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熟悉的床上和不熟悉的房間裡醒來了。
……
老黃褪舊的腫脹牆皮,被清洗劑長久侵蝕的黃色地板,被清新的天空色調染藍,在塗料丟失的刻痕中顯出苔樣的綠色。
我晃晃頭,從新鮮夢境深處爬出來的血漬裡掙脫出來。
不是,我走的時候沒關窗,現在那裡是真的長苔蘚了。
——
“噗。”
就在我的腦子打算繼續盯著板縫內延伸綠意的溝壑,一雙半透明的手伸到我臉上蹭了蹭。
冰冰涼涼的,在比以前稍微溫暖的空氣裡好像散發出井水的溼氣,稍後我才注意到那不是人的手。
“他醒了,神經正常。”
一晃而過的身影是穿著虛假睡衣的楊醫生,消縱淡化一會,她又變出一身俗氣的居家服來,用手指輕輕碰觸飄然熱氣的茶水。
“啊,楊醫生。”
再次看到她我當然是十分開心的,那個人活著的意識並沒消失在犧牲般的奉獻中,這使得我的愧疚內心得到了填補,然而緊接碰觸到的是她兇兇的笑容。
“哦。”
楊醫生簡短回答著,用手臂掩蓋住發笑的嘴巴,她認為有這麼做的必要。
然後她輕輕一躍,飄進了廚房,裡面竟然傳出翻牆倒櫃的聲音。
“喂,還有我們呢。”
塔麥斑娜則出現在玄關處,她的身後還藏了一隻大的雌性綠皮蜥蜴。
魅魔的肩帶鬆懈了下來……頭髮很蓬亂,烏祖就用自己的尾巴尖給她捏住了紋邊的一角,沒什麼好說的。
關鍵是他們坐的也太遠了,特別是塔麥斑娜的眼神,好像帶有些不正常的怨恨。
“發生什麼了,烏祖。”
我就突然把目光轉向蜥蜴的眼睛,卻發現她猛烈抖動了一下。
現在是溫暖的季節……所以爬行類智慧生物會比較敏感……大概吧。
“額……那個,你是由一個矮個子小地精帶回來的。”
烏祖粗壯細長的爪尖碰到了一起。
“那個哥布林叫老醜哦,歲數肯定比你大,烏祖。”
我下意識打斷她,想提醒烏祖儘量不要用緊張的狀態對話,順便讓她知道老醜是異常個體這回事。
“不,那種事我還是知道了啊,關鍵是前不久塔麥斑娜就用她的魅魔本事想看看你的精神狀態,結果就被很強的抗拒力搞成了現在這樣,你別看她現在蠻正常的,之前可是一會哭一會笑,突然想把你打死什麼的。”
“啊。”
所以這確是個很難解釋清楚的狀況,烏祖竟然會在這種事上說實話,那麼這些平常處於平民之流的魔物肯定聽其他人說了些什麼……
“塔麥斑娜?對不起。”
在我道歉之前她還在拼命抖頭,在接受到我的態度後安靜了下來。
“我說啊,你和芳芬雅到底發展出怎樣的關係,才會變成今天這樣的,你頭腦裡亂做一團……我現在真懷疑你到底是人還是其他什麼的東西了。”
她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一邊自顧自把亂蓬蓬的頭髮整理好,瞪著我。
“……”
我現在真有點希望塔麥斑娜用她入侵夢境的本事幫我做一做鑑定什麼的,但她真的就和我互拋毫無資訊量的小眼神,然後我們兩個人的眼睛都開始不老實,在對方的身體性徵部位亂逛。
停頓一會,我伸長脖子,看著廚房的門框: “楊——醫生?”
