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守護人真願意設想,

城堡裡沒有這樣的來賓。

——《小公爵》

1 陽光射進室內,宛如灑向水底的淡綠色燈光。窗外的樹木剛剛萌發出新芽。太陽照著潔白的牆壁、顏色如同報春花的黃床罩、大扶手椅、長沙發和擺滿高深讀物的書櫥。一個花盆裡栽著幾株從瑞典買來的早開的黃水仙。這兒能聽見室外陰涼處的噴泉聲和一個戴無框眼鏡的小夥子熱情又柔和的講話聲。

“你要知道,最要緊的是別憂慮。迪格比先生,當初你在戰爭中盡了力,現在可以問心無愧地休養了。”

小夥子一向注重良心。幾個星期前,他談到自己的良心時說,他是清白的。雖然他並不贊成不抵抗主義,可是他那雙倒黴的眼睛卻使他失去了任何積極的價值。他的那雙可憐的眼睛視力很弱,但卻透過那副厚得像玻璃瓶似的鏡片射出充滿信任的目光。他一直希望進行一次嚴肅的交談。

“你別以為我不願意待在這兒。我是很願意的。這是一種很愉快的休息。只是有時我在想,我是誰?”

“嗯,迪格比先生,我們知道這一點。你的身份證……”

“是的,我知道我的名字是理查德·迪格比。但是,理查德·迪格比又是誰呢?你知道我以前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嗎?你知道我以後會有辦法來償還你們為我做的一切嗎?”

“你不必為此擔憂,迪格比先生。你的病讓醫生很感興趣,他已經得到了他所需要的全部報償。你是他的顯微鏡下的一件很有價值的標本。”

“可是在這困難時刻,他的生活怎麼能過得這麼奢侈呢?”

“他很有辦法,”小夥子說,“你要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在鄉下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彈震症[1]診所了。不管人們會怎麼說。”小夥子又怏怏不樂地加上一句。

“我想,你們遇到過比我更嚴重的病例……狂暴型的。”

“我們遇到過一些。正因為如此,醫生特意為他們準備了一座病號樓——一座與別的病房隔開的側樓,那兒有專門醫護人員。他不讓那裡的醫護人員精神上受干擾……你瞧,我們也需要鎮靜,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你們肯定都很鎮靜。”

“我想,到時候醫生會給你上一次精神分析課。不過,你要知道,如果記憶力能逐步自然恢復的話,那要好得多。就好像泡在顯影液裡的膠捲,”他繼續說道,顯然是在引用另一個人的話,“潛影會慢慢顯現出來的。”

“約翰斯,如果顯影液不好,那就未必如此。”迪格比說。他微笑著,懶洋洋地躺在扶手椅裡。他很瘦,滿臉鬍子,已到中年。前額上的那塊傷疤瞧著很彆扭——如同一位教授的臉上有幾塊決鬥留下的傷疤。

“請講吓去,”約翰斯說——這是他愛用的口頭禪之一,“看樣子你喜歡攝影?”

“你也許以為我過去是個趕時髦的人像攝影家吧?”迪格比問,“這是在回憶往事。是多年前的事了,對不對?嗯,我想起家裡有一間暗房,就在孩子們住的那一層。那裡也用來存放衣服和床單。要是你忘了鎖門,女傭就會拿著乾淨的枕套推門而入,於是底片便跑光了。你瞧,這些事情我記得一清二楚,一直到十八歲。”

“那時的事情,”約翰斯說,“你愛講多久就可以講多久。你可以從中得到一條線索。顯然不會受到弗洛伊德潛意識壓抑力的阻撓。”

“今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想,我希望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呢?記得過去我很喜歡看有關非洲探險的書,喜歡斯坦利、貝克、利文斯通和伯登。可是,今天的探險家們似乎沒有那麼多機會了。”

他從容不迫地思索著,似乎他的幸福來自沒有盡頭的乏味生活。他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累。他覺得現在這種樣子很舒適。也許這正是他的記憶力得以慢慢恢復的原因。他認真地回答問題,因為一個人總得儘自己的努力。“或許有人檢視過舊殖民部的名冊,或許我也去查過。這就怪了,難道不是嗎?知道了我的姓名,卻瞭解不到我的情況……你可能會想,肯定會有人查問的。比如說,我是否結過婚……這件事使我很苦惱。也許我的妻子正設法尋找我呢……”他想:如果這一點能搞清楚,我就完全心滿意足了。

“事實上……”約翰斯剛開口便又停住了。

“你是不是想說,你們已經找到了我的妻子?”

“不完全是這樣,不過,我想醫生有什麼事情要告訴你。”

“好,”迪格比說,“現在正是接待病人的時間,對不對?”

每個病人每天可以到醫生辦公室裡去見醫生,每人一刻鐘,但那些做精神分析的病人例外,他們可以在辦公室裡待上一小時。這種情況有點像學生放學後去拜訪慈祥的校長,談談自己的個人問題。病人們需要經過一間公共休息室,他們在那裡可以看報,下象棋,玩跳棋,或享受一下彈震症病人之間的社交樂趣。通常迪格比總是繞道而行。在這個過去也許是高階旅館的休息室裡,看到有人躲在角落裡暗自流淚,這種場面實在令人難堪。他覺得自己完全正常,只是隱約覺得自己彷彿已從某種可怕的職務中解脫出來,但不知這是多少年以前發生的事。他覺得和這些病人做伴很不自在,從這些人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正在受折磨。那急速抽動的眼瞼,那尖銳刺耳的聲調,還有那種像長在自己身上的面板一樣不可分離的極度憂鬱的心情。

約翰斯在前面走,他十分熟練地扮演著助手、秘書和男護士的角色。他並不很稱職,但醫生有時也讓他過問一些簡單的病例。他對這位醫生是十分崇拜的。迪格比注意到,約翰斯對醫生過去的一次事故——可能是一個病人的自殺——故意裝糊塗。他成了為那個天大的“誤會”辯解的戰士。約翰斯曾說:“這是對醫務人員的嫉妒,你們不該相信它。這是惡意中傷,是謊言。”他常常繪聲繪色地介紹這位醫生的“犧牲精神”。這就出現了疑問:迪格比聽說這位醫生的醫術在當時是十分先進的,那麼人們傳說的他被吊銷了行醫執照這件事又該如何解釋?約翰斯有一次說“有人迫害他”,並做出一副要為醫生辯解的姿態,結果把一盆黃水仙花碰翻在地。但後來壞事變成了好事(有人認為這是好事,包括約翰斯在內):這位厭惡倫敦西區的醫生來到鄉下,開了一個私人診所。他拒絕接受那些未在就診申請書上簽字的病人,因此連那些最嚴重的急症病人也都明白應該自願接受醫生的診治……

“那麼我呢?”迪格比問道。

“噢,你是醫生接受的一個特殊病例,”約翰斯神秘地說,“總有一天他會告訴你的。那天夜裡你偶然得救了。不過你還是簽了字的……”

他一直覺得很蹊蹺,怎麼一點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的。那一天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休息室裡,耳邊是噴泉的滴水聲,舌頭上還留著藥味。時值隆冬,樹已枯黃,風雨悽悽。從遙遠的田野上忽然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哭聲,猶如船舶離岸時發出的汽笛聲。

他常常一躺就是幾小時,做著奇奇怪怪的夢……他似乎還能想起一些事情,但不能抓住那些一閃而過的點滴回憶,無法記住那些突然湧現在腦海的昔日畫面,更沒有力量把這些東西聯絡起來……他無可奈何地喝下了藥,然後又酣睡起來。他只是偶爾被噩夢驚醒,一個女人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過了許多天,人們才把戰爭的事告訴他,並做了大量解釋,說明了戰爭的來龍去脈。有些事情別人覺得很平常,他卻感到很奇怪,但巴黎淪入德國人手中這件事,他倒覺得很自然。受傷前的某一段生活他還能回憶起來,他記得當時巴黎就已經淪陷了。不過他對於我們正在和義大利打仗這件事,卻感到十分驚訝,彷彿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原因不可解釋的自然災害。

“義大利!”他驚叫道。奇怪,那不正是他的兩個未婚姑姑每年都要去那兒畫畫的地方嗎?他還記得國立美術館中陳列的原始藝術作品。卡波雷託戰役[2]圖和加里波第[3]的肖像。有一種餅乾就叫加里波第牌。他想起了托馬斯·庫克旅行社。接著,約翰斯又耐心向他解釋,墨索里尼是什麼人。

2 醫生坐在一張十分簡樸但又拾掇得很乾淨的桌子後邊,面前擺著一盆花。他擺擺手,請迪格比進去,好像後者是他的得意門生。他長著滿頭白髮,那張老氣橫秋的臉像兀鷲一樣高貴和略帶戲劇性,看上去像是一幅維多利亞時代的肖像畫。約翰斯側身出了門,彷彿是倒退著向門口走去的。他被地毯邊絆了一下。

“嗯,你感覺怎麼樣?”醫生問,“你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

“是嗎?”迪格比反問道,“誰知道我是不是見好了。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福里斯特醫生,也許我越來越糟了。”

“你的話使我想起一個重要訊息,”福里斯特醫生說,“我已找到一位瞭解你的人,一位過去認識你的人。”

迪格比的心跳得很厲害。他問:“是誰?”

“我先不告訴你,我要讓你自己去發現每一件事情。”

“我真糊塗,”迪格比說,“現在我感到頭昏腦漲。”

“這是正常現象,”福里斯特醫生說,“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他開啟食品櫥,拿出一隻杯子和一瓶葡萄酒。“它會使你提起精神來。”他說。

“佩佩大叔牌葡萄酒!”迪格比一邊說,一邊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看,”醫生說,“好多了吧?再喝一杯怎麼樣?”

