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秦。
自從破函谷關後,周文收編六國苦役,向西長驅一百六十餘里,直抵華山腳下,現在他的軍隊已經擴充到上萬人。
“咸陽還有多遠?”周文問左右。
“據說還有二百里左右。”周文的手下也都不知道關中地理,所有的訊息都來自俘虜的秦國官吏。
“將軍,秦廷公文。”一個士兵提著個袋子走過來,周文進兵神速,秦國根本沒想到楚軍已經攻破寧秦,使者直接帶著公文衝進了周文的軍隊中。
“找人來看看。”周文吩咐道,很快就有一個寧秦的小吏被押過來。
在楚軍的威脅下,這個小吏把公文讀給周文聽:這是秦丞相府發出的,命令沿途官吏做好準備,迎接王離和章邯的軍隊。這篇公文中還提到,少府章邯的部下是驪山的刑徒,所以地方官若是見到士兵都是臉上刺字的也不必驚訝或是懷疑,反倒若是見到落單的刺字者一定要嚴刑審訊,看看是不是少府的逃兵。
“驪山的刑徒?”周文問左右:“他們會替秦人打仗嗎?”
左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再問小吏,得知驪山的苦役不都是六國人,還有數萬秦人——商鞅制定的政策賞一罰九,依靠這些刑徒來完成各種需要大量人力的工程。
在統一六國的戰爭中,秦國有時會赦免部分刑徒,這些被赦免的人都拼死作戰,寧死也不肯被送回生不如死的苦役營去。現在雖然從六國徵集了大量的苦役,但秦國從來不嫌苦役少,所以仍有大量秦國的刑徒。
這個小吏的話裡有一處引起了周文的注意:“寧秦距離驪山到底還有多遠?”
“大約還有二百里。”小吏答道。
“哦,和咸陽差不多啊。”周文當即問起驪山的方向,結果發現和咸陽是同一個方向。
“現在驪山還有多少六國苦役?”周文又問道。
“肯定超過十萬,”小吏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只多不少。”
在陳勝起兵前,從函谷關到驪山的道路上滿是押送山東苦役的隊伍,從來沒有一日停歇。無論驪山那裡累死了多少關東的黔首,都會有更多源源不斷送到的苦役補上空缺。
“只要打到驪山,我們就能有十萬大軍。”周文重重一拍手,讓小吏把丞相府的公文再讀一遍。
這次周文注意到另外一處,那就是丞相府命令沿途地方官准備馬匹食用的草料,還有戰車需要用的備件。王離手下的一個司馬已經率領一百戰車,五百騎兵的先頭部隊返回,要配合章邯的刑徒軍迎擊周文,各地地方官需要提前預備好這支部隊所需的物資。
“一百戰車,五百騎兵,大概有近千人,就算一千人好了。”周文環顧左右:“我不擔心什麼驪山的刑徒,那都是步卒,但要是與這支車馬兵匯合,我們就不好打,更跑不過了。”
隨著周文一聲令下,所有被俘的秦國官吏都被帶出來,周文的左右根據他們的供詞繪了一幅大概的地形草圖出來。
“王離的軍隊從上郡來,”周文的手指在草圖上劃過,秦人說上郡到咸陽的道路透過頻陽、櫟陽一直向南,周文的手指沿著這條大概的線一直劃到了驪山到函谷關的道路上。把手指停在這兩條道路的交匯處,周文揪過來一個秦人官吏:“說,這個地方是什麼地方?”
秦人戰戰兢兢地看了看,最後總算搞明白周文想問的是:這兩條路在什麼地方相交。
“戲。”秦人俘虜答道。
“離這裡多遠?”
“大約二百里。”
“怎麼都是二百里?”周文呵斥道:“到咸陽是二百多里,到驪山是二百里,到這個戲也是二百里?難道這三個是一個地方嗎?”
