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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親愛的,我不在乎你醉不醉。”珍妮特·帕多說。科隆火車站的大鐘敲響了,一點整,一名侍者開始關閉“精益”酒吧階前的電燈。“來,親愛的,讓我給你正正領帶。”她探身越過桌子給梅布林·沃倫整了整領帶。

“咱們一起生活三年了,”沃倫小姐操著低沉陰鬱的腔調開口道,“我可從來沒對你說過厲害的話。”

珍妮特往耳朵後邊灑了點兒香水:“老天爺,親愛的,瞧瞧鐘點吧,還有半個小時火車就要開了。我還得取提包,你還得采訪。快喝掉那杯酒,走吧。”

梅布林·沃倫端起杯子喝起來。隨後她站起來,寬寬的身軀有點兒搖晃。她穿著花呢運動裝,結著領帶,襯著硬領。她眉毛很濃,眼睛烏黑,透著一股果斷勁兒,可是卻哭得紅紅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喝酒。”她說道。

“別胡說了,親愛的。”珍妮特說,一邊朝粉盒鏡子裡望望,看看自己的儀容是否確實完美無瑕,“你遇見我之前早就喝上酒了。多少有點兒時間長短的觀念吧。我只不過要離開一星期。”

“那些男人。”沃倫小姐陰沉地說,珍妮特站起身來要穿過廣場時,她以異乎尋常的力氣抓住珍妮特的胳膊,“答應我,你一定要小心。要是我能和你一道去就好了。”快走到車站門口時,她在一個水坑處打了個趔趄。“喲,瞧我幹了些什麼!我真是笨手笨腳,把水都濺到你的漂亮新衣服上了。”她開始用粗大的手去擦珍妮特的裙子,她的小拇指上戴著一隻印章戒指。

“啊,看在上帝分上,走吧,梅布林。”珍妮特說。

沃倫小姐的情緒一下子變了,她直起身來擋住去路。“你說我醉了。我是醉了。可我還要喝,喝個爛醉。”

“噢,走吧。”

“你再陪我去喝上一杯,要不,我就不讓你上站臺。”

珍妮特讓步了。“一杯,你記好,只喝一杯。”她引著梅布林穿過一處燈光幽暗的寬敞的大廳,來到一間房裡,幾名疲憊不堪的男男女女在那裡匆忙地喝咖啡。“再來一杯杜松子酒。”沃倫小姐說。珍妮特也要了一杯。

沃倫小姐在對面牆上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蓬頭散發,滿臉通紅,真糟透了;她身邊坐著的是一個她更熟悉的形象:苗條、黝黑、俏麗。對於她我算個什麼呢?她酒入愁腸,心裡思忖著。我造就了她,我照料她,而且,心中不無惱恨,我給她付賬交錢。她身上的衣服件件都是我出的錢,是我汗流浹背地掙來的,她想,此刻餐館中寒意逼人,暖氣全無效力。每天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得起床,報道這、報道那,忽而去妓院會見老鴇,忽而去採訪被害孩子的母親。她知道人家在倫敦報館裡怎麼說她,她對此也有點兒洋洋自得:“想要感傷故事嗎,那就派‘晃花眼’梅布林去吧。”沿萊茵河順流而下,一路都是她的地盤。從科隆到美因茨[9]之間所有城鎮,不論大小,她都能找到有趣的材料,給陰沉的男人強安上戲劇性的妙語,往那些過於傷心、不願開口的婦女嘴裡塞進悲哀的言詞。自殺、被害的女人,被強姦的孩子,這一切從來都不曾引起她一絲一毫的感情波動。她是個藝術家,她批判地審査,她觀看,她聽取;而眼淚是留給報紙用的。但是現在她卻坐在這兒哭泣,難聽地哼哼著,只因為珍妮特·帕多要離開她一個星期。

“你要採訪誰呀?”珍妮特問道。她對此其實毫無興趣,但她想把梅布林·沃倫從離別的念頭上引開,她哭得也太招眼了。“你該梳梳頭髮。”她補充說。沃倫小姐沒戴帽子,一頭黑髮像男人似的剪得很短,亂得不成樣子。

“薩沃裡。”沃倫小姐說。

“他是什麼人?”

“他的書已經賣了十萬冊。《尋歡作樂》。五十萬字。兩百個人物。倫敦才子。只要沒忘,他總是省去h音不發。”

“他上火車站來幹嗎?”

“到東方去收集材料。這本來不關我的事,只因為要給你送行,我就把這事攬下來了。他們讓我寫四分之一欄文章,但到了倫敦他們就會把它砍得只剩大約兩盤[10]字那麼長。他算是挑錯時候了,要是在八九月份的新聞淡季裡,他就能和人魚海馬之類平分秋色,占上半欄版面。”她再看看珍妮特,職業興趣的火焰又暗淡下去了。今後,早晨她將看不見穿睡衣的珍妮特倒咖啡,晚上回到公寓也不會看見穿睡衣的珍妮特兌雞尾酒了。她嘶啞地說:“親愛的,你今晚穿哪套啊?”這個女性的問題由沃倫小姐那低沉的男人般嗓音說出,顯得有點兒古怪。

“你指什麼?”

“睡衣,親愛的。今晚我想按照你實際的樣子來想你。”

“我想我根本不會脫衣服睡。瞧,現在已經一點一刻了。咱們該走了。你要耽誤採訪了。”

這話觸動了沃倫小姐的職業自豪感。她哼了一聲。“你以為我還得向他提問嗎?”她說,“只需瞧他一眼,我就會把該說的話安到他的嘴巴上,他也不會抱怨的。那是在給他揚名。”

“可我得找個腳伕來拿提包。”人們正紛紛離開飯館,隨著門一開一合,搬運工的喊聲、汽笛的鳴叫聲隱隱約約地傳到她們坐的地方。珍妮特·帕多再次催促沃倫小姐:“咱們該走了,你要是還喝酒,我可不能陪你了。”但沃倫小姐一言不發,根本不理她。珍妮特發現自己正在注視著梅布林·沃倫處理她記者生涯中的一樁例行公事,即一點兒一點兒地消除她的醉態。她先用手理理頭髮,然後用沾滿香粉的手帕——她對女性習慣的一個妥協——抹抹通紅的臉頰和眼皮。與此同時,她開始調節眼睛的焦距,把眼前的一切,杯子、侍者、玻璃器皿、遠處的鏡子乃至她本人的映像,都當成眼鏡商的字母表。眼下這會兒,字母表中的第一個字,黑色的大寫a,是一個穿雨衣的中年人,他正站在桌邊撣掉身上的麵包屑,準備去趕火車。

“我的上帝,”沃倫小姐用手捂住眼睛說,“我醉了,我看不清楚。那是誰呀?”

“留小鬍子的那個?”

“是的。”

“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見過。”沃倫小姐說,“我見過。可是在哪兒呢?”某種東西已經完全使她從離愁中擺脫出來了;她嗅出了一股氣味,於是把玻璃杯裡餘下半指深的杜松子酒也棄之不顧,追著那男人大步向門口走去。他走出門,沒等沃倫小姐從旋轉門中脫出身來,他已經迅速穿過燈光幽暗的大廳,來到一處樓梯跟前。沃倫小姐撞到一名搬運工身上,跌跪在地上。她搖著腦袋,極力驅除喝酒造成的慈悲心腸、憂鬱情緒以及暈暈乎乎的感覺。搬運工停下來扶她,她便抓著他的胳膊不撒手,直到恢復了操縱自己舌頭的能力。“從第五站臺發出的是哪一班列車?”“去維也納。”那人答道。

“貝爾格萊德?”

“是的。”

她說了貝爾格萊德而沒說君士坦丁堡,這純粹是碰巧。但話一出口,便讓她恍然大悟。她向珍妮特·帕多打招呼說:“多佔個座位,我要和你一道去維也納。”

“可你的票呢?”

“我有記者通行證。”現在她倒著急起來了,“快點兒,第五站臺。現在是一點二十八分,只剩下五分鐘了。”她仍使勁地抓著那個搬運工,“聽著,我要你給我帶個口信。威廉大帝大街三十三號。”

“我不能離開車站。”他一邊說一邊從她手裡往外掙脫。

“你幾點鐘下班?”

“六點。”

“那太晚了。你得溜出去一趟。你幹得了,對嗎?沒人會注意的。”“我會被解僱的。”

“冒冒險吧。”沃倫小姐說,“二十馬克。”

那人搖搖頭:“工頭會發現的。”

“我再給你二十馬克送他。”

工頭不會幹的,他說,風險實在太大了,總工頭會發現的。沃倫小姐開啟提包開始數錢。在她頭頂上,一隻鐘敲響了。一點半,還有三分鐘火車就要開了,但她沒有流露出一點兒焦急之意。情緒激動會嚇壞這個搬運工。“八十馬克。”她說,“你愛給工頭多少就給多少。只需離開十分鐘。”“這可是夠懸的。”那人說。可當她把鈔票塞到他手裡時,他並沒拒絕。“仔細聽著,去威廉大帝大街三十三號,你會找到倫敦《號角報》的辦公室,那裡肯定有人。告訴他,沃倫小姐已乘東方快車去維也納了。今晚她不能交那篇採訪報道了。她明天早上將從維也納打電話來。跟他說,她正在搞一個頭條新聞。你重複一下吧。”當他結結巴巴地慢慢複述這個口信時,她一直在注意時間:一點三十一分,一點三十一分半。“好,去送信吧!要是一點五十分你還沒把口信帶給他們,我就告發你受賄!”她露出大方牙來,惡作劇地朝他笑笑,然後朝樓梯跑去。一點三十二分。她覺得聽到了汽笛嘶鳴,趕緊一步跨過最後三級臺階。火車正在啟動。一名檢票員想攔住她的去路,但她把他撞到一邊,回過頭來喊了聲:“有通行證!”列車末尾的三等車廂正在駛過,速度越來越快。上帝啊,她想,以後我真得戒酒了。她伸手抓住最後一節車廂的把手。一名搬運工高喊著朝她跑來。有那麼漫長的十來秒鐘,疼痛驟然傳過臂膀,她覺得自己彷彿要被甩到站臺底下,甩到火車的車輪底下了。那高高的階梯使她膽怯起來,她夠不著,再有一剎那,她就得撒手了。最好還是跌在站臺上吧,寧可腦震盪也別摔斷腿。但是,那會丟掉一條多棒的訊息啊,她痛苦地想著,於是奮力一躍,恰在站臺盡頭的邊沿消失的一瞬間,她雙膝著地落到車門的階梯上面。最後一盞燈也消失不見了,車門在她的身體壓力下朝裡開啟了,她跌倒在過道里。她小心護著疼痛的肩膀,倚著牆站起來,帶著哭笑不得的勝利感想道:“‘晃花眼’梅布林飛身上車。”

晨曦透過百葉窗縫隙鑽進來,映到對面的座位上。當科洛爾·馬斯克醒來時,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個座位和一隻皮箱。她覺得渾身無力,惴惴不安,想著要在維多利亞車站趕那趟火車,想著樓下為她準備的乾巴巴的雞蛋和放了兩天的陳麵包上切下來的麵包片。我真希望當初沒接受這份工作,她想。動身的時刻來臨時,她反倒寧願去沙夫茲伯利街那兒,在樓梯上排長隊,寧願強打精神在代理人門口久久地等待。她拉起窗葉,一時感到驚訝不已:一根電線杆飛閃而過,一條綠色的河在近旁流淌,朝陽把河水染成橘紅色,山丘上林木蔥蘢。於是她想起了一切。

