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文用手帕捂著嘴,走過蘇豪廣場和牛津街,一直走到夏洛特街。街上很危險,但是總比露出豁嘴安全一些。他先向左轉,然後向右轉,進了一條窄街。街上,繫著圍裙的大胸女人隔著馬路彼此打招呼,幾個懂事的孩子在水溝裡尋找破爛。萊文在一個鑲著銅牌子的門口站住。阿爾弗雷德·尤戈爾大夫在二樓,一樓是北美牙科診所。萊文走上二樓,按了按門鈴。從樓下傳來一股蔬菜味,牆上不知誰用鉛筆畫了一個裸體女人。

一個穿著護士服的女人開了門。她面相猥瑣,一臉皺紋,頭髮灰白、蓬亂。她身上的衣服早就該洗洗了,不只油跡斑斑,而且還沾著一些看起來像血點或者碘酒的汙漬。她身上帶著一股刺鼻的化學藥品和消毒藥水味。女護士看見萊文用手帕捂著嘴,馬上開口說:“牙科醫生在一樓。”

“我要找尤戈爾大夫。”

她仔細地打量了他一會兒,露出懷疑神色。她的眼睛盯著他的黑外衣:“大夫正忙著呢。”

“我可以等。”

她身後,一個沒有燈罩、光禿禿的燈泡在骯髒的過道里搖晃著。“大夫這麼晚一般不給人看病。”她說。

“我麻煩了他,會付錢的。”萊文說。她打量他的那種眼神活像一個夜總會的守門人。她說:“你進來吧。”他跟著她走進候診室。同樣是沒有燈罩的燈泡、一把椅子、一張橡木圓桌,桌上佈滿汙漬。她走進後面一間屋子,把門關上。萊文聽到她在另一間屋子的講話聲,嗡嗡響著總也不停。萊文拿起屋子裡唯一的一本雜誌,一年半以前的一期《家務管理》,機械地讀起來:“今天時興牆壁不加裝飾,也許只掛一張畫,點出主要色調……”

護士開啟門,向他點了點頭:“大夫可以給你看。”一張黃色長辦公桌和轉椅後面有一隻固定的臉盆,尤戈爾正在洗手。屋子裡除了一把硬椅、一個櫃櫥和一張沙發床外沒有其他傢俱。尤戈爾大夫的頭髮漆黑,看來好像是染過的,稀稀拉拉、一綹一綹地貼在頭皮上。當他轉過身來以後,萊文看到的是一張一團和氣、胖嘟嘟的臉,一張肥厚、肉慾的嘴。他說:“我們能替您做點兒什麼?”你可以感覺到,這個大夫更習慣伺候女病人,不知道應該怎樣應付男主顧。女護士站在他身後,臉繃得緊緊的。

萊文把嘴上的手絹放下來。他說:“你能不能很快地把我的嘴唇修整一下?”

尤戈爾大夫走過來,用一根胖手指在他的唇上撥弄了一下:“我不是外科醫生。”

萊文說:“我可以多付錢。”

尤戈爾大夫說:“這是外科醫生的事。不是我的行業。”

“我知道。”萊文說。他發覺護士同醫生交換了個顏色。尤戈爾大夫把他的嘴唇兩邊掀起來看了看;他的手指甲不很乾淨。他緊盯著萊文說:“要是您能在明天早晨十點鐘來一趟……”他的呼吸微微帶著些白蘭地味兒。

“不,”萊文說,“我要你馬上給我治。”

“十鎊。”尤戈爾大夫很快地說。

“可以。”

“要現款。”

“我帶著呢。”

尤戈爾大夫在辦公桌後面坐下來。“請問,你的姓名……”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姓名。”

尤戈爾大夫很客氣地說:“隨便說一個……”

“那你就寫查姆裡吧。”

“cholmo……”

“不,拼寫成chumley。”

醫生填寫了一張單子,遞給護士。護士走出屋子,把門關上。尤戈爾大夫走到櫃櫥前面,拿出一個裝著手術用具的托盤。萊文說:“光線太暗了。”

“我已經習慣了,”尤戈爾大夫說,“我的眼力很好。”但是當他拿起一把刀子在燈光下檢視的時候,手卻在輕輕顫抖。他柔聲細氣地說:“躺在床上,老兄。”

萊文躺下來,對醫生說:“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到你這兒來過。名字叫佩奇。她說你的手藝挺高。”

尤戈爾大夫說:“她不應該胡亂同別人說。”

“啊,”萊文說,“你放心,我不會同別人講的。只要別人對我好,我是不會出賣人的。”尤戈爾大夫從櫃子裡取出一個像手提式留聲機的盒子,拿到床邊。他從盒子裡拿出一根管子和一個面具,滿臉堆笑地說:“我們這裡沒有專職的麻醉醫師,老兄。”

“停,”萊文說,“我不要你給我麻醉過去。”

“不用麻醉劑可痛啊,老兄。”尤戈爾大夫說,拿著面罩走過來,“痛得厲害。”

萊文坐起來,把面罩往旁邊一推。“我不要這東西,”他說,“不要麻醉劑。我從來沒有使用過。我從來沒有昏迷過。我喜歡看著你怎樣給我做手術。”

尤戈爾大夫繼續一團和氣地笑著,像鬧著玩似的拉了拉萊爾的嘴唇:“你還是習慣了這玩意兒的好,老兄。過不了幾天,咱們都得給毒氣燻死過去的。”

“你說什麼?”

“我是說,快打仗了,不是嗎?”尤戈爾大夫一邊把橡皮管拉開,一邊很快地說。他的手顫顫抖抖地輕輕捻動螺絲,一點兒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塞爾維亞人不可能這樣白白地暗殺掉一位國防部長,義大利也決定參戰了,法國人也有所準備了。過不了一個星期,咱們也得捲進去。”

“就因為那麼一個老頭……”他解釋說,“我沒有看報。”

“我真希望我能預先就知道,”尤戈爾大夫一邊安氣罐,一邊同萊文聊天,“這樣我在軍火股票上就能發一筆財了。軍火股票像火箭似的往上躥,老兄。你往後靠著,一會兒就成了。”他又去拿面罩。他說:“你只要深深吸氣,老兄。”

萊文說:“我告訴你了,我不使用麻醉劑。咱們把這件事說清楚。你愛怎麼動刀子就怎麼動,但我決不吸這種毒氣。”

“你這人太傻了,老兄,”尤戈爾大夫說,“會把你痛死的。”他回到櫃子前面,又拿起一把刀子來,手比剛才抖得更厲害了。不知為什麼,他非常害怕。就在這時候萊文聽見外面輕輕的一聲鈴響,這是電話聽筒被拿起的時候從電話機裡傳出來的。他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儘管屋子裡很冷,尤戈爾大夫卻滿頭大汗。他站在櫃子前邊,手裡拿著一把手術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萊文說:“別出聲,別說話。”他一下子把門拉開,護士正站在燈光暗淡的小客廳裡,電話聽筒貼在耳朵上。萊文側身站著,眼睛同時看著兩個人。“把聽筒放下。”他說。護士照他的話做了,一對狠毒無情的小眼睛使勁盯著他。萊文氣恨恨地說:“你們這兩個陽奉陰違的混賬東西,我真想把你倆打死。”

“老兄,”尤戈爾大夫說,“老兄。你誤會了。”但是護士卻一聲也不吭。這一對搭檔的膽子都生在她一個人身上。幹了大半輩子非法墮胎買賣,也經歷過不少死亡事故,她已經變得非常強悍。萊文說:“離開那架電話機。”他從尤戈爾大夫手裡拿過手術刀,開始切割電話線。他被一種從來沒有體味過的感覺激盪著,感到自己受了非常不公正的對待。這種感覺好像在他的舌頭上蠕動著,令他作嘔。這些人是跟他同一類的人,他們並不站在法律的圈子內。這一天裡他第二次被不法之徒出賣。他一直就很孤獨,但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孤獨過。電話線被他割斷了。他不想再多說話,怕自己再同他們費口舌,就會變得怒不可遏,向他們開槍。現在不是開槍打人的時候。他走下樓去,覺得自己又淒涼又孤寂。他繼續用手帕捂住嘴。從街角一家賣收音機的小商店裡傳出廣播電臺的聲音:“我們已經收到下列通知……”在他沿著街頭走下去的時候,這個聲音一直跟著他。一家家簡陋房屋開著的窗戶中不停地傳出這個毫無表情的、諂媚的聲音:“倫敦警察局,通緝令。詹姆斯·萊文。年約二十八歲,中上身材。此人生有兔唇,極易辨認。最後被人發現時,身著黑大衣,頭戴黑皮帽。如有線索而緝獲……”萊文離開了這個聲音,走到牛津街喧囂的人流中,一直往南走。

有很多事萊文都弄不清楚:街談巷議的這場戰爭,為什麼他到處被人出賣。他要去尋找查姆裡。查姆裡本人倒無關緊要,他是按照別人的指示行事的,但是假如他能找到查姆裡,他就能從他的嘴裡擠出資訊來……萊文正在被人到處搜捕,遑遑遽遽,孤獨無依。他一方面感到自己這樣被人對待非常不公正,但同時又有一種奇怪的自豪心理。在走過查令十字路的時候,他經過一些音像店和橡膠製品店,他的心膨脹起來:不管怎麼說,戰爭是需要人挑動起來的,而我就是挑動起一場大戰的人。

他根本不知道查姆裡住在什麼地方,唯一的線索就是查姆裡的一個轉信的地址。他想,如果他盯住了替查姆裡轉信的這家小店鋪,也許就有一線希望可以看到查姆裡。儘管希望微乎其微,但是既然警察現在還沒有抓到他,這件事便多少有一點兒可能性。他正在被通緝的訊息在電臺裡已經廣播了。晚報上一定也會登,查姆裡可能要暫時避一避風。也許有這種可能,在他準備銷聲匿跡以前先來取走他的信。但這件事首先取決於,除了萊文給他寫的信以外,別人的信是否也從這個地方轉。如果查姆裡不是那麼一個大傻瓜,萊文是絕對不存在這種幻想的。但是查姆裡看來並不那麼精明,用不著同他一起吃幾次冷飲就能看出來他是怎樣一個人。

店鋪在一條小巷裡,對面是一個戲院。這是一家只有一間門面的小書店,出售的東西沒有什麼超過《影壇花絮》《滑稽故事》的水平的。封得很嚴的法國明信片、美國和法國的雜誌,另外還有一些低階的刺激性讀物。這些書,那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或者他的姐姐,不管誰在店裡,都向你要二十先令一本,如果看了以後退還給他們,可以拿回十五先令。

要在遠處盯著這家店鋪很難。街角上正站著一個女警察在注意不三不四的女人,街對面是戲院的一道長牆和入口。如果站在牆邊,就會像蒼蠅落在桌布上一樣顯眼,除非等著綠燈亮了走過街對面,萊文心裡盤算著,除非今天的戲非常叫座。

