處路口衝上來。
摩擦時的高溫,將路面燙得哈起了濃霧似的白汽;大量黑色液體彷彿無數終得自由的瀑布,奔逃著衝進了天地裡,被風雨卷向四面八方,被熱浪蒸騰著升入天空,被巨震甩濺上了人世。
金雪梨一鬆手,一把她甚至不記得何時拿在手裡的機槍,當地一下掉在地上。
在如同泰山壓頂一樣朝她逼近的車頭前,她一扭身,拼命朝天西追了上去。
“怎、怎麼回事——”
一張嘴,就有不知多少雨點撲進嘴裡。風穿透了衣服,雨水滑向她的腳下,彷彿想要順勢拽住她的腳,往後一拉似的——不,路上不止是雨水了。
“是原液!”
她根本不知道天西是否能聽見自己,她只是高聲不知叫給誰聽:“我們把裝著原液的油罐車打翻了!它哪裡來的……是奈特家的嗎?怎、怎麼回事?我為什麼會——”
身後,那一輛油罐車如同垂死掙扎的巨獸,終於一頭撞在了路旁的建築上;腳下大地沉悶地搖晃著,好像要將身上的水和水裡的人,都一起抖下去。
金雪梨終於一步沒踩穩,一跤滑跌在地上。
“天西!”
天西似乎終於聽見了她的叫聲,猛地剎住了腳步。他人高腿長,僅是這麼幾息工夫,就已經跑到另一頭路口了。
“拉我一把,”金雪梨嘶著涼氣,叫道:“我好像扭了一下腳……天西?”
天西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怎麼回事?他沒聽見嗎?
金雪梨好不容易爬起來,感覺腳腕似乎扭得不嚴重。她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油罐車;這才忍著痛跑上去,又叫了一聲:“天西!”
這一次,天西終於有了反應。
他回過頭,看了看金雪梨——神色卻難以形容。
天西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指著t字路口另一端的盡頭,啞聲說:“你看。”
金雪梨瘸著一隻腳,一步步走過去,站住了。
她愣住了。
她忽然明白了天西臉上的神色。
在相隔幾百米遠的另一條路上,躺著一輛同樣翻倒了的油罐車;它身上一叢叢微弱火光,還沒被雨徹底澆滅。
忽明忽暗的火光外,停著一輛車。
車裡的人抬起頭,與二人的目光碰上了。他們慢慢開啟車門,彷彿大夢初醒一樣,下了車,站在車門後,一動不動。
金雪梨與天西,遙遙地看著金雪梨與天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