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端上桌,董慧芝有些怯怯,卻還是挨著許知泉坐了下去。

老許一邊吃著餃子,一邊關心了些日常。

董慧芝神情難免落寞,勉強的笑容裡掛著難掩的窘迫。

許知泉嘆了口氣,從包裡拿出兩個厚厚的信封,塞到了董慧芝的手裡。

“二哥……我不能拿……

老三要是知道了,又要罵我了!”

許知泉皺了皺眉:“這是給你和孩子的,他還管得著了!”

他又嘆了口氣:“我這個三弟脾氣倔,從小就是。

這些年,讓弟妹受苦了……

那這錢你就藏著花,留著孩子讀書用也行。”

董慧芝低著腦袋,攥著信封的手指,微微泛白……

見有客人進來,許知泉笑著說道:

“弟妹趕緊去忙,不用招呼我!”

董慧芝抹了把眼角,開口道:

“二哥你先坐著,等我招呼完客人……”

許知泉呵呵笑了笑,又抄起筷子吃起了餃子。

……

另一邊,謝滄明端著一碗餃子起身,走到了許知泉桌旁:

“我那邊正對著空調吹……能不能跟你湊一桌?”

許知泉抬起頭,見是個面色黝黑的男人,眼角還有道顯眼的疤。

老許嘴裡還吃著個餃子,抬手指了指身旁:“隨便坐!”

“謝謝!”

謝滄明沒有客氣,端著碗餃子,便在許知泉對面坐了下去。

狹小的桌子上,兩位“老父親”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坐到了一起。

……

“抽菸嗎?”許知泉掏出了口袋裡的煙。

“不會。”謝滄明笑了笑。

“不過,能稍微喝點。”他又補了一句。

許知泉愣了愣,旋即呵呵笑了笑。

他剛想去問弟妹董慧芝拿酒,誰知對面的漢子從身旁的包裡,掏出一盒沒開封的“頭曲”。

謝滄明露出一抹不好意思:“平常也愛喝點,昨兒個買了這瓶酒,還沒找到機會喝。”

許知泉爽朗笑了笑:

“那我沾個光!”

謝滄明一邊拆酒,一邊笑著道:“菸酒不分家。”

老許已經從身旁的櫃上,摸了兩個空酒杯下來。

許知泉:“聽口音,也是北方人?”

謝滄明:“哦,在這邊打工。”

許知泉:“自己買酒喝,肯定是碰上喜事了!”

謝滄明:“確實是值得慶祝的喜事……”

許知泉爽朗笑了笑,卻沒有繼續多問。

謝滄明一邊倒酒,一邊又沉吟著說道:

“一個人喝便是悶酒,兩個人喝才算是喜酒。”

“來!整一盅!”

“幹!”

“哪年的?”

“六二年。”

“那我得稱呼聲‘哥’了!”

“再來一盅!”

……

“能不能請教點事情?”

“您講。”

“你們那裡,嫁女兒都給什麼嫁妝啊?”

“這還真有點難住我了……

我家是個兒子,還真不知道嫁妝要怎麼弄。

不過我娶媳婦兒的時候,嫁妝就是喜被、喜盆、三金吧……”

許知泉又琢磨了下,笑著伸手招呼董慧芝:“弟妹,你來給他講講!”

……

……

2007年初,過年之前。

天城,北山根,某個村子中。

灶房內,翟鳳雙正在煮一鍋爛麵條,他男人劉長鵬坐在旁邊,嘴裡抽著個菸袋。

劉長鵬在地上磕了磕煙鍋,開口說道:“一套市區的房子呢!至少得值個二三十萬吧?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那丫頭!”

翟鳳雙:“還能怎麼樣?村長和區裡領導都來說了,你要再惦記著,就把咱們抓進去!”

劉長鵬冷哼了一聲:“我看就是嚇唬咱的!咱又不犯法!你是那丫頭親孃,市裡給她分了房子,她現在還沒結婚呢,那房子就是你的!”

翟鳳雙一言不發,但明顯也有些氣惱,手裡抓著大勺子在鍋裡亂撈。

劉長鵬:“再想想辦法!咱家小子將來說媳婦兒,要是能有套城裡的房子,那可就簡單多了!說不定,就能給咱兒娶個城裡媳婦兒!”

他看向身旁的婦人:

“你倒是說話呀!那是你親生閨女,怎麼把房子搞過來,你該有法子才是!”