今天的戲很叫座。雖然戲院的大門一個鐘頭以後才開,門前已經排了一長隊人等著買樓座票了。萊文用身上最後的一點兒零錢租了張帆布椅坐下來。書店就在街對過。今天看店的不是那個年輕人,是他的姐姐。她就坐在一進門的地方,穿著一件綠衣服,很像是用隔壁一家酒店檯球桌的綠絨面剪裁的。她生著一張大方臉,好像從來沒有年輕過,一隻斜眼雖然戴著鋼絲邊大眼鏡也掩蓋不住。她的年齡介於二十到四十之間,說她多大歲數都可以。和他頭上掛著的那些畫報上的最漂亮的肉體、那些專拍模特兒照片的攝影師所能僱到的一張張最美麗的面孔比起來,這個女人又邋遢又醜惡,簡直是對女性的一種嘲弄。

萊文在張望著,用一塊手帕堵著嘴。他是排隊買頂層樓座戲票的六十個觀眾中的一個,他在張望著。他看見一個年輕人停在書店門前偷偷地看了一眼《繁華的巴黎》又匆匆走開。他看見一個老頭兒走進店裡,出來的時候夾著一個棕色紙包。排隊的人裡面有一個跑過去買了一包紙菸。

一個戴夾鼻眼鏡的老太太坐在萊文旁邊。她回過頭來對身後邊一個人說:“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喜歡讀高爾斯華綏[8]的書。他是個紳士。讀他的書,你會覺得有一種穩當的感覺。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好像老是在巴爾幹半島出事兒。”

“我喜歡《忠誠》。”

“他很有人情味。”

一個人站在萊文和對面鋪子中間,舉起一小張方方正正的紙來。他把這張紙放進嘴裡,接著又舉起另一張來。一個浪蕩的女人在街對面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對著書店裡的女人講了幾句話。那個男人把第二張紙又放進嘴裡。

“他們說艦隊……”

“他的作品令你思索。我喜歡他的就是這個。”

萊文想,如果排隊的人開始移動,查姆裡還不露面,我就得走了。

“報上有什麼新聞嗎?”

“沒有什麼新訊息。”

站在路上的人從嘴裡拿出紙團來,把它們撕開,折迭起來,又撕開。最後他把紙開啟,變成一個聖喬治十字章,在寒風中瑟瑟抖動。

“他過去曾給反對活體解剖社團捐了一大筆款。米爾班克太太跟我講過。她給我看了他的一張支票,上面有他的簽字。”

“他真是有人道精神。”

“也是很偉大的作家。”

一對神情很快活的青年男女給變戲法的人鼓掌,這個人摘下帽子,開始沿著買票的隊伍討錢。一輛計程車在街的一頭停下來,從車裡面走出一個人。那人是查姆裡。他走進書店,店裡的女人站起身跟著他。萊文數了數身上的錢。他還有兩先令六便士,另外就是那一百九十五鎊失竊的鈔票,一點兒用場也派不上。他把臉更深地埋在手帕後面,匆匆忙忙地站起來,像是突然覺得一陣不舒服似的。變戲法的人走到他眼前,把帽子向他擎過來。萊文看到那裡面放著幾便士的零錢和一個六便士、一個三便士的硬幣,他非常羨慕。他願意出一百鎊來換帽子裡的一點兒錢。他把那人粗暴地一推,匆匆走開。

街的另一頭有個計程車停車場。萊文彎著腰靠牆站著,像是個病人,直到查姆裡從書店裡走出來。

萊文說:“跟著那輛車。”他感到如釋重負地往車座上一躺。汽車轉回去,駛過查令十字路、托特納姆宮路和尤斯頓路。尤斯頓路上陳列著的腳踏車都收回屋子裡去了,大波特蘭路靠近這一段的二手車店主在繫好領結,擺上一副疲憊不堪、暗無光澤的笑臉回家以前,正在匆匆地往肚子裡灌一杯晚酒。萊文不習慣被人追捕。這明顯好多了:追蹤別人。

汽車的計程表也沒有同他過不去。當最後查姆裡先生繞過尤斯頓戰爭紀念碑,來到車站煙霧瀰漫的入口時,他還富餘一個先令。他非常不明智地把這個先令給了汽車司機。他還要等很長時間,手裡的一百九十五鎊錢卻無法買一份三明治。查姆裡先生帶著兩個搬運工先到行李房,把三個旅行包、一臺手提打字機、一口袋高爾夫球棒、一個小公文包和一個帽盒寄存起來。萊文聽見他在打聽午夜十二點的火車從哪個站臺發車。

萊文在候車大廳里斯蒂芬遜製造的第一輛機車——“火箭號”的模型旁邊坐下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十二點的火車只有一趟。如果查姆裡是去彙報,他的僱主一定是在北部某個煙霧瀰漫的工業城市,因為在諾維治市以前火車是不停的。但是他馬上又面對了這個抱著金飯碗討飯吃的問題。他手裡的鈔票的號碼已經通知給每一個地方,火車站售票處肯定也不例外。看起來,他對查姆裡的追蹤到了三號月臺的入口處暫時就算進了死衚衕了。

但是就在萊文這樣坐在“火箭號”模型下面大大小小的包裹和吃三明治的人到處亂拋的麵包屑中間時,一個計劃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了。他還是有一個機會的,很可能列車上的驗票員並不知道鈔票的號碼。這是官方可能疏忽了的一個漏洞。當然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他在這輛北上的列車上試用的鈔票最後會使他暴露身份。他在車上得買一張全程的車票,不論他在哪個站下車,都是很容易被追蹤的。他還會繼續被人追捕,但是他很可能會甩開他們半天的時間,使他更接近他自己獵捕的物件。萊文永遠也不會理解別人,別的人好像都同他生活得不同。儘管他對查姆裡先生心懷怨恨,恨得簡直想把他殺掉,他還是不能想象查姆裡先生自己的恐懼和動機。這就像是一場追捕:他是獵犬,查姆裡只不過是一隻機器兔子,不同的是這隻獵犬又被另一隻機器兔子在身後緊緊追趕著。

萊文的肚子很餓,但是他卻不敢冒險去破開一張大票子;他甚至連去廁所的銅板也沒有。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開始在車站裡踱來踱去,為了在這寒冰一般的汙穢和零亂中使身體暖和一點兒。十一點三十分,他站在一臺賣巧克力茶的機器後面看見查姆裡去取行李,他遠遠地跟在他後面,看著他走進檢票口,沿著燈火明亮的一節節車廂往前走去。過聖誕節的乘客熱潮開始了。這些乘客同平時的旅客不同,你可以感覺到他們是回家團聚去。萊文站在一個月臺指示牌的暗影裡,聽著這些人的笑聲、彼此打著招呼,看著燈光下一張張的笑臉。車站裡的柱子裝飾得像大鞭炮;旅客的手提包裡裝的是聖誕節禮物;一個女孩子大衣裡裹著一根冬青樹枝;車站的天花板下面高高掛著一支帶白漿果的檞樹枝,被雪亮的燈光照耀著。萊文走路的時候,感到塞在胳膊下面的自動手槍頂著自己的身體。

離十二點只差二分鐘了,萊文向前跑去,機車已經向月臺上噴射著濃煙,車廂正在噼噼啪啪地關門。他對檢票口的人說:“我來不及買票了。我到車上去補。”

他想上最後面的幾節車廂,但是裡面人都已經坐滿,門已經鎖上了。一個搬運工對他喊,叫他到前面去。他又往前跑,只來得及跳進最近一節車廂裡。他找不到座位,便站在通道里,臉對著窗玻璃,不叫人看見自己的兔唇。他看著倫敦城向後賓士。一個亮著燈的訊號室,屋子裡火爐上熱著一鍋可可;一個訊號燈發著綠光;寒星閃爍的天空下兀立著一長排黑暗的房屋。他凝視著窗外,因為只有臉朝外才能不叫人看到他的嘴唇。但就在這樣眺望的時候,他卻覺得自己像在看著心愛的東西向後奔去,他永遠也不能再抓住它們了。

麥瑟爾從月臺上走回去。沒有看見安,他心裡感到遺憾,但這沒有什麼要緊。反正再過幾個星期他們還會見面的。倒不是他愛安沒有像安愛他那麼熱烈,而是因為他的思想正牢牢地被一件事牽繫著。他正在辦一個案子,如果辦成了,他可能被提升,他們也就可以結婚了。他沒怎麼費力地就把那個女孩從心頭抹掉了。

桑德斯正在檢票口外面等著他。麥瑟爾說:“咱們走吧。”

“這回到哪兒去?”

“到查理那兒去。”

他們坐在汽車的後座上,汽車重又駛入車站後面骯髒的窄街裡。一個妓女對著他們吐舌頭。桑德斯說:“喬——喬——喬那兒怎麼樣?”

“大概不會在那兒,不過咱們還是可以去一趟。”

汽車在離一家炸魚店兩個門時停了下來。坐在司機旁邊的一個警察走下車來,等著指示。“到後門去,弗羅斯特。”麥瑟爾說。他讓他先走,過了兩分鐘才開始敲炸魚店的門。屋子裡一盞燈亮了,麥瑟爾從窗子外面可以看到裡面的長櫃檯、一堆舊報紙和下面爐火已經熄滅的鐵箅子。門開了一條縫。麥瑟爾跨進一隻腳,把門開大。“晚上好,查理。”他一邊說一邊向屋子四周巡視了一遍。

“麥瑟爾先生。”查理說。查理胖得像個東方的太監,走路的時候像個妓女,扭扭捏捏地擺動著大屁股。

“我要跟你說幾句話。”麥瑟爾說。

“哦,那太好了,”查理說,“請到這邊來,我剛要上床。”

“我想你也是的,”麥瑟爾說,“今天夜裡下邊的客人都滿了吧?”

“哦,麥瑟爾先生。您真會開玩笑。只不過是兩三個牛津大學學生。”

“我告訴你。我正在尋找一個豁嘴子。大概二十七八歲。”

“他不在這兒。”

“黑大衣、黑帽子。”

“沒見過這個人,麥瑟爾先生。”

“我想到你的地下室去看看。”

“當然可以,麥瑟爾先生。只有兩三個牛津大學學生。我先下去成不成?給您引見一下,麥瑟爾先生,”他在前面領路,沿著石頭臺階下去,“這樣安全一些。”

“我會照料我自己的。”麥瑟爾說,“桑德斯,你留在上面。”

查理開啟門:“孩子們,別害怕。麥瑟爾先生是我的一個朋友。”所謂的牛津大學學生們在屋子一頭排成一行,對他怒目而視,一個個不是斷過鼻樑就是耳朵被打成花椰菜似的,顯然這些人都是拳擊界不入流的角色。

“晚上好。”麥瑟爾說。桌子上的酒和牌都已經收起來了。他從最後兩級石頭臺階走到石板地面上。查理說:“好了,孩子們,你們用不著害怕。”

“你們怎麼不請幾個劍橋的學生參加這個俱樂部啊?”麥瑟爾說。

“啊,您真會開玩笑,麥瑟爾先生。”

麥瑟爾在屋子裡走動的時候,這些人都用眼睛盯著他。沒有一個人同他講話。他是他們的敵人,他們用不著像查理似的對他客氣,可以表現出對他的敵意。麥瑟爾每走一步,他們都不放鬆。麥瑟爾說:“你們在你這個櫃子裡藏著什麼啊?”麥瑟爾向櫃子走去,這些人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查理說:“讓這些孩子在這裡開開心吧。他們不想做壞事。我這裡是最規矩的俱樂部——”麥瑟爾把櫃門一拉,從裡面滾出四個女人來。一個個頭髮蓬鬆、油亮,好像用一個模子鑄出來的玩具。麥瑟爾笑了起來,他說:“這真是同我開玩笑。我真沒想到你這個俱樂部還有這種玩意兒,查理。好吧,再見啦!”女人們從地上爬起來,拍打塵土。男人們一個也沒有說話。

“說實話,麥瑟爾先生,”查理說,在向上面走的時候他的臉一直漲得通紅,“我真希望我的俱樂部沒有發生這種事。我不知道您會怎麼想。但是那些孩子並沒想幹壞事。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不願意叫自己的姐妹留在家裡。”

“怎麼回事?”桑德斯在臺階上面大聲喊。

“所以我就說他們可以把自己的姐妹帶來,這樣那裡才坐著幾個女孩子……”

“怎麼回事?”桑德斯說,“女——女——女孩子?”