“把酒當藥喝,這實在不像話。”

這個訊息使迪格比感到震驚。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高興。他無法知道,當他恢復記憶之後,他將擔負起什麼樣的責任。生命逐漸逝去,這對每個人來說都一樣。而責任卻在不斷地、不知不覺地加重。即使幸福美滿的婚姻,也會慢慢變成一個負擔:愛情會使一個男人不知不覺地接受約束。可是透過命令的方式,讓你在一分鐘內愛上一個陌生人,這是不可能的,儘管那人實際上二十年來一直對你懷有深情厚誼。現在,迪格比除了童年的事情之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他覺得自由自在。這並不是因為他不敢正視自己。他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他相信自己明白,他記憶中的這個男孩將成為怎樣的人。他更害怕的不是失敗,而是成功後將給他帶來的重大任務。

福里斯特醫生說:“我一直等到現在,等到我認為你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很好了,才決定把這事告訴你。”

“嗯,是這樣。”迪格比說。

“我相信你不會使我失望。”醫生說。此時他更像是一位校長,而迪格比則像是一個爭取大學獎學金的學生,為了學校的聲譽和自己的未來到這兒來參加考試。約翰斯在焦急地等待他的“主人”出來。當然,要是他考砸了,他們會對他很好,他們會去責備主考人……

“我要讓你們倆單獨談談。”醫生說。

“眼下他在這兒嗎?”

“她在這兒。”醫生回答。

3 看見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進了屋,真讓人欣慰。在此之前,他一直坐立不安,每一秒都像一年那麼長。來人只不過是一個滿頭紅髮的漂亮小姑娘,她的個子那麼小,簡直不能給人留下什麼印象。他深信,他不必害怕這個姑娘。

他站了起來。看來不應該對她太彬彬有禮。他不知道是和她握手呢,還是吻她一下。他既沒有同她握手,也沒有和她接吻。他們倆遠遠地相互打量著,他的心跳得非常厲害。

“你的變化真大。”她說。

“這裡的人卻總是對我說,”他說,“我已經恢復原來的樣子了。”

“你的白頭髮更多了。還有一塊傷疤。不過你顯得年輕多了……快活多了。”

“我在這裡過得很愉快,很輕鬆。”

“他們對你好嗎?”她不安地問。

“很好。”

他感到自己如同帶著一個陌生人在外面吃飯,但席間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他說:“請原諒,這似乎有點荒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一點也記不得我啦?”

“記不起來了。”

他曾偶爾夢到過一個女人,但不是眼前的這個姑娘。除了那女人的臉以外,夢中的其他細節他一點也記不起來了。那些夢充滿了痛苦。他很高興,這位姑娘不是夢中見到的那個女人。他又看了她一眼。“記不起來了,”他說,“很抱歉。我真希望能想起來。”

“沒什麼可抱歉的,”她說,她的聲音生硬得出奇,“以後別再感到抱歉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的腦子太糊塗了。”

她說:“我叫安娜·希爾夫。”她仔細觀察著他。“希爾夫。”

“聽起來像個外國名字。”

“我是奧地利人。”

他說:“這一切我覺得很新鮮。我們正在和德國交戰。而奧地利不是……”

“我是個難民。”

“哦,對了,”他說,“我看到過關於難民的訊息。”

“你甚至連戰爭都忘記了?”她問。

“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說。

“是的,太多了。不過,你需要他們來告訴你嗎?”她重複了一句,“你似乎比從前快活多了……”

“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是不會快活的。”他遲疑片刻後又說道,“請原諒。問題太多了。咱們倆過去是朋友嗎?”

“是朋友。你為什麼問這個?”

“你很美。我不知道……”

“你救過我的命。”

“在什麼情況下?”

“炸彈爆炸的時候,噢,是在即將爆炸的時候,你一下子把我推倒,伏到我身上。所以我沒受傷。”

“我很高興,”他神經質地笑起來,“我的意思是說,我也許會聽到自己幹過許多不光彩的事情。我很高興,我還幹過一件好事。”

“看來真怪,”她說,“自一九三三年以來的可怕歲月……你只是從報紙上得知一些。它們對你來說是歷史。你是個全新的人。你不像我們這些人這樣疲憊不堪。”

“一九三三年,”他說,“一九三三年。我給你講講一〇六六年的事吧。當時英格蘭的所有君主……至少……我不能肯定……也許不是所有君主。”

“一九三三年是希特勒上臺那年。”

“對,我現在記起來了。這個訊息我看過好多遍了,但日期沒記住。”

“我猜想,你恐怕連仇恨也記不得了。”

“我沒有談論這些事情的權利,”他說,“我沒經歷過這些。在學校裡的時候,老師告訴我說,威廉·魯弗斯[4]是一個紅頭髮的暴君。但是不能期待我們去恨他。像你這樣的人才有權利去恨。我沒有權利。你看,我沒有受到傷害。”

“可是,你這張可憐的臉……”她說。

“哦,這個傷疤。也可能由任何別的原因造成,例如摩托車的車禍。再說他們並沒有要殺死我的意思。”

“是嗎?”

“我不是重要人物。”他信口說了一些蠢話。他還提出一些假設,但都沒有什麼可靠根據。他憂心忡忡地說:“我不是重要人物,對不對?我不可能是。不過,我的證件上也許有個什麼重要頭銜。”

“他們讓你看證件了嗎?”

“噢,是的。你知道,這兒不是監獄。”接著他又重複了一句,“我並不是重要人物,是不是?”

她含糊其詞地說:“你不是名人。”

“我猜想,醫生不會讓你告訴我什麼事情。他說,他要讓我自己慢慢回憶起一切事情來。但我希望,你能在一件事情上破個例。這是唯一使我苦惱的事。我沒結過婚,對不對?”

“對,你沒結過婚。”她慢吞吞地說,像是要講得十分精確,不多用一個不必要的詞。

“或許,我會突然有必要和某人恢復某種舊關係,這對那人十分重要,而對我卻毫無意義——我想到這點時,感到非常可怕。就像人家跟我講起希特勒的事,一樣。當然,認識一個新朋友就不同了。”他加上一句,“而你便是一個新朋友。”他有點害羞,這和他的滿頭白髮很不相稱。

“沒別的事使你苦惱了嗎?”她問。

“沒有了,”他說,“噢,還有一件事——你有可能走出這個門之後再也不回來。”他一直進攻,然後匆匆退卻,如同一個沒有經驗的男孩。“你看,我突然間失去了所有的朋友,除了你以外。”

她十分憂鬱地說:“你有過許多朋友嗎?”

“我想,在我這樣的年紀,應該有不少朋友。”他高興地說,“莫非我是一個怪物?”

她卻高興不起來。她說:“嗯,我會再來的。他們希望我再來。你要知道,他們想盡早讓你恢復記憶……”

“他們當然希望這樣。而你是他們能提供給我的唯一線索。不過,難道我必須待在這兒,直到恢復記憶為止嗎?”

“在恢復記憶之前出去對你沒有什麼好處,是不是?”

“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好處。我有許多工作可做。即便軍隊不要我,我還可以在籌備軍火彈藥方面……”

“你還想回到軍隊裡去?”

他說:“這裡舒服、清靜,但整天無所事事。人總得乾點什麼。”他繼續說:“當然,如果我知道自己過去幹過什麼,知道自己幹什麼最合適,那就好辦多了。我以前不可能是個遊手好閒的人。我們家並不富裕。”他說這番話時,仔細觀察著她的臉。“現在就業機會不多。陸軍、海軍、教會……我過去的職業不合適……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職業……可疑的地方太多了。法律?這就叫法律吧,安娜?我不相信。我不能設想自己戴著假髮,把一個可憐蟲送上絞刑架。”

安娜說:“你說得對。”

“無稽之談。再說,一個人的性格從小就能看出來。我從來不想當律師。我以前似乎想當探險家,但我不敢肯定是否真是這樣。甚至這把鬍子我也懷疑是不是我的。他們對我說,這把鬍子的確屬於我。但我不敢肯定。噢,”他繼續說,“我做過好多夢,夢見自己在中非發現了人所未知的部落。行醫?不,我從來不喜歡行醫。盡跟痛苦打交道。我憎恨痛苦。”他有點頭暈目眩了。他說:“我一聽到痛苦這個詞就覺得不舒服,不自在。我記得一個關於老鼠的故事。”

“別想得太多,”她說,“想得太多沒好處。彆著急。”

“噢,那件事不是最近發生的。那時我還是個小孩。我講到哪兒啦?行醫……經商。我不想突然記起,我以前是一個連鎖商店的總經理。這也是無稽之談。我從來不想發家致富。我想,我只嚮往小康生活。”

每次過分用腦後,他就感到頭痛。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想。舊日的友情和仇恨他可以忘掉,但如果要在有生之年乾點事,他就必須知道自己有能力幹什麼。他看看自己的手,活動了一下手指——它們好像沒有什麼用處。

“人並不是想成為什麼人就能成為什麼人的。”安娜說。

“當然不能。小孩子們都希望自己成為英雄、大探險家、大作家……但結果卻往往令人失望,職業和理想並無多少聯絡。想成為富豪的孩子成了銀行職員。想當探險家的孩子則成為……噢,對了,成為殖民部的低薪官員,在炎熱的辦公室裡寫備忘錄。想當作家的孩子進了低階小報的編輯部……”他又說,“對不起,我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麼強壯。我有點頭暈。我應該停止……這一天的工作了。”

她再次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口氣問道:“這兒的人對你好嗎?”

“我是一個特殊病人,”他說,“一個有趣的病例。”

“還有那位福里斯特醫生……你喜歡福里斯特醫生嗎?”

“他令人敬畏。”他說。

“你變多了,”她指出,可是他沒有聽懂,“這在我意料之中。”他們倆像陌生人似的握了握手。他說:“你會常常回到這兒來嗎?”

