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發生的事,就像無數夢的碎片,交迭搖盪,恍惚失真。

那時我已做好死去的心理準備;我緊緊閉著眼睛,雙手捂住耳朵,這樣一來,我死前聽見的最後的聲音,就不再是槍手朝我走來的腳步聲,而是我自己低低的哼唱。

原本的壓軸曲目,作為我生命的閉幕曲,也很合適。

我是黃昏逐漸淤紫的天空

我是一場無話可說的對話

與你在靜寂中對望

手越按越緊,耳朵眼裡裹著一團氣,被壓得生痛生痛。

即使耳中只有我自己的歌聲,我依然能感覺到舞臺地面上多了一個人體的重量——腳步一下一下落在地板上,沉沉震動著我的身體、我的聲音。

一聲巨響,驚斷了我的歌唱;舞臺佈景被人一腳踹開了,光一下子洩在我身上,我回過頭,槍手的黑影正立在我背後。

我鬆開了手。

“這個時候還要唱你的歌?下地獄去吧,”他像一條蛇,說話時嘶嘶作響,白色口沫四濺。“去給撒旦唱你的——”

“我很幸運,”我仰起臉,感覺眼淚滑了下去,但我仍然笑了一下。“你現在背光……意味著我死也不用看見你那張臉。”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立刻朝我舉起了槍。

只是一息之後,他忽然改了心意。

他走上來,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將我硬生生扯過去——劇痛衝擊著我的視野,我好像廝打了,好像尖叫了,但隨著一槍狠狠砸在我的太陽穴上,世界頓時四散分裂,在我身邊碎了一地。

我的耳朵、眼睛都被血糊住了,模模糊糊地,只能感覺到自己像一條死魚似的,被拽下了舞臺。

舞臺有一米多高;喜歡從高空中躍下的我,僅是從一米多高的舞臺上跌下去,卻好像砸進了沉沉的深淵裡,再也爬不起來。

他要拿我怎麼樣?

為什麼要帶我出去?他不怕出去之後被抓嗎?

外面應該早就被包圍了吧?

那人在拽著我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口齒不清、含含糊糊地低聲咒罵我;他說他要把我公開處刑,他說他聽見了上帝的指引,他說他在為這個國家洗清毒素、驅逐邪惡……

肯定是我最後那一句話把他激怒了,他才臨時改變主意——但就算速死變成漫長折磨,我也並不後悔。

我不在乎他是否被激怒,我只是想說我要說的話而已。

我不在乎他們是否被激怒,我只想唱我要唱的歌。

回家的路曲折沉默

我遊在暴雨裡,浮在海浪上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唱出聲了——可能沒有。

因為我的神智早已處於渙散邊緣,什麼也看不清,連槍手的聲音都快聽不見了。

好像被裝進了一隻搖籃裡,我的靈魂在兩端之間搖搖蕩蕩,一頭是生,一頭是死。

直到我被塞進一輛車裡時,我才意識到,我好像被帶進了地下停車場。

他是怎麼突破包圍、進入地下停車場的,我不知道;我倒在後座上,正好能看見前排座位之間的擋風玻璃。

那一片光,像是我碰不到的生路。

我看著汽車發動起來,疾馳出去,撞破了收費閘口的欄杆,一頭撞進了外面的天光裡——街上不知多少人,像受了驚的魚群,尖叫著,在汽車掀起的無形浪頭下四散而逃。

只有一個人……

街邊只有一個人沒動,像是海浪撞上去也只能破裂、繞路的一塊礁岩;她定定站在奔跑潰逃的人潮裡,朝汽車駕駛舉起了槍口。

汽車從她面前一劃而過的短短片刻裡,她已砰砰連續開了三槍。

槍手卻沒中彈——他及時撲了下去,在一片碎玻璃的銀雨裡怒罵了一聲;他貓著腰,緊攥著方向盤,汽車急急一擰身,才勉強沒有衝上人行道的樹幹。

在短促的機會里,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我突然一翻身爬了起來,身子撞在了車門上——我忍著暈眩,拼命捶了一下車窗。

“水銀!”我嘶聲叫道。“我在這裡!”

