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明河萬沒想到,事情竟會演變成這種叫人傻眼的局面。

她好不容易才狠下心,一邊勸自己“他不是人”,一邊努力不去想“時間偽像”,一邊將伊文拼命推進了海里——但那已經是二十分鐘之前的事了。

他連叫也沒叫一聲,跌進了海水裡,一個荒謬噩夢就開始了。

二十分鐘之後,伊文始終如同一個標記浮標似的,在漆黑暴雨與昏沉海浪之間,起起伏伏,遠遠近近,陰魂不散。

每當一個浪頭打上他,將他短暫從海上抹去時,三人都以為這下總算要結束了——然而過不了幾秒,那張被泡得囊白的臉,就會像一個假冒而拙劣的月球似的,再次從暗潮裡浮生出來,直直望著小艇。

如此反覆幾次,幾人都隱隱地發毛了,時不時,就會轉頭看一看四周黑海,彷彿擔心遠方會漂來更多的臉。

槍彈很快就打光了,卻好像一顆都沒碰上他。

“他怎麼不被沖走?”

海蘆葦已不知把這句話問了幾次,但誰也沒法回答他。“風浪這麼大,他就一直在船旁邊!”

“我們都有眼睛,”艾梅粒緊緊把著扶手,沒好氣地說。

“等他下次再漂近的時候,你打得再狠一點,”海蘆葦建議道。

艾梅粒竟然沒有與他爭辯——在船身顛簸中,她煩躁地用腳抵住來回亂滾的球棒,說:“你不懂,根本使不上力。”

風浪不住推搡搖晃著小船,即使只是站穩,渾身肌肉也都得發力、不斷抵抗著腳下總想掀倒人的船板,才能勉強維持住平衡。

更何況船上離海面有一段距離,伊文的頭骨又會“凹陷回彈”——簡直像是在海浪上打水鼠,不管艾梅粒揮幾次棒,伊文總會再次冒頭。

“風浪越來越大了,再耽誤下去,我怕咱們都要遭殃。”

海蘆葦在雨衣裡,也被凍得嘴唇發青,唇舌都僵硬了:“他一個人泡在海里,遲早要沉的吧?要不然別管了,我們先回去。”

“不行,”麥明河下意識地說。

伊文還真有可能一直不沉——萬一他被不知情的人救上來呢?救他的人會怎麼樣?

一想到這兒,麥明河就自然想起了內特醫生。

她至今也不知道內特醫生到底是哪裡讓她覺得不對勁了。只是自己當時貿然將伊文帶去給他急救,不知道給他帶去了多大影響,抽空得回去看一看他——不過,那都是後話了,她得先把眼下這一關過了。

“正常人類不可能抵抗住這種風浪,”

艾梅粒喃喃地說,聲音被暴雨與風浪衝擊成了模糊碎片。她渾身早就溼透了,比起海浪裡上身筆直、定定盯著他們的伊文,她更像是跌進海里的那個。

“他肯定是個居民!別說往下沉,我怕我們一掉頭,他就會從後頭跟上。”

被他不近不遠地一路跟回岸上……這一幕畫面,就像伊文按也按不下去的臉,從麥明河腦海裡浮了起來。

“可惜船上沒有沉重東西,”海蘆葦說:“不然抓住他,往他身上塞點石頭什麼的——也比這樣強。”

伊文雙手仍被反銬著,雙腳也在被推下船之前就綁住了,他到底是怎麼做到一直跟在船邊、不被浪頭捲走的?

“他又漂過來了,”艾梅粒冷冷喝了一聲,彎腰抄起球棒。

果然,海浪裡那一張臉,就像被人牽著似的,不論昏黑水浪如何一波一波擊打他、壓沒他;他依然在起伏著、慢慢地靠近船邊。

“等他漂到船邊再下手,”麥明河胡亂抹掉眼裡、嘴裡的水,“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再試一次。”

艾梅粒看她一眼,伏在船邊上做好了擊棒準備,低聲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他是居民的話,就不是靠打能打走的了。我們恐怕會一直被他纏住。”

麥明河何嘗不知道呢?

不能放他回黑摩爾市,也沒法叫他沉沒進海里;他似乎也救不回來,恢復不成人身了。

即使自己先一步逃走,也永遠不知道哪一天會被暗處裡的伊文伏擊。

“來了!”海蘆葦叫了一聲,手電筒的雪白光柱,落在了船邊。

光染亮了無數銀白雨柱,與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麥明河眼睜睜看著伊文的腦門,在球棒揮下來之前,居然先一步凹出了一道寬窄深度都恰恰好的淺溝——這傢伙是挨球棒捱得多了?

竟然能嚴絲合縫地——

在這一刻,船下深處,彷彿有某種龐大的、心懷憤恨的巨獸,驀然一頭撞在船肚上。

麥明河的心臟、靈魂和雙腳,一起離了船,被拋進了雨裡;在一瞬間的失重後,她重新狠狠跌回了船板上,痛得視野都花了。

但在還未重新看清天地時,她就意識到了不妙。

“艾梅粒!”

她急忙想要再爬起來,卻因為一切都是溼滑的,連連滾跌了幾次。“艾梅粒!你哪兒?”