時間還早,太陽低低的,剛從山後露出頭來。對岸的一個村莊燈光閃爍,在一幢幢小木房上方,幾縷青煙懸浮在寧靜的空氣中,屋裡點燃了晨炊,正為幹活兒的人做早飯呢。村子離鐵路那麼遠,當你凝視時,它一動不動,河岸這邊的樹木房舍以及停泊的小船卻向後飛掠而去。她拉起另一扇窗子,看見邁亞特在過道里靠著牆睡著了。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叫醒他,但轉念又想,還是讓他睡吧。於是,她又在那個靠別人受苦而得來的舒適環境中躺了下來。她覺得自己對他產生了一股柔情,他似乎給了她一種新的希望,也許生活還不至於全是為了個人私利而沒完沒了地爭鬥,也許,她想,這個世界還不是那麼冷酷無情。她回想起輪船事務長跟她講話十分和氣,還告訴她:“記住我。”現在看來,既然這個年輕的猶太人肯睡在門外,願意為素不相識的人受好幾個鐘頭的罪,那麼,那個事務長就更可能還記得她了。她第一次懷著幸福的感覺想:也許,當我不在眼前,見不到我,沒法兒跟我講話時,別人還會惦記著我呢。她再一次朝窗外看去,這時小村子已經不見了。她曾凝神眺望的那個分外青翠的小山也不見了,只有河流依舊。漸漸地她又睡著了。

沃倫小姐跌跌絆絆地從車廂裡走過來。她已經在三等車廂的過道那兒坐了將近兩小時,但肩膀依然疼得厲害,甚至不能伸出右手去抓扶手。她覺得自己簡直散了架,頭昏眼花,醉意未消,思想像一團亂麻,可是她的鼻子依然在準確地追蹤獵物的氣味。在以往十年記者生涯中,在報道女權運動、強姦案和謀殺事件的十年中,她還從來不曾這樣接近過一條獨家的頭版新聞。這不是那種幾便士一份的小報才肯登的瑣事,而是《泰晤士報》記者不惜花一年時間搞到手的新聞。她頗為自得地想,別人誰能像她這樣,喝醉了也不誤時機呢?當她沿著頭等車廂蹣跚地走過來時,勝利的喜悅溢於眉梢,像在頭上斜扣了一頂王冠似的顯得怪模怪樣。

她的運氣真不錯。有一個男人從隔間中出來了,朝廁所走去。她緊貼著玻璃窗讓他透過,忽然,她看到那個穿雨衣的男人正在這個隔間的角落裡打盹,獨自一人。他抬起頭來,瞧見沃倫小姐正在門口微微地前後搖著。“可以進來嗎?”她問,“我在科隆上的車。我找不著座位了。”她的聲音很低,幾乎很溫柔,簡直像是在慫恿一隻愛犬進毒氣室去。

“這座位有人。”

“只待一會兒,”沃倫小姐說,“我只歇歇腳。聽到你講英語我真高興,我就怕跟一大幫外國人一道坐火車。夜裡說不定會需要點兒什麼呢,對吧?”她戲謔地朝他咧嘴笑著,“我猜你是一個醫生。”

“我曾經當過醫生。”那人承認道。

“你是去貝爾格萊德?”那人有點兒不安,目光銳利地打量了她一眼,沒等她覺察便看清了她那微微前傾的穿花格呢的寬身子,閃閃發光的印章戒指,以及充滿欲求的漲紅的臉。“不,”他說,“沒有那麼遠。”

“我就到維也納。”

他緩緩地說:“你憑什麼認為——”他不知自己該不該問她。他對以這種形式出現的危險還不大適應:一個英國老處女,喝得有點兒醉了,就是隔著整節車廂也能聞到她的酒味。以前碰到危險時,他只需善於躲閃,手腳麻利,信口瞎編,就能應付過去。沃倫小姐也有點兒猶豫,但她的猶豫就像囚徒的一絲激動之情那樣轉瞬即逝了。她說:“我覺得我在貝爾格萊德見過你。”

“我沒到過貝爾格萊德。”

她不再耍花槍了,直截了當地亮了底。“我到過貝爾格萊德,”她說,“為我們的報紙採訪坎姆內茨審判案。”但她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警告,此時他無動於衷地瞧著她。

“坎姆內茨審判案?”

“坎姆內茨將軍被控犯有強姦罪時,津納是起訴的主要證人。當然,將軍被無罪開釋了,陪審團是經過專門挑選的一幫人。政府是絕不會允許給將軍定罪的。津納出庭作證純粹是愚蠢。”

“愚蠢?”他那彬彬有禮的關切態度使她勃然大怒。“你一定聽說過津納。在那之前一星期,當他坐在一家咖啡館裡的時候,他們曾企圖開槍打死他。他是社會民主黨的頭頭。他作證控告坎姆內茨反倒使自己倒了黴。審判結束前十二小時他們就已發出了拘票,準備以偽證罪逮捕他。他們只不過等候一開釋便採取行動。”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五年前。”他仔細地瞧瞧她,尋思怎樣答覆才更使她惱怒。“這麼說是個舊聞了。津納出獄了嗎?”

“他從他們手中跑掉了。我願意出大價錢搞清他是怎樣逃脫的。這可以寫出一篇呱呱叫的新聞故事。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都認為他被殺害了。”

“是被殺了嗎?”

“沒有,”梅布林·沃倫說,“他逃掉了。”

“這人挺機靈。”

“我可不這樣認為,”她氣沖沖地說,“機靈人根本不會去作那個證。坎姆內茨或那個小孩關他屁事?他是個堂吉訶德式的傻瓜。”一股冷氣從敞開的門口衝進來,醫生打起寒噤來。“今晚可真夠冷的。”他說。沃倫小姐揮了一下又短又粗、疲乏無力的手,毫不理會這句話。“想想看,”她不無敬畏地說,“他根本沒死。當陪審團退庭時,他就從警察眼皮底下走出了法庭。警察只能乾坐在那兒,在陪審團回來之前,他們不能採取行動。我敢發誓,我親眼看見逮捕證從哈提普的衣服上兜裡露了出來。可是津納卻失蹤了,彷彿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事情一切又都恢復了老樣子,連坎姆內茨也不例外。”

他再也掩飾不住自己那種痛苦的關心。“是嗎?連坎姆內茨也不例外?”她抓住這個有利時機,啞著嗓子說開了,想象力豐富得出人意料。“是的。如果他此刻重歸故里,就會發現萬事如舊,有如時鐘發生了倒轉。哈提普照樣收受賄賂,坎姆內茨依舊在打小姑娘的主意,貧民窟依然如故,那些咖啡館也依然如故,還是在六點鐘和十一點鐘演奏老一套的樂曲。卡爾離開了莫斯科咖啡館,新來的跑堂的是個法國人,僅此而已。還有,靠近公園的地方新開了一家電影院。嗯,是的,還有一個變化。他們在克魯格的啤酒園那兒蓋了房子作為政府職員公寓。”他沉默著,幾乎完全無力應付對方採取的新進攻。這麼說,克魯格啤酒園已不復存在,它那美麗動人的燈火、五彩繽紛的陽傘以及黃昏時分沿著一張張桌子輕歌曼舞的吉卜賽人也隨之消失了。卡爾也走了。他真想拿自己以及朋友們的安全來和這個女人做一筆交易,換取有關卡爾的訊息。卡爾是不是打點起全部的小費,退休去了公園那邊的新公寓裡,過上了為自己的桌子迭餐巾、為自己的酒瓶起瓶蓋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應該打斷這危險的醉女人的話頭,可是當她講起貝爾格萊德的訊息,他的朋友們每週寄來的密碼信中從來沒有的那些訊息時,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有好多別的事兒,他也想問問這個女人。她說貧民區還是老樣子。這使他覺得腳下彷彿就是通向那些低窪狹窄的小巷的陡峭的臺階,他彷彿正屈身穿過當路橫掛的花花綠綠的破衣服,用手絹捂住嘴,抵擋狗、孩子、臭肉、糞便等發出的氣味。他裡的人們是否還記得津納醫生。他熟悉那兒的每一位居民,如果他們不是這樣地絕對信任他,如果他並非生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就會把這種親密關係看成一種危險。事實上,他曾遭到過搶劫,也聽過推心置腹的知心話,他受人歡迎,受人攻擊,也受人愛戴。五年可不算短,也許他已經被人遺忘了。

梅布林·沃倫猛地抽了一口氣。“言歸正傳吧。我想為我們的報紙進行一次獨家採訪。‘我是怎樣逃脫的?’或者‘我為何重返家園?’”

“釆訪?”他的重複使她不快。她頭痛得要命,“邪火”又上來了。“邪火”是她自己的專用詞,指對男人的仇恨,她恨他們的躲閃和欺瞞,他們使這些變成了世上必不可少的事物,恨他們糟踐了漂亮的姑娘,還橫行海外,張揚他們的醜惡。他們吹噓他們玩過的女人,就連眼前這張憔悴的中年面孔也肯定見過裸體的美女,他那抱著膝蓋的雙手也肯定曾在女人身上摳摳摸摸過。到了維也納,她就將失去珍妮特·帕多了,珍妮特就要獨自進入男人統治的世界。他們會吹捧她,送她一點兒不值錢的花哨東西,好像她是一個可以讓伍爾沃斯[11]的鏡子和玻璃珠子哄住的土著人。但是,她最怕的不是男人尋歡作樂,而是珍妮特也會那樣。男人們根本不愛她,或者只愛她一個小時、一天、一年,可他們卻能用享樂使她軟弱,使她快活得失聲叫喊。而她,梅布林·沃倫,她把珍妮特從家庭教師的灰暗生活中解救出來,供她吃,供她穿,帶著至死不渝、永不厭倦的深情愛她,可是除了一張嘴以外卻沒有其他辦法表達她的愛;而且,她總得面對這樣的事實,即她不能給她以快樂,她所能博得的至多也就是某種不痛快的不滿足之感。現在,她頭痛難忍,酒氣沖鼻,深知自己滿面通紅,樣子難看,於是帶著更強烈的惡意仇視男人,恨他們那假裡假氣的翩翩風度。

“你就是津納醫生。”她更惱火地看到,他甚至不屑於否認這個身份,只是不在意地宣告他旅行時所用的名字。“我叫約翰。”

“津納醫生。”她衝他吼起來,用大板牙緊緊咬住下唇,試圖控制自己。

“理査德·約翰。學校教師。正在放假。”

“上貝爾格萊德去。”

“不,”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我在維也納下車。”她不信這個男人,不過她盡力恢復了溫和的口吻。“我也在維也納下車。也許你不反對我領你參觀參觀吧。”一個男人來到門口,她站起身來。“對不起,這是你的座位。”她在隔間裡衝著那人咧嘴笑笑,火車哐噹一聲透過一個道岔,她一下子歪倒到一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嗝,隔間裡頓時充滿了杜松子酒的氣味和紛紛揚揚的廉價香粉。“到維也納之前我再來找你。”她說著,沿過道走開了,一時間因自己又醉又邋遢的醜態感到痛苦萬分,她把通紅的臉頰貼在燻黑的冰冷的玻璃上。“我還要抓住他。”她想,像個參加宴會的年輕姑娘一樣為打了個嗝而羞紅了臉。“我要想方設法把他抓到手。讓他的靈魂見鬼去吧!”