“這是我的工作,”她說,“阿瑟。”當她離開後,他才對她叫他“阿瑟”感到不解。

4 早晨,一個用人來到床邊,給他端來了早飯,咖啡、麵包、一個煮雞蛋。這個療養所幾乎是自給自足的,自己養雞養豬,還有一個很大的狩獵場。但醫生本人從來不打獵。約翰斯說,他反對傷害生命,但他不是教條主義者。他的病人需要吃肉,因此他允許別人打獵,只是他本人從不參加。“說實在的,把殺害動物當作一項運動確實很不道德。”約翰斯解釋道,“我想,醫生寧可採用捕捉的辦法……”

托盤裡總放著一份晨報。迪格比在戰前有幾個星期沒看報,因此戰爭的爆發使他覺得有些突然。現在,他可以墊上三個枕頭,舒舒服服地睡懶覺。他看了一眼報紙:“本星期空襲傷亡人數減少到255人。”他呷了一口咖啡,敲敲那隻煮雞蛋,然後又把視線移回到報紙上:“大西洋戰役……”雞蛋總是煮得恰到好處:蛋白已經凝固,而蛋黃卻是軟的。他的目光又回到報紙上:“海軍部很遺憾地宣佈……全體遇難。”有足夠的黃油用來塗雞蛋,因為醫生有自己的奶牛……

這天早晨,他正在看報時,約翰斯進屋和他聊天。迪格比從報紙上抬起頭問:“什麼是第五縱隊?”

約翰斯最愛介紹情況。他扯了好久,一直談到拿破崙。

“換句話說,他們是被敵人僱用的?”迪格比說,“這沒什麼新鮮的。”

“有一點不同,”約翰斯說,“在上次戰爭中,除了凱斯門特[5]那樣的愛爾蘭人以外,這些人得到的報酬是用現金支付的。上鉤的人也不多。這次戰爭中人們的想法各種各樣。那些認為黃金就是罪惡的人……自然會對德國的經濟制度發生興趣。而那些多年來反對民族主義的人……對了,在他們看來,舊的國界已經統統消滅。他們主張泛歐主義。不,也許他們並不是這個意思。拿破崙對那些理想主義者很有吸引力。”他得意揚揚地發表自己的見解,他的那副無框眼鏡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當你想到這點的時候,拿破崙已被那些小人物,那些唯物主義者、店主和農民打敗了。那些人的眼光只侷限在自己的櫃檯和土地上。他們一輩子坐在籬笆後面吃午飯,他們打算一直這麼生活下去。因此,拿破崙跑到聖海倫島去了。”

“聽起來你不像一個徹底的愛國主義者。”迪格比說。

“噢,不對,我是愛國主義者,”約翰斯誠摯地說,“我也是一個小人物。我的父親是藥劑師,他非常痛恨那些充斥市場的德國藥品。我很像他。我喜歡巴勒斯惠康,卻不喜歡拜耳[6]……”他繼續說道,“都一樣,別人只代表一種情緒,我們才是唯物主義者。取消所有舊的邊界,新經濟思想……都是白日做夢。這隻對那些和任何村鎮都沒關係的人有吸引力,儘管他們不希望看見這些村鎮被摧毀。他們有過不幸的童年,他們是學過世界語的進步人士,他們是不喜歡流血的素食主義者……”

“希特勒好像讓人們流了大量的血……”

“是的。但唯心主義者對血的看法與你我不同,他們不是唯物論者:他們認為所有的東西都是統計數字。”

“福里斯特醫生怎樣?”迪格比問,“他好像屬於你所說的那類人。”

“嗯,”約翰斯興高采烈地說,“他總是那麼穩健。他為情報部寫過一本小冊子,名叫《納粹主義的心理分析》。”他補充道,“但是有一段時間,人們說了他一些閒話。在戰爭時期,你無法避免遭到政治陷害,總會有人挖空心思跟你作對。你看,福里斯特醫生,嗯,他對什麼都充滿熱情。舉個例子來說吧,唯靈論……他對唯靈論很感興趣,並進行了研究。”

“我剛才看到議會的議題,”迪格比說,“議員們說,還有另一種第五縱隊。已經有人受到了訛詐。”

“德國人辦事十分徹底,”約翰斯說,“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裡就這麼幹的。對所有的所謂領導人、社會名流、外交使節、政界名流、工人領袖、牧師、教士都建立了卡片,然後向他們發出最後通牒。或是容忍一切,忘掉一切,或是交由檢察官查處。要是他們在這裡也這麼幹的話,我是不會感到驚奇的。你知道嗎,他們還成立了一個可以稱為恐怖部的機構,裡面有幾位非常能幹的副部長。問題不僅在於他們控制著某些人,而且在於他們製造了一種恐怖氣氛,使你覺得誰也不可信任。”

“看來,”迪格比說,“一位議員認為,有人從國內安全部偷走了一些重要計劃。這些計劃是他們從後勤部取來進行研究的,當晚存放在國內安全部。該機構宣稱,第二天早晨這些檔案不見了。”

“他們應該有所解釋,”約翰斯說,“是的,他們做了解釋。部長說,這位議員得到的訊息有誤。上午開會時,並未提及這些計劃。只是在下午的會議上,大家才研究這些計劃,並進行了充分討論,然後把它們送回了後勤部。”

“這些議員知道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約翰斯補充道。“你是否相信,”迪格比問,“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是一個偵探?這種職業對像我這樣一個想當探險家的人來說——是很合適的,對不對?我覺得,他們的話裡漏洞百出。”

“我覺得這是很明顯的。”

“提出這個問題的議員一定從知道這些計劃內容的人口中曉得了什麼。這個人不是會議的參加者,便是這些計劃的收發員。別人不可能知道它們的內容。部長承認,確實有這樣一些計劃。”

“對,對,是這樣。”

“真奇怪,處在那種地位上的人竟會散佈謊言。不過你注意到了嗎?政治家們用這種狡猾手法使人相信,部長實際上否認計劃已丟失。因為部長說過,上午的會議上並不需要這些計劃,而下午要用的時候它們都在。”

“你的意思是說,這中間有足夠的時間把它們拍下來,對不對?”約翰斯激動地說,“我想抽支菸,你不介意吧?喏,請把你的托盤給我。”他不小心把咖啡灑在了被單上。“你知道嗎,”他說,“三個月前就有人做過這樣的暗示。就是你剛到這兒不久的時候。我可以找出來給你看看。福里斯特醫生那裡儲存著一份《泰晤士報》合訂本。據報道,當時有幾份官方檔案丟失了數小時。有人企圖掩飾這件事,說是當時沒好好找,其實這些檔案從未被拿出該部。一位議員卻大做文章,說是有人拍了照,等等。於是他們便開始對他進行圍攻,目的在於破壞他在公眾中的聲望。他們說,檔案根本沒有離開過保管人。我記不清他們說的那個保管人是誰了。他們說,某某人的話必須聽,否則就會有人進班房。這個人當然不可能是檔案保管人,因為他把檔案保管得很好。”

“一再發生類似的事,這就怪了,是不是?”

約翰斯激動地說:“局外人根本不知道。而其他的人則一聲不吭。”

“也許頭一次失敗了。也許照片沒拍好。拍照的人太笨。當然他們不會讓這個人幹第二次。他們只好等待,直到物色到第二個人。他們給這個人設立了卡片,放進恐怖部的檔案。”他大聲說,“我想只有聖人,或者那些一無所有、無家可歸的人,才不會受到他們的卑鄙訛詐。”

“你不是偵探,”約翰斯高聲說,“你是偵探小說家。”

迪格比說:“你看,我累極了,腦子麻木了。我忽然覺得渾身乏力,想躺下睡覺。看來我真的要睡了。”他閉上眼睛,但又睜開來。“這件事他們還要幹下去,”他說,“第一次沒幹好,就接著幹第二次……找出失敗的原因後再幹。”說完他就睡著了。

5 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迪格比獨自在花園裡散步。安娜·希爾夫來探望他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天,他感到心煩意亂,猶如一個熱戀中的年輕人。他希望有機會向她表明,他不是廢物,他的腦子像別的男人一樣好用。在約翰斯面前炫耀自己的智力,是不能使他滿意的……他像在夢中似的,在花草叢中踱來踱去。

這個花園未加修葺,它的主人大概是兒童,或者是孩子氣十足的大人。蘋果樹多年未經修剪,已經成了野林。有的樹枝以使人感到意外的方式伸進了玫瑰花壇,有的侵入了網球場,還有的擋住了小盥洗室的窗戶,像是一個供園丁休息的小涼棚。園丁是個老頭,只要遠遠聽到長柄大鐮刀的割草聲或手推車輪子的滾動聲,就知道是他。一道高高的紅磚圍牆,把花園、果園和菜園分開,但鮮花與果實卻不是一堵牆所能隔開的。在果樹下面,洋薊正在開花,一片火紅。果園隔壁的花園漸漸荒蕪了,成了牧場。那裡有一條小溪,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大池塘,池塘中央有一個彈子球檯那麼大的小島。

迪格比在池邊遇到了斯通少校。先是聽到了少校的聲音——接連不斷的怒罵聲,像是狗的夢囈。迪格比走下池岸,來到汙黑的水邊。斯通少校那雙清澈、明亮、警覺的藍眼睛轉向迪格比。他說:“快行啦。”他的那套花呢制服上沾滿了汙泥。手上也全是泥。剛才他往水裡扔了幾塊大石頭,現在正在使勁拉一塊可能是在池邊涼棚裡找來的木板。

“真可恥,”斯通少校說,“連這麼一個好地方都不利用,還想管好療養所……”他把木板往前推了一下,把一頭擱在一塊大石頭上。“這下就穩了。”他說。他把木板一英寸一英寸地往旁邊那塊石頭上移。“來,”他說,“你抓住這頭慢慢推。我去抓那頭。”

“你一定要下水嗎?”