不可思議。

水銀竟然真的看見我了。

她與我隔著車窗,碰上了目光;她似乎氣息急促,盯著我,眼睛裡暗光閃爍。

那一瞬間,彷彿天海即將傾落,彷彿我要跌進——

下一秒,我就隨著汽車一起,被硬生生地從水銀眼中拽了出去,被拋向了未知。

當人喚醒我時,我將被淹沒

沉下海底,再不見天光

***

“老式灰色皮卡,福特,”

水銀一邊朝耳機中吼,一邊大步跑向她歪倒在路邊的重型機車。“牌照號碼開頭是3aoa,正在往第九十九街方向開!人就在車上,給我攔住它!”

“知道了,”部下應了一句,卻似乎想起了什麼。“水銀姐,如果那槍手一旦發現自己跑不掉……”

說得對。

那槍手沒有殺她,反而把她綁上車,已經是意料之外的事了——據說音樂廳裡早已屍橫遍野——他意識到在劫難逃時,有極大可能會先把她殺了。

水銀坐上機車,轟然發動了引擎。

“看到車的時候,就用那個偽像,”

水銀在疾馳的轟鳴聲中,衝入了黑摩爾市的車流,咬著牙說:“一旦偽像生效,不必顧忌這兒是市內,把整輛車都給我掀了。我要用那個人的血肉抹地。”

她曾經坐在結束營業後空蕩蕩的酒吧裡,對水銀笑著說:“……我不信。”

水銀那時揚起眉毛,裝出吃了一驚的樣子:“你不信?這麼平常的事都不信?”

她被逗得笑起來,嗓音又柔又沉卻又明亮,彷彿銀子融化了,裹卷著霧氣。這樣的聲音,哪怕是罵人,也叫人忍不住不聽。

“只要把人籠住,就算朝它打火箭炮,裡面的人也不會受傷?有這種東西,你幹嘛不賣給軍方呢,一定值一大筆錢。”

水銀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酒,微微一笑。“軍隊要它沒用。”

就算為它找到買主,也不會是軍隊;因為被保護的人一次只能有一個,而且被保護者還會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了暗影裡,忘記自己是誰,記憶模模糊糊。除非有外力去除偽像,否則靠自己無法擺脫。

在戰場上,當然是廢物一樣;因為要依靠外人才能擺脫偽像效果,所以不少大人物也對它心存顧忌,不太積極。

只是就算水銀解釋了,她也不會信。

不,與其說是“不信”,不如說是壓根不在乎——不在乎的事,也就談不上信或不信了。

她早把整個自己都獻祭給音樂了,水銀看得出來。

這個世界上,除了音樂,再沒有別的事物能夠佔據她一絲一毫的心神。

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她登臺唱歌。

什麼巢穴也好,偽像也好,甚至是水銀本身也好,其重要性或許都跟樓上鄰居晚上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一樣——與她無關。

一連給她捧了兩年場之後,水銀才慢慢在她的世界裡有了一席之地。

後來她們很熟悉了,就常常在酒吧關燈閉門之後,點一盞小檯燈,一起坐在吧檯飲酒聊天。

她微醺時,總說水銀是她在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知己。

“你喜歡我的歌,我看得出來,”她大著舌頭說,“不是那種聽了覺得,‘啊,還不錯’的喜歡,是……真心真意……的愛。”

水銀沒說話。

因為語言太輕薄。

她輕易不願回憶第一次聽見那首歌時,自己朝臺上抬起目光,看見她的那一刻。

據說人在回憶的過程中,大腦也會不自覺地對記憶加工,使其扭曲變化。

那是水銀生在人世上,最不願其有哪怕一絲絲錯樣和改動的記憶。

如此天賦,如此野心,如此稀有而美麗……

不該只困在酒吧裡做一個駐唱歌手;那副嗓音,如果不得不對遞給她的小費說一聲“謝謝”,那是對她嗓音的侮辱。

水銀想讓她知道,這個人間裡,還是有人能看見美的。

“我知道如何讓你成名,”水銀低聲說。

那是一個居民告訴過自己的事。

每個居民都自有其一套看世界的邏輯;奇妙的是,它怎麼去應用那套邏輯,世界就會相應地服從變化,順其自然。

“為什麼有人一輩子也不能出頭,有的人感覺就很有‘明星氣’?因為‘罩子’去掉了。”

那居民不想與水銀簽約,於是給了她許多訊息做交換。“把人的外殼打磨掉,哪怕底下也只是平平無奇的普通石頭,只要你打磨得夠狠,一樣能多少發點亮。一有了光,就自動地吸引了目光……名氣就能接踵而來。名氣有多大,就看罩子下的人本身有多亮。”

她的外殼下面,像銀河星鑽一樣光芒閃爍。

“但是要小心噢,”居民搖著手指說,“罩子也是人類的保護罩,沒了它很危險……完全去掉它的話……”

就由我來當你的保護罩。

水銀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背上單肩炮的——咦?自己騎上車時,帶上它了嗎?