隔間裡流溢著柔和的光。在這一瞬間,人們真可能相信,太陽代表著某種熱愛人併為人而受難的事物。人們像魚兒在金色的水裡浮游著,飛翔著,在玻璃魚缸裡,不受重力的拖累,沒有翅膀,澄淨透明。如果說醜陋的面孔和畸形的軀體還未能化為美貌,那起碼也變成了只能喚起嘲弄的憐愛之情的奇形怪狀。他們在金色的浪潮中時起時伏,喃喃低語,如夢如痴。他們無拘無束,因為這是在清晨,人們尚未意識到自己被囚禁的處境。

科洛爾·馬斯克第二次醒過來了。她立即起身走到門口,那猶太人還在睏乏地打著盹兒,眼睛隨著列車的節奏猛地睜開。她的頭腦清醒得出奇,彷彿金色的陽光有一種穿透力,使得她能夠洞察隱匿在通常她認為無關緊要、毫無意義的舉動背後的動機。當她望著他時,他似乎感覺到了。她看見他伸出手來,但半途又停了下來。她明白他是在有意識地矯正一種猶太人的習慣。她柔聲說道:“我真不像話。讓你在外頭待了一整夜。”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活像個當鋪老闆在壓低一塊手錶或一隻花瓶的價格。“這算什麼?我不想讓你受打擾。我得在這兒應付列車員。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這是你的包房。”

他笑了,忍不住伸出手來,上身微微一傾。“請原諒我。這包房是你的了。”他從袖筒裡取出一條手絹,捲起袖口,在空中揮揮手。“瞧,頭等車廂的票。”一張車票從手絹裡落下來,滾到他們之間的地板上。

“你的票。”

“不,是你的。”瞧見她驚愕的樣子,他開心地笑起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能收下這張車票,這得花好幾鎊呢。”

“十鎊,”他誇耀地說,“十鎊。”他正了正領帶,滿不在乎地說,“在我算不了什麼。”

但他那股自信勁兒,他那得意的眼神,使科洛爾·馬斯克起了戒心。她滿腹狐疑地說:“你想幹什麼?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票就在他們之間,可她不肯把它撿起來。金色的光線退去了,只在玻璃和靠墊上留下一個黃色的斑點。科洛爾跺著腳說:“我要回我的座位去了。”

他不屑地說:“我並沒在打你的主意。我還有別的事要操心呢。你不想要這張票,可以把它扔掉。”她看見,他瞧著自己,同時又炫耀地聳了聳肩。她無聲地哭了,扭過臉對著窗戶,對著飛掠而過的河流和橋樑,還有那棵初露芽苞的光禿禿的山毛櫸樹。我安安穩穩睡了一夜好覺就這麼答謝人家;人家給我禮物,我就這麼接受;她想起了關於高階妓女們接受王公貴族禮物的舊夢,又羞愧,又失望。這會兒,我就像個疲憊不堪的女招待那樣說難聽話。

她聽到身後有響動,知道他在彎腰撿車票,她想轉過身去向他表示謝意,說:“能一路坐在這麼軟的墊子上,睡在臥鋪上,忘掉自己是去出門謀生,想象著自己挺有錢,真像是在天堂似的。從來沒有人像你待我這麼好。”可是,她先前講過的話,她那粗俗的懷疑,卻像階級藩籬似的橫在兩人之間。“請把你的包給我。”他說。她沒有轉身就遞過去了提包,她覺得他開啟了鉤扣。“喏,”他說,“我把票放進去了。你當然可以不用它。什麼時候想來,就再來坐一會兒。累了也可以在這兒睡一覺。”我真是累了,她想。我會在這兒睡好多個鐘頭。她極力壓住哭腔,說:“我怎麼好這麼做呢?”

“哦,”他說,“我會另外找個隔間的。昨天夜裡我睡在外邊是因為我有點兒為你擔心。怕你需要什麼。”她又哭了,頭斜倚在窗戶上,半閉著眼,於是眼睫毛就如同一層簾幕,把她和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婆子的苦口良言隔開了,例如,“男人只要一樣東西”呀,“別收陌生人的禮物”呀,等等。按照人們一向告誡她的話,這份禮物的分量已經達到了危險的程度。吃巧克力糖或兜一趟風,哪怕是劇院散場後的黑夜裡,也至多不過是親親嘴、吻吻脖子、撕破點兒衣裳。所有那些金玉良言的意思就是:姑娘們絕不會平白無故地得到什麼。魯比·m.艾爾斯之類的小說家可能會說貞潔比紅寶石更可貴,但實際上它的價值只和一件皮大衣差不多。一個姑娘不和男人睡覺就不能收下他給的皮大衣。如果你那麼幹了,所有年長的女人都會說你待那男人不公平。而且這個猶太人付了十鎊錢。

他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怎麼啦?告訴我。你不舒服嗎?”她記起他曾用這雙手拍打枕頭,記起他悄悄離去的腳步。她重複說:“我怎麼能這樣呢?”但這次她卻是在懇求他說話,懇求他把那些貧困生活積累起來的經驗否定掉。“瞧,”他說,“坐下來,我指給你看看風景。這是萊茵河。”她笑了:“我猜著了。”“看到剛才經過的那塊伸入河中的礁石了嗎?那是羅蕾萊[12]礁石。海涅寫過的。”

“海涅?你說的什麼呀?”他高興地答道:“一個猶太人。”她忘了自己不得已下定的決心,饒有興趣地觀察起這個人來,極力想從這過分熟識的面容後面發現一個陌生人:小眼睛、大鼻子,油光閃亮的黑髮。她曾無數次見到過這樣的人,像身著晚禮服的侍者,在地方劇院的前排座位上,在演員代理人辦公室的桌子後面,排演時在舞臺兩側,午夜時在劇院門外;整個劇院都回蕩著他那又溫和又謙卑的命令聲;他通常平庸無奇,小裡小氣,也有時突然大方一下子,但從來不會讓人信賴。排演時和和氣氣地誇獎兩句簡直就不算回事,事後他會在辦公室裡捧著一杯威士忌說:“頭排的那個小姑娘,她不配在這兒待下去了。”他從來不發火、不罵人,對人的評論最壞只不過是“那個小姑娘”,解僱人總是透過留在信架中的列印的通知單。她溫和地開了口,一方面由於這些品格並不妨礙她喜歡猶太人的安靜平和,另一方面由於溫順是姑娘們的本分。“猶太人很有藝術感,不是嗎?‘好姑娘’劇院的樂隊裡盡是些猶太小夥子。”

“是的。”他不快地說,對此她不大理解。

“你喜歡音樂嗎?”

“我能拉小提琴,”他說,“拉得不好。”一時間,那雙熟悉的眼睛後面似乎活躍著一種奇特的活力。

“聽到《小小子》[13]我總忍不住想哭。”她說。她知道自己的理解力和表達力之間有著一段距離,有很多東西她能感受到,卻說不出,而且一開口就往往說錯。這時她看出那股奇特的活力消失了。

“瞧,”他厲聲說,“河不見了,我們離開了萊茵。快要吃早飯了。”她覺得委屈,有點兒難過,可她不想吵架。“我得去拿我的提包,”她說,“我的包裡有三明治。”

他盯著她:“你是說你帶了三天的乾糧?”

“沒有。只是昨天的晚飯和今天的早點。這樣可以省八先令。”

“莫非你是蘇格蘭人[14]?聽我說,跟我一道去吃早飯。”

“你還想讓我跟你幹什麼?”

他咧嘴一笑:“我來告訴你。午飯,茶點,晚飯。然後明天……”她嘆了口氣,打斷了他的話:“我看你有點兒固執。你不是從什麼地方逃出來的,對吧?”他的臉耷拉下來,突然謙卑起來:“你不願和我在一起?你討厭我了?”

“不,”她說,“我不會討厭你。可你幹嗎要為我做這些事呢?我不漂亮,也不算聰明。”她停下來,渴望一個否定的回答:“你真可愛,機靈,才貌過人。”這一類難以置信的字眼能解救她,使她既不用報答對方,也不必回絕贈禮。聰明、漂亮比這男人的所有禮物都更值錢,如果一個姑娘被人愛上了,連那些老於世故的老太婆也承認她有權利只取不予。然而他卻沒有否定她的話。他的回答那麼簡單,簡直近乎一種侮辱:“我跟你談話一點兒都不彆扭。我覺得好像認識你似的。”她明白這話的意思。“是的,”她感到失望,帶著淡淡的痛苦冷漠地說,“我也似乎認識你。”而她指的是那長長的樓梯,那代理人的房門,那友善的年輕猶太人,他和藹而漠然地對她解釋說,沒有她可做的工作,根本就沒有。

是的,她想,他們倆彼此瞭解,他們都承認了這一點,這使得兩個人變得無話可說了。車窗外的世界轉換著,變化著,從他們身邊掠過。樹木房舍在淡藍色雲天的背景上起落沉浮,山毛櫸變成了榆樹,榆樹變成了樅樹,樅樹變成了石頭,世界像烈火上的熔鉛,沸騰著化為各種形狀,一會兒像一團火焰,一會兒像三葉草的葉子。他們的思想卻依然沒變,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也沒有什麼真情要發現。

“你其實並不真想讓我和你一道吃飯。”她說,極力想顯得通情達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但他不接受她的解決方法。“我是真心。”他說。他的聲音並不太堅決,她看出只要她果斷些,站起來離開他回到自己的車廂去,他就不會再堅持了。然而,裝在她提包裡的是三明治和盛在酒瓶裡的隔夜牛奶,而走廊裡卻飄來了煮咖啡和新鮮白麵包的香味。

梅布林·沃倫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又黑又濃,沒加糖。“我搞到的訊息中,這條最棒。”她說,“五年前我眼看著他走出法庭,而哈提普兜裡揣著逮捕證乾瞪眼。《新聞報》的坎貝爾立刻跟上他,可一到大街上他就不見了。他沒回家,從那以後就無影無蹤了。人們都以為他被殺了,可我一直沒弄懂,既然他們要謀殺他,又何必辦了逮捕證來抓他呢?”

“說不定,”珍妮特·帕多興趣不大地說,“他不樂意談呢。”

沃倫小姐撕開一個麵包卷。“我從來沒失敗過。”

“你想編點兒什麼東西?”

“不,對付薩沃裡隨便編造點兒什麼也就夠好了,但對他可不行。”她惡毒地說,“無論如何,我要逼他開口。就在從這裡到維也納的路上。我還有近十二個小時。我要想個辦法。”她又沉思著補充道,“他說他是個學校教師。沒準兒這是真的。這就是條好新聞。他上哪兒去呢?他說他在維也納下車。果真如此,我就要跟住他,哪怕一直跟到君士坦丁堡。可我不信他的話,他是要回國去。”

“去監獄?”