“這兒的水不深。”斯通少校說,他徑直下了水。黑色的汙泥淹沒了他的鞋和褲子的卷邊。“你現在推吧,”他說,“使勁推。”迪格比推了一下,但由於用力過猛,木板側向一邊,陷進泥裡。“該死。”斯通少校說。他彎下腰,用力把木板拉上來。他的整個下身都沾滿了汙泥。他把木板拽到岸上。

“很抱歉,”他說,“我的脾氣很壞。你沒受過這種訓練。你真好,願意幫忙。”

“恐怕我並沒有這麼好。”

“只要給我五六個工兵,”斯通少校說,“你就會看到……”他射出一道渴望的目光,盯著那個長滿灌木的小島。“可是,提這些辦不到的事是沒有用處的。我們只好湊合著過。要是大家齊心,我們會把一切都搞得好好的。”他注視著迪格比的眼睛,像要琢磨後者在想些什麼。“我在這個地方多次見過你,”他說,“不過從來沒同你講過話。我很喜歡你的神態。我這麼說你可別見怪。我想,你和我們一樣,也是病人吧。感謝上帝,我不久就可以離開這裡,又能派點用場了。你得了什麼病?”

“失憶症。”迪格比說。

“是在那裡受的傷吧?”少校問,他朝那個小島的方向點點頭。

“不對,是一顆炸彈炸傷的。在倫敦。”

“這是一場可惡的戰爭,”少校說,“平民百姓得了彈震症。”弄不清楚他是在非難老百姓呢,還是在詛咒彈震症。他那頭漂亮的粗頭髮蓋住了耳朵,那雙深藍色的眼睛透過黃色的睫毛向外凝視。眼白連一點雜色也沒有。他的行為一貫很得體,他一直準備為旁人效勞。但他現在卻什麼也幹不了,對誰也沒用處。他的腦子一片混亂。他說:“正是因為有人背信棄義,才發生了這種事。”他突然轉過身,背對小島,把這些不愉快的回憶拋到一邊。他徑自走上岸,快步朝屋子走去。

迪格比繼續往前走。網球場上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比賽,打得確實很激烈。那兩個人奔來奔去,眼睛圓睜,汗如雨淋。斯蒂爾和菲什格爾特身上唯一反常的地方,或許是他們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打完球后,他們會又吵又鬧,歇斯底里大發作。下棋時,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

玫瑰花園夾在兩道牆當中。一道牆和菜園隔開,另一道牆很高,上面開了一扇小門,通往“病號樓”——這是福里斯特醫生和約翰斯的委婉稱呼。誰也不願意談論這座病號樓,那兒無非是些叫人討厭的東西:隔離病室,緊身衣[7]。你在花園裡只能看見頂層的窗戶,它們都緊閉著。住在這個療養院裡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自己離這個安靜的角落有多近。比賽後的歇斯底里大發作,被人出賣的感覺,以及戴維斯動不動就流出的淚——他們知道,這些都是病態表現,和狂暴型沒什麼兩樣。他們為了使病情不致惡化,自己簽了字,把自由交給福里斯特醫生。不過,萬一病情惡化,“病號樓”就在眼前,用不著長途跋涉到一個陌生的收容所裡去。唯有迪格比絲毫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到那兒去,因為“病號樓”不是為一個像他這樣幸福的人預備的。他的背後響起一陣刺耳的聲音,是從網球場上傳來的。“我跟你說,是在界內。”這是菲什格爾特的聲音。“是在界外。”“你的意思是說我在騙人囉?”“你長著眼睛,自己看嘛。”這是斯蒂爾的聲音。從聲音裡可以知道他們倆誰也不肯相讓。你可能認為,他們這麼吵下去,除了動手打架外不會有別的結果。但打架的事從未發生過。也許是怕進病號樓,他們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大家都感到意外。天一黑你就能看見斯蒂爾和菲什格爾特在休息室裡下棋。

病號樓離這兒有多遠?迪格比有時想。大概是胡思亂想出來的吧?不,病號樓就在那兒,就是旁邊的那座磚砌樓房。緊閉的窗戶,高高的圍牆,專門的醫護人員。別的病人可以在每月一次的社交晚會上見到他們。迪格比還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晚會。醫生相信,這種有外人——當地的牧師,一批老太太,一位退休建築師——出席的社交場合有助於使彈震症患者適應社會,養成良好的習慣。不過,是否有人確定病號樓裡住著人呢?有時迪格比覺得,病號樓就和神學家說的地獄一樣,是一個無人居住的地方,它的存在只是為了嚇唬人。

斯通少校突然又出現了,他正在快步走著。他見到迪格比之後,抄了一條近道走過來。他的額頭上沁滿汗珠。他對迪格比說:“你沒看見我。你聽見了嗎?你沒看見我。”他擦身而過。看樣子他正在整理這個牧場和池塘。不一會兒,他消失在灌木叢中。迪格比繼續往前走。他覺得他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了。他不該待在這兒,因為他是正常人。可是,當他想到斯通少校也認為自己的病已經治好時,他便感到有點不自在了。

迪格比來到療養所門口時,約翰斯走了出來,他好像很生氣,很著急。他說:“你看見斯通少校了嗎?”迪格比猶豫片刻後回答道:“沒有。”

約翰斯說:“醫生在找他。他又犯病了。”

為病友保密的想法動搖了。迪格比說:“我剛才見過他……”

“醫生很著急。少校可能會傷害自己或傷害別人。”那副無框眼鏡裡彷彿射出警告的目光——你想為此承擔責任嗎?

迪格比不由自主地說:“你可以到池邊找找。”

“謝謝。”約翰斯說。他接著高喊道:“波爾,波爾。”

“我來啦。”一個聲音回答道。

迪格比的腦海裡掀起一陣驚恐的波濤,彷彿大風捲起了沉重的帷簾。他好像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低語:“小心點。”但他聽得很不真切。一個穿白外套的人站在病號樓門口。約翰斯值班時也穿一件白外套,但要乾淨得多。那人個子矮小,寬闊的肩膀左高右低,面部表情傲慢。“到池邊去。”約翰斯說。

那人並不搭理,一動不動地站著,用好奇的目光很不禮貌地打量著迪格比。他顯然是從病號樓來的,不屬於花園這邊的人,他的外套和手指似乎被碘酒弄髒了。

“咱們得快走,”約翰斯說,“醫生很著急……”

“我好像,”波爾說,“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他帶著某種得意的心情瞧著迪格比。“嗯,沒錯,肯定見過。”

“不,”迪格比說,“沒有。”

“好吧,就算咱們倆是現在認識的吧。”波爾說。他對迪格比啟齒一笑,意味深長地說:“我是看守。”他朝著病號樓揮了一下他那條長得像猿臂的胳膊。

迪格比大聲說:“我從來不認識你。我也不想認識你。”他轉身走開之前,發現約翰斯的眼中射出一瞥驚奇的目光,並且聽到他們倆急急忙忙朝池塘奔去的腳步聲。

確實如此:迪格比不認識這個人。但是他覺得他那朦朧的過去逐漸明朗起來了,某些事情可能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他感到驚慌,激動。他深信,在他的不斷向前的航線圖上,將打上一個黑色的印記。他感到憂懼……為什麼他這麼害怕回憶起往事呢?他輕聲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我不是一個罪犯。”

6 一個女傭在大門口碰上了他。“迪格比先生,”她告訴他說,“有人找你。”他充滿了希望,心在怦怦亂跳。

“在哪兒?”

“在休息室裡。”

她正在休息室裡看一本《小說月報》。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她站在那兒。他似乎在心靈深處想起了這個嬌小、警覺、神情緊張的女人。她是他的潔白無瑕的全部歷史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你太好了。”他剛開口便又停住了。他怕自己說出一些會讓對方見外的無聊話,他們倆的微妙關係便會終生受到損害,到末了他們倆只能談談天氣,偶然碰見時聊聊戲劇,如果他們倆在馬路上見了面,他會脫帽打招呼。但剛剛萌芽的某種東西肯定會毫無希望地死去。

他慢騰騰地說:“上回你來了以後,我一直盼著你再來。整天無所事事,只能縱思遐想,日子顯得特別長。這種生活可真奇怪……”

“既奇怪又可怕。”她說。

“並不太可怕。”他說,但他隨即想起了波爾。他說:“在我的記憶力喪失之前,咱們倆是怎麼談話的?也是這麼呆板地站著嗎?你拿著一份雜誌,而我……咱們倆過去是好朋友,對嗎?”

“是的。”

他說:“咱們回到以往去吧。現在這樣不行。請坐,咱們倆都閉上眼睛。就假設這是炸彈爆炸前的那些日子。那時你對我說了些什麼?”她坐在那裡一聲不響,內心很痛苦的樣子。他驚訝地說:“你不應該哭。”

“你剛才說閉上眼睛。”

“現在已經閉上了。”

他在這個光線明亮、佈置很講究的休息室裡覺得自己是外人。那些五光十色的雜誌和玻璃菸灰缸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他說:“這不是很奇怪嗎?”

過了好久,一個乾巴巴的聲音說:“不。”

他說:“當然,我過去是愛你的。對不對?”她不回答,他又說:“我肯定愛上了你。因為那天你一進屋,我就感到心情舒暢,很輕鬆,好像我等待的正是你。我怎麼能不愛你呢?”

“看上去不像。”她說。

“為什麼?”

