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後,我坐在卡提拿街[3]的房間裡等派爾。他說過“我最晚十點會來找你”,一直等到午夜時分,我再也坐不住了,便下樓走到街上。樓梯口坐著許多穿黑褲子的老太婆:現在是二月時節,我猜她們是覺得在床上待著實在太熱了。一個三輪車伕緩慢騎向河畔,我可以看到人們先前卸下新運來的美國飛機的地方燈火通明。在這條長長的街道上,找不到任何派爾的蹤跡。

當然,我對自己說,他可能被某些原因耽擱在美國使館,但若真是如此,他一定會給餐館打電話的——對於這些細節,他一向十分在意。當我轉身回屋時,看見隔壁門口有個女孩兒也在等人。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那條白色的絲質長褲和印花長旗袍,只透過這兩樣,我就知道她是誰了。她以前經常在同樣的時間和地點等我回家。

“鳳。”我說道——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鳳凰,但如今一切並不如神話所言,沒有什麼能從自己的灰燼中重生。在她告訴我之前,我便知道她也在等派爾。“他不在這裡。”

“我知道,我看見你自己一人在視窗。[4]”

“你不妨上樓等,”我說,“他很快就來了。”

“我可以在這裡等。”

“最好別。警察會把你抓走的。”

她跟我上了樓。我想開幾個有諷刺意味、惹人生厭的玩笑,但考慮到無論是她的英語還是法語,都還沒有好到能夠理解這些嘲諷。並且,說來也怪,我本來也沒有要傷她心的意思,甚至也不想傷害自己。我們走到樓梯口時,那些老太婆都把頭轉向一旁,待我們走過去之後,她們的音調再次升高,彷彿是在合唱一般。

“她們在說什麼?”

“她們認為我又回來了。”

在這間屋子裡,幾周之前,我為慶祝中國的新年而特意擺了一盆樹,如今上面的黃色花瓣已經掉落大半。有一些落在打字機的鍵位之間。我把它們逐個撿起來。“這樣太麻煩了。”鳳說道。

“這不像他。他一直是個守時的人。”

我摘下領帶,脫了鞋,躺在床上。鳳開啟煤氣爐,開始煮水泡茶。這幅情景跟半年前沒什麼區別。“他說過,你不久後就要離開了。”她說。

“也許吧。”

“他很喜歡你。”

“我並不稀罕。”我說。

我看見她正試圖換個髮型,任憑一頭黑髮垂到肩膀上。我想起她從前總是很精心地打理頭髮,並認為那是古代官員子女應有的風範,派爾一度對此頗有微詞。我閉上眼睛,她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她是水蒸氣的噝噝聲,是杯碟相撞的叮噹聲,她能滿足我夜間某一時刻的需求,是我整晚安心休息的保障。

“他很快就會來的。”她說道,彷彿因為派爾的缺席,我需要人安慰似的。

我不知道他們在一起時都談些什麼。派爾為人很真誠,他在遠東待的月份數跟我在那裡待過的年份數差不多,所以他的那套關於這裡的長篇大論,我早就聽得不耐煩了。民主則是他的另一個談話主題——對於美國在全世界所做的那些事情,他的觀點武斷並且惹人惱火。另一方面,鳳又極為無知,如果我們的談話中出現了希特勒這個名字,她都要打斷一下問問那是誰。要跟她解釋的話,那就更難了,因為她從來都沒見過任何一個德國人或者波蘭人,對歐洲地理也只有一點兒模糊的認識,儘管她對瑪格麗特公主[5]的事蹟知道得比我還要多。我聽見她把托盤放在床尾。

“他還愛你嗎,鳳?”

帶一個安南女人上床就像帶一隻鳥兒一樣:她們在你枕邊嘰嘰喳喳地唱著歌。有一段時間,我覺得這些安南女人裡,沒有人唱得像鳳那樣動聽。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胳膊——她的骨頭也如鳥兒那般脆弱。

“他還愛嗎,鳳?”