“去接受審判。也許他相信人民。他過去在貧民區是很得人心的,但如果他以為人們仍然記得他,他就是個大傻瓜。五年了,沒有人隔了這麼久時間還能被人記得。”

“親愛的,你把人想得多壞呀。”

梅布林·沃倫好不容易才收神回到她所處的現實環境中,咖啡在杯子裡晃盪,桌子輕輕搖著,還有珍妮特·帕多。珍妮特·帕多剛才還噘起嘴,表示不滿,感到委屈,這會兒卻斜睨著和一個姑娘一道坐在桌旁的猶太人。照沃倫小姐看來,那個姑娘相貌雖平庸,卻自有醒目、動人之處。至於那個猶太人,他唯一的長處就是年輕、有錢。然而,梅布林·沃倫酸溜溜地想,僅此兩點就足以吸引珍妮特的注意力了。“可你知道,”她惱怒而又無奈地說,用又短又寬、疲乏無力的手撕開另一個麵包,雖說情緒越來越激動,心裡卻明白極了,“過一個星期你就會把我忘個一乾二淨。”

“我當然不會,親愛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呀。”梅布林·沃倫對這句話並不滿意。要是我愛一個人,她想,我想的不是我欠他多少人情。對她來說,世上有兩種人:思考的人和感受的人。頭一種人會計算人家為他們買的衣服或付的賬單,但衣服式樣很快就會過時,賬單會被風從桌上刮掉,不管怎樣,一個吻或者別的什麼親密行為就能把欠的情償還了,那些思考的人就把這些忘卻了。然而感受的人卻永遠記著,他們既不欠債也不出借,他們只是恨或愛。我就是一個感受的人,沃倫小姐想,淚水湧上眼眶,麵包噎在嗓子裡,我屬於那種永遠愛、永遠銘記不忘的人,這種人身著喪服或佩戴黑條帶,對過去忠貞不渝。我不會忘記,她想,但同時她的目光卻在那個猶太人的女伴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像一個疲憊的駕駛員在驅車前往音樂悠揚、棕櫚青青的高階旅館途中,也會渴望地瞧著普通的小旅舍、紫紅的窗簾和摻水的淡啤酒一樣。“我要跟她談談。她身材不錯。”梅布林想道。說到底,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和有著音樂般的低嗓音、棕櫚般的高挑個子的伴侶一起過日子。忠實和記憶並不是一回事,人們可以忘卻但依然忠實,也可以雖然記得卻並不忠實。

她愛珍妮特·帕多,她永遠愛珍妮特·帕多,她暗自說道。自從有一天晚上,她們在威廉大帝大街一家電影院初次見面以來,珍妮特就像一個啟示,告訴她愛意味著什麼,然而,然而……她們是由於都討厭一個主演而結識的。至少梅布林·沃倫曾在漆黑的影院裡那一派緊張的靜默中大聲用英語發洩她的感情:“這些油頭粉面的男人可真叫人受不了!”她聽到了一聲低沉的音樂般的贊同。但即使那時珍妮特也想把電影看完,看到最後一次擁抱,最後那些遮遮掩掩的淫蕩行為。梅布林·沃倫催她離開去喝點兒什麼。但珍妮特·帕多說她想看看後面的新聞,於是她們倆都沒走。現在看來,那頭一個晚上就已經把珍妮特的全部特點都表現出來了,她對你的意見毫無例外地表示贊同,但做起來卻仍然我行我素。過去從沒有刺耳話語和反對意見擾亂她平和的情緒,直到昨天晚上,她自認為已經擺脫了梅布林·沃倫時。沃倫小姐不懷好意地說:“我不喜歡猶太人。”她甚至懶得把聲音壓低點兒。珍妮特·帕多轉過她那閃閃發光的大眼睛盯著梅布林,贊同地說:“我也不喜歡,親愛的。”

梅布林·沃倫突然不顧一切地懇求珍妮特:“珍妮特,我走了以後,你還會記得你我之間的情分吧?你不會讓男人們碰你吧?”她希望能聽到不同的意見,以便有機會爭辯和陳述利害,在那水性楊花的思想上打上某種印記,但她只是又一次得到了漫不經心的贊同:“當然不會,親愛的。那怎麼可能呢?”如果她對面是一面鏡子,她會從鏡中的映像那兒更多地感受到一個異己的頭腦中的思想意識,沃倫小姐想,但不會得到欣賞美好事物的快感。何苦去想自己呢,糙頭髮,紅眼皮,頑固不變的不和諧的男性嗓音,在這方面,簡直任何人,甚至一個平庸的猶太人,都足以跟她競爭。她離開後,珍妮特在一小段時間內會維持一種美妙的精神空虛,除了要睡覺、要吃飯、要人讚美以外,簡直就像不存在一樣。但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朝後仰身坐著,一邊揉著麵包一邊對人說:“當然我完全同意。我一向是這麼想的。”梅布林·沃倫手中的杯子抖了起來,咖啡從杯邊灑出,滴在她早已被油汙和啤酒弄髒的裙子上。她惡狠狠地想,只要我不知道,珍妮特幹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她還回來,就算她和男人睡了覺又有什麼關係?可後邊這個“只要”使她痛苦萬分,不勝畏懼,因為她想,珍妮特真的會回到一個痴心愛她的日漸衰老的女人身邊來嗎?她會跟他談論我,梅布林想,談起她和我一道度過的兩年時光,談起那些快活的日子,談起我大吵大鬧的情景,甚至談到我給她寫的詩,他會笑起來,她也會跟著笑,於是兩人笑著上床去。我該拿定主意了,是收場的時候了,她度假之後不會再回來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去看望她叔叔。沃倫小姐揉著麵包,絕望地意識到自己的手保養得糟透了,但又轉念一想,咳,海里的魚還多著呢,比如說吧,陪著猶太人的那個姑娘就是一個。她沒錢,像那天晚上在電影院裡的珍妮特一樣,可是她不如珍妮特漂亮。坐上整整一個鐘頭觀看珍妮特身體的每一個動作,真是一種享受:珍妮特整頭髮,珍妮特換衣服,珍妮特穿襪子,珍妮特調酒。可她也許比珍妮特有頭腦得多,儘管沒準兒只是又庸俗又機靈。

“親愛的,”珍妮特·帕多打趣地問, “你看上那個小丫頭了嗎?”火車晃動了一下,吼叫著駛進了隧道,接著又鑽了出來,淹沒了梅布林·沃倫的回答,有如一隻憤怒的手抓住一封信,將它撕碎後又一把撒開,只有一片碎紙面朝上地飄落下來,看得見上面寫著“永遠”。因此,除了梅布林本人以外,沒人知道她究竟說了什麼,是起誓說她對舊情永誌不忘呢,還是宣佈世上沒有人能永遠忠實於另一個人。火車出了隧道後再次駛進陽光中,眼前咖啡壺閃閃發亮,餐巾檯布雪白耀眼,兩邊窗外是開闊的草場,幾頭奶牛正在吃草,還有一片繁茂的樅樹林。沃倫小姐忘了自己想說的話,因為她認出剛剛走進餐車的男人是與津納同房間的旅客。就在這時,那姑娘也起身了。她和那猶太人不大說話,沃倫小姐簡直不敢斷定他們是否相識。她希望他們素昧平生,因為她正在打主意跟那個姑娘搭上話,並使她幫助自己將津納永遠地釘到報紙的頭版位置上,讓他在那高不可攀的十字架上受難。

“再見。”那姑娘說。梅布林·沃倫憑她那訓練有素的觀察家的眼睛看出猶太人聳了聳肩膀,就像是感到羞愧的慣偷從被告席上探出身子溫和地表示抗議,他這麼做與其說是覺得審判不公道,倒不如說是出於習慣。一個不經心的旁觀者看見他們的表情,也許會以為他們是情人吵了嘴,但梅布林·沃倫知道得更清楚。“可以去看你嗎?”那猶太人問。姑娘答道:“要是你想見,你知道上哪兒去找我。”

梅布林·沃倫對珍妮特說:“一會兒見。我有點兒事要辦。”她尾隨那姑娘走出車廂,跌跌撞撞、抓抓扶扶地來到兩節車廂接頭處搖搖晃晃的過道里,由於自己的妙計喚起的夢想和熱情,頭痛幾乎完全消失了。她剛說有事的時候,指的不是什麼含糊的東西,而是一個絕妙的點子,它洋洋得意地雄踞於寶座之上,而她的頭腦就像是燈火輝煌的大廳和一群嘰嘰噥噥表示贊同的民眾。諸事都順當,她覺得自己挺得心應手,她開始盤算倫敦的人會給她多大版面,這以前她還沒搶到過頭條呢。倒是還有什麼裁軍會議啦,什麼貴族挪用公款鋃鐺入獄啦,什麼男爵娶了齊格菲女郎[15]啦,但那些都不是獨家新聞;她沒到火車站就在新聞通訊社的電訊稿上讀到這些訊息了。他們會把裁軍會議以及齊格菲女郎往後挪挪的,她想。只要沒有全歐戰爭或國王駕崩,我的訊息無疑準能上頭版頭條,她一邊盯著前邊的那位姑娘,一邊回想津納醫生的形象:疲倦、寒磣,穿著老式的高領衣服,戴著緊巴巴的小領帶,坐在隔間的角落裡,雙手緊扣著膝頭,傾聽著她那些關於貝爾格萊德的瞎話。“津納醫生仍在人間”,她琢磨起新聞標題來。不過這不成,五年過去了,不會有多少人記得他的名字了。“神秘者歸來。津納醫生死裡逃生。獨家報道。”

“天啊。”她喘著氣,拉緊扶手,看起來像是被這兩節車廂接頭處、搖動的鐵板以及車廂與車廂拉扭的聲音嚇壞了。她的叫聲沒傳出多遠,於是她只得扯著嗓子又重複了一下她的哀嘆,這可與她所扮演的那個上氣不接下氣的半老女人不大相稱。那個姑娘轉過身,朝她走來,她那稚氣未脫的面孔顯得蒼白可憐,任何一個陌生人都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怎麼啦?你病了?”

沃倫小姐沒動,在車廂接頭處交迭的鐵板的另一邊緊張地思索著。“哦,親愛的,你是個英國人,我太高興了。我很不舒服,走不過去了。我知道,我真是老不中用了。”她不得不用年齡來打動人,儘管心裡很不是滋味, “不過,也許你願意幫我一下吧。”她想,演這場戲我應該有長頭髮才對,那樣女人氣更足些。真希望我的手指不是發黃的。幸好這會兒我沒有酒氣了。那姑娘走過來。“當然,我願意。別擔心。抓住我胳膊。”沃倫小姐有力的手指一把抓住姑娘的手臂,有如掐住一隻打架的狗的脖子。

待她們走進下一節車廂,她又開口了。列車的噪聲已經減弱,她又能把聲音壓成沙啞的低語了。“親愛的,我實在不舒服,車上要是有一位醫生就好了。”

“車上是有一位醫生,叫約翰醫生。昨天晚上我暈倒過,他幫助了我。我去找他吧。”

“我真怕那些醫生,親愛的。”沃倫小姐帶著一絲勝利的喜悅說,真是太走運了,這姑娘竟認識津納。“先跟我說會兒話吧,讓我安靜安靜再說。你叫什麼名字呀,親愛的?”

“科洛爾·馬斯克。”

“你就叫我梅布林吧,梅布林·沃倫。我有個侄女和你一模一樣。我在科隆給一家報紙做事。你一定得來看看我。我那套小公寓可愛極了。你是在度假嗎?”

“我是跳舞的。我到君士坦丁堡去。有個英國劇團在那兒演出,其中一個姑娘病倒了。”梅布林·沃倫拉著那姑娘的手,一時衝動起來,簡直想以某種荒唐、顯眼的方式表示慷慨。幹嗎不乾脆放棄留住珍妮特的希望,勸這個姑娘取消合同,請她代替珍妮特充當由自己贍養的伴侶呢?“你真漂亮。”她大聲說。

“漂亮?”科洛爾·馬斯克說。沒有一絲笑意緩和她的懷疑態度。“你是在耍弄我吧。”

“親愛的,你多善良,心多好呀。”

“那當然了。”她的口氣帶著點俗勁兒,一瞬間幾乎毀了梅布林·沃倫心中的幻象。可科洛爾·馬斯克又期望地說:“別提什麼心好。再說一遍,我真的漂亮?”梅布林·沃倫把握十足地滿足了她的要求:“親愛的,你確實很可愛。”姑娘驚詫而又熱切地瞪眼望著梅布林,那樣子真叫人動心,梅布林腦海中那些都市化的陰暗角落裡閃過了“處女”這個字眼兒。“沒人說過你漂亮嗎?”急切而又疑慮重重的梅布林懇切地問,“連餐車上你那位年輕的朋友也沒說過嗎?”