“咱們倆才認識幾天。”

“太短了,當然。也許你心中還沒有我呢。”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接著她說:“不,我心中有你。”

“為什麼?我的年齡比你大得多,長得又不好看。我過去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立刻做了回答,似乎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她對這個問題早就有了現成的答案,她是反覆思考過的。“你當時有強烈的憐憫心。你不願意看見別人受苦。”

“這難道有什麼不尋常的嗎?”他問道。他幼稚地希望得到一些說明。他一點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麼生活和思考的。

“在我原來待的地方,”她說,“這很不尋常。我的哥哥……”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了。

“當然,”他馬上說,生怕剛記起來的事又忘了,“你有一個哥哥,對不對?他也是我的朋友。”

“讓我們停止這場遊戲吧,”她說,“求你了。”他們倆同時睜開眼睛,又看見了這個雅緻的房間。

他說:“我想離開這兒。”

“不,”她說,“待著吧。求你。”

“為什麼?”

“你在這裡才安全。”

他淡淡一笑:“可以不再挨炸彈嗎?”

“可以避免許多麻煩。你在這裡很快活,對不對?”

“從某一方面來說是這樣。”

“在那兒,”她指的彷彿是花園圍牆外面的整個外部世界,“你以前一直不快活。”她又慢吞吞地補充了幾句,“我會想方設法讓你一直快活。你應該這樣。我也希望你這樣。”

“你難道不願意我出去?”他想開個玩笑,抓住她話中的矛盾。但她卻沒心思開玩笑。她說:“你不能繼續看著別人天天總是悶悶不樂。”

“我希望我能回憶起往事。”

“幹嗎要費盡力氣回憶呢?”

他只是簡單地說了句:“嗯,一個人當然應該記住往事……”這是他確知的為數甚少的幾件事情中的一件。

她凝視著他,似乎在盤算著採取某種行動的方案。他接著說:“比如說記住你,記住我過去是怎麼對你說話的……”

“噢,別說了,”她說,“別說了。”她像宣戰似的大聲加上一句,“親愛的。”

他得意揚揚地說道:“咱們過去就是這樣談話的。”

她點點頭,眼睛一直注視著他。他說:“我親愛的……”

她的嗓子發乾,她的聲帶像是一幅陳舊的肖像畫上的龜裂的油彩。她說:“你過去常說,你願意為我做一切不可能的事。”

“真的嗎?”

“現在你就辦幾件容易辦的事吧。安下心來,在這兒再待幾個星期,直到你恢復記憶……”

“要是你能常來看我的話……”

“我會來的。”

他把自己的嘴湊到她嘴上,這個動作做得猶豫不決,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年的親吻。“親愛的,親愛的,”他說,“你剛才為什麼說咱們倆只是普通朋友呢?”

“我不想讓你受束縛。”

“你現在已經把我束縛住了。”

她似乎很驚訝,慢慢說道:“我很高興。”

上樓回房間的路上,他一直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不論到哪家化妝品商店去,他都能馬上挑出她用的那種香粉。他也能在黑暗中辨別出她面板上的紋路。這種體驗很新鮮,如同少年時期的初戀。他像男孩子一樣盲目、熱情、無邪。他像男孩子一樣墜入了情網,將會不可避免地嚐到痛苦、惆悵和失望的滋味。他把這一切叫作倖福。

7 次日早晨,他的托盤裡沒有報紙。他問給他端早飯來的女人,報紙在什麼地方。但她所能做出的回答卻是:她猜想報紙還沒到。他再次產生一種淡淡的恐懼感,就像頭天下午波爾從病號樓裡走出來時一樣。他焦急地期待著約翰斯的到來,約翰斯每天早晨都要到這裡來聊天、抽菸。但約翰斯沒有來。迪格比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個鐘頭,然後按響了電鈴。這個時候,女用人該把他換洗的衣服送來了,但她進來時卻說,她沒有得到吩咐。

“不需要有人吩咐你,”他說,“你每天都是這樣做的。”

“我必須得到別人的吩咐。”她說。

“請你告訴約翰斯先生,我想見他。”

“是,先生。”但約翰斯還是沒有來。他的房間周圍彷彿設定了一道防疫線。

他無所事事地又等了半小時。然後,他起了床,朝書櫥走去。那裡面能吸引他的書很少,只有幾本老學究才愛看的味同嚼蠟的厚書:托爾斯泰的《我的信仰》,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的精神分析》,魯道夫·斯坦納的一本傳記。他拿出托爾斯泰的那本書,回到床邊,開啟後發現書頁上有鉛筆字被擦去後留下的淡淡痕跡。搞清楚另一個人認為哪些句子值得注意,這向來是很有意思的。他念著曾經有旁批的那個段落:“我記得自己幹過、忍受過和看見過的一切壞事,它們來自民族間的敵對情緒,我明白,這一切的根源在於受了所謂愛國主義、愛自己的國家這類大謊話的欺騙……”

盲目的、支離破碎的教義有其高尚的一面,如同擦去鉛筆旁批的企圖包含著某種卑鄙的因素一樣。這種看法應該讓大家知道。他往下看著這一頁,“基督向我們表明,剝奪我們幸福的第五個圈套就是我們使自己和其他民族分開。我不得不相信這一點。因此,要是我忘記了這一點,對另一個民族的某一個人的敵對情緒便會在我內心產生……”

他想,這些話和他沒關係,他對邊界以外的任何個人都沒有敵對情緒,若是他想再回去,那麼驅使他這樣做的只是愛,而不是恨。他想:我和約翰斯一樣,也是一個小人物,對思想意識不感興趣,我依戀的是劍橋郡的平凡風景,石膏採石場,毫無特色的田野上的一排柳樹,集市……他看著窗簾,思緒翻騰……他想起了以往每逢星期六他都要去跳舞的那個地方。他回憶起一張臉,一張能使他感到快慰的臉,這就夠了。啊,他想,托爾斯泰應該生活在一個小國家裡,不應該在俄國,俄國大得像一個洲,不像個國家。托爾斯泰寫道:“殺死自己的同胞是最壞的事情。”他為什麼要這麼寫呢?每個人都是要死的,每個人都怕死,不過,我們殺死一個人,就能使他擺脫對死亡與日俱增的恐懼……一個人不一定出於仇恨而殺人,他也可以出於愛而去殺人……以前的頭暈症又犯了,他覺得自己的胸口被打了一拳。

他躺到枕頭上,那個大鬍子老頭[8]彷彿在他耳邊低語:“我不能承認任何國家或民族……我不能參加……我不能參加。”他在半醒半睡中看到一個人……也許是一個朋友。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臉。那人未能參加,某種個人的悲痛使他和周圍隔絕,如同他的絡腮鬍子遮住了他的臉龐一樣。那人到底是誰?迪格比記不起來了。戰爭以及他周圍發生的一切,好像只是跟別人有關。迪格比深信,那個大鬍子老頭錯了。他只是忙於拯救自己的靈魂。為什麼不投身到你所熱愛的人民的事業中去呢?哪怕他們是在犯罪。必要的話,可以像他們那樣去恨,和他們一起忍受入地獄之苦。這總比自己一個人得救要好。

但是,別人會反駁你說,這個推理會導致你原諒你的敵人。為什麼不可以呢?他想。由於愛而殺人或被殺都應得到原諒。你為什麼不能原諒你的敵人呢?這並非意味著你應該自命清高,拒絕殺人,並且把另一邊臉頰湊上去。“如果有人冒犯你……”關鍵就在這兒——不要為了個人而去殺人,而是為了你所熱愛的人民,和你所熱愛的人民站在一起。即便要冒著被打入地獄的危險也值得。

他又想起了安娜·希爾夫。他想起她時,總會感到心慌意亂。真荒謬。他彷彿像多年前一樣,在外面等著。是在長官辦公室門口嗎?他的心上人沿著街道向他走來。那是一個充滿痛苦和絕望的美妙夜晚,因為他知道,在這件即將到來的事情上,他太幼稚了……

他不能再讓托爾斯泰打擾自己了。被人當作病人,這是不能容忍的。除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裡的主人公外,哪個女人會來關心一個病人?托爾斯泰宣揚不抵抗主義,真有意思——他在塞瓦斯托波爾參加過英勇又激烈的戰鬥。迪格比從床上爬起,在一面狹長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羸弱的身軀、灰白的頭髮和鬍子……

門開了,是福里斯特醫生。約翰斯跟在後面進來,他眼睛看著地面,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彷彿在外面幹壞事被人當場捉獲了。福里斯特醫生搖搖頭。“不行,迪格比,”他說,“不行。我很失望。”

迪格比還在看著鏡中那個既可悲又可笑的身影。他說:“我要我的衣服,還要一把剃刀。”

“幹嗎要剃刀?”

“刮臉用。我可以肯定,這鬍子不是屬於……”

“這隻能說明你的記憶還沒有恢復。”

“另外,今天早晨我沒有得到報紙。”他有氣無力地說。

福里斯特醫生說:“我命令停止給你送報。約翰斯辦事不明智。關於戰爭的長篇大論……你使自己過於激動了。波爾已經告訴我,你昨天多麼激動。”

迪格比看著自己那個裹在條紋睡衣裡的逐漸衰老的身軀。他說:“我不願意被當作病人或孩子看待。”

“看來,你固執地認為,”福里斯特醫生說,“你有偵探天才,或許以前當過偵探……”

“這不過是開玩笑。”迪格比說。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你的職業和偵探毫不相干。毫不相干。”福里斯特醫生重複了一句。

“那我以前是幹什麼的?”

“也許某一天會有必要告訴你,”福里斯特醫生說,彷彿在進行威脅,“以免你錯誤地認為……”約翰斯站在醫生後面,眼睛盯著地板。

“我準備離開這兒。”迪格比說。

福里斯特醫生那張高貴和平靜的臉上突然出現了許多皺褶,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刻薄地說:“我希望,你也準備好結清賬目了,對不對?”