翟鳳雙:“我能有什麼法子?我現在都不知道這妮子人在哪!她還姓謝,可不姓翟也不姓劉……

我連她電話都沒有!”

……

一鍋爛麵條煮好,劉長鵬和翟鳳雙各抱著一大碗,一邊吃一邊走回北屋。

劉長鵬走到方桌前想要坐下,卻忽然怔在了那裡。

翟鳳雙愣了愣,也轉頭朝桌上看去,登時嚇得險些把碗丟在地上。

那張髒兮兮的木頭方桌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一道高大身影,從牆角的黑暗中走了出來……

謝滄明一言不發,坐在了桌前,並順手拿起了桌上那把刀。

“你們兒子叫劉瑞根吧?村裡小學一年級……”

劉長鵬吸了口涼氣,嚇得腿都在顫了。

他自然已經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誰。

而翟鳳雙手裡捧著的那碗麵,此刻彷彿越來越重,快要把她整個身子墜到地上。

謝滄明:“我丫頭的房子,你們不要惦記。

我丫頭的任何東西,你們都不要惦記。

否則,我就要惦記你們了……

舊債新賬,我也不介意一起算算。”

……

……

2008年,已經到了夏天。

夜裡十點多,“桂琴熗鍋麵館”。

劉桂琴收拾了店裡,走到門口準備放下捲簾門。

她聽到些響動,轉頭瞅了眼,險些嚇得驚叫出聲。

“謝……謝大哥?”

她定睛看了看,才發現是已經快一年半沒見到的那位“謝大哥”。

謝滄明癱坐在牆邊,身旁有個帆布挎包。

他仰頭看了看:

“老闆娘,還有吃的嗎?”

劉桂琴怔了怔:“有……有!”

她轉身便要回去,卻發現謝滄明坐在地上沒有起來。

“謝大哥,你這是咋了?”

謝滄明:“沒事,撞了一下……

老闆娘能不能扶我一把?”

劉桂琴杵在原地愣了愣,心中還是生起了些嘀咕甚至是懼怕之意。

但她也只是稍稍猶豫,便把謝滄明攙著站了起來。

畢竟是一米八幾的北方漢子,劉桂琴把他拖起來,彷彿是拽著一座上立起來了。

店內。

劉桂琴把“謝大哥”安置在桌上,才見他捂著右邊的肚子,臉色煞白。

“謝大哥,你這不要緊吧?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謝滄明笑了笑,坐著挺直了腰板。

他取下身上的帆布包,隨手放在旁邊凳子上:“沒事,幫我煮碗麵就好。

老闆娘,我很愛吃你煮的熗鍋面,有我老家的味道。”

劉桂琴:“好……謝大哥稍等!”

謝滄明咳了咳:“老闆娘,幫我加一個煎蛋吧!”

劉桂琴腳步停了停,轉頭應了一聲。

……

一大碗熱乎乎的熗鍋面很快端了上來,除了一枚好看的煎蛋之外,還有幾塊碩大的五花燉肉。

劉桂琴在圍裙上擦著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幾塊肉剩下了,今天不吃也是要倒掉的……

不收你錢。”

謝滄明頓了頓,說了句“謝謝”,便悶頭吃了起來。

店面不大,但僅有兩人還是顯得空蕩蕩的。

劉桂琴原地站了站,忽然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有些窘迫,好在對面的“謝大哥”悶頭吃麵,沒注意到她的神情心思。

劉桂琴轉身去了櫃上,順手從桌上拿了遙控器,把電視機給開啟了。

“記者瞭解到,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已經完成了第三次彩排。

總導演張亦謀接受採訪……”

劉桂琴自然無心盯著電視,不時轉頭瞅一眼悶頭吃麵的謝滄明。

她心中自然各種嘀咕,心想這“謝大哥”一年多到底是去了哪裡,又為何突然出現了。

還有他的“傷”是怎麼回事?

這麼看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嚴重。

不過謝大哥的身形,確實是個山一樣的男人……

她又瞥見謝滄明右眼眼角的那道傷疤,頓時又生出一抹忌憚。

其實對“謝大哥”的過往來歷,劉桂琴也都幾乎沒什麼瞭解。

還有前年的時候,可見過幾個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漢子來找他,還一口一個“滄哥”叫著……

劉桂琴皺了皺眉,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兀自收斂了心神。

謝滄明吃完了整碗的面,湯都沒剩。

他原本沒有血色的臉面,此刻漸漸紅潤起來。

劉桂琴起了起身子:

“要是不夠的話,我再去煮一碗。”

謝滄明稍稍頓了頓:

“老闆娘,能不能跟你借點錢?”