“我什麼也沒說哦。”
她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的身後,幽靈成份的臉陷入了床邊的褶皺裡
楊醫生看上去也不是很隨意,尤其是在烏祖描述塔麥斑娜的遭遇後,她那個平淡的樣子反而略顯深意了。
楊醫生眨眨眼,衝蜥蜴人和魅魔招招手。
“你們也別在那邊站疏遠他了,耀英檀現在就是普通的耀英檀,我以我的人格擔保,你們不是好久沒見麼?湊近談談心吧。”
塔麥斑娜聽罷站起身,烏祖一手提著一個小凳子,兩個女性來到了床邊……
病床。
想到這裡我慢慢躺回被窩,為了即將展開的話題做準準備,順便把楊醫生的手從我大腿上趕開。
——
“先從最直白的感受開始說起吧。”我連續轉動著脖子說,然後看向塔麥斑娜:“在我夢裡的第一眼,你看到了什麼。”
吱吱……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老鼠的聲響,後來我發現那是從塔麥斑娜身上發出的聲音。
我還以為我看錯了,但是她的眼瞳卻變成橫向的孔洞: “向日葵……”
刷刷。
我有點害怕,於是讓自己的五指在她的面前晃動,被她伸手抓住了,隨後被投以的眼神,讓我感覺對方在盯著蟑螂。
“我不管你怎麼理解,但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就是向日葵,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的模樣,我記得自己是被流放在那裡的。”
“這就奇了怪了。”
我回答說,一邊的烏祖挪了挪凳子,半眯著的眼睛表示她什麼都聽不懂。
“我這輩子連生瓜子都沒怎麼見過,別說那種偶爾會沾上蛾青蟲的花果了……所以你是怎麼被幹擾的,密集恐懼症?”
“啊!就是!”
塔麥斑娜輕錘自己的腦袋。
我和烏祖對視一眼,蜥蜴腦子覺得這就是塔麥斑娜剛才失常時的樣子。
“……”
然後魅魔開始愣神,冷不丁舉起前臂狠狠敲了我一下,沒了動靜……
“喂,耀英檀,該說正事了吧,那個被做成電池的血族,對你做了什麼。”
“老醜真好用。”
我的第一句話;然後我繼續說: “她……是友好的,然後她給我播放了一段關於……楊醫生你能不能幫我檢查一下附近,還有你們兩個,我在說的話可能不止只有我自己一個在聽。”
楊醫生的身體很快飄浮到我的視線當中,家中的窗戶和門應聲關上,她則在之後輕巧就給予了答案; “沒問題,我早就看過了。”
——但是這不重要,我想在一開始就讓烏祖和塔麥斑娜明白這事難以言說的嚴重性,託付給楊醫生那種性格是最好的辦法、
“她給我反覆播放芳芬雅出生的橋段。”
“出生?”塔麥斑娜表示震驚:“那該是從什麼樣的母胎裡生出來的,芳芬雅不是兩種魔物的拼接體麼?她難道是經歷了什麼事故被改造成那樣的……”
“嘛……”我閉上眼睛:塔麥斑娜說的大概也八九不離十了:“不過和夢境內容關聯起來的話,那個只能算是階段性總結;你說的對,芳芬雅確實是被人為改造成那樣,但是她的子宮是用玻璃製造,芳芬雅最開始是由數個細胞生長起來的,你們知道她因為事故以外掙脫的時候做了什麼麼?”
“本能嘛~”
塔麥斑娜的表情有些奇怪,聲音突然放大幾倍: “我三歲的時候就入侵過小公牛的夢了,啊,怎麼了?你們看我做什麼。”
“啊,不是……”烏祖說:“你這算十分早熟吧。”
“不過她說得對,烏祖。”我回答道:“但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在我夢裡和她關聯的唯一一個研究人員就像被操控了一樣……她穿上白大褂就單純是為了給那個時代的其他魔物表示自己是一個和實驗室有關係的人,你知道我扮演的警察在到達那裡是看見了什麼麼?”
我的目光偏向塔麥斑娜,她開始撫摸我:
“是什麼?”
“滿地奇怪的針頭,不是成癮性的奇怪液體而更像是為了鎮靜所購買的針劑……太規整了,在那之後我化身的演員就被芳芬雅殺死,那種簡直就是嬰孩單純的自衛,行為裡不含血族和其他生物所有的天性,我被反覆撕成碎片,在夢的邏輯裡試圖逃離那個場景,但都無濟於事。”
我平淡敘述著,突然發現身邊每個人的翻騰都冷卻下來。
“怎麼了?這就是單純的夢境邏輯啊?沒有時間沒有常理,就是為了強調某個象徵物而存在的……”
我的手在被窩裡亂竄,眼看著他們被這種東西抓住可不是我希望的。
“嗯……耀英檀?我覺得我不是進入了你一個人的夢境……”。
魅魔如此說著,她在下意識擋住我的眼睛之前,烏祖也同時努力點頭。
“……我也覺得?”