“我跟他談不上相識。”

“我想你很聰明,親愛的,猶太人是不能信任的。”

科洛爾·馬斯克慢吞吞地說:“你覺得他也會這麼想嗎?他會以為我不喜歡他是因為他是個猶太人嗎?”

“親愛的,他們對此早習以為常了。”

“那我要去告訴他,我喜歡他,我也一向喜歡猶太人。”梅布林惡狠狠地嘟囔起來,不出聲地罵著髒話。

“你說什麼?”

“在找來醫生之前,你總不至於就這樣把我扔下不管吧?我的隔間就在過道盡頭,和我侄女在一起。要是你能找來醫生,我這就回去。”她瞅著,等科洛爾一消失,就溜進了一間廁所。火車猛地停了,隨後開始向後倒行。沃倫小姐透過窗子,望見了維爾茨堡[16]建築物的尖頂和美因河上的大橋。列車正甩下三等車廂,在訊號箱和鐵路側線之間來回地行駛轉軌。沃倫小姐留了點兒門縫,以便觀察過道上的動靜。當科洛爾·馬斯克和津納醫生出現時,她關緊門等候腳步聲過去。要走到過道盡頭還有很長一段路,只要她麻利點兒,時間就來得及。她溜出廁所。她還沒來得及關上門,火車就啟動了,車身一晃,門哐地關上了。但科洛爾·馬斯克和津納醫生都沒有回頭。

梅布林笨拙地跑起來,由於火車的運動而在過道里撞來撞去,手腕和膝蓋都碰腫了。吃罷早飯回來的旅客都緊貼在窗戶上讓她透過,其中幾個人用德語抱怨著,知道她是英國人,以為她聽不懂。她露出大門牙,惡意地朝他們笑笑,又接著跑起來。她要去的房間並不難找,因為她認得掛在牆角的雨衣和那頂骯髒的軟帽。座位上還放著一張晨報,一定是津納一兩分鐘前在維爾茨堡車站買的。就在她沿著過道追趕科洛爾·馬斯克的那幾步路里,她已經謀劃好了每個步驟:和津納同在一個隔間的人正在吃早餐,津納醫生正在列車的另一頭找她,起碼三分鐘之內不會回來。在這段時間裡,她必須搞到足夠的事實來迫使他開口。

首先是那件雨衣。口袋裡只有一盒火柴和一包“金葉”牌香菸。她拾起帽子,摸了摸帽箍和襯裡;過去她曾經在帽子裡發現過非常寶貴的資料,但醫生的帽子裡卻空無一物。現在她的搜查工作已到了一個危險的關口,因為摸摸帽子乃至翻翻雨衣口袋,總還是可以掩飾過去的,可要是從行李架上拉出衣箱,用小刀撬開鎖,再開啟箱蓋,那就會很容易使她被人指控為盜竊。而且,在她擺弄那把鎖的時候,折刀的一面刀刃偏偏斷了。任何從這兒經過的人都會明顯看出她在撬箱子。她前額上滲出了汗珠,急得有點兒發狂。如果我讓人發現了,那就意味著解僱,她想,英國最不入流的廉價報紙也不會容忍這種事的;我要是被解僱了,我就會失掉珍妮特,也沒希望把科洛爾搞到手了。她一面撬著,推著,颳著,一面又想:如果我成功了,單憑這樣一篇報道,他們就會對我百依百順,每週再加四鎊薪水也算不上什麼奢求。我就能租一套寬敞點兒的公寓,珍妮特聽到這訊息就會回來,再也不離開我。為了今天的冒險,我將得到幸福和安全,她想。這時,鎖開啟了,箱蓋被掀起,她的手指觸到了津納醫生的秘密物件。最先摸到的是一條羊毛束腰帶。

她小心地拿起束腰帶,發現了他的護照。護照上的名字是理查德·約翰,職業是教師。年齡五十六歲。這說明不了什麼,她想,那些來歷不明的外國政治家都知道上哪兒去買護照。她把護照放回原處,開始伸手在衣箱正中的衣服裡摸來摸去,海關官員在檢查提袋底下和邊上的物品時,總是忽略這個地方。她希望發現傳單或信件,但只有一本一九一四年德國出版的舊旅行指南:《君士坦丁堡及小亞細亞、巴爾幹、愛琴海、塞普勒斯》。這本書夾在一條褲子裡。梅布林·沃倫辦事可毫不含糊。她估計還有一分鐘的安全時間,既然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査,她索性翻起這本旅行指南來,因為這本書被那麼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確實有幾分奇怪。她瞧了瞧書的扉頁,失望地看到上面寫著理查德·約翰的名字,是用拉紙的筆尖寫的小巧的、花裡胡哨的字型。不過,名字下面有一個值得記下來的地址:“大濱海伯青頓,學校公寓。”《號角報》可以派人去採訪那兒的校長。說不定可以發掘出一篇好報道呢。

這本導遊書似乎是從舊書店買的,封皮很破舊,扉頁上貼著查令十字街一家書店的標籤。她翻到貝爾格萊德。那兒有一頁地圖,已經用得鬆脫了,但上面沒有什麼記號。她檢查了和貝爾格萊德有關的每頁紙,隨後又檢查了和塞爾維亞有關的每頁紙以及有關現屬南斯拉夫的那些國家的每頁紙。連一個墨水斑點都沒有。若不是因為她在衣箱正中找到了這本書,她就會放棄檢査了。儘管明擺著什麼都沒有發現,她還是頑固地認為,這本書是特意藏在那兒的,因此其中必有奧妙。她用拇指迅速地翻動著書頁,因為有許多折迭的地方,翻起來時易時難。在書前面的一頁上,她在文字說明中發現了用墨水畫的一些橫線、圓圈和三角。然而這一頁談的只是小亞細亞某個不知名的城市,而且,這些筆道很可能是個孩子用直尺和圓規胡亂畫的。顯然,如果它們是一種密碼,那只有專家才能破譯出來。他把我難倒了,她一邊把衣箱的表面弄平整,一邊恨恨地想,這裡什麼都沒有。但她不想把旅行指南放回去。津納藏起這本書,其中必有奧秘。她已經冒了這麼大的風險,不妨再多冒一點兒。她合上衣箱,把它放回到行李架上,卻把那本旅行指南輕輕地塞入衣衫,放在腋下。她只消把胳膊貼緊身子就能夾住它。

但是現在不能回自己的座位去,那樣就會碰上往回走的津納醫生。這時她想起自己原本要在火車站採訪的奎因·薩沃裡先生。透過《閒話者》雜誌上的照片,《紐約客》雜誌上的漫畫,《信使報》上的鉛筆素描,她對他的相貌已相當熟悉。她小心翼翼地朝過道望了望,像個近視眼似的眨眨眼睛,隨後快步走開了。她在頭等車廂中沒有找到奎因·薩沃裡先生,但最後還是在二等車廂的臥鋪中找到了他。他把下巴埋在大衣裡,一隻手攥著菸斗,亮晶晶的小眼睛正打量著過道里來來往往的人們。在他對面的角落裡,一個牧師正在打盹兒。

沃倫小姐開啟門走了進去。她擺出一副專橫跋扈的派頭,不待邀請便坐了下來。她覺得是她給這個男人帶來了他所希求的東西——名氣,而自己卻得不到什麼報酬。因此她無須對他柔聲細氣地說話,不必像先前勸誘津納醫生那樣引導他開口。報刊有替他推銷書籍的力量,所以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冒犯他。“你是奎因·薩沃裡先生嗎?”她問道。眼角餘光一瞥,她看見那個牧師神色一變,擺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來。可憐的傻瓜蛋,她想,讓十萬冊的銷量唬住了,我們的銷量是二百萬呢,明天將有二十倍於十萬的人聽說津納醫生。“我想代表《號角報》,對你進行一次採訪。”

“我覺得有點兒突然。”薩沃裡先生說,他揚起下巴,拉了拉他的大衣。

“不必緊張。”沃倫小姐機械地說。她從提包中取出筆記本,啪的一聲開啟。“隨便對英國公眾講幾句吧。是匿名旅行嗎?”

“啊,不是,不,”薩沃裡先生說,“我又不是王室成員。”

沃倫小姐開始記錄。“你要去什麼地方?”

“嗯,首先,”薩沃裡先生愉快地說,似乎沃倫小姐的關心使他很高興,其實沃倫小姐的心思已經回到那本旅行指南和那些胡塗亂畫的幾何圖形上去了,“去君士坦丁堡,然後可能去安卡拉、遠東、巴格達、中國。”

“寫一本遊記?”

“啊,不,不。我的讀者要的是小說。這本書將取名為《出國記》。寫一個倫敦人的奇遇。那些國家,那些不同的社會文明。”他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德國呀,土耳其呀,阿拉伯呀,對於主角——一個倫敦菸草商來說,這一切都是第二位的東西。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沃倫小姐一面說一面迅速寫道,“戰後幾年中最傑出的革命家之一,理查德·津納醫生正在赴貝爾格萊德的歸國途中。五年來世人普遍認為他已經死去,其實他一直以教師的身份住在英國,等待時機。”但他為什麼要回國呢?沃倫小姐思忖著。“你對現代文學有何高見?”她問,“喬伊斯、勞倫斯以及諸如此類?”

“現代文學是過眼煙雲。”薩沃裡先生立即做了一個很有警句意味的答覆。

“你信奉莎士比亞、喬叟和查爾斯·裡德[17]這樣的作家嗎?”

“他們將萬古永存。”薩沃裡先生頗為莊重地宣佈道。

“波希米亞主義,你不主張嗎?對‘菲茲羅伊’酒館作何感想?”(“曾經簽發了對他的逮捕證,”她同時寫道,“然而須待審判結束才能使用它。可是當審判結束時,津納醫生卻杳無蹤跡了。警察對所有的火車站進行了監視,攔截了每一輛汽車。無怪乎關於他被政府特務謀害的流言不脛而走。”)“你是否認為不必穿奇裝異服,戴大黑帽,穿天鵝絨外套,等等?”

“我認為那簡直會要我的命。”薩沃裡先生說。他現在一點兒也不侷促了;他一面偷偷觀察著牧師,一面說:“我不是詩人,詩人是個人主義者。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穿著打扮,他只靠自己。而小說家卻要依靠別人,他不過是個有表達能力的普通人。他是個間諜。”薩沃裡先生戲劇性地補充說,很有點兒讓人迷惑不解,而且把前前後後的h音都吞掉不發。

“他必須觀察一切而又不為人所注意。人們一旦認出他來,就不肯多談了,就會在他面前裝模作樣,他也就發現不了什麼東西了。”沃倫小姐的筆飛快地寫著。既然她已經讓他開了口,她就要趕快思考思考,無須再向他提問題了。她用鉛筆塗出一些毫無意義的符號,看起來倒很像速記體,足以使薩沃裡先生相信他的話都被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了;在這些曲線、直線、圓圈和方塊的掩護下,沃倫小姐思索著。她把可能同那本旅行指南有關的各種事都想到了。那本書是一九一四年出版的,但儲存得相當好;沒有怎麼使用過,但有關貝爾格萊德的那部分卻是例外,那幅城市地圖由於經常被人翻弄,書頁已經鬆脫了。

“你聽懂這些觀點了嗎?”薩沃裡先生急切地問,“它們很重要。對我來說,它們是文學道德的試金石。你知道,一個作傢俱備這種文學道德並不妨礙他的書賣出十萬冊。”沃倫小姐的思路被他打斷了,很惱火,差點脫口回嘴道:“你以為我們如果講真話,還能賣出二百萬份嗎?”

