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融與徐鴻要拜訪的龐大儒與那些掛個爵位和虛名的臣子不同。

這位曾經是天子信重的肱骨之臣。

昔日攝政王把持朝政,逼迫先帝退位讓賢,當今皇帝初登基時尚且年幼。

攝政王囂張跋扈,黨羽無數,以天子儀仗出行,眾人也敢怒不敢言。

唯獨龐圭出列怒斥,並敢於彈劾他的罪過,又協同百官設計攝政王還政天子。

天子坐穩皇位後,不過十年,龐圭又不顧天子挽留,多次上疏乞骸骨。

彼時他笑著對旁人說,“天子信重我,才叫我擔任朝中要務,可是我已經年過半百,不像年輕時那樣精力旺盛了,徒留在朝中佔著位置算什麼呢,不如退下來,好叫後輩子孫有更好的前景。”

辭官後,他回到故鄉鎬中做了富貴閒人,教導弟子,偶爾在縣學講書。

龐公任閣老時,就推崇聖人的有教無類。

愛重有天賦的年輕人,不吝於給他們指點教導,因此在任上還因為結黨被彈劾。

回鄉後收的幾個弟子也皆是良材美玉,收了個有天賦的商戶之子,夾雜在一干弟子中似乎並不令人矚目。

鎬中與京城並不算太遠,有位世交的叔父在隔壁縣就任,徐鴻借他的名義搭上了龐大儒這條線。

好在二人沒有實職與爵位,倒省去了許多不便。

借探親名義出京,日夜兼程,前往拜會龐圭。

龐圭與衛國公府沒有私交,聽得衛國公府的子嗣前來拜會,雖然驚訝,也抽出時間來見兩個小輩。

龐公平易近人,看著不像曾經大權在握的朝廷要員。

見書童帶著兩人進來,便揮退面露好奇之色的幾個弟子,和顏悅色地同他們說起話來。

見兩個小輩目光清正,不由心生愛才之意。

又問候衛國公與京中時勢,兩人並不露怯,很有幾分見地。

他目露滿意,正要考校,又想起來這不是自家子侄,只得轉而問他們此行拜訪,所為何事。

“小子待王大人向龐公問好,又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龐公。”

龐圭為人和善,即便不是自家故交都願意指點,當即便示意他們不要拘束,但說無妨。

“有一戶人家,家主年過半百,然而在考量託付家業時,卻選不出合適的繼承人。他的幾個庶子中庸守成,唯有一子勉強當得起重任,可卻耽於女色,常無故責打發作下人,視家業為兒戲。”

龐圭聽得蹙眉,幾次欲言又止,聽罷卻不由搖頭嘆息,“怎好評價別人家的事呢?”

見此情狀,徐鴻拱手再拜,“偌大的家業交由誰來繼承,關乎著僕婦家丁的一家生計,更與附屬關聯的其他家族息息相關,哪裡僅僅是家事呢?”

“倒也有幾分道理。”龐圭聽了他這一番話,不以為忤。

心下思量,秉持著謹慎的原則道:“國法對此有所規定,當依律令,若無嫡出,宜按長幼次序繼承。”

“龐公所言甚是,只是這位家主叫奸人干擾了意志,幾個子嗣也被因此養的唯唯諾諾,好為那個暴虐自恣的兒子鋪路。”

什麼受奸人蠱惑,龐圭聽得納悶。

冥思苦想著衛國公府派人前來的用意,不動聲色,任由徐鴻往下說。

“幸而...”徐鴻微妙地停頓了一下,黑凌凌的眸子如最深沉的夜色,帶著絲絲寒涼。

他唇角幾不可聞地揚了一下,“這位家主保全了一個子嗣,將其寄養在鄉下,叫友人代為照看。這個小公子雖不在京城出生,卻也生的十分靈秀,有君子的品格與修養。”

龐圭面色陰沉得要滴下水來,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鬍子隨著胸膛起伏攢動。

一掌拍在桌案上,隨即怒聲開口,“聰慧而不取,定是有自己的理由。這種事情都要拿來問,莫不是那衛國公老兒叫你來消遣我。”

俞融進來見過禮後便不曾說話,安靜地看兩人來往問答。

尤其關注龐圭的細微動作神情。

見他眼神中閃過驚疑,隨即斥責與動作才同時發出,心裡的猜想終於穩穩地落了實地。

拍桌並不是下意識的反應,而是在微不可見的思索後才做出來的。

換而言之,這副模樣是龐圭演出來的。

“龐公,養在鄉間的那位公子身上是有些特別,可是最重要的是,於這個家族而言,他是唯一適合的繼承者。”

聽見她突然作聲,龐圭不由得轉頭看向這位進來起存在感便非常低的小娘子。

她沒有避開他的視線,而是笑盈盈地反看過來。

身為主張有教無類的大儒,龐圭向來只愛賢才,不論身份。

便是女子,在他眼裡也只有良才與庸人之分,自然也不會輕視這位寡言少語的姑娘。

“合適又何如呢?既然家主被奸人所蠱惑,難道叫一個小子頂上去便能有奇效嗎?況且,又如何能代替這位家主與公子下決定呢?”

聲聲急切而真摯,俞融不由為之動容。

正想要開口,無聲的靈力將他們包裹起來,將喧囂與人間的煙火隔絕在外頭。

是靈力結界,他居然也能在幻陣用出靈力結界?

俞融不由詫異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徐鴻。

龐圭雖然看不見靈力的流動,卻能清晰地察覺窗外的蟲鳴鳥叫與萬物的生息離他遠去。

就好像他們已經不在自己私宅的書房中了。

這是....,他猶豫地抬起手,沒有觸碰到屏障,卻無法拿起近在咫尺的茶杯。

歷經滄桑的眼眸中迸發出與年齡不符合的凌厲,“你們與那群人都掌握著一樣的力量。”

這位龐公知道的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多些,俞融心下有些詫異,“我們稱他們為邪修。”

“邪修,哈哈哈哈,不過是因為力量而肆意凌駕凡人之上的族群,又哪裡有什麼正邪之分呢?”

他笑著笑著半闔上了眼,“陛下本想著叫我帶著阿策遠離京城,好保全她一世平安。”

“冥王不賢,倘若他登基,家國傾覆之下,又怎麼可能倖免於難呢?”

即便不提柳策很可能已經被捲入了劇情。

便是避世於鎬中,等齊晟這種暴虐的君主登基後,天下也再難有安定之時。

龐圭沒有接話,長久的沉默後,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得叫我先問過阿策,兩位小友留宿一日罷。”

俞融點頭應下,水幕一般的結界瞬間褪去,案上的茶杯還尚有餘溫。

窗外初春的涼意灌進來,龐圭活動了袖中發麻的手指,才發現冷汗已溼透了裡衣。

龐圭喚上僕從來請兩人下去休息,又看向擔憂地看向他的老管家老趙。

“老趙,去吧,去把阿策叫過來吧。”

他乾巴巴地擠出這麼一句。

像是卸下了全身的力似的,向後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