但是無所謂,沒有關係。

重要的是,水銀終於看見那輛灰色福特老皮卡了。

她就在車上,已被偽像保護起來了,已被暗河一樣的影子包裹住了。

所以,水銀可以盡情朝那輛灰色福特老皮卡傾瀉槍彈。

要將它掀翻,要看到它著火,要讓它一路翻滾,帶著那個死不足惜的人,一起體驗人生最大最深的恐懼。

thalassa,古希臘神話裡的海之女神——是出道後她給自己改的名字。

“司羅剎!”

水銀高聲叫道,彷彿想要從這一個茫茫如夢的世界裡,把她喚回來——“司羅剎,我在這裡!”

***

2026年,12月5日,8:57pm

彷彿有一顆炮彈砸進了海水裡;火光、槍彈聲、卡車翻倒時的震顫,將天地間密不透風的雨幕,撕扯、燒灼出了無數白煙蒸騰的裂洞——

麥明河猛然一吸氣,從夢裡醒來了。

怎麼回事?

她怎麼人仍站著,沒有睡過去,卻陷進了夢裡?

手上好沉,胳膊在不斷髮抖,肩膀隱隱作痛……

她低下頭,明白了。

麥明河看著自己手裡的重型機槍,又看了看遠處馬路上失去控制,翻倒後依然止不住衝勢,橫掃著砸向路邊大樓的油罐車。

……不是卡車。

她不是水銀,也不是司羅剎。

她沒有朝綁架了歌手的皮卡開槍,那不是她的故事,那是一場夢。

她是麥明河,但她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握著一柄重型機槍,放倒了一輛車。

放倒了一輛大型油罐車。

一輛已經著火、罐體損壞、正在汩汩流淌著黑色液體的油罐車。

傾盆暴雨,漫漲的河水,湧進城市裡的風暴……天地間的大水,稀釋了黑色液體,也變成了無窮無盡的黑色液體。

大雨裹著黑液,急速穿過井蓋,流向下水道,流入河裡,正在她的眼前,朝黑摩爾市的角落無休無止地蔓延。

這輛油罐車是從哪來的,裝的是什麼,她一點都不知道。

麥明河呆呆地站在雨裡,看著馬路對面,從油罐車後方,一步一步走出來一個人影。

她以前從沒見過水銀,但她一眼就認出了水銀;因為在司羅剎的夢裡,水銀早已成了她最熟悉的人。

水銀神色近乎虛惘怔忡,一張臉被雨水洗得雪白,頭髮溼透之後,比暴雨黑夜更黑。

她修長蒼白的脖子上,密密麻麻刺滿了人名。

她看了一眼麥明河,似乎對後者的出現絲毫沒有一絲意外——或興趣。

“水銀?”麥明河輕輕叫了一聲。“你怎麼……剛才是怎麼回事?”

水銀轉過頭,看著不斷流血的油罐車;還未被暴雨澆熄的火光,在她眼裡微弱地跳。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兒……我記得我做了一個夢。”水銀喃喃地說,“我夢見……我把她救下來了。”

她拎著重型機槍,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人在大夢初醒時,往往是這樣的。

麥明河剛從一場同樣的夢裡醒來,也仍有幾分恍惚。

“夢見?那司羅剎她……”

“司羅剎五年前就死了。”水銀說,“一個槍手闖進了她的小型個唱現場。她當場中彈。

“都說夢是人類不滿足的願望……是不是?”

水銀說著,笑了一笑。

“我夢見她沒有死。我夢見那個槍手把她綁到了車上,開車逃了。我夢見我追了上去,掀翻了那一輛皮卡,高聲叫了她的名字……”

被人喚醒時,我將沉沒於海底,再不見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