“非常有趣,”她說,“讀者一定會感興趣的。那麼,你認為你對英國文學有何貢獻?”她拿起筆來,鼓勵地朝他笑了笑。

“這當然應該由別人來評說,但是就個人願望而言嘛,我希望能在現代小說中恢復歡快和健康的風格。那種內心反省,那種陰鬱情調,等等,如今實在太多了,無論如何,這個世界總還是個充滿奇遇的好地方。”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抓著菸斗,漫無目的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恢復喬叟精神。”他說。一個女人沿著過道走了過去,頓時,薩沃裡先生的全部注意力顯然都去尾隨那女人的背影了,他的眼神和他的手同樣一起一落地抖動著。“喬叟,”他說,“喬叟。”突然,當著沃倫小姐的面,他放棄了這種努力,他的菸斗落到地上,他一邊彎腰去找,一邊惱怒地大聲咒罵:“活見鬼,真該死。”這個人勞累過度了,一種並非他本性的人格折磨著他,好奇心和慾望折磨著他,他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上。沃倫小姐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她倒不是恨這個人,她恨一切顯赫的成功,無論是賣出十萬冊書還是達到時速三百英里;這種成功使她成了採訪者,而那個男人則成了屈尊俯就的被採訪者。但那同樣也會風雲一時的失敗卻是另一回事,那時她將代表報復的一方,鑽入牢房,鑽入旅館前廳,鑽入簡陋的內室。在盆栽棕櫚和鋼琴之間,一個男人被她捏在手心上,他被擠到結婚照片和大理石鍾跟前再無退路了。這時,她簡直有點兒可憐自己手中的犧牲品,很少問他涉及隱私的問題,也不大留心他的回答了。她滿意地想,《尋歡作樂》的作者薩沃裡先生離這樣的失敗也相距不遠了。

她重複著他的用語。“健康,”她說,“這就是你的使命嗎?不搞‘兒童不宜’的東西。他們在學校裡拿你的書當獎品呢。”

她的諷刺有點兒太露骨了。“我為此而自豪,”他說,“讓年輕的一代在健康傳統中成長起來。”她注意到他的嘴唇焦乾,眼睛直往過道里瞟。我要把這些有關健康傳統的話也寫進去,她想,讀者們會喜歡的,詹姆斯·道格拉斯也會喜歡的。這個人不出幾年一定會成為海德公園裡議論的話題,那時,他們就會更欣賞我的做法,那時我還會活著,還能提醒人們記起我的先知先覺。她對自己的預言本領很得意,雖然她還不曾看到她的任何一個預言實現。就拿眼前這個人的表情來說吧,一絲病容,一種腔調,一個姿態,對於一般缺少觀察力的人來說,這些並不比那本旅行指南上的圈圈槓槓更能說明問題,但是把它們與你所瞭解的這個人的生活環境、朋友、傢俱、住房等,聯絡起來,你就能預見未來,預見到等待著他的可悲的命運。“上帝啊!”沃倫小姐說,“我明白了。”

薩沃裡先生跳了起來。“你怎麼了?”他問,“牙痛嗎?”

“沒有,沒有。”沃倫小姐說。她不由得感激起這個給她帶來靈感的薩沃裡先生來,這靈感使她的頭腦朗如白日,使津納醫生的一切都清楚地展現在她面前。“我是說,這次採訪十分成功。我剛才想出瞭如何介紹你的方法。”

“讓我看校樣嗎?”

“哦,我們又不是週報。讀者可不肯恭候。你知道,他們對大塊的奇聞如飢似渴。沒有時間看校樣。倫敦人明天吃早餐時就將讀到這篇採訪。”她這樣說,使他相信讀者一定會感興趣,隨後就離開了他。其實,她倒更願意提醒一下這位殫精竭慮、一心要再寫五十萬字暢銷書的先生:人們都是健忘的,他們今天買你的書,明天就會嘲笑你。可她卻沒有這種閒空,她有大事要幹,她確信自己已經猜出了那本旅行指南的奧秘。她在琢磨自己的預言時發現了一個新思路。那張地圖已經散脫了,而且她記得那本旅行指南的紙挺薄,還有點透明,如果把地圖和前面畫滿道道的那頁紙重迭起來,筆道就會透過紙顯現出來。

我的上帝,她想,這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想到的。為這個發現值得喝一杯。我要找個沒人的房間,把茶房叫來。她甚至不想和珍妮特·帕多一起分享這一勝利,她寧願獨自喝上一杯,不受干擾地好好思考一下,謀劃謀劃下一個步驟。她找到了一個空的隔間,但並沒有貿然行事,直到茶房端來了白蘭地之後,她才從襯衫裡抽出那本旅行指南來。而且,即使那時她也不是立刻就拿出書來。她端起杯子,放在鼻子前,讓酒味衝進鼻腔深處,衝到鼻子和腦部相連的地方。昨天夜裡她喝的酒還沒有完全消盡,這點兒宿醉就像地裡的潮氣遇上溼熱天氣似的蒸騰起來。暈乎乎的,她想,我覺得天旋地轉。她透過玻璃杯和白蘭地酒看著外面的世界,乾淨的原野,樹木和小村莊,一切都那樣單調和齊整,彷彿萬古不變。她的眼睛有點兒近視,而且已讓那點兒白蘭地酒氣燻得發紅了,因此看不出那些細微的變化,不過,她注意到了沒有云朵的灰色天空和昏暗的太陽。這會兒就是下雪我也不會吃驚,她想著,看了看暖氣是否全都開啟了。隨後她從襯衫裡取出旅行指南。火車過不了多久就要到達紐倫堡,她希望在新乘客上車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停當。

她的猜測是正確的,起碼這一點毫無疑問。她拿著那幅地圖和那張畫有符號的紙頁對著光線一照,畫的線條正好和街道重合,圓圈正好圈著一些公共建築物:郵局、火車站、法院和監獄。但這一切又是什麼意思呢?她曾斷定津納醫生回國是要進行一次個人示威,沒準還會參加指控他偽證罪的審判。如果是這樣,這張地圖就毫無意義了。她又査看了一遍地圖,街道並不是胡亂標上記號的,這裡面有某種格局,有一組大小相套的方框正好與另一個方框相對稱,而這個作為對稱的方框就是貧民區。頭一個方框的形狀是這樣的:一條邊是火車站,另一條邊是郵局,第三條邊貼著法院,在這個方框中套著幾個急劇縮小的方框,最小的僅僅圍住監獄。

火車兩側陡然升起高高的堤堰,陽光被擋住了;襯著灰暗的天穹,紅色的火星像雹點似的落在窗戶上,長長的列車吼叫著衝進一處隧道,車廂裡頓時一片漆黑。革命,沃倫小姐想,這起碼意味著一次革命,她仍然舉著地圖,等待著第一抹重新出現的光亮。

汽笛聲漸漸低了下來,光線突然又照了進來。津納醫生站在門口,胳膊下夾著一張報紙。他又穿上了那件雨衣,沃倫小姐鄙夷地看著他的眼鏡,灰白頭髮,寒磣的小鬍子,系得緊緊的小領帶。她放下地圖,朝他咧嘴一笑:“怎麼?”

津納醫生走了進來,把門關上。他一點兒不帶敵意地坐到她對面的座位上。他知道我摸清他的底細了,沃倫小姐想,他是打算通情達理地談談嗎?他突然問:“你的報紙同意你的做法嗎?”

“當然不,”她說,“明天我就會被解僱,但是他們如果看到我的報道,情況就不同了。”她又故意傲慢無禮地加了一句,“我認為你對我來說挺值錢,相當於一週四英鎊。”

津納醫生一點兒沒生氣,沉思地說:“我不打算告訴你任何事情。”沃倫小姐朝他擺擺手:“你已經告訴我不少事情了。有這個呢。”她拍了拍那本旅行指南,“你是大濱海伯青頓的外國教師。我們將從你的校長那兒摸到情況。”他的頭低垂著。“而且,”她說,“還有這幅地圖。還有這些圈圈道道,我已經進行過一番推理了。”她原以為會有恐懼的或憤怒的爭辯,但是他仍在那兒琢磨她最初的猜測。他的態度使她感到迷惑,一時間她挺惱火,心想,莫非我沒抓住最重要的事?莫非最重要的東西根本不在這兒,而在南方海邊的那所學校裡,在紅磚房、油松木課桌、墨水瓶、破鈴鐺以及男孩子衣服的氣味裡?這種懷疑使她不那麼自信了,她委婉地開了口,口氣遠比她打算用的語調溫柔,因為調節她那啞嗓子不大容易。“我們合作吧,”她用說服人的語氣大聲說,“我並不想壞你的事。我不想幹涉你。嗯,如果你成功了,我的報道只會更有價值。我答應你,若沒有得到你的允諾,我一個字也不往外發。”她似乎滿腹委屈地說著,彷彿她是一個被指控為反對繪畫的藝術家。“我不會破壞你的革命。我怎麼會呢,那是頭等的重大新聞呀!”

津納醫生驟然間變得蒼老了;彷彿他曾成功地抵擋住了他與松脂氣味和書寫黑板時的吱吱粉筆聲打交道的五年歲月的襲擊,只是如今坐上火車,才讓那被擋住的五年光陰一股腦兒壓到自己身上。此刻,他變成了打瞌睡的老頭兒,臉色像紐倫堡上空的雪天一樣青白灰暗。“現在提第一個問題,”沃倫小姐說,“你的計劃是什麼?我能看出你很倚重那些貧民區。”

他搖搖頭。“我不靠任何人。”

“你操縱全盤嗎?”

“最難把握的就是我自己。”

沃倫小姐使勁敲了敲自己的膝蓋。“我希望得到明確的答覆。”但她聽到的還是老一套。“我什麼也不會對你說的。”他看上去更像七十歲的人,而不是五十六歲。她十分有耐心,感到自己面前的人肯定不是成功者,倒很像一個失敗者,一個能夠為她所喜愛的失敗者;她對失敗者是能夠和聲細語、溫文爾雅的,只要那人最後能開口,她就一直娓娓動聽地勸個不休。有時,一個弱者在分手時會覺得沃倫小姐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探著身子,輕輕拍著津納的膝蓋,盡力堆出溫和可親的笑容。“在這方面我們是利害一致的,醫生。你還不明白嗎?說真的,我們還能幫你的忙呢。《號角報》實際上代表著公眾輿論。我知道你怕我們冒冒失失,明天就發表關於你的報道,以致引起政府的警覺。但我告訴你,在你起事之前,我們絕不會在報刊上露一點兒風。等到你起事時,我希望能在報上來個通欄大字標題:‘津納醫生自述。《號角報》獨家新聞’。怎麼樣,這總是合情合理的吧!”