“別忘了,查理,”麥瑟爾說,“一個豁嘴兒。如果這個人在你這兒露面,最好讓我知道一下。你不想你的俱樂部關門吧。”

“有懸賞嗎?”

“會給你一筆賞金的。”

他們回到汽車上。“把弗羅斯特接上車來,”麥瑟爾說,“該上喬那裡去了。”他把筆記本拿出來,又劃去了一個名字。“在喬以後還有六個地方。”

“三點以前我們跑——跑——跑不過來。”桑德斯說。

“例行公事,他現在早已離開倫敦了。但是遲早他要用掉另一張票子的。”

“有沒有指印?”

“太多了。光是肥皂盒上的就有一大本子。一定是個愛乾淨的人。哼,他是逃不脫的。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托特納姆宮路的燈光晃在他們臉上。大商店的櫥窗裡仍然燈火輝煌。“這套臥室傢俱真漂亮。”麥瑟爾說。

“真是鬧得人仰馬翻,是不是?”桑德斯說,“就為了這幾張鈔票,我是說。都快打起仗——仗——仗——”

麥瑟爾說:“如果他們那邊辦事也像咱們這麼有效率,可能就打不起仗來了。我們現在早把兇手逮住了。這樣全世界的人就都能知道,到底是不是塞爾維亞人……啊——”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因為汽車這時正開過希爾傢俱店,柔和的光澤,鍍鉻的閃亮使麥瑟爾暫時沉醉到自己的幻想裡。“我倒願意辦那種案子,”他接著說,“全世界都矚目的殺人兇手。”

“只為了這麼幾張鈔——鈔票。”桑德斯嘮叨著。

“不對,你錯了,”麥瑟爾說,“重要的是得按常規辦事。今天是幾張五鎊鈔票,下次就不是幾張鈔票了。大小事都得按手續辦。這是我對這件事的看法。”他說,讓自己像被鐵錨繫住的思想盡量把鐵索拉得遠遠的。汽車繼續駛下去,繞過聖吉爾斯圓環,向七日晷路方向開去。每經過一個盜匪可能藏身的窩子他們都下來檢查一番。“打不打仗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戰爭過去我還要繼續幹這一行。我喜歡這樣的組織,我從來就喜歡在組織嚴密的一面。當然了,在另一面你可以遇到很多天才,但你也會遇到不少蹩腳的騙子,你會看到人性中所有的殘忍、自私和傲慢。”

在喬的俱樂部裡,除了傲慢以外別的人性他們都看到了。那裡的人坐在光禿禿的桌子旁抬頭望著他,聽憑他把屋子搜尋了一遍。作弊的紙牌已經藏在袖口裡,摻水的酒不見蹤影,每個人都佩戴著殘忍和自私的獨特標誌。甚至在牆角,他也能發現傲慢:一個人伏在一張紙上,沒完沒了地玩畫圈打叉的雙人遊戲。他在同自己賭勝負,因為他不屑於同俱樂部裡別的人玩。

麥瑟爾又劃掉了一個名字,汽車向西南方肯寧頓駛去。在倫敦所有的地區,其他的警車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麥瑟爾只不過是這個龐大組織的一部分。他不想做領袖,他甚至不想投靠到某個上帝派遣的狂熱的領袖手下。他只願意自己是千千萬萬人中的一員,身份大致平等,為了一個具體目的工作——不是為著什麼機會均等這類空洞的口號,也不是為著效勞於一個民治的政府、一個豪富者的政府或者好人政府,他只是在消除導致社會不安的犯罪。他喜歡安定,希望有一天準保能同安·克勞戴爾結婚。

裝在汽車裡的揚聲器傳出聲音:“警車現在駛回國王十字區,加強搜查。下午七點左右有人見到萊文乘車到了尤斯頓車站。可能還沒有坐火車離開。”麥瑟爾俯身對司機說:“把車掉頭,開到尤斯頓火車站。”他們開過沃克斯豪爾街。另外一輛警車從沃克斯豪爾街地道開出來,和麥瑟爾的汽車相遇。麥瑟爾舉手向那輛車打了個招呼跟在後面駛過泰晤士河。殼牌麥斯大樓上的大鐘指著一點半。威斯敏斯特的鐘樓還亮著燈:議院正徹夜舉行會議,反對派為了全國動員令不被透過正在做最後的掙扎。

他們駛回泰晤士河堤岸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六點了。桑德斯在車裡打起瞌睡來。他說了一句夢話:“那太好了。”他夢見自己的口吃病已經治好了,有了一筆財產,正在和一個女孩子喝香檳,一切都非常好。麥瑟爾在筆記本上把這一夜的活動情況概括地記下來,他對桑德斯說:“他肯定上火車了。我敢和你打賭——”這時候他發現桑德斯已經睡著了。麥瑟爾在他膝頭蓋上一條毯子,又思索起來。汽車開進了倫敦警察局的大門。

麥瑟爾看見探長的房間裡還亮著燈,就走了進去。

“有什麼要報告的嗎?”庫塞克說。

“沒有。那個人一定上火車了,長官。”

“我們瞭解到一點兒情況,可以研究一下。萊文追蹤一個什麼人到了尤斯頓火車站。我們正在尋找被他追蹤的那個人乘坐的汽車。還有一件事:他到一個叫尤戈爾的大夫那裡去過,想叫大夫給他的嘴唇整形。他要給大夫他的那些鈔票。那支自動手槍還在他身上。我們已經瞭解到他過去的一些情況。他小時候上過工廠開辦的學校,相當精明,一直沒犯到咱們的地界裡來。我真不明白,像他這麼精明的人,為什麼這次他這樣跳了出來。這不是把腳印明擺出來叫人捉到他嗎?”

“除了那些鈔票以外,他手裡的錢還多不多?”

“大概不多。你有什麼想法,麥瑟爾?”

城市上空已經變亮了。庫賽克關掉檯燈,屋子變得灰濛濛的。“我得去睡一會兒了。”

“我猜想,”麥瑟爾說,“所有的售票處都知道鈔票的號碼了吧?”

“所有的售票處都通知到了。”

“我的看法是,”麥瑟爾說,“如果他手裡只有假鈔票而又想乘快車……”

“你怎麼知道他乘的是快車?”

“不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說快車,長官。也許是……如果是慢車,倫敦附近站站都停,這時候肯定會有人向咱們報告了……”

“也許你猜得對。”

“如果我要想搭一趟快車,我就在檢票口外面等著,直到快開車的時候再進去,在車上補票。我想車上的查票員是不會知道假鈔號碼的。”

“你說得有道理。累了嗎,麥瑟爾?”

“不累。”

“我可累了。你在這兒給車站打打電話,尤斯頓、國王十字、聖潘克拉斯,給所有的車站都打個電話。把昨晚七點以後開出的各次列車都記下來。叫他們用電話通知列車經過的各個站,檢查一下每個在火車上補票的旅客。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下車了。晚安,麥瑟爾。”

“早安,長官。”麥瑟爾喜歡把話說得準確。

這一天諾維治市的天始終亮不起來。濃霧像沒有星辰的夜幕一樣籠罩著市區的高空。街頭的空氣倒還清新,你只要想象這還是夜晚就成了。第一輛有軌電車從車庫裡爬出來,沿著鐵軌駛向市場。一張舊報紙被風颳起來,貼在皇家劇院的門上。諾維治郊區靠近礦井的幾條街上,一個老人蹣跚地走著,拿著一根長棍挨門挨戶地敲打住家的窗戶。商業街上一家文具店的櫥窗裡擺滿了《祈禱書》和《聖經》,還孤零零地擺著一張紀念英聯邦陣亡將士紀念日的紀念卡,好像擺在紀念碑前的一個枯乾了的罌粟花圈:“你們要在戰爭犧牲者的面前宣誓,永遠不要忘記。”鐵路前面,一盞訊號燈在黑暗中閃著綠光,一節節明亮的車廂速度慢下來,駛過一個墓地、一家制膠工廠,從一條砌著水泥堤岸的整潔、寬闊的河上開過去。天主教堂的鐘聲正在轟鳴著。月臺上響起一聲哨音。

滿載著乘客的列車又徐徐駛入一個新的清晨。一張張臉風塵僕僕,所有的旅客都和衣而臥,在車上度過一個夜晚。查姆裡先生甜食吃得太多,牙齒積滿汙垢,呼吸重濁,帶著一股巧克力糖味兒。他把腦袋伸到過道里,萊文馬上轉過身去,望著窗外鐵路側線。幾輛卡車裝滿了當地採出的煤塊。從制膠工廠飄來一股臭魚腥味。查姆裡先生又轉到車廂的另一邊,想弄清楚這列火車傍著哪個月臺停車。他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往別人的腳上踩。安微微笑著,使勁在他的腳踝上踹了一下。查姆裡瞪了她一眼。安說一句“對不起”,便開始用棉紙和撲面粉化起妝來。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才能鼓起勇氣來迎接這一天的新環境:皇家劇院、狹小的化妝室、煤油取暖器以及同行的互相傾軋和造謠誹謗。

“你讓我過去好不好?”查姆裡先生氣憤地說,“我在這兒下車。”

萊文從玻璃的反射中看到查姆裡從車廂裡下去,但是他不敢緊跟在後。他耳旁好像響著一個聲音,這聲音飄過了霧氣迷濛的遙遠路途,越過一個個州郡起伏的原野和時隱時現、建滿了別墅的市郊在他耳邊迴響著:“逮捕一個沒有車票的人。”他手裡拿著驗票員給他補票的白紙單據思索著。他開啟車門,看著旅客從他身邊成群結隊地向出口走去。他需要時間,但是他手裡的這張白紙卻馬上就會把他暴露。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連十二小時的先機都不會有了。他們會立刻搜查諾維治的每一處酒店和旅社。他什麼藏身的地方也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二號月臺上的自動售貨機,靈機一動,想起了一個主意。這個辦法打破了他彳亍獨行的孤獨天地,使他又回到廣大的人叢中去。

這時大多數旅客都已走淨了,但是有一個年輕姑娘還站在小吃店門口,等著搬運工回來替她搬行李。萊文走到她跟前說:“我可以幫你拿拿行李嗎?”

“哦,假如你肯幫忙的話。”她說。萊文站在她面前,微微低著頭,不讓她看到自己的嘴唇。

“吃一份三明治,好嗎?”他說,“坐一夜車可真夠嗆的。”

“開門了嗎?”她說,“這麼早?”