“一百五十里。”俘虜馬上改口了。
又問過幾個俘虜,他們的口供差不多,最少說驪山到戲有四十里,最多說有八十里。
把俘虜帶下去後,周文對周圍人說道:“秦人驕狂,看不起我們楚人,尤其看不起我們這些黔首。如果我是秦的司馬,大概從上郡過來的時候不會去驪山,而是會呆在這個戲的地方等著刑徒軍過來——甚至可能先行一步向我們開過來,他們可還不知道我們已經到了寧秦了。”
“將軍想急攻這支秦軍車馬軍嗎?”跟著周文過來的人都已經很瞭解他們統帥的性子。
“是的,”周文重重地點點頭:“那些驪山刑徒我不擔心,秦王狗急跳牆,逼著他們來和我們打,說不定他們一見面就倒戈了。倒是這些車馬兵的威脅很大,要是有他們督戰,說不定刑徒們都不敢倒戈了,我想趁著刑徒還沒有和他們會合的時候,先把他們打垮,他們一定沒想到我們已經離咸陽這麼近了。”
說著周文又把地圖展示給眾人看:“看,驪山在這裡,我們的十萬大軍和那個刑徒軍也在這裡,我想秦王把刑徒組織起來怎麼也得兩天吧。驪山到戲算五十里好了,我們到戲算一百五十里好了,如果我們日夜兼程,三天就能趕到戲,打垮了這支督戰的秦軍,然後我們再去驪山打垮那個刑徒軍。然後就進咸陽——滅秦!”
“這支秦軍可有不少騎兵,”一個將領說道:“要是他們逃走了一些,驪山就知道我們來了。”
“那又怎麼樣?”周文滿不在乎地說道:“隔著五十里,就是刑徒立刻出發,也要一天才能趕到,得到了這些車馬,秦兵就更不是我們的對手了。”
“而且還是一些刑徒,”另外一個將領笑道:“行軍令一下,說不定就跑了大半,防著他們逃跑的話,一天可走不了五十里。”
“就算跑了也沒關係,他們都是秦人,等我們到了驪山,就會有十萬大軍。”周文念念不忘驪山的那些苦役:“傳令全軍,我們下午就出發,急行軍三天,每天五十里。”
……
驪山。
章邯拿著秦王給的虎符和調令,從驪山守衛那裡取得了刑徒的控制權,從中檢點出了三萬秦人刑徒。
“丞相雖然是楚人,但他說的有一點不錯,那就是要防備這幫賊徒作亂。”章邯知道現在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要是這次擊敗叛軍,重新平定關東,那憑藉這樣的軍功李斯也拿自己無可奈何,將來更憑此登上相位也是可以預料的;但如果進展不順,一旦讓皇帝失望,失去了寵信,那麼丞相的報復毫無疑問也可以讓章邯粉身碎骨。
“傳我將令。”章邯吩咐左右道:“刑徒不許私聚,不在官長面前不許交談,若是私下竊語,斬!”
李斯提出的牧野前車之鑑確實讓章邯有所警惕,但要想集體倒戈就需要事先串聯,章邯知道雖然禁止私下交談有助於防止刑徒串聯,但這種事情很難禁絕。
“我們需要儘快和盜賊交戰,這樣刑徒們竊竊私語的時間就會比較少,”章邯又想了想,追加了一條命令:“鼓勵刑徒出首告發違反我禁令的人,若是告發不實,不問。若是告發屬實,授爵一級。”
除此之外,自然還要向刑徒們廣為宣傳楚軍的兇殘,以及這次朝廷將給予他們的豐厚賞賜。
除去秦人之外,驪山還有超過十二萬的六國苦役。
“這些人怎麼辦?”一個屬吏問道。
根據李斯之前的命令,這些關東人會被轉移向廢丘,這麼做首先可以避免他們成為周文的兵源,其次可以讓他們加固廢丘的城防。
“當然是留在這裡。”章邯答道。
可現在局面和李斯設想的完全不同,章邯需要這些人來搬運物資和糧草。看著這黑壓壓的人頭,章邯也知道自己是在賭博,若是和周文交戰不利,讓這些關東苦役逃到楚軍中,那即使王離大軍返回也將面臨苦戰。而在王離回來前,這些憤怒的關東人恐怕更會把關中給攪個天翻地覆。
章邯搖搖頭,把這些不好的念頭都趕出腦海,他實在無法贊同李斯的保守戰略,而且章邯內心深處認為趙高說的不錯,楚國人就是不如秦國有銳氣,這也是為什麼是秦國征服楚國而不是反過來的原因——章邯絕不相信秦軍會不是楚軍的對手。
在章邯緊張地整軍備戰的時候,咸陽又有使者前來:“稟告少府,賊軍已經破寧秦。”
這個訊息倒是沒有太出乎章邯的意外,他點點頭,從使者手中接過通報,將它展開看了起來:“還有一個使者失陷在寧秦了?還帶著發給沿途地方的公文?”