船上已經沒有艾梅粒了。

海蘆葦從她身後不遠處,半爬半撲,一下子撞在船邊上。

手電筒的光正急速消沒在滔滔黑浪之下,彷彿被吞進了巨獸肚腹深處——隨著白光的溘然消寂,艾梅粒拼命伸長手臂高呼的那一幕,也被徹底關進了黑暗深處。

“別下去!”麥明河一把拽住海蘆葦,喝道:“你下去,你也完了!”

“這種天氣,不趕快救她上來的話——”

“船上不是有繩索嗎?”麥明河如同水鬼,卻覺喉嚨胸口都被人壓進了火炭,“我去綁上救生圈,你去開船!”

海蘆葦似乎這才想起來,船上也有探照燈,帶著哭腔應了一聲,又滑又跌地去了。

“艾梅粒!”麥明河抓著救生圈,衝風雨和海浪裡叫道:“你在哪,你喊一聲!”

她沒聽見艾梅粒的聲音,卻聽見有人在雨幕裡小聲地笑了一笑。

聲音清清楚楚,切過雨聲與海濤,紮在她耳朵裡。

“報應呀,”伊文說。

麥明河慢慢地低下頭。

伊文仍浮在船旁,仰臉衝她一笑,卻正一點點地後退。

“誰叫她要謀殺我呢?我這就去找她……等我找到她,她就得好好地向我道歉了……她將會如此羞愧內疚,她將會沒臉見人,她的臉將會揪成一團,被吸進她自己的鼻孔耳洞嘴洞眼洞裡……”

“等等!你不是衝我來的嗎?你衝我來啊!”

麥明河怒叫幾聲,卻沒能叫伊文產生半點反應——剛才他還如同附骨之疽一樣擺脫不掉,此刻卻起起伏伏几次,就迅速隱沒在了海浪間。

海蘆葦已坐進了駕駛座;引擎轟鳴起來,船頭燈刺穿瞭如同黑夜一樣的瓢潑大雨。

“快跟上他,”麥明河立刻喊道,“不能讓他先一步找到艾梅粒!”

人掉進水裡,已經是九死一生;如果再被伊文先抓住——

她不敢再想下去。

是她的錯嗎?她不該在今天、不該拖著兩個孩子,一起出海的,是不是?

船開動了;在劇烈搖擺的海浪上,她死死抓著救生圈,眯著眼睛,一遍遍掃視著海面,聲嘶力竭地呼叫著艾梅粒的名字。

她既怕伊文找到艾梅粒,又怕連伊文也找不到艾梅粒,甚至連想也不敢想,艾梅粒會永遠沉在這片海里的可能性。

那孩子會水嗎?她能撐住嗎?

麥明河焦心至極,以至於過了幾秒,她才從引擎聲、海浪聲與暴雨裡,海蘆葦扯著嗓子叫道:“找到之後呢?找到之後怎麼辦?”

“你先找——”

海蘆葦一轉船頭,手臂與船頭燈一起指向了前方,說:“我、我找到了……”

船頭燈光一起一伏,從暗夜一樣的海上,再次照亮了伊文。

他正背對著船上二人;在波濤浪打之間,隱約能看出來,他似乎正從背後抱著一個人。

溼透的馬尾辮,搭在伊文肩膀上,麥明河一眼就認出了它的主人。

“艾梅粒!”她幾乎要把嗓子都撕裂了,“艾梅粒,抓住救生圈,我拖你上來!”

救生圈打在水面上,濺起一片白浪;然而艾梅粒彷彿已經昏死過去一樣,一動不動。

伊文兩隻手從艾梅粒腋下穿過,重新又舉起來,壓在她的頭顱兩側上;無論麥明河如何怒吼、如何哀求、如何眯眼去看……卻始終不知道他在對艾梅粒做什麼。

他抓住艾梅粒已有幾十秒了,絕不能再拖了,可是該怎麼辦?難道又要跳下去嗎?

“怎麼辦?”海蘆葦也沒了主意,聲音裡有了哭腔。“怎麼偏偏這個時候,他不往船邊漂了?”

往船邊漂的話,或許他們還能——

等等。

麥明河驀然一下止住吼聲,愣了。

……為什麼伊文會一直往船邊漂?

這個問題,他們剛才沒少討論,卻誰也沒有答案,只能把它當成是居民的能力。

她救起伊文時,就是從同一條船上跳進了海里……

如今伊文始終不遠不近,漂在船周,連風浪也卷不走……

麥明河忽然想起了在凱家大宅那一天。柴司義父在呼喚他時,把他從小到大的事情都講了一遍。

之所以他當初能擊退那一個殺了柴司母親的居民、救出柴司,是因為——是因為——

凱羅南切斷了“狗繩”。

……也就切斷了那居民進入人世的通路。

一切斷,它就跌回巢穴去了。

這麼說來——

麥明河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在焦急時,身體行動速度竟能比思緒更快。

當她的神智反應過來時,海蘆葦的叫聲已被拋在了身後半空裡。

下一個瞬間,她整個人都跌進了水裡,水浪衝天直上,淹沒了一切人世聲響。

麥明河生怕被浪衝走,拼命撲到船尾,抓住了已經停下的船尾引擎,在一片昏黑裡摸索著,手指被水衝得不斷擊打著彼此。

她找到了。

那一條掛在船上的皮帶,幾日之後,依然牢牢地卡在原位。

它是通路嗎?

麥明河咬緊牙關,攥著它,死死往外一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