萊文推了推門。“已經開了。”他說。

“你要請我嗎?”她說,“是請客嗎?”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她臉上帶著笑容,一張小臉很俊俏,兩隻眼睛離得太遠了一些。萊文更習慣的是妓女們脫口而出表示親暱的客套話,而不是自然而親切的態度,這種他似乎早已失掉的幽默感。他說:“我請。我來付賬。”他把她的包裹拿進小吃店去,敲了敲櫃檯。“你要什麼?”他說。在蒼白的燈光下,他始終背對著她,不想把她嚇壞。

“品種真多,”她說,“葡萄乾麵包、小圓麵包、餅乾、火腿三明治。我想要一個火腿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是不是我會讓你破產了?那我就不要咖啡了。”

萊文等著,直到櫃檯後的女售貨員重新離開,直到身旁的女孩子嘴裡塞滿了三明治想喊也喊不出聲來,才把臉露出來。他感到有點狼狽,因為女孩子不但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反而含著一嘴東西對他笑起來。他說:“我要你的車票。警察在追捕我。無論怎樣,我也要把你的車票弄到手。”

她被嘴裡的麵包嗆住了,咳嗽起來。她說:“看在上帝的面上,在我背上捶兩下。”萊文差一點兒就照她的話做了,她簡直弄得他手足無措。他對人們的正常關係已經不習慣了,這使他的神經感到慌亂。他說:“我帶著槍呢。”接著又補充了個站不住腳的條件,“我給你這個作為交換。”他把補票單據放在櫃檯上。她一邊咳嗽,一邊很感興趣地仔細看了看他補票的單據。“頭等,全程。這麼一說,我還可以退一部分錢呢。這個買賣可真合算。但是你為什麼要動槍啊?”

他說:“拿票來。”

“給你。”

“現在你同我一起出站,”他說,“我不放心你。”

“你為什麼不先把火腿三明治吃掉。”

“小聲點兒,”他說,“我沒有工夫聽你說笑話。”

她說:“我喜歡你這種硬漢子。我的名字叫安。你叫什麼?”外面列車鳴起笛來,車廂開始移動,一長串亮光又駛回到濃霧裡,機車把蒸汽噴射到月臺上。萊文的眼睛離開了她一會兒,她趁機舉起杯子,把一杯熱咖啡潑在他臉上。萊文身子往後一仰,雙手捂住眼睛。他像個動物似的呻吟了一聲,熱咖啡把他的臉燙得生疼。這是那個老國防部長感受過的,是那個女秘書感受過的。萊文的右手摸到自動手槍上,脊背倚著門。他幹事都是被別人逼出來的,都是別人逼著他失去了理智。但是他控制住自己,他努力忍著燙傷的疼痛,剋制著逼他殺人的痛苦。他說:“我的槍在瞄準你。把你的手提包拿起來。拿著那張補票收據在我前邊走。”

她照著他的話做了,因為提著沉重的箱子,腳步有些蹣跚。收票員說:“改變主意了?這張票可以一直坐到愛丁堡呢。怎麼中途就下車了?”

“是啊,”她說,“我就在這兒下了。”收票員拿出一支鉛筆,在補票單據上寫了幾個字。安想到一個主意:她想叫收票員記住她和這張票。很可能會進行查詢的。“不要了,”她說,“我不用票了。我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就到這個地方。”她從出口處走出去,心裡想:這件事他不會很快就忘記的。

路兩邊是骯髒的小房子,一條長馬路向前延伸著。一輛送牛奶的車譁啷啷地響著轉進一條橫街,不見了。她說:“怎麼樣?可以讓我走了嗎?”

“別把我當傻瓜,”他沒好氣兒地說,“往前走。”

“你也該替我拿一件行李吧。”她把一隻箱子放在地上,萊文只好提起來。箱子很沉,他用左手提著,他的右手還得攥著手槍。

她說:“這條路不是往諾維治市內去的。咱們應該在剛才那個街角往右拐。”

“我知道往哪兒走。”

“我倒希望我也知道。”

兩旁的小房子在濃霧裡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天還很早。一個女人走出門來取牛奶。安看見一個男人在窗戶裡面刮鬍子。她想向這個人呼喊求救,但是這個人可能沒有反應。她想象得出來,這個人會愣愣地瞪著看她,很久也不明白外面出了什麼事。他們繼續走下去,萊文在離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她他是不是在嚇唬她。如果他真的會對她開槍,那他一定是犯了什麼重罪,正在被緝捕。

她把腦子裡想的說出來:“是殺人了嗎?”她說這話時很不客氣,聲音很低,帶著點兒恐懼,這種語調對萊文說是熟悉的,他習慣了恐懼。二十年來他心頭一直埋著恐懼。使他手足無措的反而是人與人的正常關係。萊文一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地回答說:“不是,他們要捉我不是因為我殺了人。”

她向他挑釁地說:“那麼你是不敢對我開槍的。”但是萊文的回答是現成的,他這樣回答別人都會相信,因為他說的是實話。“我不想坐牢。我寧可叫他們絞死。我父親就是被絞死的。”

她又問:“咱們上哪兒去?”她一直注意尋找時機。這次萊文沒有回答。

“這個地方你熟悉嗎?”但是萊文已經不想再說話了。突然,她的機會來了:一家門口擺著晨報新聞標題廣告的小文具店,櫥窗裡陳列著廉價的信紙、鋼筆和墨水,一個警察正站在櫥窗外面往裡看。她感到萊文在她背後走近了一步,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她沒來得及打定主意,他們已經從警察旁邊走過去,又沿著這條骯髒的馬路走下去。現在再喊已經來不及了。警察已經離開他們二十碼遠,無法過來救她了。她低聲說:“準是殺了人。”

她兩次重複這句話刺激了他。他說:“你太不公平了,總是往壞處想我。是他們把一個盜竊案加到我的頭上,我連這些鈔票是從哪兒偷的都不知道。”從一家酒館裡走出一個人來,用溼布揩拭臺階,一股油煎火腿味傳到他們鼻子裡來。手提包在他的手裡越來越沉了,萊文需要握著槍,所以不敢換手。他又接著說:“一個人要是相貌生得醜,就一輩子也不會有出頭之日了。從在學校唸書就是這樣。甚至在入學以前就已經註定了。”

“你的相貌有什麼難看的?”她明知故問地說。只要他開口講話就存在著希望。要殺死一個同你仍然發生著某種關係的人一定比較困難一些。

“我的嘴唇,當然了。”

“你的嘴唇怎麼了?”

他有些驚訝地說:“你是說你沒有注意到……”

“啊,”安說,“我想你是說你的豁嘴兒。比那個難看的有的是。”他們這時已經走完了一座座骯髒的小房子。她看了一下這條新建的路的名字:莎士比亞大道。發亮的紅磚樓房,都鐸式的三角屋頂、半木結構、鑲著彩色玻璃的房門,每一幢小樓都有一個諸如“幽憩”之類的名字。這些房子代表著一種比純粹貧窮更為庸俗的東西——靈魂的庸俗。它們已經爬到諾維治的邊緣上了,投機的建築商大量蓋起分期付款的住房來。安忽然想,他把她帶到這裡來,是為了把她殺死在這些房子後面坑坑窪窪的空地上;那裡,青草都被踩在爛泥裡,一個個的樹樁說明過去曾是個樹林。他們繼續往前走,看到一所小樓的門開著,為了讓購買住房的人隨時可以進去看:從一間方方的小客廳可以走到方方的小臥室,臥室通到浴室和樓梯平臺旁邊的廁所。一個大招牌上面寫著:“歡迎參觀安樂居。現款十鎊產權立即到手。”

“你是想買一幢房子嗎?”她強自說著打趣的話。

萊文說:“我口袋裡裝著一百九十五鎊,可是連一盒火柴也不能買。我告訴你,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從來沒有偷過那些鈔票。是一個渾蛋栽在我身上的。”

“這個人也太慷慨了。”

他在另一所名叫“睡谷”的房子前邊猶豫了一會兒。這所房子剛剛蓋好,滴在窗玻璃上的油漆還沒有擦掉。他說:“因為我替他幹了一件事。他本來應該付給我一筆報酬的。我跟蹤他到這裡來。一個叫查爾—姆恩—德里的渾蛋。”

他把她推進“睡谷”的大門,經過一條沒有鋪砌地面的小路走到後門。他們站在霧氣的邊緣上,好像在日夜交界的地方,霧氣像長幡一樣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萊文把肩膀往後門上一靠,像玩具房屋一樣,住房門鎖一下子就從木柴棍門框上脫開。他們走進廚房,電線等著安燈泡,煤氣灶還沒有接通管道。“靠牆站著,”他說,“讓我看著你。”

他坐在地板上,手裡拿著手槍。他說:“我累了。在火車上站了一夜。我的腦子都麻木了。我不知道拿你怎麼辦。”

安說:“我在這裡找到了一個工作。如果把工作丟了我就一個銅子兒也沒有了。我向你發誓,你把我放了我絕不對別人講。”她又不抱希望地加了一句,“但是你是不會相信我的。”

“人們答應我什麼也不算數。”萊文說。他在汙水池旁幽暗的角落裡面色陰鬱地沉思著。他說:“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在這兒待著,暫時還是安全的。”他把手放在臉上,但是馬上就因為燙傷疼得一哆嗦。安的身體動了一下。萊文說:“別動,不然我就開槍了。”

“我能坐下嗎?”她說,“我也累了。我今天得站一下午。”但是就在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卻彷彿看見自己被塞在壁櫥裡,渾身鮮血淋漓。她接著說:“我得化裝成中國人,扯著喉嚨唱歌。”但是萊文並沒有聽她說話,他正在自己的幽暗裡籌思他的計劃。為了不叫自己過分沮喪,她信口哼起縈迴在腦子裡的一支歌來;這首歌使她想起麥瑟爾,想起他們晚間乘車回家,想起“明天見”。

對你這只是

公園,

對我這卻是

人間的伊甸。

他說:“我聽過這個歌。”他不記得是在哪兒聽到的,只記得那是一個灰暗的夜晚,寒風刺骨,他餓得要命,唱針颳著唱盤。他覺得某種尖銳、寒冷的東西正在他心裡碎裂著,使他痛苦不堪。他坐在汙水池下邊,手裡拿著槍,開始啜泣,卻沒有哭出聲音,一任眼淚從眼角往下流,像蒼蠅在由著自己性子飛似的。安繼續哼唱著,一時沒有發現他在落淚。“他們說這是一個男人從格陵蘭帶來的雪蓮。”這時她看見他臉上的淚水了。她說:“你怎麼了?”