她笑了,我聽見她划著一根火柴。“愛?”——也許這個詞她聽不懂。

“要我給你裝上鴉片嗎?”她問道。

當我睜開眼睛時,她已經點燃了煙燈,托盤也準備好了。在燈光的映照下,她的面板呈現出深深的琥珀色,她皺緊眉頭,小心地靠近火焰去加熱一小塊鴉片,她不停地捻弄著手中的煙針。

“派爾還是不抽嗎?”我問她。

“不。”

“你應該讓他抽的,不然他不會回來的。”這是流傳在她們中間的一種迷信說法:抽鴉片的情人總會回來的,哪怕跑到了法國去。男人的效能力也許會被鴉片損害,但她們根本不在乎,她們更傾向於有一個忠誠的情人時刻陪伴在身邊。現在,她正在菸斗的邊緣上揉捏著滾燙黏稠的煙泡,我已經聞到鴉片的味道了。沒有任何味道跟它一樣。我床邊的鬧鐘顯示十二點二十分,我的情緒不那麼緊張了。派爾正在逐漸消逝。煙燈照射著她的臉,鳳俯下身去整理那杆長長的煙槍,像照顧她的孩子那樣。我很喜歡我的這杆煙槍:筆直的竹子,兩英尺長,兩頭都是象牙。往下三分之二的位置是菸斗,像一朵翻轉的旋花,凸起的邊緣因頻繁揉捏鴉片變得油黑烏亮。這會兒,鳳的手腕輕輕一抖,便把煙針插進菸斗的小洞裡,順勢將鴉片引入,又把菸斗放置在火焰之上,拿穩煙槍,等著我去吸。我湊過去吸上幾口,煙泡溫和而平順地冒著小氣泡。

老煙槍可以一口氣吸光整袋煙,我需要好幾次才行。抽完之後我便躺了回去,脖子貼在皮枕上,鳳在為我準備第二袋煙。

我說:“你知道,說真的,事情如白晝一般,清清楚楚。派爾知道,我會在睡覺之前抽上幾口,他並不想打擾到我。他大概會在明天早上來吧。”

煙針插進去後,我抽了第二袋煙。然後我放下煙槍,說道:“沒什麼可擔心的。根本不需要擔心什麼。”我喝了口茶,並把手伸入她的臂窩裡。“當你離開我之後,”我說,“幸運的是,我還有鴉片可以依賴一下。奧爾梅街那邊有家不錯的鴉片館。我們歐洲人對什麼東西都不會大驚小怪。你不該跟一個不抽鴉片的男人一起生活,鳳。”

“但是他會娶我的,”她說道,“很快。”

“當然,那是另一回事兒了。”

“我再給你準備一袋煙?”

“好。”

如果派爾一直不出現的話,我猜想她是否會同意陪我睡,但我知道,抽過四袋煙後,我就再也不想要她了。當然,她躺在床上,大腿緊貼著我,這種感覺也令我十分愉快——她總是仰面而臥。我想的是,當我早上醒來時,能以一袋煙而不是我自己的孤獨而開始一整天的生活。“派爾不會來了,”我說道,“留在這裡,鳳。”她將煙槍伸給我,並搖了搖頭。待我把這袋煙抽完之後,她在或者不在,我也就根本不在乎了。

“為什麼派爾不來這裡?”她問道。

“我怎麼知道?”我說。

“他去見泰將軍了?”

“我不知道。”

“他告訴我,如果他不跟你一起吃飯的話,就不會到這裡來。”

“別擔心。他會來的。再給我來一袋煙吧。”當她躬身趨近火焰時,我的腦子閃現出波德萊爾的詩句:“我的孩子,我的妹妹……”然後是什麼來著?

悠閒地相愛, 相愛或者老死 在你同樣的國土裡。

外面江邊停泊著一些船隻。“船隻,就愛四處漂泊。[6]”我想,如果我去聞她的肌膚,一定會有淡淡的鴉片芳香,她的膚色恰如煙燈上的那朵火焰。在北方的運河旁,我曾見過她衣服上繪著的那種花朵,她像一株草般原始而自然,我從沒想過扔下她回老家去。

“真希望我是派爾。”我大聲說道,但現在的心痛是有限的,我還承受得住——主要是鴉片的功勞。有人在敲門。

“派爾。”她說道。

“不。不是他敲的。”

外面的人繼續焦躁地敲著門。她迅速起身,碰到了那棵黃色的樹,鋪天蓋地的花瓣再次落在我的打字機上。門開了。“福勒先生。”一個人說道。

“我就是。”我說道。我並不打算為了一個警察而起身——我不必抬頭就能看見他的卡其布短褲。

他用令人費解的越南式法語向我解釋,我需要現在——立刻——馬上去一次公安部門。

“是法國的公安部門還是越南的?”

