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樊噲被一直帶到劉邦面前。今年劉邦已經四十八歲,在山賊裡算是大齡甚至超齡了,一般別說是年近半百,就是三十歲的壯年人都未必坐得穩山大王的位置——山賊的日子很苦的,眼紅首領位置的人更是大有人在。劉邦這種歲數的山賊別說當首領,就是想入夥都難——多半會被粗暴地轟走:“老爺爺,這裡是山寨,不是混飯吃的地方!”

不過劉邦從沒有遇到過這種危機,無論是被秦兵追得滿山跑,還是十天半個月用樹皮草根充飢,他的手下都對他不離不棄。

“你來幹什麼?”看清來人是老朋友後,劉邦問道:“我們這裡可沒有豬給你殺。”

樊噲愣了一下,本來想好的話也忘了,反而問道:“連野豬都沒有麼?”

“不多,要是有,也當場就打死了。”劉邦答道,無論是山寨還是附近投靠他的逃民,大家都吃不起肉,自然不需要樊噲這種屠夫。

“哦。”樊噲接著說道:“其實我是來勸降的……”

不等樊噲說完,劉邦就高聲嚷道:“我們不投降,之前我都不投降,現在陳王已經席捲陳郡,我們就更不會投降了,讓那狗縣令死了這條心吧。”

周圍的人紛紛叫好。

樊噲聽了倒是沒有生氣,反倒嘻嘻一笑:“縣令有一封信要交給你。”

“信,給我?”劉邦確認了一遍,樊噲再次給出肯定的答覆,然後掏出一張絹遞給劉邦,上面寫滿了字。

周圍的山賊呼啦一下子聚攏過來,圍得嚴嚴實實,個個伸長了脖子看信。

“都滾開,給我閃點兒亮!”劉邦怒吼道:“你們沒有一個人認字,都擠過來幹什麼?”

“那你就真的認字嗎?”一個被劉邦推開的山賊氣憤地說道。

“他應該認字吧。”樊噲替劉邦說道,這個生氣的山賊是他的好朋友,也是這裡的二當家。

“我當然認字,”劉邦把同伴哄散開一些,聚精會神地研究著信上的字:“我以前可是亭長啊。”

看了很久,劉邦捻著鬍鬚沉吟不語,見劉邦不說話,山賊們紛紛又擠過來了。

“滾!”劉邦再次發出怒吼,把剛才質疑他文化水平的二當家再次推開:“你怎麼又過來了,亮讓你一個人就全擋住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就算不認字,就不能看看信嗎?”二當家顯得更氣憤了:“再說我們都不認字,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認得?是不是胡謅了騙我?”

“我當然認字。”劉邦說著又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那你說,信上到底寫了什麼?”二當家叫起來。

“嗯。”劉邦沉吟著,沒有回答而是又一次地看起了信。

“到底說了什麼?你說!”二當家的叫聲更響了。

“信上說,”劉邦有些不確定地說:“縣令要向我投降。”

“你果然不識字,”發難的二當家立刻說道:“哈哈哈,根本不識字。”

頓時周圍響起了一片鬨笑聲,只有樊噲沒跟著笑。

“不對,我沒有看錯。”笑聲不但沒有打消劉邦的信心,反倒讓他突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沒錯,縣令是要向我投降。”

“憑什麼啊?”山賊們明顯不信,其中喊得最響的就是二當家。

“我說的沒錯吧?”劉邦向縣令的使者樊噲投去了尋求支援的眼神。

“是,說的不錯,如果你答應縣令的條件的話。”樊噲笑道:“你可算能回城了,等你回去了我請你吃肉。”

“還有什麼條件嗎?”劉邦再次低頭看信:“哦,在這裡,這些是條件對吧,我看看,慢慢看。”

可樊噲卻等不及了:“我出來的時候都和我說了,只要你保證全縣官吏的安全,不劫掠百姓,縣令就把沛縣交給你。”

劉邦和他的同夥們一起抬頭看著樊噲,大家臉上都是不可思議之色。

“我們答應了!”二當家一拍大腿叫道,他喊完後回頭看著陷入沉默的劉邦,有些不自信地問道:“我們不答應嗎?”