萊文說:“靠著牆,要不我就開槍了。”

“你都垮了。”

“這不關你的事。”

“啊,我想我還是通人情的。”安說,“你還沒有做出什麼傷害我的事來。”

他說:“沒什麼,我只是累了。”他看了看面前還沒有完工的赤裸、骯髒的廚房地板,想吹兩句牛。“我住旅館已經住膩了。我想把這間廚房修好。過去我學過電工。我受過教育。”他說,“‘睡谷’。在你累了的時候這倒是個好名字。但是他們把‘谷’字寫錯了。”

“放我走吧,”安說,“你可以相信我。我什麼都不說。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他悽慘地笑了笑:“相信你。我倒願意這樣做。等你進了城,你就會在報上看到我的名字,我的相貌特徵,我穿著什麼衣服,我多大年歲。我從來沒偷過鈔票,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告訴別人我要尋找的是誰。姓名:查爾—姆恩—德里;職業:騙子。一個胖子,戴著個綠寶石戒指……”

“啊,”她說,“我就是跟這樣一個人同車來的。我不相信他有這個膽子……”

“哦,他只不過是個代理人,”萊文說,“但是如果我能找到他,我就能逼著他告訴我……”

“為什麼你不自己到警察局去投案,把事情和他們說清楚呢?”

“你真會出主意。告訴他們是查姆裡的朋友們把那個捷克老頭兒幹掉的。你太聰明瞭。”

“捷克老頭兒?”她叫起來。這時霧氣從這一帶住房和受到創傷的田野上升起來,廚房的光線比剛才亮了一些。她說:“你說的是報紙上到處登著的那件事嗎?”

“就是這件事。”他陰鬱又驕傲地說。

“你知道是誰把他謀殺的?”

“像知道我自己那麼清楚。”

“這件事跟查姆裡也有關係……那是不是說,現在人們想的都錯了?”

“這些報紙對這件事什麼都不知道。應該相信的事他們卻不相信。”

“這件事你知道,查姆裡也知道。這麼一說,如果你能找到查姆裡,就根本打不起仗來了。”

“打仗不打仗才不關我的事呢。我要弄清楚的是誰把我暗算了。我要報仇。”萊文解釋說。他一邊用手捂著嘴唇,一邊抬起頭來看著地板另一邊的那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又年輕又嬌豔,非常可愛,可是他卻像囚在鐵籠裡滿身瘡癤的癩狗看著欄杆外面一隻養得乾淨、喂得肥壯的母狗一樣,絲毫也沒有什麼興趣。“打一場大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說,“戰爭會叫人們睜開眼睛,會給他們嚐嚐自己種的苦果。這我知道。對我來說,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他摸了摸他的手槍。“我現在傷腦筋的是拿你怎麼辦,怎樣才能叫你安安靜靜地待二十四小時。”

她低聲說:“你不會把我打死吧?”

“如果沒有其他辦法的話,”他說,“讓我再想一想。”

“可是我是要站在你這邊的。”她一邊哀求他,一邊四處搜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向他扔去。她在想辦法逃命。

“誰也不會站在我這邊,”萊文說,“這我早就懂得了。甚至連一個專門給人打胎的醫生……你知道,我長得太醜了。我不想裝成你們那些漂漂亮亮的人。但是我受過教育。我什麼事都看得很透。”他又很快地說,“我不該浪費時間了,我應該立刻辦自己的事。”

“你準備怎樣做?”她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站起來。

“哦,”他用失望的語調說,“你又害怕了。你不害怕的時候倒是挺不錯的。”他站在廚房的另一頭,用手槍比著她的胸脯,像哀求似的對她說,“用不著害怕。我的嘴唇……”

“你的嘴唇是什麼樣子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她氣急敗壞地說,“你的樣子並不醜。你應該有個女朋友。有了女朋友,你就不會老惦記著你的嘴唇了。”

他搖了搖頭。“你這樣說是因為你害怕了。你這樣是不能從我手裡逃開的。你碰上了我,算是倒黴了。你不該這麼怕死。要是打起仗來,反正我們也得死。死來得很突然,快極了,不會叫你受罪的。”他說。他又想起了那個老人的被打碎的頭顱——死就像這樣,不比打碎一個雞蛋更困難。

她低聲說:“你要開槍打死我嗎?”

“啊,不,不,”他竭力安慰她說,“轉過身,到門那邊去。咱們去找一間屋子,我可以把你鎖在裡面,過幾個鐘頭。”他的眼睛盯住她的脊背,他想幹淨利落地一槍把她打死,不想叫她受罪。

她說:“你這人並不壞。如果咱們不是這樣碰在一起,說不定會交上朋友的。如果這是舞臺門的話。你在舞臺門口找過女孩子嗎?”

“我?”他說,“沒有。她們連看都不會看我的。”

“你長得並不醜。”她說,“我寧願你有這樣的嘴唇也不願意你的耳朵像花椰菜似的。那些人還以為自己多麼威武呢!那些人穿著褲衩打拳的時候,女孩子簡直都發狂了,可是一穿上宴會禮服,樣子就可笑極了。”萊文想:如果我在這兒把她打死,隨便哪個人從窗戶外邊走過都看得見她的屍體。不,我要在樓上一間浴室裡把她打死。他又對女孩子說:“走,再往前走。”

她說:“今天下午你就把我放了吧,我求求你。要是我不到劇場去,我的工作就丟了。”

他們走到外面那間明亮的小客廳裡,客廳還發散著油漆味。她說:“我可以給你弄一張戲票。”

“走,”他說,“上樓去。”

“這出戏值得一看。阿爾弗雷德·布利克扮演團琪寡婦[9]。”樓梯口通向三扇門,一扇門是框格毛玻璃的。“開啟這扇門,”他說,“進去。”他決定,她一邁進門檻,馬上從背上打一槍。這樣,他只要把門一關,就不會有人看到她了。在他的記憶中又出現了一個蒼老、低微的聲音,那聲音隔著一扇關閉的門無限痛苦地哼叫著。但是萊文從不為記憶所苦。死人的事他已經司空見慣了。在這個寂寥寒冷的世界裡,居然那麼害怕死,真是太愚蠢了。他嘶啞著嗓子說:“你高興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啊,我不喜歡這份工作。”她說,“但是它不會繼續很久的。你想會不會有人願意同我結婚?我希望的是這件事。”

他壓低了喉嚨說:“進去。往窗外看一看。”他的手指摸著槍的扳機。她順從地向前走去。他把槍舉起來,手一點兒也不顫抖。他對自己說:她什麼也不會感到的。死並不是她該害怕的事。她已經把手提包從胳膊下面拿了出來,他注意到這隻提包的式樣非常新奇:一邊是一個擰成螺旋形的玻璃圈,中間鑲著兩個電鍍字母a.c.,她正準備化一下妝。

就在這個時候,樓下房門發出了合上的響聲,一個聲音說:“請原諒我,這麼早就麻煩您到這裡來。我要去上班,下班非常晚……”

“沒關係,沒關係,格雷夫斯先生。您看,這幢小房子是不是非常舒服?”

在安回過頭來的時候,萊文把槍放了下來。安呼吸急促地低聲對他說:“快進來。”他照她的話做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果安喊叫起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向她開槍的。她看見他手中的槍,對他說:“快把它收起來。你拿著槍只會給自己惹麻煩的。”

萊文說:“你的行李還在廚房裡呢。”

“我知道。他們是從正門進來的。”

“煤氣和電都接通了。”一個聲音說,“只要交十鎊錢,把名字往表上一填,您就可以把傢俱運來了。”

另一個聲音說:“當然了,我還要考慮一下。”這人的聲音規規矩矩,想象得出:說話的人一定戴著夾鼻眼鏡,繫著硬領,生著一頭亞麻色的稀疏頭髮。

聽得到兩個說話的人穿過客廳,往樓上走來。房產公司的代理人一邊走一邊不住口地講話。萊文說:“我打死你,你要是敢……”

“別出聲。”安說,“別說話。聽我說,那些鈔票在你身上嗎?給我兩張。”萊文有一點兒猶豫,她著急地在他耳邊說:“咱們得冒一個險。”房產公司代理人和格雷夫斯先生這時已經走進最好的一間臥室去了。“你看看吧,格雷夫斯先生,”房產公司的人正在說,“用的是帶花紋的棉布。”

“牆壁隔音嗎?”

“特製的隔音板。關上門。”門關上了,代理人的聲音小了一些,但是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屋子裡講話,外面過道上一點兒也聽不見。這些房子是專門為攜家帶口的人設計建造的。”

“現在我想去看看浴室。”格雷夫斯先生說。

“別動。”萊文威脅她說。

“好了,把槍收起來,”安說,“別亂來。”她把身後的浴室門關上,走到臥室前邊。臥室的門開啟了,代理人滿臉殷勤地對安說:“哎呀,哎呀,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這種對女人講話的油腔滑調在諾維治的所有酒吧都可以聽得到。

“我路過這裡,”安說,“看到門沒有上鎖就進來了。我本來預備去找你的,沒想到你這麼早就來了。”

“隨時樂於為您服務。”房產公司代理人說。

“我想買這幢房子。”

“請您等一等。”格雷夫斯先生說。格雷夫斯先生穿著一身黑色西服,滿色蒼白,脾氣暴躁;看到他就會聯想到睡眠不足、酸臭的小屋子和一大群小崽子。“您這樣可不成。這幢房子我現在正在看呢。”

“我丈夫叫我來把房子買下。”

“我先來的。”

“您買下了嗎?”

“我得先看一下,是不是?”

“給你,”安把手裡的兩張鈔票亮出來,“我現在只要在……”

“在這張表格上的虛線上簽上名字。”代理人說。

“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格雷夫斯先生說,“我挺喜歡這所房子。”他走到窗戶前邊,“我喜歡窗外的景物。”他的一張蒼白的臉凝視著外面坑坑窪窪的地面;在逐漸消失的霧氣下,這片地一直延伸到遠處一座座爐碴堆成的小山前邊。“這地方真安靜,”格雷夫斯先生說,“這對我的孩子和妻子健康大有好處。”

“真是對不起,”安說,“可是我已經準備付款、簽字了。”

“您的證明檔案呢?”代理人說。

“我下午拿來。”

“我帶您去看另外一幢房子吧,格雷夫斯先生。”代理人打了一個嗝,連忙道歉說,“我不習慣在吃早飯以前做生意。”

“我不看。”格雷夫斯先生說,“如果我買不到這一幢我就不買了。”他面色蒼白、怒氣衝衝地站在這所“睡谷”最好的一間臥室裡,他在向命運挑戰,他多年的痛苦經驗告訴他,不管他提出什麼挑戰,命運總是接受的。

“那可沒法子,”代理人說,“您買不了這幢房子。總有個先來後到呀。”

格雷夫斯先生說了聲“再見”,便帶著他那叫人感到可憐的、心胸狹隘的驕傲走下樓去。他至少可以為一件事感到驕傲:即使他對真正想要的東西總是晚了一步,他也是絕對不肯將就湊合的。

“我同你一起到公司去,”安說,“馬上就去。”她挎著代理人的胳膊,回頭看了一眼浴室——那裡面還站著那個手裡拿著一把手槍的陰沉的倒黴鬼,便走下樓去。室外非常寒冷、霧氣迷濛,但是她卻覺得像夏日一樣晴朗、舒適,因為她已經得救了。

“阿拉丁到了北京,

他說什麼呀?”