“法國的。”在他嘴裡,“法蘭西”這個詞變成了“弗朗秋”。

“什麼事?”

他不知道:他只是受令來請我過去。

“你也得去。”他對鳳說。

“當你跟女士說話時,你得客氣些。”我告訴他,“你怎麼知道她在這裡?”

他又重複一遍,說這是他得到的命令。

“我會在早上過去的。”

“立刻就去。”他說,這是個身材矮小、穿戴整潔、頗為固執的傢伙。與其爭論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所以我從床上起身,繫上領帶,穿好鞋子。這裡的一切都是警察說了算:他們可以撤回我的通行證,可以禁止我參加記者招待會,他們甚至可以,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拒絕給我出境許可證。這些都是以公開且合法的方式,但在一個處於戰爭時期的國家裡,合法有時也並不是必須的。我認識一個人,他的廚子莫名其妙地忽然消失——他一路追查到越南的公安部門,但官員很確定地告訴他,在審問之後就已經將這個人釋放了。他的家庭成員則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也許他加入了共產黨;也許他應徵加入了一支私人軍隊,這樣的軍隊西貢附近有很多——和好教的軍隊[7],高臺教的軍隊,或者泰將軍的隊伍;也許他被關進法國人的監獄裡;也許他在華人區的堤岸一帶快樂地靠著姑娘們賺錢;也許在他被審問時,他的心臟忽然停擺了。我說:“我是不會走過去的。你得給我僱一輛三輪車。”一個人必須維持自己的尊嚴。

這是我在法國公安部門拒絕了那個官員遞給我的香菸的原因。三袋鴉片過後,我覺得我的腦子很清醒,並且足夠警覺:很容易作出類似的決定,且不會忽視問題的關鍵——他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在之前幾次聚會上,我見過維戈特——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不愛自己的妻子,而他那個華麗而俗豔的金髮妻子也不理睬他。現在是半夜兩點,他疲憊又鬱悶地坐在香菸的煙霧裡,又悶又熱,頭上戴著綠色的遮光帽簷兒,一卷帕斯卡[8]的書攤放在他的桌子上,用以消磨時間。當我拒絕離開讓他單獨審問鳳時,他立刻作出讓步,嘆了口氣,這一舉動表現出他對西貢、悶熱的天氣,乃至整個人類的境況都感到十分疲倦。

他用英語說道:“很抱歉,我不得不請你來。”

“不是請,而是命令。”

“噢,這些本地警察——他們不會做事。”他的雙眼盯住《思想錄》的一頁,好像他仍專注於那些悲傷的言論。“我想問你一些關於派爾的問題。”

“你最好去問他自己。”

他轉身面對著鳳,並以法語嚴厲地詢問道:“你和派爾先生一起住多久了?”

“一個月——我不知道。”她回答說。

“他給你多少錢?”

“你沒有權利問她這些,”我說,“她又不賣身。”

“她過去是和你同居,對嗎?”他突然問道,“有那麼兩年。”

“我是一個記者,按理說應當報道你們的戰爭——在你們允許的範圍內。別讓我給你們貢獻醜聞。”

“關於派爾,你知道多少呢?請回答我的問題,福勒先生。我不想過問。但這次事件很嚴重。請相信我,這次非常嚴重。”

“我不是一個告密者。所有我能告訴你的關於派爾的事情,你都知道。三十二歲,受僱於美國經濟援助代表團,國籍是美國。”

“你聽起來像他的一個朋友。”維戈特說,他的視線從我身上又落到鳳那裡。一名本地警察走了進來,送來三杯黑咖啡。

“或者你們願意喝茶?”維戈特問道。

“我是他的朋友,”我說道,“為什麼不是呢?總有一天我會回家的,不是嗎?我又不能帶著她回去。她會跟派爾在一起。這樣的安排很合理。而且他會娶她的,他說過。他很可能這麼做,你知道。按他的為人來說,他是個不錯的傢伙。嚴肅又認真。不像歐洲那幫嘈雜的渾蛋。他是一個安靜的美國人。”我精確地對他進行總結,就好像我可能會說他是“一隻藍色的蜥蜴”或者“一頭白色的大象”。