“我也希望如此。”

醫生臉上的皺褶消失了,但他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和顏悅色。

“我親愛的迪格比,”福里斯特醫生說,“你得理智點。你病得很厲害,確實病得很厲害。二十年的生活被你忘得一乾二淨。這是不健康的表現……昨天,還有剛才,你表現得那麼激動,我很擔心,我希望以後不再看到你這樣。”他輕輕拽了一下迪格比睡衣的袖子,繼續說,“我不一定非得把你監視起來,證明你……”

迪格比說:“可是,我現在和你一樣健康。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斯通少校也是這麼想的。因此我不得不把他送到病號樓去……他得了狂想症,隨時都有可能發展成狂暴症。”

“但我……”

“你的症狀和他十分相似。這種激動狀態……”醫生的手離開迪格比的衣袖,按在他的肩上。這是一隻溫暖、柔軟、潤滑的手。他說:“別擔心。我們不會那麼做的,但在短期內我們必須有一個十分安靜的環境……多吃東西,多睡覺……用刺激性很小的鎮靜劑……一段時期內不讓任何人來探視,包括我們的朋友約翰斯在內……不要再進行這種令人激動的智力談話。”

“希爾夫小姐呢?”迪格比問。

“我在這方面犯了個錯誤,”福里斯特醫生說,“你還不夠強壯,我已經告訴希爾夫小姐了,讓她別再來。”

為什麼要躲開我? 我幹了什麼事,使你害怕我?

——你聽信了流言蜚語,我的孩子。

——《小公爵》

1 如果一個人要擦去書上畫的鉛筆印,他就得仔細擦乾淨,不留任何痕跡。因為想要保守一個秘密,不管怎樣小心都不算過分。要是福里斯特醫生在擦去托爾斯泰《我的信仰》一書中的旁批時不是那麼馬馬虎虎的話,雷尼特先生便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瓊斯出了什麼事,約翰斯將仍然是一個英雄崇拜者,而斯通少校則有可能病得越來越重,永遠被關在病號樓的一個隔離室中。那迪格比呢?迪格比將仍然是迪格比。

正是那幾道沒有擦淨的鉛筆痕跡使迪格比在那個淒涼孤獨和索然無味的一天結束後,仍然能保持腦子清醒,思維活躍。你無法對一個不敢公開堅持己見的人產生敬意。迪格比對福里斯特醫生的敬意喪失之後,醫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那張德高望重的蒼老的臉失去了它固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甚至連醫生的品格也成了問題。醫生有什麼權力不給他送報?有什麼權力禁止安娜·希爾夫來看望他?

迪格比仍然感到自己像個小學生,但他現在知道,他的校長有著某些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秘密。校長不再是那麼道貌岸然、充滿自信了。因此他這個學生策劃謀反。晚上九點半左右,他聽到了汽車聲。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看見醫生開車走了。說得準確點,是波爾開的車。醫生坐在他旁邊。

迪格比在看見波爾之前,只策劃了一個小小的謀反活動——到約翰斯屋裡進行一次秘密拜訪——他相信自己能讓這個年輕人開口。而現在,他變得更大膽了。他準備到病號樓裡去看看,找斯通談談。病人們應該聯合起來反對暴虐。他回憶起一件往事。在學校唸書的時候,他曾帶領一個學生代表團去找校長,因為一個新老師破例叫他們這個文科班學三角。奇怪的是他竟對這件事記憶猶新,而對成年以後的事卻全都記不起來了。自從他的記憶力逐漸恢復以來,這樣的事很少發生。他開啟自己的房門,朝走廊裡迅速掃了一眼,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他擔心受到莫名其妙的懲罰。正因為這個原因,他覺得自己的行動很勇敢,自己不愧是一個熱戀中的人。他心中有一種純潔無邪的慾望。他像是一個男孩,一邊坐在板球場旁邊曬太陽,喝啤酒,聽著用木頭和羽毛做成的板球的啪嗒、啪嗒聲,一邊沉醉在春夢中,向一個女孩子吹噓有一次自己和別人搏鬥的經過……

按照病人的不同病情,規定了不同的就寢時間,不過,九點半左右,幾乎所有的人都上了床,進入了夢鄉。但迪格比很難入睡。他走過戴維斯的門口時,聽到了一個男人的無法抑制的哭泣聲……沿著過道再走幾步,便是約翰斯的房間,房門開著,燈也亮著。迪格比脫掉拖鞋,快步穿門而入,但約翰斯不在屋裡。此人酷愛交際,大概正在和管家聊天。約翰斯的桌上放著一堆報紙,這顯然是他在醫生下禁令之前找來準備送給迪格比的。這對迪格比是一種誘惑,他想待在那兒看看那些報紙。但這只是一種小小的誘惑,抑制不住他進行一次高階歷險的願望。今夜他要做一件病人們以前從未自願做過的事——潛入病號樓。他小心地、悄悄地向樓下走去,“探險者”“印第安人”這些字眼出現在他的腦中。休息室裡的電燈已經熄滅,但窗簾尚未拉上。月光伴隨著噴泉的滋水聲和銀白色的樹葉影子一同進入室中。幾張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幾本《小說月報》。菸灰缸已拿走,拍得鬆鬆的坐墊擱在椅子上——這個休息室看上去像是一個沒人敢進的展覽室。他穿過旁邊那道門,走進通往福里斯特醫生辦公室的過道。每當他篤定地隨手關上一扇門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又切斷了一條退路。他的根根肋骨彷彿隨著怦怦亂跳的心在顫動。前面就是那扇他從不見開過的綠門,透過綠門便是病號樓。他的思緒回到自己的童年時代——他偷偷溜出宿舍,壯著膽子考驗自己的勇氣。他真希望綠門的那一側上了鎖,這樣,他便只能悄悄回到床上睡覺,而他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

但那扇門輕輕一推就開了,那扇門的功能是隔音,是為了使辦公室裡的醫生不受干擾。裡面還有一扇門,但這扇門也沒有上鎖,甚至連插銷也沒插上。他剛推門走進過道,那綠門便吱呀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

2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靜靜地聽著。某處有一隻鍾在嘀嗒作響,還有一個水龍頭在不斷滴水。這個地方以前可能是用人的住所:地面由石板鋪成,他的拖鞋一過,便揚起一陣薄薄的灰塵。所有的東西都說明這兒無人照看。他來到樓梯跟前,發現木頭做的扶手好久沒有重新刷油漆,地毯已經磨得露出了線頭。這跟門那邊的整潔雅觀的療養院形成了明顯對比。他周圍的每樣東西彷彿都在對他聳著肩說:“我們是無關緊要的。這兒誰也看不見我們。我們的唯一任務是保持安靜,不要打擾醫生。”有什麼東西能比灰塵更安靜呢?假如沒有嘀嗒的鐘聲,他會懷疑房子的這一部分是否有人住。鐘聲和粗菸絲發出的黴味使他的心重新不安地怦怦亂跳起來。

波爾準是住在傳出鐘聲的地方。他一想到波爾,就感到有些不愉快,像是囚禁在腦海深處的某種東西急著要掙脫出來。這使他驚恐不安,如同在門戶緊閉的房間裡上下撲騰的鳥兒使他驚恐不安一樣。為了使別人不致受驚,只有一個辦法——這就是打鳥,把鳥打昏或打死。剎那間,他忘記了斯通少校,摸索著朝波爾的房間走去。

是過道盡頭的那個自來水龍頭在滴水。那兒有一個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正方形大房間,石砌的地面,一塊簾子把房間隔成兩半——以前這兒可能是廚房。新主人使這個房間帶上了一種咄咄逼人、邋里邋遢的男子氣概,地上到處是菸頭。

沒有一樣東西派上了正當用場。一個時鐘和一把廉價的褐色的粗茶壺放在衣櫃上作為書立,夾住了一堆破破爛爛的書——卡萊爾的《英雄及英雄崇拜者》,關於拿破崙和克倫威爾生平的著作,以及一些有關怎樣跟青年、勞動、歐洲和上帝打交道的平裝小冊子。窗戶全都關著。迪格比拉開斜紋布窗簾,發現床鋪亂糟糟的——看樣子波爾只知道在這兒略事休息,而從來想不到需要整理一下。水龍頭朝固定在下方的一個盆子裡滴水,床架上懸掛著一個海綿球。一隻過去裝過蝦醬的空罐頭裡放著幾片用過的刮臉刀片。這個地方裝置簡陋,與臨時宿營地無異,房間的主人像是一個來去匆匆的過客,連牆上的斑點也不願意動手擦掉,更別說改變一下屋裡的現狀了。一個敞開的箱子裡塞滿了骯髒的內衣,主人似乎連把它們迭好的意思也沒有。

這兒好比是一塊大石頭接觸地面的那一面。能夠曬到陽光的一面是療養院,乾淨整潔,可是你把它翻過來,便看到了它的另一面。

到處散發著粗菸絲的味道,床上撒著麵包屑。波爾彷彿是帶著食品上床的。迪格比久久注視著麵包屑,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哀、憂慮和惶恐不安的感覺絆住了他,彷彿有什麼事情使他的期望落了空,彷彿板球賽失敗了,彷彿誰也不能去享受半天假期,彷彿他在長官辦公室門口等了好久的那位姑娘一直沒出現。他找不出任何東西來比喻這個地方。療養院是某種隱藏在花園中的人為的東西。難道日常生活便是這個樣子嗎?他想起了一個草坪,想起了午後茶點,想起了一個會客室,裡面掛著水彩畫,擺著小桌子,放著一架沒人彈的鋼琴,瀰漫著科隆香水的香味。難道這就是我們必定要過的成年人的真實生活嗎?他原來也屬於這個天地嗎?他對這一切感到熟悉,這使他很憂鬱。不久前他夢見了幾年前的學校生活,但他記得從那時起似乎又過去了好多年。