於是一長排人都拖著腳搖擺著身體一起唱起來:“請、請。”她們都彎著腰,一邊唱一邊拍打著膝蓋,雖然累得要命,卻個個裝得神采奕奕的樣子,她們已經排練了五個鐘頭了。

“不成,不成。一點兒精神也沒有。重新來。”

“阿拉丁到了北京……”

“到現在為止,你們有多少人已經給累垮了?”安一邊小聲問,一邊唱著“請、請”。

“哦,有半打了。”

“我真高興,我是最後到的。這玩意兒連著排兩個星期可真受不了。饒了我吧。”

“你們能不能演得有點兒藝術性?”舞臺監督央求演員們說,“表現出一點兒自豪感。這不僅僅是個聖誕節童話劇呀。”

“阿拉丁到了北京……”

“你的樣子已經精疲力竭了。”安說。

“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這地方辦什麼事都挺快。”

“再來一次,姑娘們,下面咱們就轉到梅迪歐小姐那場去了。”

“阿拉丁到了北京……

他說什麼呀?”

“你在這兒住上一個禮拜就不會這麼說了。”

梅迪歐小姐側身坐在前排椅子上,兩條腿搭在旁邊的座位上。她穿著花呢衣服,帶著一股高爾夫球、松雞和荒野夾雜的味兒。她的真名叫賓斯,父親是弗爾德海文勳爵。她用聽著極不自然的文雅語調對阿爾弗雷德·布利克說:“我說了,我不想演。”

“坐在後排的那個人是誰?”安小聲問道。這人在後邊模模糊糊的,她看不清楚。

“我不知道,從沒來過。我想大概是個捐款支援演出的人,想飽飽眼福。”她開始模仿起這個假想中的人物來:“考里爾先生,您介紹我認識認識這些小姐們好不好?我要好好感謝感謝她們這麼賣勁兒,使得這次演出獲得成功。您肯不肯賞光同我去吃一頓飯,小姐?”

“別說話,魯比,精神集中點兒。”考里爾先生說。

“阿拉丁到了北京,

他說什麼呀?”

“好了,這次成了。”

“對不起,考里爾先生,”魯比說,“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好了,梅迪歐小姐,現在該輪到您和布利克先生的一場了。好了,你要問我什麼?”

“我要問,阿拉丁說的到底是什麼。”

“我要演員們有紀律,”考里爾先生說,“自始至終都要有紀律。”考里爾先生身材不高,眼神很兇,頭髮是草黃色,下巴頦縮了進去。他時不時地往肩膀後面看一眼,生怕有人在身後同他搗鬼。他導演的本領並不高,弄到這個位置是因為有人給說了情,至於究竟經過幾層關係,就沒人說得清了。所謂關係鏈就是這樣的:有人欠某人一筆錢,而借給人錢的這個人有個侄兒……但考里爾先生並不是這人的侄子,關係最後拉到考里爾先生身上,中間還隔著好幾道手。這裡面還關係到梅迪歐小姐。總而言之,關係非常複雜,一時很難說清。人們常常誤以為考里爾先生是靠著自己的本領撈到這個工作的。梅迪歐小姐就不是這種情況,她並不吹噓自己有什麼演劇的才華,她經常給專門為婦女編的小報寫一些小文章,什麼《勤奮是促使演員成功的唯一途徑》等。她這時又點起一根紙菸說:“你是在和我講話嗎?”她對阿爾弗雷德·布利克說。布利克穿著一套晚餐禮服,肩膀上披著一塊紅色毛線圍巾。“那是為了躲開所有那些……皇家遊園會。”

考里爾先生說:“誰也別離開劇場。”他膽怯地回過頭來看看觀眾席後面的胖紳士。胖紳士這時已經走到亮處來。考里爾先生之所以能夠到諾維治來,之所以能夠站到舞臺前面這個眾目睽睽的導演位置(他總是擔心演員不聽自己的話,嚇得心驚膽戰),也多虧這位胖紳士這關係鏈的一環。

“要是您這場戲已經排演完,考里爾先生,”胖紳士說,“您介紹我認識一下您的姑娘們好不好呀?我可不願意打攪你們演戲。”

“當然,當然。”考里爾先生說。接著他又轉過身去對女演員說:“姑娘們,這位是戴維南特先生,是咱們的主要贊助人之一。”

“戴維斯,不是戴維南特,”胖子說,“我已經把戴維南特的股份全買下來了。”他揮了揮手,小手指上的綠寶石閃爍了一下,映到安的眼睛裡。他說:“在演出的這些日子,我要邀請你們每一位姑娘出去吃飯,表示一下我的心意。諸位熱心藝術,我們這個童話劇肯定會大獲成功,我由衷感到欽佩。哪一位願意第一個接受我邀請?”他快樂得有些得意忘形,彷彿突然發現自己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只要填補一個真空就成了。

“梅迪歐小姐。”他不太熱情地說。他首先邀請劇中的主角只是為了讓合唱隊的女孩子相信他請客並沒有懷著邪念。

“對不起,”梅迪歐小姐說,“我說好了要同布利克去吃飯。”

安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了出去。她並不想對戴維斯表現傲慢,只不過他的突然出現使她感到震驚。安相信命運,相信上帝,相信善和惡,相信馬廄裡的耶穌以及慶祝聖誕節的一切儀式。她相信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把人們安排到一起,驅使人們走上他們不情願走的道路。但是她打定主意決不參與任何事,既不扮演上帝的角色,也不參加魔鬼的遊戲。萊文已經被她甩開了,她把萊文扔在一所空房子的浴室裡,同她再也沒什麼關係了。當然了,她不會出賣萊文,因為她還沒有站到那組織起來的百萬大軍一邊。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決不想幫他的忙。在她從更衣室走出來,穿過劇場大門,直到她走到諾維治的商業街上,她走的一直是一條不偏不倚、嚴格中立的道路。

但是街頭的景象卻叫她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街上人非常多,所有的人都站在南邊人行道上。從劇場門口一直排到市場前面。一雙雙的眼睛都注視著華萊士大綢布店樓頂上燈光拼出的最新訊息。自上次大選以後,她再也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但這次不一樣,因為沒有歡呼聲。人們在唸著歐洲大陸軍隊調動頻繁,英國頒佈預防毒氣彈空襲緊急措施等訊息。上次大戰爆發時,安的年紀還很小,她不記得當時的情況了,但是她從書上讀到過王宮前擁擠不堪的人群,徵兵辦事處前排著長隊,人民意氣風發。在她想象中,這應該是每次大戰開始時的普遍情景。如果說她對戰爭也懷著恐懼,那是因為她擔心她自己和麥瑟爾的命運。她想象中的戰爭是在歡呼和旗幟的背景上演出的一場個人悲劇,但是現在她看到的景象卻大不相同。沉默的人群一點兒也沒顯出熾熱的愛國情緒,相反,人們個個懷著驚懼的心情。一張張蒼白的面孔仰視著天空,彷彿整個人間在向空中籲請似的。他們不是向任何神明祈求,他們希望的只是那樓頂上的燈光給他們拼出另外一個故事。這些人剛剛下班,有的拿著工具,有的夾著公文包,但是建築物上的幾排燈泡卻把他們攔在半路,燈光閃現出他們簡直無法理解的複雜的訊息來。

安開始想:怎麼可能呢?那個愚蠢的胖子……那個生著豁嘴的年輕人居然知道……“好吧,”她對自己說,“我相信命運,我想我不能甩手一走,不管他們的事。我已經卷進去了。要是吉米也在這裡該多麼好啊!”但是她馬上非常痛苦地想起來,吉米是站在另外一邊的,他是屬於那些追捕萊文的人的。但是必須叫萊文有機會先把他的獵物捕捉到手。安又轉身走回劇場去。

戴維南特先生—戴維斯—查姆裡,他愛叫什麼就叫什麼吧,正在給大家講故事。梅迪歐小姐和阿爾弗雷德·布利克已經走了。大部分女演員也去換衣服了。考里爾先生正在緊張地聽著,一邊聽一邊打量著這個胖子。他拼命地想著這位戴維斯先生到底是什麼人。戴維南特先生是做絲襪生意的,他認識卡里特羅普。而卡里特羅普則是德萊特欠債的那個人的侄子。同戴維南特先生在一起,考里爾先生是沒有什麼風險的,但是對於戴維斯他就沒有把握了……這次童話劇的演出總有一天要結束,同不對路的人有了交往正像同對路的人停止交往一樣,會給你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非常可能,戴維斯就是曾經同寇恩吵過架的那個人,要不就是同寇恩吵架的那個人的叔叔。在劇團到外地巡迴演出的一些二等城市裡,這次爭吵的餘音仍然在當地劇場後臺的過道里迴響著。用不了多久,這兩人的齟齬勢必會波及到三流的劇團,於是劇團裡所有的人不是擢升就是降級,只有那些職位最低再無從下降的人除外。考里爾先生神經質地咯咯笑起來,他翻著一對白眼珠,想盡量做到既不拉攏人也不得罪人的處境十分悲慘。

“我好像聽見有人說要請客,”安說,“我真餓壞了。”

“誰先來我就先請誰,”戴維斯—查姆裡先生興致勃勃地說,“告訴那些姑娘們,我以後再來看她們。咱們到哪家飯店去,小姐?”

“叫我安吧。”

“太好了,”戴維斯—查姆裡先生說,“叫我威利吧。”

“我想你對這個地方一定很熟,”安說,“我是第一次來。”她走近腳燈旁,有意叫對方看清楚自己的樣子。她個人是否還認識她。但是她這種想法是多餘的,戴維斯先生從來不看別人面孔。戴維斯先生的眼睛總是從你臉上望過去,看著別的地方。他的一張大方臉用不著盯著你的眼睛來炫示它的威力。這張臉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說明戴維斯先生如何重要了。你感到驚奇的是,他一天要吃掉多少東西才變得這麼肥胖,正像你對一隻大獒犬的胃口感到驚奇一樣。

戴維斯先生對考里爾先生擠了擠眼睛,說:“啊,不錯,這地方我很熟。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城市可以說是我一手使它繁榮起來的。”接著他又說,“沒有幾個地方可以選擇,要麼就是大飯店,要麼就是大都會飯店。大都會飯店的環境讓人覺得親切。”

“那咱們就去大都會吧。”

“他們也有諾維治最好的冰激凌聖代。”

街上的人已經不像剛才那麼擁擠了,同平時街頭一樣,有幾個人在瀏覽櫥窗,有幾個悠閒地踱回家去,也有一些正走進皇家電影院。安心裡想:萊文現在什麼地方?我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用不著叫計程車,”戴維斯先生說,“一轉彎就到。你會喜歡大都會飯店的。”接著他又重複了一句,“大都會的環境讓人覺得親切。”但是在安看到這所飯店的時候,她卻怎麼也不能把這個地方同親切二字聯絡起來。這幢用紅黃石塊建築的大樓,佔據了市場的整個側翼,大得像火車站,而且同火車站一樣,頂上還有一個尖尖的鐘樓。

“有點兒像市政廳,是不是?”戴維斯先生說。從他的語氣可以聽出,這個人是很為諾維治感到驕傲的。

每兩扇窗戶中間都擺著一座雕像,這個地方的所有歷史名人,從俠盜羅賓漢到一八六四年諾維治市長,都僵直地挺立著,而且還是一式的新哥特風格。“人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就是為了要看看這些雕像。”戴維斯先生說。

“大飯店呢?大飯店是什麼樣子?”