維戈特說:“是的。”他似乎正從辦公桌上尋找詞句,以便像我一樣準確傳達自己的意思,“一個非常安靜的美國人。”他坐在又小又熱的辦公室裡,等著我們兩個中的誰先開口說話。一隻蚊子嗡嗡飛來,我盯著鳳看。鴉片讓你變得很機敏——也許是因為它有著安穩神經、鎮定情緒的作用。沒有什麼事情會讓氛圍變得像現在這樣嚴肅,即便是死亡。鳳,我想,還沒留意到他淒涼且確切的音調,她的英語很差。當她坐到堅硬的辦公椅上還在耐心地等待著派爾時,我就已經放棄了等待,並且看得出來,維戈特將這兩種情緒盡收眼底。

“你第一次是怎麼見到他的?“維戈特問我。

我要怎麼向他解釋,是派爾跑來見我的呢?去年九月,我看見他穿過廣場,向著大陸酒吧而來:一張顯而易見的年輕、毫無經驗的臉,像飛鏢一般擲到我們面前。他雙腿瘦長,平頭,學生式的眼神,使他看起來像做不出任何會傷害他人的事情。街上的桌子上大多數都滿了。“您介意嗎?”他認真而頗為禮貌地問道,“我叫派爾,剛到這裡來。”他拉開一把椅子坐下,點了一杯啤酒。然後迅速地望向正午晃眼的強光。

“剛才是一顆手榴彈嗎?”他興奮而又滿懷期望地問道。

“更像是汽車排放尾氣的聲音。”我說,那一瞬間我對他的失落懷有一絲歉意。一個人很快就會忘卻自己的青春時期:曾經,我被人們想不出其他名字而不得不稱為新聞的東西所吸引。手榴彈對我來說早已經不新鮮了,它們只能出現在本地報紙的末版上——昨晚西貢爆炸這麼多,堤岸爆炸這麼多:這些永遠不會出現在歐洲的報紙上。這時,大街上走來幾個可愛的身材扁平的女孩兒——白綢褲子,又長又緊的旗袍,屁股上繡著粉色和淡紫色的圖案,邊衩開到大腿上。我盯著她們,帶著對往昔的懷念之情,因為我知道當我永遠離開這裡後會有這樣的感受。“她們很可愛,不是嗎?”我邊喝著啤酒邊說,當她們進入卡提拿街時,派爾草草地掃過她們一眼。

“噢,當然。”他冷漠地說道。他是那種比較嚴肅的人。“公使很擔心這些手榴彈。那將會很難處理,他說,如果出了件事的話——我是說,如果涉及我們中的一個。”

“你們中的一個?是的,我想那會非常嚴重。國會可不想讓那種情況發生。”為什麼一個人要去嘲弄另一個無辜的人?也許在十天之前,他還從波士頓公園走回家去,胳膊下夾滿了關於遠東和中國問題的書籍。他甚至沒聽到我在說些什麼:他一心專注於民主的困境和西方的職責問題;他痛下決心——很快我就會知道了——去做些好事,不是為了任何個體,而是為了一個國家,一片大陸,一個世界。是的,他現在已經準備好去讓整個世界變得更好。

“現在他在停屍室裡嗎?”我問維戈特。

“你怎麼知道他死了?”這是個愚蠢的警察才會問出來的問題,這個人不配讀帕斯卡,也不配去深愛他的妻子。沒有直覺你就無法去愛。

“這不算犯罪吧。”我說。我告訴自己這是真的。派爾難道不是一向自行其道的嗎?我在揣摩自身的情緒,甚至受一個警察懷疑時的怨恨,但是我什麼都沒感受到。除了派爾之外,沒人應該為此負責。我們都死了會不會更好些?吸進來的鴉片使我這樣思考著。但我小心翼翼地看著鳳,因為這對她來說是很難承受的。她以自己的方式愛著他:難道她從前不是愛著我的嗎,難道她不是因為派爾才離開我的嗎?她曾經被派爾的年輕、希望與嚴謹所吸引,但現在這些令她失望的程度,要遠勝於我的年邁與頹喪。她坐在那裡看著我們兩個,我想她還沒有徹底搞懂。如果在她知道事情的結果之前,我能把她順利帶回家,那或許是好事一件。我準備回答任何問題,只要能把審訊快速而含糊地完成,那樣,我就可以晚一點兒私下裡再告訴她,遠離警察的注視、堅硬的辦公椅和飛蛾縈繞著的光禿禿的燈泡。

我對維戈特說:“你哪個時間段的活動?”