劉桂琴怔了怔,旋即心中升起一股極不安的感受。

深夜這街巷之中。

店中便又只有兩人……

她一時間有些慌神,下意識的想要抓個東西,卻把那電視遙控器給握住了。

好巧不巧,大拇指剛好摁在了音量按鈕上。電視機的聲音瞬間大了起來:

“據孫謀平總教練介紹,這次征戰奧運的田徑隊伍裡,謝冰冉無疑是最有機會拿牌的……”

她身體一哆嗦,又趕緊捧起遙控器,把音量按了下去。

謝滄明一言不發起身,從口袋裡翻出十塊錢放在了桌上。

他又說了聲“謝謝”,轉身便要出去。

劉桂琴又怔了怔,趕緊追了兩步:

“謝大哥……你要借多少錢?”

謝滄明:“哦,不用了,我另外想辦法。”

劉桂琴忽然生出些急切:

“你說多少,我借你。”

謝滄明沉默了下:“下個月,我需要去趟京城,但剛好身上錢不夠了……”

他想了想:

“估摸著,還是得兩三千塊錢吧。

等我回來就給你還上……

我要還不上的話,就在你這打工半年。

我看你門口,還寫著要招幫工……”

劉桂琴猶豫了下,開口道:

“那謝大哥你明天上午過來,我給你備三千塊錢。”

謝滄明站在原地沉默了下,低頭說了句“謝謝”。

劉桂琴反倒是神經放鬆下來,開著玩笑說道:

“京城啊,我都還沒去過呢!

謝大哥是去幹啥,不會是去看奧運會吧?”

謝滄明沒有回答。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下,從那個帆布挎包裡摸了摸,掏出一包東西來放在了桌上:“我從老家帶來的點心。”

他不再多言,轉身出了門。

劉桂琴站在那裡怔了好半天,這才走到桌前。

她拿起那包油紙包的點心看了看,開啟包裝,原來是“蜜三刀”。

她拈起一塊丟進嘴裡。

一邊嚼著,一邊笑了笑。

……

……

2008年8月,京城,鳥巢。

謝滄明手裡拿著那件“燃冰體育”的t恤,又回頭看了眼那個高挑白淨的男孩子。

“還成……

說話有禮貌,辦事也地道。

樣貌也還行……”

他忍不住笑了笑。

……

鳥巢之內,已經傳來陣陣的歡呼和喧囂之聲。

謝滄明又看了眼手裡的藍色門票,快步朝“南區”走去。

“h入口”的安檢處,謝滄明排在長長的隊伍裡。

周圍都是年輕人,不少手裡拿著給謝冰冉加油的大小橫幅。

他們興奮異常討論個不停,謝滄明偷偷側耳聽了聽,又忍不住開心笑了笑。

他高大魁梧的身形以及氣質狀貌,跟周圍的一眾年輕人格格不入,又是孤零零一個人,當真是非常顯眼。

好在,還是安穩過了安檢。

一群年輕人呼呼嘍嘍朝入口湧去,謝滄明緩步跟在了後面。

正當此時。

一個穿著制服的安保人員走了過來:“同志你好,看下門票。”

謝滄明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這位“安保人員”,便從他的身形和氣質神態上,知曉並非簡單的“安保”了。

謝滄明拿出手裡的門票遞了過去:

“剛剛已經檢查過了的。”

“還要抽查的。”那位安保一邊看門票,一邊沉聲說了句。

謝滄明一言不發,只得安靜配合。

“都是為了奧運會,感謝同志的理解。”

“理解、理解……”

“身份證有嗎?”那位安保把門票遞了回來。

謝滄明皺了皺眉,但還是乖乖從口袋裡摸出錢包,抽出自己的身份證遞了過去。

那位安保仔細看了看:“同志麻煩站在這裡稍等一下。”

說著,他退了兩步,一邊看著手裡的身份證,一邊拿起胸前的對講機,衝著裡面說著什麼……

謝滄明面色沉了沉,安靜站在原處。

身旁,不斷有來看比賽的觀眾,快步朝入口走去。

“快走快走!馬上就要開始了!”