最後,一種危險感使他想起了失去自由的可憐的斯通。醫生和波爾可能很快就要回來,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儘管不相信他們會拿他怎麼樣,但仍然害怕會受到意想不到的懲罰。他的拖鞋聲重新響起,他走進過道,登上黑暗的樓梯,來到一樓。這兒沒有任何聲響。嘀嘀嗒嗒的鐘聲傳不到這兒。他從一間可能是配膳室的屋中走出,發現面前有幾根生鏽的鐵絲,每根鐵絲連著一個大鈴鐺,上面分別標著這些字樣:書房,會客室,第一備用臥室,第二備用臥室,兒童白天休息室……鐵絲由於長期沒用,全部疲軟地掛著,一隻蜘蛛已在那個標著“餐廳”字樣的鈴鐺上織了一個網。

他在花園裡看到的那些緊閉的窗戶位於二層,他怏怏地又往上爬了一層。他每向前走一步,就切斷了自己的一條退路。但他已下定決心和斯通談談,哪怕是談一句話也行。他一邊沿著過道往前走,一邊輕聲喊道:“斯通,斯通。”沒人回答。那條裂了縫的舊亞麻地毯在他腳下嘎吱作響,有幾次還差點把他絆倒。他重新產生了一種親切感:彷彿這種小心翼翼的摸索探步,以及這條空寂無人的過道,比另一幢樓房裡的舒適臥室更加適合他的身份。“斯通。”他喊道,“斯通。”他聽見一個聲音在回答:“巴恩斯,是你嗎,巴恩斯?”這個聲音是從他身旁那扇門中傳出來的,真叫人吃驚。

“噓,”他說,然後把嘴唇湊近鑰匙孔,“我不是巴恩斯,是迪格比。”

他聽見斯通嘆了口氣。“當然,”那個聲音說,“巴恩斯已經死了。我是在做夢……”

“你好嗎,斯通?”

“剛才太可怕了,”斯通說,聲音低得使迪格比很難聽清,“太可怕了。我的意思不是說我不想吃東西……”

“走到門邊來,讓我聽清楚點。”

斯通說:“他們給我穿上了緊身衣。他們說我患了狂暴症。我不認為自己患了狂暴症。這是陷害……”他大概已經向門口靠近了,因為他的聲音清楚多了。他說:“老兄,我知道,我的神經有點不正常。我們都在這兒待著,是不是?但是我沒發瘋。他們搞錯了。”

“你以前幹了什麼事?”

“我想找一間屋子,從屋裡面向那個小島開槍。你知道,幾個月前他們就開始挖洞了。一天晚上,天黑後,我發現了他們。我不能不管。德國人不讓那兒長草。所以我跑到這幢樓房裡來,進了波爾的房間……”

“是嗎?”

“我並不是要他們別挖洞。我只是想對他們說明,我在找什麼。”

“讓他們別挖?”

“醫生正好在波爾的屋裡。他們在暗中幹著什麼……”聲音突然變了。聽到這個中年人在鎖著的門背後抽泣,真叫人心碎。

“他們在挖洞?”迪格比問,“你大概是在做夢……”

“那根管子……真可怕,老兄。我並不是真的不想吃。我只是怕中毒。”

“中毒?”

“暗害。”那個聲音說,“你聽著,巴恩斯……”

“我不是巴恩斯。”

又是一聲長嘆。“你當然不是。對不起,我的腦子糟糕透了。你要知道,我的神經有點不正常。也許他們是對的。”

“巴恩斯是什麼人?”

“是個好人。他們在海灘上抓住了他,這不好,迪格比。我是瘋子。從各方面來說,我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從遠方某處發出的汽車聲透過樓下一個開啟的窗戶傳到了這兒,迪格比把嘴唇貼到門上說:“我不能待在這兒了。斯通。聽我說,你沒有瘋,只是頭腦裡有自己的想法而已。把你關在這兒是不對的。我要想辦法讓你出來。再忍耐一下。”

“你是個好人,迪格比。”

“他們也用病號樓威脅過我。”

“你?”斯通低聲回答,“但你很健康。上帝呀,也許我的神經並非不正常。他們連你也要送到這兒來,肯定是陷害。”

“堅持下去。”

“我會堅持的,老兄。我以前缺乏自信。我以為他們也許是對的。”

汽車聲消失了。

“你有親戚嗎?”

“一個也沒有,”斯通說,“我曾經有過妻子,但她離開了我。她做得很對,老兄,很對。大家都在算計我。”

“我會讓你出來的。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我會讓你出來的。”

“那個小島,迪格比……你應該去看看,老兄。我在這裡什麼也幹不了。但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要是我有五十個好朋友的話……”

迪格比用溫和的聲調保證:“我會去看那個小島的。”

“我想,德國兵已經控制了那個小島。他們不讓那兒長草……但我有時腦子裡有點亂,老兄。”

“現在我必須走了。你要堅持下去。”

“我會堅持的,老兄。即使出現更壞的情況也一樣。但我希望你別走。”

“我會回來看你的。”

其實他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一種強烈的同情心驅使他去幹點事。為了把這個備受折磨的可憐蟲解救出來,他甚至感到自己可以去殺人。他彷彿看見斯通少校走進了那個充滿淤泥的池塘……見了少校那雙碧藍清澈的眼睛,那兩撇硬而短的威武的小鬍子,以及那個衣冠楚楚的身軀和那種一絲不苟的作風。這就是你在這裡弄明白的一件事:一個人即使精神錯亂了,也仍然保持著他的性格特徵。任何一種瘋狂症也不能減弱他那種需要對別人負責的軍人氣質。

經過一番觀察後,他發現事情要比他料想的容易得多。醫生大概已經駕車到遠處去了。他平安無恙地走到那扇綠門前。門在他身後發出吱的一聲,彷彿是斯通發出的苦苦哀求,希望他快回去。他快步穿過會客室,然後更加謹小慎微地上了樓,直到再次看見約翰斯那扇開著的門。約翰斯不在屋裡。桌上的時鐘只走了十二分鐘,報紙攤在燈光下。他覺得自己彷彿在一個奇怪的世界裡進行了一番探險,回到家時卻發現這一切只是一場夢——他瞎逛了這麼些天,日曆卻連一頁也沒掀過去。

3 他不怕約翰斯。他進了屋,抽出一張舊報紙。約翰斯把報紙理得整整齊齊,在某些文章上還做了記號。他大概產生了當偵探的熱情。迪格比在報上看見,幾個月前國內安全部長對丟失了一份檔案的事情做了答覆,所用的詞句和最近的這次相同。其實檔案從未丟失。是有關人員沒仔細找。這份檔案一直保管在某某人手中——約翰斯忘了這位可敬的先生的大名。面對這麼一個宣告,誰還能繼續聲稱檔案被拍了照片?這等於指控那位先生不是工作疏忽而是犯了通敵罪。也許把檔案留在辦公室裡過夜的做法是個錯誤,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卻親自向部長保證說,檔案連一秒都沒有離開過他。他是把檔案壓在枕頭底下睡覺的……《泰晤士報》暗示說,若能調查一下這一誹謗的起因,將是一件趣事。也許敵人試圖掀起一場誹謗運動,以削弱我們對我國世襲領袖的信任?這份報紙出了兩三期後,誰也不言語了。

這些幾個月前的舊報紙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迪格比不得不慢慢地記住那些家喻戶曉的大人物的名字。他幾乎每翻一頁,都會碰到幾個從未聽說過的大人物的名字。有時還會偶爾發現一個他過去認識的人——一個二十年前官居高位的人。他感到自己像沉睡了幾乎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回到社會中的裡瑞普·凡·溫克爾[9]。他熟悉的人幾乎都是屬於他的青年時代的。一些才華橫溢的人在商會中變得默默無聞,當然也有成為大人物的情況:一個被認為頭腦過分靈活、野心過大、不能委以重任的人卻成了這個國家的領導人。迪格比最近回想起一件事,他聽說有一次這個人被退役軍人從法庭的公眾席上轟了出來,因為他在談到過去的一次戰役時說了一句逆耳但符合事實的粗話。如今這個領導人已教會他的國家去接受這些令人不快的事實。

他翻了一頁,無意中發現一張照片下面寫著:“警察局急於尋找阿瑟·羅,因為他涉及……”他對這類犯罪新聞不感興趣。照片上的人看起來都十分相似,也許這正是新聞攝影師的訣竅。他需要知道的過去的事情太多了,因此他實在不想在研究犯罪分子方面——尤其是國內的犯罪分子方面——耗費精力。門響了一下,他轉過身去。約翰斯猶豫不決地站在門口,眨巴了一下眼睛。“晚上好,約翰斯。”迪格比說。

“你在這兒幹嗎?”

“看報紙。”迪格比說。“可是,醫生對你說過……”

“這兒不是監獄,約翰斯,”迪格比說,“除了對斯通以外。這是一個很迷人的療養院。我是特殊病人,只是一枚炸彈使我失去了記憶,別的都正常……”他發現約翰斯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話。“是這樣吧?”他問。

“應當是這樣,可不是嘛。”約翰斯說。

“所以我們應該保持自己的人格。我不想讓自己昏昏沉沉的像睡覺一樣,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我沿著過道走到你屋裡來,聊聊天,看看報……”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約翰斯說,“聽起來倒也有道理。”

“醫生卻讓你抱不同的看法,對不對?”