“六點到十點。”

“六點時,我在大陸酒吧喝酒。那些侍者應該記得。六點四十五分時,我去碼頭看他們卸下美國飛機。我在美琪飯店的門口碰見了美聯社的威爾金斯。然後我進了隔壁的電影院。他們可能記得——他們得找我一些零錢。從那裡出來後,我坐著三輪車去了老磨坊——我想我大概是八點四十到達那裡的——之後自己吃了晚飯。格蘭傑在那裡——你可以問問他。然後我坐三輪車回家,大概是九點四十五分。你大概可以找那個車伕問問。我從十點開始等派爾,但他一直沒有出現。”

“你為什麼等他?“

“他給我打電話。他說他有些要緊的事情要見我。”

“你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不知道。任何事情在派爾看來都很要緊。”

“還有他的這個女孩兒——你知道當時她在哪裡嗎?”

“直到午夜時,她還在外面等他。她焦慮得很,並且一無所知。問我幹嗎呢,你難道看不出她一直在等他嗎?”

“看得出來。”他說。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因為嫉妒而殺了他吧——或者是她為了什麼而殺死派爾?他馬上要娶她了。”

“說得沒錯。”

“你們在哪裡找到他的?”

“在通往達科的那座橋下的水裡。”

老磨坊酒家就挨著那座橋。橋上有武裝警察,餐廳外面有一個鐵柵,以防有手榴彈扔進來。在晚上走那座橋並不安全,因為天黑之後,河的另一邊便由越盟控制。我吃飯時的地點,距離派爾的屍體不過五十碼[9]的距離。

“麻煩的是,”我說,“他很複雜。”

“坦率地說,”維戈特說,“我並不難過。他做過很多不好的事情。”

“上帝保佑我們,”我說,“永遠不要遇到天真無知的人和好人。”

“好人?”

“是的,好人。以他的處事方式來說。你是個天主教徒,不會理解他的處事方式。不管怎麼講,他是個倒黴的美國人。”

“你介意辨認一下屍體嗎?對不起,這是規矩,雖然並不是什麼好規矩。”

我沒有去問他為何不等美國使館的人來,我知道原因。用我們冷漠的標準來衡量,法國人的處事方式有些過時:他們相信良心、愧疚感,一個罪犯在他所犯下的罪行面前,可能會潰敗下來,露出破綻。我再次告訴我自己,我是無辜的,這時候,維戈特走下石階,前往地下室,那裡的製冷裝置嗡嗡作響。

像拖出一盤冰塊一樣,他們把他拖了出來,我看了看他。傷口已經凍結,變得平滑。我說:“你看看,這些傷口在我面前並沒有再度裂開。”

“有什麼想說的嗎?”

“這不就是你們的目的嗎?用這些或者其他東西考驗我?但你們已經把他凍僵了。中世紀時,他們可沒有這麼厲害的冷凍裝置。”

“你認識他嗎?”

“噢,認識。”

他這時看起來愈發不對勁兒:他本應該待在家裡的。我在他的一個家庭相簿裡見過他,在一個漂亮的牧場裡騎馬,在長島裡游泳,跟他的同事們在公寓的二十三層裡合影。摩天大樓和快速電梯,冰激凌和幹馬提尼酒,午餐時喝牛奶,在商業有限公司裡吃雞肉三明治,他屬於這種生活。

“導致他死亡的並不是這個傷口,”維戈特指著他胸部的傷口說,“他是在泥裡溺死的。我們在他的肺裡發現了泥巴。”

“你們的效率很高。”

“在這樣的天氣裡,必須如此。”

他們把屍體推回去,關上了門。門上的橡膠墊合緊了。

“你一點兒也幫不上忙嗎?”維戈特問。

“無能為力。”