“趕緊啊,比賽就十幾秒,晚兩步就看不到了……”

“是不是開始介紹隊員了?趕緊衝!”

……

謝滄明轉頭看向那位“安保”,他站在幾步開外,一邊看著手裡的身份證,一邊還在衝著對講機交流著什麼。

謝滄明抬頭看了眼入口,眉頭皺了皺……

那位“安保人員”,還在聽著對講機裡的確認資訊。

他抬頭看了眼,卻發現這個“謝滄明”,已經離開原處,轉眼便已到了入口那裡。

“別跑!站著別動!”

……

……

鳥巢之內,人聲鼎沸。

謝滄明一雙大手用力抓著鐵欄杆,身後的兩個“安保人員”,想要扯過他的兩條臂膀,卻怎麼都拽不動。

“贏了!謝冰冉贏了!”

“12秒30!新的奧運紀錄!”

“這是華夏田徑的歷史!這是黃種人的歷史!這是奧運會的歷史!

黑頭髮黃面板的謝冰冉!

她創造了歷史!”……

謝滄明低頭看著場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很大很狂妄。

卻被淹沒在。

歡呼的海洋之中。

……

……

……

2009年,清明節假期。

南河村,謝家老宅。

天還沒亮,許晨起床便聞到一股誘人香味。

走到堂屋一看,謝冰冉正在灶上煮麵。

“好香啊!”

許晨過去看了眼,果然是已經吃過幾次的“熗鍋面”。

鍋裡“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還臥著兩個荷包蛋。

冰哥不算是會做飯的人,但煮的這碗熗鍋面,確實很合許晨的胃口。

許晨想起第一次吃到,還是兩人在蒼山洱海邊上,“花音”民宿之中。

而冰哥會煮這碗麵,自然是小時候奶奶教的。

……

今天便是清明節,上午先在這邊祭奠了謝冰冉奶奶,然後許晨再開車回老家,跟父親許知泉一起祭奠母親。

昨天晚上,兩人便睡在了這謝家老宅。

去年底時,許晨跟謝冰冉商量了下,找人把老宅重新修繕、裝修了下。

現在偶爾回來,都是隨時可以住一下的。

……

許晨在桌前乖乖坐好,手裡已經拿好了筷子。

謝冰冉將一大碗麵端到面前:“小心燙。”

許晨應了一聲,抄起筷子便“呼哧呼哧”吃起來。

酣暢淋漓。

……

……

吃完飯一起收拾了餐桌。

趁著天還沒有亮透,兩人便備了些祭奠用的東西出門了。

這麼早,也是為了避開村裡多事的鄉鄰。

“吱呀”一聲推開木門,村落裡遠遠傳來雞鳴犬吠。

許晨又將門小心關上,然後把鎖也順手掛上了。

謝冰冉低頭看著牆角,卻微微皺了皺眉。

“怎麼了?”許晨開口說道。

謝冰冉蹲了下去,伸手摸了摸牆角的一塊磚頭:“這裡有人動過。”

許晨:“啊?”

他也蹲下看了看,這裡正是先前謝冰冉藏大門鑰匙的地方。

不過現在,早就沒有把鑰匙放在這裡了。

備用鑰匙在同村的方濤那裡,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過來幫忙打掃下家裡,檢查下水電之類。

“還有誰知道這裡?”許晨開口問了句。

謝冰冉沒有開口,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

河道旁的墓園。

許晨陪著謝冰冉,一起來到了奶奶的墳前。

“有人祭奠過了?居然比我們還早……”

奶奶的墳堆前,有焚燒過的黃紙,還有一個小瓷碗,裡面擺了幾塊小糕點。

許晨彎腰仔細瞅了瞅,發現是三塊“蜜三刀”。

奶奶自然還是有些本家親戚的,每年也還是會來祭奠。

但這天還沒有亮透,也實在是太早了些。

謝冰冉蹲下身去,看了看那個小瓷碗和裡面的蜜三刀,沉默無言。

……

……

臨走之時,謝冰冉忽然說要“回去一趟”,並讓許晨在車上等她。

許晨雖然搞不清狀況,但還是乖乖聽話獨自上了車。

……

謝冰冉快步穿過巷子,來到了謝家老宅門前。

她蹲下身子,卸下牆角那塊鬆動的磚頭,沉默著看了一會兒。

她又摸了摸胸前口袋,拿出了一把鑰匙,伸手塞進了牆角里面。

……

……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