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明河一驚之下反應過來,強壓回去砰砰直跳的心臟,下意識叫了一聲:“伊文?”

那隻眼球上,眼皮一合一張,眨了一下眼。

其實叫出聲時,麥明河已經意識到牆後不是伊文了,因為眼珠顏色對不上:伊文眼珠不黃不綠的,是一種亂糟糟混著的髒色,但牆後人生著一雙普通的褐色眼睛。

唔,一隻。另一隻還沒看見。

不等牆後人回答,麥明河先擺了擺手,說:“咳,你嚇我一跳。你是這工地上的人嗎?我是來找人的。”

“什麼?”牆後的眼睛問道。

他往後退開一步,麥明河看見一道窄窄的面龐、黑短頭髮,和藍格子襯衫。

“我找人,我有個朋友失蹤了。”麥明河也後退幾步,將ai畫像展給他看。“你在附近見過這個人嗎?他應該穿著一件灰上衣……”

“這裡是工地,”牆後工人說。

這個人好像不太擅長溝通——他的意思,是不是“外人進不去工地,所以伊文不在這兒”?

不管怎麼樣,不能自己瞎猜,最好還是問出一個明確答案。

“我知道這兒是工地。那你在附近見過他嗎?”麥明河又問道。

“是的,”牆後工人說。

“真的?在哪裡?”麥明河吃了一驚,“什麼時候?他在工地上嗎?”

“不是,”牆後工人說。

……什麼是又不是的?到底見沒見過?

跟這個人說話真夠費勁的,甚至不如居民靈醒。聽他說話也沒有口音,不像是語言不通……

“你說的不是,是指哪個問題?”麥明河有點後悔了,早知道不該一口氣問好幾個問題。問題一多,有人就只會回答最後那一個。

牆後工人看著她,頓了幾秒,說:“不知道。”

……他不會是智力上有缺陷吧?

剛才來時,好像沒看見工地大門……要不然還是進去說吧。既然工地上有人,應該不會只有他一個人,問問他的工友,也是一個辦法。

“請問工地入口在哪裡?”麥明河問道,“我還是進去跟你——”

她眨了眨眼,回過神來。

……咦?

真是,她怎麼坐馬路邊地上了?就是走累了,也不能席地而坐啊,黑摩爾市街頭是出了名的不乾淨。

麥明河趕緊跳起來,用沒攥手機的另一隻手,拍了拍褲子。

她看了一眼螢幕。

剛才她好像正在百無聊賴地瀏覽apps,都是海蘆葦給她下的,一點進去,就叫人眼花繚亂,摸不清方向;帖子沒開啟,倒是先開啟了一個廣告。

她是什麼時候、怎麼看上廣告——不是,看上手機了?

麥明河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看了看馬路對面的住宅改造工地。

從這兒遙遙望去,只有淺藍色的簡易板材圍牆,連綿了大半條街,拐個彎,消失了,不知要延續出去多遠。

她剛才貼上去的ai畫像,補丁似的,好像在圍牆上開了幾個長方形的視窗,每個視窗裡都有一張人臉,遠遠回望著她。

尋人啟事張貼完了,圍牆後的那個工人也說不出究竟見沒見過伊文……再待下去也沒意義,她得走了。

麥明河就是想不通,她怎麼會在穿過馬路之後,一屁股坐在路邊,開始玩起手機了。哪怕是看看天色,她也得早點回家呀。

海蘆葦說得真沒錯,智慧手機太容易叫人沉迷分心了,她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穿過馬路的了;怪不得他說,“不知不覺,等反應過來時已經在刷手機了”呢——那個時候她還不理解,現在才體會到了手機的威力。

她看了看手機,對它說:“下回可不許再讓我分心了。我正辦事兒呢。”

手機以一副十分無辜的樣子看著她。

也是,手機上連個訊息電話都沒有,不能怪它吸引走了自己的注意力……

唔,說起來,那兩個孩子今天倒真是怪安靜的。

他們昨天晚上還說要跟來一起找人呢……是不是今天忙起來了?

不過海蘆葦明明說得很直白——“不進巢穴的時候,閒得要死,你不讓我去,我也是爛在電視機前面當泥。”

艾梅粒當時說,自己跟泥不一樣,她平時有體術訓練和槍擊課;但不讓她跟來,那也是萬萬不行的,她相信麥明河能作出正確的選擇。

到了今天,手機卻一片死寂。

陰灰天幕低垂,胎中懷著沉重碩厚的雲團;工地上一點動靜也沒有,街上幾乎看不見人。全世界,好像都在向她演示什麼叫“暴風雨之前的寧靜”。

麥明河又看了一眼工地。

總感覺有點古怪……既然回去要打車,那麼在哪兒打都一樣,先穿過馬路回去看看好了。

她一邊想,已經一邊走上了斑馬線。

說來也巧,當麥明河站在路中央隔道上等下一個交通燈時,正好看見一對上了年紀的遊客夫妻,從拐角上轉出來,一邊走一邊拿著手機對比張望——這個麥明河懂,如今手機上也有地圖了。

有地圖好像也沒能阻止他們走錯路;二人伸長脖子,順著馬路往前看,似乎想要在花體力走下去之前,先看看圍牆在何處終止。

光看可看不出什麼,因為專案工地佔地不小;那麼下一步,很自然地,就是找人問一問了。

那對夫妻轉過頭,隔著半條馬路,遙遙與麥明河對上了目光。

天氣不好,加上附近又是工地,所以行人稀零;麥明河咳了一聲,當仁不讓,已經做好了給他們指路的準備——她正要揮手示意他們等一等時,卻見那妻子忽然一回頭,好像聽見了什麼動靜。

那妻子看了看圍牆,隨即拽了一下丈夫的胳膊;二人轉過身,走到兩塊簡易板材相接的縫隙前,朝牆後打了一聲招呼。

……是那個工人?