“老一套,病人應服從治療……”

“要不就換醫生。你要知道,我已經決定換醫生了。”

“你要走?”約翰斯問。他的聲音中包含著懼怕。

“是的。”

“請你別做任何莽撞的事,”約翰斯說,“醫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受過許多苦……這大概使他變得有點古怪。但你最好還是留在這兒,真的,你不能走。”

“我要走,約翰斯。”

“再待一個月吧,”約翰斯祈求道,“在那個姑娘來這兒之前,你一直表現得很好。再待一個月吧。我去找醫生談談。他會重新讓你看報的。也許他還會讓她來看你。這件事交給我好了。我知道該怎麼辦。他很敏感,會生氣的。”

“約翰斯,”迪格比輕聲問道,“你為什麼怕我走?”約翰斯的那副無框眼鏡反射出的燈光在牆上閃爍不定。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說道:“我並不怕你走。我是怕……怕他不讓你走。”他們倆聽到了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汽車引擎聲。

“醫生出了什麼事?”約翰斯搖搖頭,眼鏡的反光又在牆上晃動起來。“事情不妙。”迪格比緊接著說,“可憐的斯通發現了幾樁怪事,所以被送走了……”

“這是為他好,”約翰斯懇切地說,“福里斯特醫生心裡有數,他是個了不起的人,迪格比。”

“什麼為他好,胡說八道。我去過病號樓,和他談過話……”

“你到那兒去過了?”約翰斯說。

“難道你從來沒去過?”

“那兒是不讓去的。”約翰斯說。

“你難道總是不折不扣地按福里斯特醫生說的去做嗎?”

“他是一個了不起的醫生,迪格比。你不瞭解,大腦是最精密的機器。只要有那麼一點點失去平衡,那就全完了。你必須信任醫生。”

“我不信任他。”

“你不應該這麼說。你要知道,他的醫術多麼高明,他有多少事需要操心。他一直試圖保護你,直到你真的完全康復……”

“斯通發現了幾樁怪事,所以被送走。”

“不,不。”約翰斯伸出一隻疲軟的手,放在報紙上,如同一個從公文箱裡蒐集情報的令人討厭的政客。“迪格比,要是你能知道這些就好了。人們妒忌他,誤解他,傷透了他的心。他是了不起的,心地善良,為人很好……”

“關於這一點應該去問斯通。”

“要是你知道……”

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我想他會明白的。”這是福里斯特醫生的聲音。於是迪格比又一次感到自己有可能遭到莫名其妙的懲罰,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

約翰斯說:“福里斯特醫生,我沒讓他走……”

“很好,約翰斯,”福里斯特醫生說,“你很忠誠,我知道。我喜歡忠誠。”他開始脫下在汽車裡戴的那副手套,手套慢慢離開他修長的手指。“我記得康韋自殺後,你是如何站在我這一邊的。我不會忘記一個朋友。你對迪格比說起過康韋自殺的事嗎?”

“從來沒有。”約翰斯表示否認。

“不過他應該知道,約翰斯。這是個恰當的例子。康韋也患有失憶症。你知道,生活對他來說變成了一個過於沉重的負擔,喪失記憶是他的逃避辦法。我試圖使他恢復健康,加強他的抵抗力。這樣,等他恢復記憶後,便能應付自己的十分困難的處境。可是我在康韋身上花的時間都白費了。約翰斯會告訴你,我對他有多麼耐心,而他的固執簡直叫人難以忍受。當然囉,我也是普通人,迪格比。有一天,我忍不住發了脾氣。我很少發脾氣,但有時也難免動怒。我把一切都對他講了,可他當晚卻尋了短見。你看,他的神經沒來得及恢復正常。後來出現了許多麻煩,但是約翰斯始終站在我這邊。他知道。要想當一名好的心理學家,你有時就得分擔病人的精神病:一個人不可能永遠保持神經健全。同情心和其他的一些心理就是這麼產生的。”

他說話時語調緩和,聲音平靜,像是正在講授一個抽象論題,但他那外科醫生的細長手指卻已拿起一張報紙,把它撕成長條。

迪格比說:“但是,我的情況不同,福里斯特醫生。只是一枚炸彈摧毀了我的記憶力。我沒病。”

“你真的相信是這樣嗎?”福里斯特醫生說,“我想,你以為斯通的精神失常是由於炮火或腦震盪造成的吧?不是這麼回事兒。是我們自己使自己精神錯亂的。斯通失敗了,可恥地失敗了,於是他就用‘別人算計他’來解釋一切。但是,其實並不是別人的暗算使他的朋友巴恩斯……”

“你大概已經盤算好怎麼向我介紹我的過去吧,福里斯特醫生?”他想起了托爾斯泰的那本書中用橡皮擦去的鉛筆道兒,想起那個不敢表明自己觀點的人,這鼓起了他的勇氣。他問道:“那天斯通發現你的時候,你和波爾在那兒摸黑幹什麼?”他提起這件事,只是想進行一次大膽挑戰。其實他相信,當時的那種場景只存在於斯通的受迫害狂的想象中,如同說島上有敵人在挖洞一樣。他沒有料到,福里斯特醫生的長篇演講居然被他打斷了。隨之而來的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他壓低嗓門吞吞吐吐地說:“還有挖洞的事……”

那張蒼老而高貴的臉注視著他,嘴巴微微張開,一滴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流。

約翰斯說:“睡覺去吧,迪格比。我們明天早晨再談吧。”

“我早就準備好去睡覺了。”迪格比說。他突然感到自己穿著拖地晨衣和無跟拖鞋的模樣很可笑。他也很擔心——彷彿一個人正持槍對著他的後背。

“等一等,”福里斯特醫生說,“我還有話要告訴你。你要知道,你可以從康韋的路和斯通的路之間任選一條。病號樓裡有的是地方……”

“你自己應該到那兒去,福里斯特醫生。”

“你是個傻瓜……”福里斯特醫生說,“一個墜入情網的傻瓜……我很注意觀察自己的病人。我知道這一切。談戀愛對你有什麼好處呢?你甚至連自己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他從一份報紙中撕下一頁,遞給迪格比,“拿著。這就是你。一個殺人犯。拿回去好好想想吧。”

這就是那張他剛才懶得去多想的照片。這件事真荒唐。

他說:“這不是我。”

“那你就去照照鏡子吧,”福里斯特醫生說,“然後再回憶回憶。你有許多事情需要回憶。”

約翰斯低聲勸道:“醫生,這樣不合適……”

“是他要這樣的,”福里斯特醫生說,“跟康韋一模一樣。”

約翰斯後來說了些什麼,迪格比沒聽見。他沿著過道,朝自己的房間跑去,半路上踩到自己的晨衣帶子,摔了一跤。他並不感到疼,只是站起來時有點頭暈。他要了一面鏡子。

在這個熟悉的房間裡,一張瘦削的、鬍子老長的臉注視著他。這兒還有一股花香。這是他曾經快活地生活過的地方。他怎麼能夠相信醫生說的話呢?準是搞錯了。他跟那張照片沒有關係……開始時,他簡直看不清那張照片。他的心怦怦亂跳,他的腦袋亂糟糟的。那張瘦削的、鬍子老長的臉,那雙憂鬱的眼睛,以及那身破爛的衣服都漸漸變得清晰了,他想:這不是我。在他記憶中的二十年前的自己跟警察局要找的涉案者阿瑟·羅不是同一個人。福里斯特醫生是隨手撕下這張報紙的。二十年裡他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琢磨道:無論他們怎麼說,站在這裡的人才是我。我不會因為喪失了記憶而改變模樣。這張照片裡的人是配不上安娜·希爾夫的,他憤憤地想。突然間,他記起了安娜說的一句話:“這是我的工作,阿瑟。”他幾乎忘了這句曾使他迷惑不解的話。他用手蓋住下巴,蓋住鬍子。那個長長的鷹鉤鼻說明了一切。還有那雙眼睛,此時確實是夠憂鬱的。他用手撐在梳妝檯上,心裡想:是的,我就是阿瑟·羅。他開始低聲自言自語:“但我不是康韋。我是不會自殺的。”

他是阿瑟·羅,但有一點不同。他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他需要從那時重新開始。他說:“天快黑了,但我不是康韋,我已經逃避了很長一段時期,我的神經能夠經受得住。”他並不只是感到害怕,他感到自己身上還有青年人固有的那種不屈不撓的勇氣和騎士精神。他並沒有老朽不堪,惡習纏身,以至於不能重新開始。他閉上眼睛,想起了波爾。一大堆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印象出現在他潛意識的門口,爭先恐後地想湧出來。一本名叫《小公爵》的書,還有那不勒斯這個地名——不到那不勒斯,死不瞑目。接著又是波爾,坐在一個又小又黑又髒的房間裡的一把椅子上吃蛋糕的波爾,還有福里斯特醫生,向一個黑乎乎的、正在流血的東西俯下身去的福里斯特醫生……記憶模糊了——一張女人的無限悲傷的臉閃現了一會兒,然後又像落進水中似的從眼前消失不見了。其他往事爭著要走出潛意識的大門,如同胎兒想娩出母體。他的頭很疼。他雙手按在梳妝檯上,把它緊緊抓住。他反覆自言自語道:“我必須站起來,我必須站起來。”彷彿保持站立姿勢便是一種治病的良藥。生活慢慢回來了,他感到恐怖,頭暈得很厲害。

[1]炮彈或炸彈爆炸造成的休克症。——譯者注 [2]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奧德聯軍在卡波雷託(位於義大利北部伊松佐河畔)和義大利進行的一次交戰。

[3]朱塞佩·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 1807—1882),義大利愛國志士及軍人。他獻身於義大利統一運動,親自領導了許多軍事戰役,是義大利建國三傑之一。

[4]威廉·魯弗斯(william rufus day, 1849—1923),美國律師、政治家,曾任第36任美國國務卿,在任期間曾極力為美國謀取利益。

[5]凱斯門特(roger david casement, 1864—1916),愛爾蘭民族主義者,曾在英國外交部擔任外交官,後來成為人道主義活動家、詩人和復活節起義領袖。

[6]巴勒斯惠康,英國著名醫藥公司;拜耳,德國醫藥公司。

[7]也稱拘束衣,用來限制精神病患者的行動。——譯者注

[8]指托爾斯泰。——譯者注

[9]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創作的同名短篇小說的主人公,他在打獵途中喝了仙酒,睡了一覺。醒後下山回家,才發現時間已過了整整二十年。——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