丞相府發出警告,這意味著楚軍可能知曉刑徒軍的存在,也就意味著章邯不太可能對周文發起奇襲了。
“我倒是沒有這個念頭,”章邯看完公文後,對左右說道:“我還真不敢帶著這支刑徒軍去偷襲賊寇,我寧可與賊寇堂堂正正地決戰——免得給這些刑囚逃走的機會。”
說完章邯就帶著左右去檢閱剛剛拿到武器的三萬刑徒,剛走了兩步,章邯突然站住腳,若有所思地望著東方。
“再把公文給我看一看。”章邯猛地回身,從部將手裡取回了丞相府的公文包,一把將其扯開看下去,章邯的目光飛快地落在了他尋找的地方。
“賊人也知道有一隻車馬兵回師了?”章邯扔下公文,回頭大叫道:“取地圖。”
左右急忙把地圖取來,這份地圖可比周文那張粗糙的草圖要精緻得多,章邯讓左右舉著地圖,他伸出手指,動作和周文的幾乎一模一樣:沿著上郡南下的道路,一下子就點到了它和咸陽到函谷關的通道的交匯點——戲。
“這裡,”章邯把手指狠狠地按在地圖上戲的位置,大聲說道:“這裡有我們的一百兵車和五百騎兵,賊寇應該去襲擊他們了。”
左右互視幾眼,其中一個斗膽上前說道:“少府,賊寇也就萬許人,他們沒有戰車、戰馬,而這裡是我們的一千車馬兵。”
章邯回過頭,目光從將佐的臉上逐個掃過,看到他們每個人都在恭敬之色下隱藏著不以為然。
“在周文繞過滎陽、在他攻克函谷關、在他孤軍深入寧秦後,你們居然還以為他的兵法和你們一樣嗎?”章邯高聲喊起來:“你們為什麼還會低估他的勇猛?”
“傳令。”章邯大聲說道:“傳令全軍,不用檢閱了,即刻拔營出發,兵發戲,急行軍!”
“少府。”一個部將急忙勸解道:“剛剛授兵完畢,怎麼也要花幾天整軍——”見章邯臉色陰沉,這個部將馬上改口:“至少花兩天……至少今天用來整軍吧,不然我軍就是烏合之眾。”
“就是整軍三天也是烏合之眾,”章邯不為所動:“賊寇也是一樣,但是我眾敵寡,現在就是拼比士氣而已,如果讓賊人在我們眼前突襲打垮了戲的車馬兵,那麼這些刑徒膽寒,說不定就真是牧野重現了——而如果我們首仗贏了,只要贏一仗,一仗!那麼軍心就穩了,這些刑徒也就可靠了。全軍立刻出發,我只希望不要太遲了。”
……
秦二世二年十一月。
“沛公,下令攻城吧。”
現在周圍人都已經稱呼劉邦為沛公,他本人也漸漸習慣了。
現在劉邦正站在戚縣之前,看著城上的秦軍黑幟。
豐縣早已經被劉邦攻克,在清除了沛縣南方的威脅後,薛地的義軍就跑來向劉邦求援,薛地的秦國郡守率領支援秦國的望族,打垮了支援郡內的起義軍。這些起義軍就找劉邦相助,而剛剛掃平郡內的薛郡郡守,也有意討伐已經站了上風的碭郡。
結果就是劉邦帶領的兩縣義軍與薛郡郡守的秦軍迎頭撞上,一番廝殺後,一郡秦軍竟然被劉邦的兩縣義軍打垮。郡守逃回戚縣死守,而劉邦緊緊追來,現在已經做好了攻城準備。
“攻城!”劉邦用力地把手中的寶劍向下一揮。
隨著劉邦這一聲令下,碭郡的楚軍就吶喊著向城牆衝去。
劉邦眯著眼看了會兒戰局,心中最後的一點兒擔憂也漸漸散去,薛郡郡守的主力在野戰中被楚軍打散,倉皇逃到這裡後顯然還沒有做好守城的準備。才發起總攻沒有多久,劉邦就看到曹參率先登上了城牆,更多的楚軍士兵跟在曹參背後源源不斷地爬上了城頭,看起來戚縣破城只是早晚問題。
看到這裡劉邦也不禁有些飄飄然,就在幾個月前,他還只是一個山賊頭目,用好兄弟夏侯嬰的話說,只有三張連豬都射不死的弓,整天被沛縣第一猛將曹參追著滿山遍野地跑。
“現在,連曹參這樣的猛將都是我的手下了。”劉邦得意的輕聲說道,他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曹參,現在他已經是劉邦在沛縣中最重要的盟友和助力——本來劉邦是反對曹參這樣身先士卒的,但對方卻依然故我。
戰局向著劉邦預料的方向順利地發展著,曹參的身影消失在城牆上,在他衝下城前沒有受傷的跡象,劉邦還看到大批的楚軍緊緊圍攏在他身邊,估計他不會遇到太大的危險。
又過了片刻,戚縣的大門在劉邦面前緩緩開啟,曹參帶著一隊楚軍昂然而出,向著劉邦的位置開過來,走在最前邊的曹參高高仰著頭,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而他的堂弟曹無傷緊跟在曹參的背後,手裡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沛公,這是薛郡的郡守。”
曹參單手叉腰,另一隻手指著他堂弟手裡的那顆首級,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我還當一郡的郡守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也不過如此嘛,哇哈哈哈。”
“獻給沛公。”曹參的堂弟舉著那顆首級過來。
劉邦接過首級,翻來覆去地看看,心中也是激動不已:“一郡的郡守,被我斬下了首級,我劉邦也能名揚天下了吧?”