劉邦彷彿沒有聽見這個問題,他注視著樊噲的雙眼,盯著它們仔細地看著。看到劉邦這幅表情後,全體山賊都停止了議論,所有人都把視線集中在劉邦身上。如同以前每次劉邦做出重大決定前一樣,這次劉邦又陷入了折磨人的沉默中。以前劉邦這種一言不發只是盯著人看的習慣,讓他所有的同夥幾乎要發狂起來,而這次劉邦思考的似乎比之前的那些次還要久。

“嘿,嘿,我說過不喜歡你這樣,有話就說唄。”期間樊噲忍不住催促了幾次,他再次解釋縣令的誠意,但劉邦用眼神制止了他,讓他和其他土匪一樣只能靜靜地等待著劉邦的決定,被劉邦注視著的樊噲承擔了最大的壓力,最後也幾乎要和劉邦的同夥之前一樣地發狂起來。

“好的。”劉邦終於開口緩緩說道,他點了點頭:“我答應。”

頓時,周圍響起一陣大喘氣之聲,剛才大家不知不覺都屏住了呼吸,聽到劉邦的回答後一個個都有如釋重負之感。

“但我有些疑問。”

“說唄。”樊噲也喘了口氣:“要是你不同意,我都不知道怎麼回去交代。”

“縣令要把沛縣交給我,可是主吏和獄掾能同意嗎?”劉邦徐徐地問道:“如果他們不答應,我覺得縣令應該是做不到的吧?”

這個問題讓樊噲頓時放下心來,他笑著說道:“這件事就是主吏勸說的,獄掾也是極力贊同的,縣令這才派我來送信,只要你不動主吏和獄掾的官職,他們也不會和你作對。”

“那狗官,還有那狗主吏和狗獄掾,他們為什麼要向我們投降?”樊噲說完後,二當家急不可待地跳起來問道,從其他人的臉上表情看,所有人都急於知道。

在劉邦說話前,二當家還補充了一句:“向誰投降也不該向我們啊,我們二百來個人,只有十五支長槍,竹弓三把,連野豬都射不死!”

“可他們就是要投降了啊。”樊噲答道。

“有兩種可能,”劉邦也沒有避開樊噲,緩緩說道:“第一種,就是現在天下大亂,縣令擔心哪天義軍打到城下就把他殺了。他可是秦人,向我們投降對他來說不錯,要是有義軍來了,我劉邦也算是小有點名氣,義軍看見我會認為他們是自己人。要是秦軍來了呢?”

說到這裡劉邦喘了口氣,山賊們急不可待地追問道:“要是秦兵來了呢?”

“就把我們綁了交給秦兵唄,反正剛才也說了,我們只有十五支槍,三張竹弓連野豬都殺不了,制服我們有什麼難的?然後實話實說,用我們做擋箭牌再躲過秦軍。縣令可是秦人,難道秦人會不信他信我們?至於縣令的兵,剛才你也聽見了,他的人不能動,主吏的人、獄掾的兵都不能動,那他們這投降和不投降有什麼區別?”

“這三條狗!”聽明白後山賊們紛紛大罵:“真真不得好死!”

樊噲見形勢不對,又開始勸道:“也不至於啊,劉哥你都在山上這麼多年了,連豬肉都沒吃過,還待著圖什麼啊?”

“那你還答應了他們?”另外一個山賊問道。

“當然是詐他們。”那個擋住亮光的土匪再次發言,粗聲粗氣地說道。

“對,等見到三個狗官就給他們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群賊紛紛獻計,不過說來說去就是毀約火拼這一招。

“到時候你是幫我們還是幫狗官?”還有人問樊噲。

“我就是幫你們,你們也打不過縣裡的弓手啊。”樊噲大叫道。

“是啊,”見樊噲說得在理,當即就有膽小的人叫道:“我們還是不要下山了吧。”

“怕什麼?”二當家再次發言:“現在天下大亂,我們進城高呼一聲,殺秦人和秦人的狗啦,弓手們就會倒戈了。”