麥明河也說不清,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心中突然一緊;她抬眼掃了一下交通燈,等也不等了,在鮮紅小人的目光下,拔腿就朝馬路對面衝了過去。

“你好,我想打聽一下,”

麥明河跑近時,已經能聽見那個妻子正站在縫隙前,對牆後人問道:“這裡離‘紅天鵝花園酒店’有多遠呀?我們順著地圖走,可是遊標老是轉來轉去的……”

那丈夫聽見聲響,回頭看了麥明河一眼。

黑摩爾市並不以治安良好出名,他看不出麥明河衝過馬路是要幹什麼,所以他很謹慎地把揹包抱在了胸前。

“這裡是工地,”牆後工人說。要不是他緊接著補充了一句,麥明河幾乎要以為他是一個機器人了——“這裡是福利住宅工程工地,不是紅天鵝花園。”

“我知道,”對上這麼一位,那妻子也有點不知所措,“這兒離紅天鵝花園遠嗎?”

縫隙裡,同樣一隻褐色眼睛,同樣地眨了一眨,說:“不。”

夫妻二人都振奮了幾分,往縫隙邊湊近了一步。“太好了,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

等等——

話還卡在喉嚨裡,麥明河不及阻止,卻聽牆後工人已開了口:“那裡也是工地。”

什麼?

遊客老夫婦和麥明河同樣都愣了一愣。

“‘紅天鵝花園酒店’,”牆後工人說,“也是福利住宅改造工程工地。”

“你在說什麼,”那丈夫愣怔下,生出幾分怒氣,“那是我們住的酒店,今早才——”

他突兀地停了下來。

麥明河都已走到二人身旁了,沒等張口叫他們,自己也不由得被他突然截止的話給卡得一頓——怎麼了這是?

丈夫對她視若不見,揹包從胳膊上垂跌下來。

夫婦二人定定地看著縫隙中的一隻眼睛,縫隙中的一隻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們。

在一片陰沉沉的雨雲天幕下,麥明河愣愣地看著他們三人一動不動地對望了幾秒;過了一會兒,遊客老夫婦一聲不吭地轉過了身。

“你好,等等,”麥明河叫了一聲,“你們是……”

話才開了一個頭,她又是一怔。

彷彿誰也沒聽見她的招呼聲,丈夫徑自朝左手邊走了,妻子卻一步步朝右手邊走了。二人一眼也沒看對方,一個字也沒交代,彼此背向而行、漸行漸遠,沒一會兒就拉開了距離。

該追上誰才好?

麥明河一時有點不知所措,過了幾秒,才決定匆匆趕上那個妻子;她幾次招呼,那妻子卻全無反應,只是一步緊著一步地往前走——直到麥明河一拍她的肩頭,才算叫住了她。

“你去哪裡?”麥明河生怕她神智不清,拉住她,往後一指。“那是你丈夫吧?他往那邊去了。”

“我知道,”妻子平靜地說。

“你知道?……你們突然分頭走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一個陌生人應該問的問題,也不是應該回答陌生人的事情。但妻子依然說:“他去找酒店了。我們酒店變成了工地,沒有了落腳的地方,得換一個酒店住。”

麥明河第一次聽見如此合情合理、又狗屁不通的話。

她的質疑太多,擠在一起爭搶著要出來,反而纏結在一起了;最後她只能抓住第一個浮上心頭的問題:“那你去幹什麼?”

“我要回‘紅天鵝花園酒店’。”妻子答道:“我要過去通知他們一下,他們酒店已經變成工地了。”

麥明河忍不住一閉眼,使勁掐了掐自己的兩個眼角。

“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她睜開眼睛,說:“這都不合理——”

妻子的臉幾乎貼在她臉上了。

那一雙年歲不小,已現渾濁的瞳珠,佔去了麥明河大半視野;鼻尖差一點就要碰上來了。

麥明河一驚之下,不由自主地踉蹌後退了一兩步——不遠處一道尖銳的汽車鳴笛聲登時直直扎進了空氣與耳膜裡;她驀然意識到,她這一步退到了馬路上,回過頭時,陰雲天幕下,一雙汽車車燈已亮進了視野裡。

……等她倉促狼狽地重新撲回人行道上、還捱了疾馳而過的司機一句罵以後,麥明河再一張望,發現那妻子腳步極快,不僅走遠了,還已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她“砰”地一聲甩上車門,如同給這一段插曲作下了結尾。

麥明河喘了幾口氣,一時有點鬧不明白,自己剛才非要攔下她幹什麼。

她不就是要去福利住宅工地看看嗎?

世上人要幹什麼的都有,那妻子想看,就讓她……

唔,總是感覺有點不大對勁。具體是哪裡不對勁,一時間說不上來。

麥明河回頭看了看身後不遠處的福利住宅改造工程工地。依然是一片靜寂,只要不走近,似乎任誰都不會知道,圍牆縫隙裡站著一個人。

猶豫了幾秒,她掏出手機,給海蘆葦撥去了一個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來。

“麥明河?”海蘆葦似乎大鬆了一口氣,說:“你可算是有音訊了啊!你是關機了嗎還是怎麼的,我們給你發訊息也不回,打電話也打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