“我沒有什麼想說的。”

沃倫小姐把手抽了回來。她真不明白,難道這個可憐的傻瓜以為自己能阻擋她搞到每週四鎊的加薪,阻擋她保住珍妮特嗎?這個坐在對面的男人變得又老又蠢又固執;所有危害她幸福的男人都是這副模樣,他們團團圍住珍妮特,給她錢,給她小玩意兒,嘲笑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赤誠愛情。但眼前這個男人是操縱在她手中的,她可以毀掉他。克倫威爾摧毀偶像[18]的舉動並不是毫無意義的胡作非為。聖母的力量有些就存在於她的雕像中,如果雕像的頭掉了,手腳沒了,七把寶劍也斷了,那麼她的香火就會不旺,在她的祭臺前祈禱的人也就為數不多了。如果一個女人能毀滅像津納醫生這樣的男人,那麼,像科洛爾·馬斯克那樣相信男人的智慧和力量的傻姑娘就會大大減少。但是,她看在他年齡的分上,再加上從他身上已經聞到了一股倒黴味兒,就又給了他一次機會。“真沒什麼可說嗎?”

“沒有。”

她惱怒地朝他笑起來。“你已經說了不少啦。”他無動於衷,於是她像面對智慧低下者一樣,慢慢解釋說,“今晚八點四十分,我們將到達維也納。九點,我將給科隆分社打電話。十點,他們將把我的報道轉給倫敦。十一點以前,首批倫敦版報紙是不會開印的。就算訊息被耽擱了,在清晨三點末批報紙付印時,還來得及改排頭版訊息。明天吃早飯時,人們就會讀到我的報道。早晨九點鐘,倫敦各報都會派記者圍住南斯拉夫外交使團。明天午飯以前,貝爾格萊德就會掌握全部訊息,而火車要晚上六點鐘才到達那裡,其後的事情就不難想象了。想想我會說些什麼吧!理查德·津納醫生,著名的社會主義鼓動家,五年前坎姆內茨案審判時在貝爾格萊德失蹤,目前正在歸國途中。星期一他從奧斯坦德乘上東方快車,該列車應於今晚抵達貝爾格萊德。據悉,他此行與一次社會主義者的暴動有關,該暴動以津納醫生享有名望的貧民區為基地,可能要奪取火車站、郵局和監獄。”沃倫小姐停頓了一下,“這就是我打算傳送的報道。但如果你能多提供點兒情況,我將通知他們壓住稿件不發,直到你發話同意為止。這可是同你公平交易。”

“我對你說過了,我在維也納下車。”

“我不信。”

津納醫生倒吸了一口氣,透過窗戶凝視著灰濛濛的天空,凝視著一些工廠的煙囪和一座巨大的金屬圓罐。隔間裡充滿了煤氣味。一塊塊小片土地上的捲心菜在汙濁的空氣中生長著,大片的花葉上掛滿了白霜。他開口了,聲音很輕,以致沃倫小姐必須掉過身去才聽得見。“我沒有理由懼怕你。”他音調不高,但很肯定,他的冷靜激怒了沃倫小姐,就像被告席上的犯人,或者像在羊齒草花盆旁啜泣的男子,居然獲得了一種神秘的力量來和她作對。她又惱怒又不安地回答道:“我能讓你倒大黴。”

津納醫生慢吞吞地說:“就要下雪了。”列車正緩緩駛入紐倫堡站,車身兩旁的一些大型火車頭映著天空灰暗陰冷的光澤。“不,”他說,“你傷害不了我。”沃倫小姐拍了拍那本旅行指南,他卻帶著一絲幽默說:“留著作為咱們見面的紀念吧!”這時她才確信自己害怕的事真的發生了,這個人從她手裡逃掉了,她怒不可遏地瞧著他。我要是能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就好了,她心想,在他身後的那面鏡子裡,她似乎看見了珍妮特·帕多的形象,它代表著“成功”,可愛而又空虛,並無價值,它溜走了,穿過長長的街道,經過豪華旅館的前廳溜走了,我要是能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就好了。

更令人惱火的是,她已無話可說,而津納醫生卻掌握了主動權。他遞給她一張報紙,問道:“你懂德語吧?讀讀這張報吧。”火車在紐倫堡車站停留的時間長達二十分鐘,她一直在呆呆地望著這張報紙。報上的訊息使得她火冒三丈,她原期望看到有關“成功”的重大訊息,什麼國王遜位啦,政府被推翻啦,公眾希望津納醫生歸國啦,後面這類訊息自然會把醫生抬到一種高高在上接受採訪的地位上。但她讀到的訊息更不尋常,是有關失敗的,這失敗使他完全擺脫了她的掌握。她以前曾多次受過成功者的欺凌,可還從來沒讓失敗者耍弄過呢。

“貝爾格萊德的共產黨暴動,”她讀道,“昨天深夜,一小股武裝的共產黨煽動分子企圖攻佔貝爾格萊德的車站和監獄。警方措手不及,革命者佔據了郵電總局和貨場近三個小時之久。通往貝爾格萊德的全部電信聯絡中斷,直至今晨才恢復。我報駐維也納記者今晨兩點同警長哈提普上校通了電話,得知秩序已經恢復。革命者人數甚少,亦無適當的領導人;他們對監獄的進攻為衛兵所擊退,此後數小時中,他們困守在郵局裡無所作為,顯然在期待首都貧民區居民前來支援。政府遂得以調集警察援兵,在一排士兵和兩門野戰炮的支援下,警察包圍郵局三刻鐘有餘,隨即重新佔領了郵局。”這一段概述是用大號鉛字印刷的,下面小號鉛字的文章記述了有關暴動的詳情。沃倫小姐坐在那兒,呆望著報紙;她微微皺著眉頭,覺得嘴裡又幹又澀。她感到自己腦子很清醒,但空蕩蕩的。津納醫生解釋說:“他們動手早了三天。”

沃倫小姐刺了他一句:“你又能有什麼更大的作為呢?”

“人民會跟隨我的。”

“他們早就忘掉你了。五年時間可是夠長的。現在的年輕人在你出走時還是些孩子。”

五年時間啊,她想著,彷彿看見在未來的日子裡,五年時間有如潮溼冬天的綿綿寒雨那樣不可阻止地打在自己身上。她想象著珍妮特·帕多的臉孔,彷彿看見她為第一條皺紋,第一縷白髮,或者美容手術後那緊繃、光滑的面板和每過三週後根部就發白的染色頭髮而愁雲滿面。

“現在你打算幹什麼?”她問。“我已經同你說過了。我在維也納下車。”他的回答迅速又明確,她不禁對此滿腹狐疑。“那很好,”她說,“咱們同路。咱們可以聊聊。現在你不會拒絕採訪了吧。你要是缺錢的話,我們的維也納分社可以預付你一些錢。”她注意到醫生認真地看著她,他以前可從不這樣。“是的,”他慢吞吞地說,“也許咱們能談談。”這一次她敢肯定他在說謊。他想耍兩面三刀的把戲,她想,但很難看出他的動機所在。他別無選擇,只有在維也納或布達佩斯下車了,再繼續向前走是不安全的。但這時她回想起在審判坎姆內茨時,雖然他已清楚看出陪審團不會判處被告有罪,但他還是冒著危險去作那個毫無用處的證,聽任哈提普帶著逮捕證恭候他。他是個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大傻瓜,她想。她暗自揣測,這傢伙看上去挺平靜的,說不定他已經打定主意和同伴們一起站到被告席上,為自己陳詞辯護,以圖多少影響旁聽席上熙熙攘攘的聽眾了。如果他繼續往前走,她想,我也往前走,我絕不撒手,我要把他的事情搞清楚。但是由於已無法要挾醫生,她不由得感到十分軟弱無力,猶豫不決。他敗了,衰老、絕望,靠在那個角落裡,報紙扔在兩人中間的地板上,任憑上面積落灰塵;然而他又是勝利者,他看著沃倫小姐離開了這節車廂,連那本旅行指南也丟在座位上。他以無言的沉默回答了她的宣告。“到維也納我再來看你。”

沃倫小姐走掉以後,津納醫生俯身去拾報紙。他的袖子掛住了一隻空杯子,杯子落到地上打碎了。他把手放在報紙上,茫然看著玻璃杯,他無法凝神思考,不能決定究竟怎麼辦,是撿起報紙還是收拾那些危險的玻璃碴兒。隨後,他把報紙小心折好,放在膝蓋上,閉上了眼睛。他獨處於一片黑暗之中,沃倫小姐讀過的那篇報道的細節仍不斷騷擾著他;他知道郵局樓梯的每一個拐角,對建起街壘的準確地點了如指掌。這些胡鬧的傻瓜,他心裡想,真想讓自己痛恨這些毀了他希望的人。他們毀了他們自己,也毀了他。他們把他留在一棟因為幽靈作祟而找不到房客的空蕩蕩的住所裡,而他本人,津納醫生,又還沒有加入幽靈之列。

如果有一張面孔在視窗窺望,如果樓上有人說話,或者地毯窸窣作響,那也許就是津納醫生在入土五年之後又拼命想回到有血有肉的生活中來。他在課桌堆裡繞來繞去,在黑板和不聽話的學生前面露出透明的軀體,他伏在教堂裡做禮拜——活人是根本不信這玩意兒的——和一群七嘴八舌的芸芸大眾一道懇求上帝開恩饒了自己。

有時幽靈似乎也能起死回生,因為他體驗到自己作為鬼魂也能感受到痛苦。鬼魂還會回憶,它還記得津納醫生曾多麼受人愛戴,以致有人想僱個殺手用手槍朝他的腦袋開火。這是他最令人自豪的回憶,他記得津納醫生如何坐在公園荒僻角落的一家啤酒店裡,聽見一聲槍響,身後的鏡子被打得粉碎,他知道這是窮人多麼熱愛他的最終證明。但是津納的幽靈卻蜷縮在他藏身的海濱學校裡,東風吹拂著他的臉孔,灰色的海水搬弄著鵝卵石。他學會了為往事而神傷泣下,此後,他又得回到紅磚房中,去吃茶點,去和慣於巧妙地捉弄人的孩子們打交道。但在那次最後的禮拜之後,在照例的讚美詩和握手之後,幽靈覺得自己又重新觸到了津納的軀體,但它所能得到的滿足也就是這麼短暫的一觸了,現在別無辦法,他只能在維也納下車,然後返回。十天之內,那唱詩聲又會響起來:“吾儕重聚於此,上帝降恩收容。”

津納醫生翻開一頁報紙,又讀了一會兒。對於這夥敗事有餘的同伴,他所產生的最接近仇恨的情感是嫉妒;當他想到報社記者認為不值得一提的那些細節時,他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那個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在郵局分揀室外讓人用刺刀挑死的漢子是個左撇子,他喜歡戴留斯[19]的音樂,一個除了死亡別無信仰的人譜出的陰鬱的理想主義音樂。而另一個人,那個從電話交換臺三樓視窗跳下去的人,他的妻子由於一次工廠事故而雙目失明,周身傷疤,他愛自己的妻子,但又傷心和違心地對她不忠。

但是,還剩下什麼我可以做的事呢?津納醫生放下報紙,在隔間裡走起來,向前三步走到門口,向後三步走到視窗,來回踱步。稀疏的雪花開始飄落,但風把車頭的煙氣向後吹過車窗,雪花即使落在玻璃上,也髒得像碎紙片似的。不過,在諾伊馬克特[20]車站旁聳起的六百英尺高的小山上,雪花已開始在山頂上堆出潔白的花床。他們要是等等我就好了,他們要是等一等就好了,津納醫生想,他的思想從死者轉到就要受審的生者身上,這時,他感到自己萬萬不能溜之大吉,這股情緒是如此強烈,使他不禁低聲喊了出來:“我必須和他們站在一起!”但這樣做又有什麼用處呢?他重新坐了下來,開始向自己陳述理由,證明這一舉動有實際價值。如果我去投案並和我的同伴們一起受審,人們就會注意到我的辯護;我要是安安全全地待在英國,那麼誰也不會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他的決心增強了,心情也振奮起來,不那麼絕望了;他想,人民會起來救我的,雖說他們不會為別的人這麼幹。津納的幽靈再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復生了,它那冰冷透明的軀體感到了一股暖意。

但是還有很多事情有待考慮。首先,他要躲開那個記者。他必須在維也納甩掉她,這不會太困難,火車到達維也納的時間是將近九點,到晚上那個鐘點,他想,她肯定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天氣很冷,他想到自己可能還要同那個聲音嘶啞的危險的女記者打交道,不禁打起冷戰來。他把報紙隨手丟在地上,又撿起了那本旅行指南,他想,她的毒刺總算是拔掉了。她好像恨我,不知為什麼,他想,也許是出於某種古怪的職業驕傲吧!我也該回我的隔間去了。可是當他走到自己的隔間時,他卻揹著手,夾著那本旅行指南繼續向前走去,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幽靈的歲月結束了。我又活過來了,他想,這是因為我自覺地把死亡當作一種未來的可能,甚至當作自己的定數,因為即使我用天使的聲音替自己和其他人辯護,他們也不會容我再次逃脫的。當他走過時,認識他的人都仰起臉看著他,但他們沒能打斷他的沉思。我害怕了,他心滿意足地對自己說,我感到害怕了。

2 “你不是那個奎因·薩沃裡吧?”珍妮特·帕多問。

“嗯,”薩沃裡先生說,“我不知道還有別的薩沃裡。”

“《尋歡取樂》?”