“要是他們不倒戈呢?”那個膽小的還是不放心。

“那就殺到他們倒戈!”二當家勃然大怒。

“拿什麼殺?”樊噲質問道。

“我會下山,但我不會毀約。”劉邦輕聲說道。

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群賊裡激起了極大的震動。

“什麼我要下山呢?”劉邦自問自答道:“因為當今天下大亂,正是英雄建功立業的時候。看看我們這裡,有什麼?什麼都沒有,靠著十五支長槍和三把破弓能幹什麼?什麼都幹不了。我劉邦要建立功業,要帶著大夥兒去拼一個富貴出來,所以要下山。”劉邦看著二當家:“夏侯嬰你不想喝酒吃肉嗎?”

“做夢都想啊!我每天都要吃一口肉,要肥得能一咬就順著嘴流油的那種。”夏侯嬰一拍大腿:“那我們宰了三個狗官,奪了沛縣怎麼樣?”

“不可。”劉邦一通搖頭:“絕對不行,我說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三個仰慕我劉邦的義氣,決定把沛縣全城父老託付給我。”

夏侯嬰眼睛瞪得溜圓:“這種胡話你自己信嗎?”

“寧可人負我,我不負人。”劉邦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瘋了!”夏侯嬰跳將起來,眾人也跟著嚷嚷。

劉邦只是微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夏侯嬰等人大肆發洩了一番,得不到劉邦任何反應後,他們的吵吵聲再次低沉下來,最後夏侯嬰像以往一樣認輸,洩氣道:“縣令你一定要放就算了,但主吏一定要殺!”

“我不會殺蕭何的。”劉邦終於出聲了。

“為什呢?”得到回應後,夏侯嬰立刻又有了精神:“他看不起你,從來就看不起,他一直在縣令跟前說你壞話,差點讓你看不見呂公。甚至呂公要把嫂子嫁給你的時候,狗蕭何還對呂公說你就會說大話,全無本領。”

劉邦只是笑,於是夏侯嬰再次洩氣:“那曹參總不能活吧,這些年他帶兵追了我們多少次了,抓了我們多少弟兄?他還是獄掾,就像你說的,要是他想使壞,就能把我們都綁了,他必須得殺,他的兵權我們得奪過來。”

“不至於。”樊噲插嘴道。

劉邦依然笑著搖頭,他環顧著周圍的弟兄,所有的人都等著他的答案。

又是一次令人窒息的長時間沉默後,劉邦緩緩開口:“剛才我說過,現在陳王帶頭,正是英雄反秦取功業的大好時機。但我劉邦是什麼人?一個半百的老頭,一個黔首,祖上沒有一個望族,甚至都沒有一個識字的。我憑什麼和沛縣的望族高門競爭?憑什麼帶著兄弟們每天都吃一口能流油的肥肉?”

“是啊,是啊。”

聽到劉邦提起每天一口的肥肉,山賊們紛紛附和,還有不少吞嚥口水的聲音。

包括樊噲在內,所有的人都望著劉邦,急切地等待著他的答案。

“要想被沛縣父老說好,要想與望族們一爭雄長,我就要有和別人不同之處,所以我要事事與暴秦相反。等我回到了沛縣,既然父老都畏懼暴秦,我要示人以仁愛;暴秦毀約背信,我就要重言守諾;我要以德報怨,我不記得別人的壞,只記得別人的好。暴秦不仁不義,我就要廣施仁義,如此方能讓沛縣都知道我劉邦的不同。”劉邦深吸了一口氣,對眾人說道:“即使是陳縣令,蕭長吏和曹軍曹,我也要和他們肝膽相見——人不負我,我不負人,只要他們不向我掏出刀子來,那我答應他們的話就一定要做到。此事如此,事事皆然。這樣我們才能在沛縣站住腳,不會被大家戳著脊樑骨罵,然後把我們趕出來。”

說到這裡,劉邦振臂高呼:“等我們在沛縣站住腳了,你們能學會認字的都能做亭長、亭父,學不會的也能當個求盜,到時候縣裡發了錢,你們都去找他買肉。”

說完劉邦就向著樊噲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