我回答道。
“我們還是思考芳芬雅那邊的可能性吧。
——
後來,我們遇到了幸運的事。
鶴羽晴陽對塔麥斑娜在手機上說下午正好有空,然後馬上驅車來到了這裡。
——但是她手裡提著很多零食,還有防治其他小病症齊全的藥品,所以她這是提早就把自己的工作日程清空了。
她今天穿著塔麥斑娜的衣服,不寬鬆也不是特別暴露的那種,有些褪色的泛白暖色印證了這一點。
我還在預測鶴羽晴陽看到楊醫生之後會有什麼反應,但那個幽靈卻在我的面前消失了,留下一個悄悄滑落的木牌。
“嗯……”
她讓平常魔物烏祖向她講述了一遍事情經過,在短暫思考之後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集體夢境現象,塔麥斑娜,耀英檀以前一直是正常人類,他沒有跟你們說這種可能性麼?”
她擋住自己發聲的嘴唇,讓目光垂到病床旁的聽眾身邊。
“那是什麼?”
塔麥斑娜抬起手腕,卻突然被鶴羽晴陽拍了回去。
“我從來沒有莫名其妙透過睡覺做夢取得別人的認知啊?雖然我的天生才能與它相關聯,但是我沒有……”
“塔麥斑娜,我記得你以前是在農畜家庭裡出生的?”
“啊……對。”
社長壓到了我的腿,完全是因為她沒有凳子可坐。
然後她把膨化餅乾扔到我的臉上,和魅魔短暫對視。
“烏祖呢?”
“我麼?”
蜥蜴人勉強擠出了中年女性人類聲線: “我以前一直在做工人生活,因為天生注意力好,所以也和魔力魔法之類的東西搭不上線吧~”
“哈……小屁孩。”
社長嘆了一口氣,在臂彎中焦慮抖動的手指瞄準我。
“耀英檀你這是參與到一種出現在依賴圖騰的魔物裡,精神資訊高頻交換的現象了……他們研究魔物這麼多年,把這種常見的現象告訴我,所以雖然耀英檀以為自己是存在於屬於自己的夢境裡,但其實是他的身體本身和圖騰意識體聯絡起來,別人想要刺探你的夢,得到的反饋也只會是來自圖騰本身丟擲來的東西,是‘它’,單方面給予‘你’做夢的機會,除了圖騰的參與者本身,其他人是很難干預這種聯絡夢境了。”
鶴羽晴陽的目光尤其在意塔麥斑娜的態度:
“不過好就好在,這個以圖騰為發信中心的夢境信箱並不會朝所有組成者都傳送共享的資訊……所以耀英檀正在擔心著的事並不會實現,芳芬雅不會知道這件事。”
也許在那一刻,魅魔的負罪感終於得以緩解,鶴羽晴陽訴說的是我從剛開始就沒有正式提起的事。
也許是我本能地認為芳芬雅沒有這種能力,或者是我自身就是芳芬雅的眷屬,所以會在任何立場上無限傾向於芳芬雅那邊。
正如我後半句所言,在這種情景下他們會十分顧及我的精神狀況。
我接觸到三對半含懷疑的眼神。
“幹什麼?塔麥斑娜,烏祖,我之前不是讓那個……”
哦,對,楊醫生正在躲著鶴羽晴陽,不管那是因為什麼。
“讓什麼?”
社長說著,而我們都在懷著不同的情緒迴避她。
現在鶴羽晴陽反而成為被針對的焦點。
她眨眼想想,感覺好像也沒有什麼好追究的……便等待我們開始新的話題。
……
“你們沒有什麼話想要說麼?”
鶴羽晴陽十分奇怪,她本以為我們會繼續她到來之前的討論。
但是事態沒有像她希望的那般發展,他們三個太注重我和芳芬雅之間的關係,被彼此牽制著,沒有總結性的言談可表達。
零食,衝調的飲品包裝,準備浸入的話題,這些讓她看上去像是要準備享受一場相處。
……
意識到這些的我讓雙手將被罩抬起幾厘。
“還有一件事。”
終下決心,我打破沉寂,換來全新的關注感: “我對叫殷樂雨特工做了無法挽回的事……鶴羽晴陽你知道麼?”
——
社長的表情先是平靜下來……然後緩緩皺起眉頭,最後放鬆。
“你就當她是在利用你吧……這個世界上存在很多個自己的感受,可不是特殊的‘你’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