“啊,大飯店,”戴維斯先生說,“那地方粗俗不堪。”

他在後邊推著安,從轉門走進去。安注意到看門的人認識他。在諾維治這地方找到戴維斯先生並不困難,她想,但是怎樣才能和萊文取得聯絡呢?

餐廳非常大,坐得下一整艘輪船的顧客。支撐著屋頂的大柱子漆著淺綠、金黃兩色相間的條紋,弧形的天花板是藍色的,閃爍著和真正星座位置相同的金色小星。“這也是諾維治的奇景之一。”戴維斯先生說,“我總坐在金星下面的位置上。”他神經質地笑了笑,在他的老座位上坐下來。安發現他們的頭頂上是木星,並不是金星。

“我倒應該坐在大熊星座下面。”她說。

“哈,哈,太妙了,”戴維斯先生說,“我得記住你這句話。”他開始低頭看酒單。“我知道你們這些女士總喜歡喝一點兒甜酒,”他說,“我也是特別喜歡吃甜東西。”他坐在那裡研究著餐單、酒單,別的什麼都不顧了。他對她沒有什麼興趣,從他叫的第一道大菜龍蝦開始,他的精神好像就暫時完全貫注在各式各樣的菜餚上了。這個地方是他的安樂窩,這個空氣悶濁的大食品庫。這就是他所謂的親切感,兩百張桌子中的一席之地。

安盤算著,他把她帶出來是為了同她調調情,她猜想同戴維斯先生搞好關係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儘管想到這一程式使她有一點兒膽寒。她雖然已經有了五年的外地舞臺生活經驗,可是至今也沒有學會調情該掌握的分寸:怎樣挑動起對方的感情而自己又能對付得了。每次她的退卻總是既突然又危險。吃龍蝦的時候她腦子裡一直想著麥瑟爾,想著安全感和愛情的專一。她把一條腿往前伸了伸,和戴維斯先生的挨在一起。戴維斯先生一點兒也沒有理會,只顧埋頭大嚼龍蝦的大螯。看他吃飯的樣子,倒好像根本沒有帶客人來似的。戴維斯先生這樣把她拋在一邊,叫安感到不安。這好像不太正常。她又碰了碰他的腿,說:“你有什麼心事嗎,威利?”

他抬起的那對眼睛,好像透過一架大倍數的顯微鏡檢查一張未沖洗的底片。他咕噥了一句:“怎麼啦?龍蝦的滋味很不錯,不是嗎?”他的眼睛從她身上看過去,直勾勾地盯著顧客稀少的空曠的餐廳。每一張臺子上都裝飾著冬青和檞寄生樹枝。他大喊了一聲:“侍者,我要一份晚報。”馬上又吃起大螯來。報紙拿來以後,他首先翻到了經濟新聞版。他好像很滿意,好像讀的地方登著甜甜蜜蜜的棒棒糖。

安說:“對不起,我要出去一會兒,威利。”她從錢包裡取出三個銅幣來,走到女廁所去。她照了照洗手盆上面的鏡子,但是並沒找出自己的化妝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她對看管廁所的老太婆說:“你瞧瞧我什麼地方打扮得不對?”

老太婆笑著說:“也許你那個男朋友不喜歡那麼多口紅。”

“不對,”安說,“他是那種喜歡口紅的人。想出來換換口味,找一朵野花兒。”她又問,“他是什麼人?他管自己叫戴維斯。他說這地方繁榮起來都是靠了他的力量。”

“對不起,親愛的,你的絲襪綻線了。”

“這倒不是他弄的。他是什麼人?”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親愛的。你問問看門的吧。”

“我想我得去問問。”

她走到大門口。“餐廳裡真熱,”她說,“我得出來透透氣兒。”大都會飯店的看門人這時候正好非常清閒,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看門人說:“外面可夠冷的。”一個一條腿的人正站在馬路邊上賣火柴。電車一輛輛從街心駛過去——一間間燈光明亮的小房子,煙霧瀰漫,裡面的人正在親切地交談著。大鐘敲起了,報時八點半,從廣場外面的一條街上傳來一群小孩子尖銳的歌聲,他們正在唱一首跑調的聖誕歌曲。安說:“好了,我得回戴維斯先生哪兒去了。”接著她用很隨便的口氣問,“戴維斯先生是什麼人?”

“一位闊佬。”看門的人回答。

“他自己說這個地方能夠繁榮起來都靠了他。”

“那是吹牛,”看門的人說,“這地方是因為有英國中部鋼鐵公司才繁榮起來的。你在製革街可以看見他們的辦公樓。但是這家公司現在正在把這個城市搞垮。過去他們僱了五萬人,現在連一萬人也不到。我自己就給他們當過看門的。但是他們連看門的都裁了。”

“真是叫人活不下去了。”安說。

“對他這種人就更糟了。”看門人向門外那個一條腿的人點了點頭說,“他給他們幹了二十年。後來失去了一條腿,法庭判決說是由於他自己粗心大意,所以連一個六便士也沒給。你看,連這個地方他們也非常節約。好吧,他睡著了,就算粗心大意吧。要是叫你守著一臺機器,一連八個小時每一秒鐘都看著它做同一個動作,你也要瞌睡的。”

“可是戴維斯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呢?”

“啊,戴維斯先生的事我一點兒都不清楚。他也許跟制靴工廠有關係。也許是華萊士綢布店的一位經理。他們這些人有的是錢。”一個女人帶著一條小獅子狗走進門來,身上穿著一件很厚的皮大衣。她問看門的人說:“阿爾弗雷德·派克爾先生來了嗎?”

“沒有,太太。”

“我早就料到了。他叔叔就老是這樣。動不動就沒影兒了。”她說,“給我看住這條狗。”說著,她搖搖擺擺地向廣場另一頭走去。

“她是市長夫人。”看門人說。

安走了回去。但是這期間發生了點兒事。酒瓶子差不多已經空了,報紙掉在地板上戴維斯先生腳前邊的地方。桌上擺著兩份聖代,但是戴維斯先生卻沒有碰它。太不禮貌了,戴維斯先生生氣了。他對她吼叫起來:“你到哪兒去了?”她想看一下他剛才讀的是什麼。已經不是經濟新聞了,但是她只能看到大標題:“……夫人離婚判決。”因為報紙倒放著,她讀不出那位夫人複雜的姓名。另一個標題是:“摩托車駕駛員被判過失殺人罪。”戴維斯先生說:“我弄不清楚這地方是怎麼搞的,他們在聖代裡不知道是放了鹽還是別的什麼東西了。”他把一張怒容滿面、肉皮耷拉著的大臉轉向一個從旁邊走過的侍者。“你們管這個叫聖代?”

“我給您換一份來,先生。”

“用不著了,把我的賬單拿來。”

“這麼一說咱們就分手了吧。”

戴維斯先生的腦袋從賬單上抬起來,臉上顯出類似恐怖的表情。“不,不,”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會甩手一走,把我孤零零地扔下吧?”

“那麼你還預備幹什麼?去看電影?”

“我本來想,”戴維斯先生說,“你會不會到我家坐一會兒,聽聽音樂,喝一杯什麼的。咱們可以一起走一段路,好不好?”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著她,他幾乎並沒有思索自己說的是什麼。他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危險。安想,這一型別的人她是瞭解的。只要同他們接一兩個吻就可以把他們打發走,在他們喝多了的時候給他們講個傷感的故事,他們就會覺得你簡直是他們的親姐妹。這是最後一個人了,不久她就屬於麥瑟爾了,就安全了。但是首先她得探聽到戴維斯先生住在哪裡。

在他們走到廣場上的時候,唱聖誕歌的孩子向他們跑過來,六個小男孩沒有一個真正會唱歌的。他們都戴著毛線手套、披著毛線圍脖,把戴維斯先生的去路擋住,唱起來:“看好我的腳步,我的侍從。”

“要出租汽車嗎,先生?”

“不要。”戴維斯先生向安解釋說,“在製革街僱車可以省三便士。”但是唱歌的孩子攔住他不叫他走,向他伸出帽子來要錢。“走開。”戴維斯先生喊道。孩子們憑著自己的直覺一眼就看出來他正有什麼心事,他們在人行道上跟在他後面,糾纏著他不放,嘴裡唱著:“勇敢地跟在他們後面。”皇冠酒店外面的幾個行人轉過頭來看熱鬧,有的人還鼓起掌來。戴維斯先生突然轉過身子,一把抓住離他最近的一個小孩的頭髮。他狠命地往下扯,痛得那孩子哇哇叫起來。最後他揪下了那孩子的一綹頭髮,念念叨叨地說:“就得這麼教訓教訓你。”一分鐘以後,他坐在製革街停車場一輛出租汽車裡,得意揚揚地說:“他們想同我調皮可不成。”他張著嘴,嘴唇溼溼的滿是口水,陶醉在剛才的勝利裡,正像在飯店裡埋頭大嚼大螯一樣。安現在覺得他不像自己想的那樣保險了。他不斷安慰自己說:他只不過是個代理人。萊文說過,這人知道兇手是誰,但他不是殺人兇手。

“那是什麼大樓?”安問道。汽車經過維多利亞大街的時候,她看到一幢玻璃牆面的黑色大廈聳立在一棟棟普通樓房中間。這個地方過去是製革場彙集的一條街道。

“英國中部鋼鐵公司。”戴維斯先生說。

“你在這兒工作嗎?”

戴維斯先生第一次臉對臉地凝視著她。“你怎麼會想到我在這兒工作?”

“我也不知道。”安說。她這時看出來戴維斯先生只是在風向順的時候才是個溫順的人物,不覺憂慮起來。

“你說你會不會喜歡我?”戴維斯先生摸著她的膝蓋說。

“我肯定會喜歡你的。”

汽車開出了製革街,駛過橫貫路面的好幾道電車軌道,開到車站廣場上。“你的家在城外嗎?”安問。

“在城邊上。”戴維斯先生說。

“這個地方照明費便宜一點兒?”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姑娘,”戴維斯先生說,“我看你看問題很敏銳。”

“人不可貌相,我想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吧?”安說。這時候他們的汽車正從一架大鐵橋下面開過,橋上是開往約克郡的鐵路。在通往車站的長長坡路上只有兩盞路燈。隔著一道木柵欄可以看到停在鐵路岔道上的一節節車皮和準備運走的煤堆。在又小又暗的火車站門口,停著一輛老舊的出租汽車和一輛公共汽車,等著下火車的旅客。這座車站是一八六〇年建的,已經大大落後於諾維治市的發展了。

“你上班可真遠。”安說。

“這就到我家了。”

出租汽車向左一轉,安從路牌上讀到這條街的名字:吉貝爾路。一長排廉價的別墅住宅,每所房子門前都釘著住戶姓名牌。出租汽車一直開到這條街的盡頭才停住。安說:“你是說你住在這個地方?”戴維斯先生正在付車費。“61號。”他說(安發現只有這幢房子沒有標出住戶姓名)。戴維斯先生討好地、細聲細氣地笑著說:“裡面可舒服啦,親愛的。”他把一個鑰匙插在鎖孔裡,一隻有力的手抵在安背後,把她推進一間燈光暗淡的小客廳裡。他把帽子掛在帽架上,躡手躡腳地往樓梯口走去。屋子裡有一股煤氣和爛青菜的氣味。一道扇形的藍光照著一盆蒙滿灰塵的植物。

“咱們把收音機開啟,”戴維斯先生說,“聽個曲子。”

過道上一扇門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誰啊?”