跟在曹氏兄弟後面的是夏侯嬰,他臉上兼有不甘和欽佩,走上前對劉邦說道:“這次先登城的是曹參,斬殺郡守的是曹無傷,我好像好久沒有拿過首功和次功了。”
“這次的首功是你。”劉邦對曹無傷喝道。
“是我大哥先登上城牆的。”曹無傷滿面得色,但口裡還沒好意思立刻答應下來。
“斬了郡守當然是首功,”劉邦興奮的勁頭還沒過去,對曹參說道:“你先登城是次功。”
曹參笑道:“沛公說的是。”
“你想要什麼?”劉邦一般不輕易這麼說,但今天實在是有點過於興奮。
“我想要一個美人。”曹無傷立刻答道。
劉邦的笑容凝結在臉上,他咳嗽一聲:“我們舉義幟……”
“知道,聽沛公說了多少遍了。”曹參在邊上說道:“剛才郡守被圍後,戚縣的望族都倒戈了,他們說要獻十個美人給沛公,說都是縣望家的女郎。”
聽說不是要搶城裡的民女,劉邦鬆了口氣,他對曹無傷笑道:“若是如此,我就轉送給你一個好了。”
曹無傷歡呼的時候,劉邦對周圍將領說道:“人人都有,我現在並不想要什麼美人。”
“嫂子不肯嗎?”樊噲問道,他做使者前就是曹參計程車兵,現在自然也在劉邦的軍中。
經劉邦做媒,樊噲娶了呂雉的妹妹,和劉邦的關係最近。
“是我不願。”劉邦答道,不能替呂雉報仇雪恨,讓劉邦心裡一直覺得虧欠她很多。
進城安撫好望族和黔首後,劉邦就帶著近衛住到了縣衙裡。
正在吃晚飯的時候,樊噲又來了,他身後還帶著一個矇住頭巾的女郎。
“不是說讓你們分了嗎?”劉邦問道。
樊噲吭哧了一聲:“別的我們分了,但這個一定要送給你。”
劉邦看了看樊噲,又看了看他身後的女子,只見她身材婀娜,但面貌遮掩在披巾下完全看不到。
“曹參他們都說,這個女子實在太出色了,要是我們取了,將來沛公一定會後悔的。”停頓一下,樊噲又道:“我也這麼看,人就留這了,我先走了。”
夏侯嬰離開了縣衙,劉邦看著面前的女人,過了片刻說道:“把頭巾摘下來。”
女郎把頭巾摘下,她的容貌讓劉邦倒吸了一口氣,而她的柔順神情引起了劉邦一些久遠的回憶。
在呂雉剛嫁給劉邦的時候,她也和麵前的女子一樣,對劉邦百依百順,讓他整日沉浸在溫柔鄉中。而現在呢?只要劉邦一想起呂雉,就會想起她赤裸身體上的累累傷疤,這固然讓劉邦深感歉疚,但也讓他唯恐避之不及——劉邦幾乎不和妻子說話,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
現在,讓劉邦歉疚和逃避的妻子遠在沛縣,他抬起手:“你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