“‘作樂’,”薩沃裡厲聲糾正她,“《尋歡作樂》。”他伸手按住她的臂肘,把她推到過道上。“該喝杯雪利酒了,我猜你同剛才採訪我的女人有點兒關係,是女兒還是侄女?”

“嗯,說不上是什麼關係。”珍妮特·帕多說,“我是她的女伴。”

“最好別幹那個。”薩沃裡先生的手抓得更緊了,“另找個工作吧。你太年輕了。那樣可不大健康。”

“你說得對。”珍妮特·帕多說,她在過道中停了片刻,轉過臉用閃閃發亮的眼睛欽佩地望著他。

沃倫小姐正在寫信,但她仍看見了他們倆走過去。她把書寫板放在膝上,揮筆疾書,她的筆在這兒漏點兒墨水,在那兒戳個窟窿。

親愛的康表姐(她寫道),因為沒別的事好做,我就給你寫信。我在東方快車上,但我不打算去君士坦丁堡。我將在維也納下車。但我要談的不是這個。你能幫我買五碼[21]天鵝絨窗簾布嗎?要粉紅色的。我想在珍妮特外出時把寓所重新裝飾一下。她也在車上,但我在維也納就要和她分手了。我有件正經差事要幹,跟蹤一個可惡的老傢伙橫越半個歐洲。那位“尋歡作樂”者也在車上,不過你一向不讀書,還有個相當迷人的小舞蹈演員,叫科洛爾,我想留她做我的女伴。我現在還沒拿定主意是否重新佈置寓所。珍妮特說她只走一個星期。無論如何你出的價錢不要超過每碼八先令十一便士。我想藍色就挺合適,但絕不要海軍藍。(沃倫小姐目送著珍妮特·帕多的背影,鋼筆一下子戳進紙裡)我先前對你講過的那個男人自以為比我聰明,但你和我一樣清楚,我能狠狠收拾那些這麼想的人,不是嗎,康?珍妮特是個婊子。我正考慮另找個新女伴。這趟車上有個很合我意的小演員。你會見到她的,身材棒極了,康。你會和我一樣喜歡她。她不算太漂亮,但那雙腿真可愛。我想還是得把寓所裝飾一遍。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你買絨布的價錢可提高到十先令十一便士。我也許要去貝爾格萊德,你等我下封信再說吧。珍妮特似乎和那個薩沃裡搞上了。但只要我樂意,也能收拾他一頓。再見。多保重。代我向埃爾西致意,願她對你的照料勝過珍妮特對我。你一向運氣比我好,不過等你見到科洛爾時再論高低吧!千萬別忘了天鵝絨窗簾布。致以愛忱。梅布林。

又及:你聽說那天約翰叔叔暴死在我門前臺階邊上了嗎?

沃倫小姐結束此信時鋼筆漏出了一大攤墨水。她用粗筆道把墨跡圈住,再寫上“對不起”。隨後,她在裙子上擦了擦鋼筆,按鈴叫茶房。她口乾得快要冒火了。

科洛爾·馬斯克在過道上站了一會兒,她觀察著邁亞特,很想弄清梅布林·沃倫含沙射影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他坐在那兒,頭伏在一堆紙上,拿著鉛筆沿著一行數字畫來畫去,但總是又回到原來的數字上。隨後,他丟開鉛筆,雙手捧住腦袋。她心中頓時生出了憐憫與感激之情。要不是看見他那老於世故的眼神,他真像個學生在絞盡腦汁地做家庭作業,卻怎麼也做不對。她看到他為了更好地握筆,脫掉了手套,手指都凍青了;她甚至覺得連那件華而不實的皮衣也顯得挺可悲,因為它一點兒也不實用。它既不能為他算數,也不能溫暖他的手指。

科洛爾推開門走了進去。他抬起臉微微一笑,但仍滿腦子想著工作。她願意把工作從他手中接過來,告訴他答案,叮囑他別讓老師知道有人幫了他。是誰幫了他?那可說不準了。母親?姐妹?反正不是像表親那麼疏遠的關係,她想著,毫不侷促地默默坐了下來,這種沉默是他們關係親密的標記。

她透過窗戶,凝視著越下越大的雪,漸漸感到厭倦了,於是對他開口說:“你說過,只要我想來就可以來。”

“當然。”

“我覺得很慚愧,”她說,“就那麼突然地跑掉了,也沒好好謝謝你,你昨晚待我那麼好。”

“你生著病,還得和那樣一個男人待在同一個隔間裡,我實在看不過去。”他敲著鉛筆不耐煩地說,“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但你幹嗎這麼關心我呢?”她得到的仍是那個命中註定逃不脫的回答:“我覺得似乎跟你很熟。”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沉默含有某種不快,他就會繼續搞他的計算去了。她能看出他有點兒不安、吃驚,甚至有點兒煩惱。他以為我希望他向我求歡,她想著並暗暗自問,我真有這個念頭嗎?如果他揉亂她的頭髮,撩開衣襟去親她的乳房,那他就和別的猶太人一模一樣了。可我欠了他一筆債,她想,其他女人積累的經驗再一次告訴她,她欠下的東西比這還多得多。但是如果他並不催著還,我又該怎麼樣還他呢?她自問道。她猜想有些女人那樣幹是因為喝醉了,或是一時動情,而她並非如此,她只是出於感激之情就要去幹那種事,這想法比紛飛的大雪還厲害,使她冷得鑽心。她甚至不大清楚該怎麼辦,是否一定要陪他過一整夜,在冰冷的車廂裡脫光衣服。但她又開始安慰自己,他和她所認識的其他猶太人是一樣的,很容易知足,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更大方一點兒。

“昨天夜裡,”他一邊說,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那專注的神態以及對她沉默的誤解,使她領悟到他們彼此畢竟並不完全瞭解,“昨天夜裡我夢見了你。”他神經質地笑了笑,“我夢見我讓你搭乘我的汽車,帶你去兜風,然後你就要……”他停住嘴,迴避了下文,“你使我激動起來。”

她害怕了,彷彿放債人正從桌子那邊探過身來,輕柔而又毫不留情地靠近了欠債者。“在你的夢裡。”她說。但他根本沒理會她。“後來列車員走過來,把我吵醒了。這個夢真是活靈活現。我太激動了,就給你買了那張車票。”

“你是說你認為——你想要——”

放債人聳起肩膀,放債人回到書桌後坐下,放債人按鈴叫僕人來送她回到大街上去,回到陌生人中去,回到作為陌路人的自由中去。“我告訴你這些,”他說,“是讓你不必覺得欠我什麼情。這只是一場夢的影響罷了。不過,我既然已經買了票,我想你還是用它為好。”他拾起鉛筆,又重新搞起他的賬目來。他不假思索又一本正經地加了一句:“要是我為了十鎊錢就想那個,那也太沒分寸了——”

開始她並沒有聽懂這些話。她感到解脫,也因為別人只是在夢中想要她而感到羞愧,所有這些情感,尤其是她的感激之情,把她攪得昏頭昏腦。在此後的沉默中,她一直回味著最後那句意含謙卑的話,這種語調是她所不熟悉的。她終於鼓起勇氣來直面那可怕的交易,她只是心懷感激,卻拿出自己沒體驗到的愛情姿態伸出手去摸邁亞特的臉。“你要那麼說,”她說,“我就會覺得你討厭我了。我今晚來好嗎?”她的手小巧玲瓏,指節窩裡撲著厚厚的一層粉,指甲染得紅紅的,搭在邁亞特的膝上,蓋住了紙上的一行行數字,蓋住了埃克曼先生的計算、託詞以及他的狡獪的隱瞞手段,她就這樣迷人而又可憐地猶猶豫豫地把自己奉獻出來了。邁亞特緩緩地開了口,有一半心思仍在追蹤著躲躲藏藏的埃克曼先生。“我覺得你不喜歡我。”他把她的手從紙上抬起來,心不在焉地說,“也許因為我是猶太人。”

“你太累了。”

“我還有些賬目總弄不對。”

“丟開它吧,”她說,“明天再搞。”

“我沒時間了,我必須完成這些事。咱們又不是待著不動。”但事實上,大雪已使他們喪失了一切運動之感。雪紛紛揚揚地下著,連電線杆都看不見了。她抽開手,惱恨地問:“那麼,你不想讓我來了?”他對她的提議的態度是那麼冷靜、隨便,使她的滿腔感激頓時涼了下來。

“好的,”他說,“來吧,今晚來吧。”他先是輕輕碰了碰她的手,隨後又用力握住。“別認為我是冷冰冰的。這是因為你我似乎彼此久已熟悉。”他請求諒解地說,“雖然這有點兒奇怪。”

但她不等自己用心琢磨出應對之詞,就隨口應道:“是的,我也這樣覺得。”於是,他們再也無話可說了,像老朋友似的默默坐著,毫無激情地想著即將來臨的這個夜晚。她那一時熱烈的感激之情也消退了,因為她現在似乎既不需要也不希望產生這種感情。你無須感激一個多年的老朋友,你只管去受惠施恩,再多少談談天氣,你受到撫愛無須氣惱,遭到冷遇也不必傷心;如果你跳舞時在前排觀眾中看見了他,可以向他遞一兩個微笑,因為你那貌不出眾的面孔上總得掛點兒表情,而男人都喜歡臺上的演員能認出自己。

“雪下得更大了。”

“是的,今晚會很冷。”你怕這是一句玩笑話,就微微一笑,儘量嫵媚地向這樣一位老朋友說。“我們不會冷的。”你總也忘不掉即將來臨的夜晚,腦子中迴響著朋友們說過的一切話語、勸誡和警告,想到一個男人竟能同時充滿慾念而又冷漠無情,你感到惶恐和厭惡。整個上午和吃午飯的時間裡,雪一直下著,帕紹[22]海關的屋頂上堆著厚厚的雪,鐵路線上的積雪被車頭噴出的蒸氣融化,變成一條結了冰的灰色小河,奧地利的海關人員穿著膠鞋吃力地走來,嘴裡咒罵著,敷衍了事地檢查著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