“我啊,查姆裡先生。”

“上樓以前先把房錢交了吧。”

“二樓,”戴維斯先生說,“正前面的那間屋子,我馬上就來。”他在樓梯上站了一會兒,等著她走上去。他的手伸進口袋裡,硬幣叮噹作響。

屋子裡確實有一臺收音機,放在大理石洗臉檯上。但是並沒有跳舞的地方,因為一張大雙人床把地方都佔去了。看不出這間屋子有人住過,衣櫃的鏡子上佈滿灰塵,音響旁邊的水壺也是乾的。安從床架杆後面往窗戶外面看了一眼,樓下是一個黑糊糊的小院子。她的手在腰帶上顫抖著,她沒有料到自己投進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羅網。戴維斯先生這時開門走進來。

安害怕得要命,不由自主地轉入了攻勢。她脫口問道:“你叫自己查姆裡先生?”

他向她眨了眨眼睛,輕輕把身後的門關上。“我是查姆裡先生又怎麼樣?”

“你說你帶我到你家去。這不是你的家。”

戴維斯先生在床沿坐下,脫下鞋。他說:“咱們別大聲講話,親愛的。那個老太婆不喜歡吵鬧。”他把洗臉檯下面的一扇門開啟,從裡面取出一個硬紙盒子來。當他向她走近的時候,糖渣從紙盒縫裡一路撒出來,撒了一床一地。“吃一塊土耳其酥糖吧。”

“這不是你的家。”她又堅定地問了一句。

戴維斯先生正往嘴裡送酥糖,手指在半路上停住,說道:“當然不是。你也不會期望我能把你帶回家去的,不是嗎?你不會那麼幼稚的。我可不願意把我的名聲毀了。”他又說,“咱們先聽點兒音樂,好不好?”他開始捻動收音機的旋鈕,收音機嗞嗞地叫起來。“干擾太多了。”戴維斯先生說,他繼續轉動旋鈕,最後收音機裡終於傳出了樂隊演奏舞曲的聲音,一支遙遠的、夢一般的旋律透過尖嘯聲傳到他們耳朵裡來。勉強能分辨出奏的是什麼曲子:《夜之光,愛情的光》。“這是我們諾維治市的節目。”戴維斯先生說,“整個中部地區再沒有比我們這裡的樂隊更好的了。這是諾維治大飯店的樂隊。咱們跳兩步怎麼樣。”說著,他摟住她的腰,開始在床和牆中間一小塊地方顛動起來。

“我到過比這個更好的舞廳,”安說,她儘量想說兩句沒多大意思的笑話,在這絕望的處境中提高自己的情緒,“可從來沒有這樣磕碰過。”戴維斯先生說:“你可說得真妙。我得把這句話記下來。”突然,他把黏在嘴唇上的糖渣吹掉,一下子變得熱情起來。他把嘴唇貼在她的脖子上。安一邊對他笑,一邊用力往外推他。她要保持冷靜。“現在我知道岩石是什麼感覺了。”她說,“當洶湧的海濤——波浪——他媽的,我怎麼也說不對這個字了。”

“你可說得真妙。”戴維斯先生機械地說,又把她拉到懷裡。

她開始不住嘴地講起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真氣室是怎麼回事,”她說,“他在那個老太太腦門上打了一槍,是不是太可怕了?”

他把摟住她的手鬆開了,雖然她剛才那句話只是順口說出的。他問:“你提起這件事幹什麼?”

“我剛才在報上讀到的,”安說,“那傢伙一定把那套公寓弄得鮮血淋漓的。”

戴維斯先生乞求她說:“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他靠著床柱,有氣無力地解釋說,“我的腸胃很不好,聽不得恐怖的故事。”

“我喜歡看驚險故事,”安說,“那天我看了一本書……”

“我的想象力太豐富了。”戴維斯先生說。

“我記得有一次我把手指頭割破了……”

“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

看到自己的計策奏效,她越說越沒邊兒了。“我的想象力也非常豐富,”她說,“我覺得有人在外邊看著這所房子。”

“你說什麼?”戴維斯先生真的害起怕來。但是安說得太過火了,她說:“有一個黑面板的人在看著咱們的房門,這人是個豁嘴兒。”

戴維斯先生走到門前邊,把門鎖上。他把收音機的音量調低,回過頭來說:“二十碼以內連路燈都沒有,你不會看清他的嘴唇的。”

“我只是在想……”

“我下他都告訴了你一些什麼。”戴維斯先生說。他在床沿坐下,看著自己的兩隻手。“你住在什麼地方,在哪兒工作……”他沒有把話說完就停住了,帶著恐懼的神情抬頭看著她。但是安從他的神情看出來,他怕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件什麼事。他說:“他們絕不會相信你的。”

“誰不會相信我?”

“警察。你的故事太離奇了。”她非常吃驚地看到,他坐在床邊搓著兩隻大毛手,竟抽起鼻子來。“總得想出個辦法來。”他說,“我不願意傷害你。我誰也不願意傷害。我的腸胃不好。”

安說:“我什麼都不知道,請你開開門,好不好?”

戴維斯先生帶著怒氣低聲說:“別作聲。這是你自己找的。”

她又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過是個代理人,”戴維斯先生說,“我不負責任。”他低聲解釋說。他穿著襪子坐在床沿,一對深眼窩裡閃著自私的淚珠。“我們的策略是任何事都要做得極度安全。那個傢伙逃掉了並不是我的過錯。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我不論做什麼總是儘量往好裡做。但是他不會再原諒我了。”

“你如果不把門開啟,我就要喊了。”

“喊吧,你只會把那個老太婆惹惱的。”

“你要幹什麼?”

“這事關係到五十萬英鎊的鉅款,”戴維斯先生說,“這次我可不能再冒風險了。”他站起身來,伸著手,一步一步向安走過來。安尖叫起來,拼命搖門。因為門外一點兒也沒有響動,她又從門口跳到床後邊。戴維斯先生並沒有攔阻她,他知道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裡她是逃不出自己掌心的。他站在那裡自言自語地說:“可怕呀,可怕呀。”看樣子他好像馬上就要嘔吐了,對某個人的害怕驅使著他繼續下手。

安央求他說:“你叫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搖了搖頭,說:“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他從床上爬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他氣息粗重地說:“老實點。要是你不掙扎,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他把她從床上拖過來,另一隻手摸索著拿過一個枕頭。直到這個時候,安仍然安慰自己說:我是不會死的,他們謀害了的是別人。我不會被他們殺死。由於生的慾望非常強,她不相信這就是她的末日,就是熱愛生活、同情別人的“我”的末日,甚至在枕頭已經堵在她嘴上的時候,生的慾望仍然給她莫大的安慰。在她在戴維斯先生的一雙沾滿了酥糖、黏黏糊糊,既柔軟又有力的大手下掙扎的時候,她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死的恐怖。

雨從東面沿著威維爾河襲過來,在寒冷的夜空中變成冰,敲打著瀝青人行道,把公園裡木椅上的油漆打出一個個的小坑。一個警察悄悄地走過來,披在身上的厚重雨衣像溼漉漉的碎石路一樣閃亮。他手裡提著一盞燈,在兩個路燈間的黑影裡照來照去。他對萊文招呼了一句“晚上好”,連第二眼也不看就走了過去。他要搜尋的是成雙作對的男女,即使在十二月的冰雹天裡也有人出來談情說愛。這是被禁錮的可憐的熱情在小城市裡的表現。

萊文把外衣領上的扣子繫上,繼續尋找一處躲避冰雹的地方。他想把心思放在查姆裡身上,想思索一下怎樣在諾維治這個地方找到他。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總是想著早晨他要幹掉的那個女孩子。他想起來他丟在蘇豪區咖啡館裡的那隻小貓。他是很愛那隻小貓的。

她一點兒也沒有理會他的醜陋。“我的名字叫安。”“你並不醜。”他想,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要殺死她,就像他有一次不得不淹死的一隻小貓那樣天真。他非常驚奇地想到,她並沒有出賣自己。她甚至很可能相信了他的話。

這些思想對他說來比冰雹更寒冷,更叫他不舒適。除了苦味以外,他的舌頭不習慣嚐到別的味道。他是仇恨撫育大的,仇恨把他塑造成這樣一個又黑又瘦、殺人成性的人。他一個人彳亍在雨地裡,被人追捕著,一副醜陋的臉相。他生下的時候父親正關在監獄裡,六年以後,父親因為又犯了別的罪被絞死了,母親用一把菜刀了結了自己的性命。這以後他便被送到少兒收容所去。他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一點兒溫情。他就是這樣被培育出來的,而他對這一結果卻有一種奇怪的自豪感。他不希望自己被製造成別的樣子。突然間,他害怕起來:如果想要逃跑的話,這次他一定要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冷靜。要想眨眼間就把槍掏出來,需要的絕不是溫情。

河邊上一座大房子的車庫門沒有關上,顯然這個車庫裡沒有放著汽車,而是為了存放嬰兒車,為了孩子們遊戲用的,也許裡面還擺著些洋娃娃和積木。萊文躲了進去,他渾身凍得冰冷,只有一個地方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一生中,他身上那地方的冰塊從來沒有解過凍。那像匕首一樣的冰塊現在卻有一些融化了,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痛苦。他把車庫門推開了一點,如果有人從河濱路上走過,他不想叫人發現自己偷藏在這裡。在這種風雪交加的日子裡,誰都可能在別人的車庫裡躲避一會兒。當然了,有一個人是例外,一個正在被追緝的、生著兔唇的人。

這條街上的房子並不緊挨在一起,兩幢房子中間都隔著一間車庫。萊文被紅磚牆緊緊地包在裡面。他可以聽到兩邊房子裡傳出的收音機聲。一所房子裡,一隻焦躁不安的手不停地扭動旋鈕,改變波段,收音機從一個電臺跳到另一個電臺,一會兒是柏林的一段慷慨激昂的講演,一會兒是斯德哥爾摩的歌劇。從另外一幢房子裡傳來的是英國廣播電臺的節目,一個年老的評論員正在朗讀一首詩。萊文在寒冷的車庫裡,站在嬰兒車旁邊,凝視著室外黑色的冰雹,無可奈何地聽著收音機播出的詩句:

一個影子從我面前掠過

不是你,但又何其像你;

啊,基督,我多麼希望 能看到,哪怕只一瞬息,

我們熱愛著的靈魂,能知道

他們是誰,又在哪裡。

他想到被絞死的父親,在地下室廚房裡自殺的母親,想到所有那些使他墮落的人。他使勁把指甲掐在自己手心的肉裡。那個年老的、文雅的聲音繼續讀道:

我厭惡廣場和里巷,

厭惡我遇到的那些面孔。

那些顆心,對我無情無義……

他想:如果她有足夠的時間,也會去報告警察的。這是和女人打交道必須要落得的下場。

我的整個靈魂奔向你

他在努力令自己的心重新凝凍起來,像過去一樣堅硬、一樣安全,凝成寒冷的冰塊。

“剛才是德魯斯·溫頓先生朗讀丁尼生[10]爵士的長詩《莫徳》的片段。國家廣播到此結束。祝各位聽眾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