我跟鳳一起走回我的住處。我再也維持不了自己的尊嚴。死亡帶走了虛榮——妻子在外不忠,做丈夫的也不能流露出任何痛苦,但我當時甚至連這點兒虛榮也不存在了。她對發生的事情仍然一無所知,我也沒辦法心平氣和地慢慢告訴她真相。我是個記者:我能想到的都是大字的新聞標題。“美國官員在西貢遭人謀殺。”在報社工作並不能教會一個人如何把壞訊息告訴別人,就連現在我都不得不想著我的報紙,不得不問她:“在電報局停留一下,可以嗎?”我把她留在大街上,去拍了一封電報,再返回來找她。這不過是故作姿態而已:我知道那些法國記者早已知曉,或者假如說維戈特是公平的(很有可能),那麼新聞檢查官員也會將我的電報扣下來,等法國記者的電報到了之後,再一起發出去。我的報紙會先收到一條巴黎發來的電訊。並不是說派爾非常重要,但要是將派爾的真實生平經歷詳細發過去,說他生前至少要對五十條生命負責,那也是不行的,會損害到英美關係,美國公使會很不高興。公使對派爾非常尊敬——派爾取得過一個不錯的學位,是那種只有美國人才能獲得學位的科目:也許是公共關係或者劇場藝術,或者也可能是遠東研究(他讀過不少相關的書)。

“派爾在哪裡?”鳳問道,“他們想要什麼?”

“回家吧。”我說。

“派爾會回來嗎?”

“他可能會來,也可能不來。”

那些老太婆還在樓梯口閒聊,那裡比較涼快。我一開啟房門,就發現我的屋子已經被搜過一遍:一切都比我離開時要更整潔了。

“再來一袋煙嗎?”鳳問道。

“好。”

我解下領帶,脫掉鞋子。插曲已經過去,這個晚上差不多又跟往常一樣了。鳳屈著身子在床頭點菸燈。我的孩子,我的妹妹。——琥珀色的面板。他溫柔的家鄉話。

“鳳,”我說,她正在菸斗上揉著煙泡,“他死了,鳳。”她手裡捏著煙針,抬頭看著我,像一個孩子般聚精會神,皺著眉頭。“你說誰?”

“派爾死了,被人暗殺。”

她放下煙針,坐回到自己的腳跟上,盯著我看。沒有哭鬧,沒有眼淚,只有思索——這是一個人不得不改變自己整個人生計劃時,才有的那種長久的內心思索。

“你今晚最好待在這裡。”我說。

她點點頭,再次拿起煙針,並開始燒鴉片。抽完鴉片之後,我睡的時間並不長,卻很酣暢,只睡十分鐘,也像休息了一整夜似的,醒來之後,我發現我的手又放在老地方了——她的兩腿之間。她已經睡著了,但我幾乎聽不到她的呼吸聲。經過這麼多個月後,我終於又不再是孤單一人了,我想起維戈特和他在警察局戴著遮光帽簷兒的樣子,想起美國公使館裡空無一人的靜悄悄的走廊,又想起我的手撫摸著的光滑柔軟、沒有汗毛的肌膚。“難道我是唯一真正關心派爾的人嗎?”

1 那天早上,派爾到大陸酒店的廣場之前,我早就看夠了美國記者同僚的那副模樣:高大,喧鬧,人到中年卻孩子氣十足,對法國人滿是挖苦和諷刺。其實,說到底,這場戰爭還是法國人在打。每隔一個週期,一場戰事順利結束後,傷亡者從戰場上挪走,記者們就會被邀請至河內,坐上四個小時的飛機,聆聽總司令的演講,在記者營裡暫住一晚,他們經常吹噓記者營裡的酒吧侍者是印度支那最好的,再飛到三千英尺的高空中(超出重機槍的射程),巡視一番剛打過仗的戰場,然後安全地、吵吵鬧鬧地回到西貢的大陸酒店,就像學校裡的一次郊遊。

派爾很安靜,看起來也很謙遜,那天有時我必須身體前傾,才能聽清他在說些什麼。他非常嚴肅。有幾次,美國記者在門廊上爭吵時,他露出一些厭煩的表情——大家都認為門廊上更安全些,不會遭受到手榴彈的襲擊。但他沒有批評任何人。

“你讀過約克·哈丁的書嗎?”他問道。

“沒。沒有,我想我應該是沒讀過。他寫過什麼?”

他注視著街道那邊的奶品冷飲鋪,出神地說:“那間店就像一個碳酸冷飲櫃。”我猜想,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場景裡,他唯獨注意到這個,不知道他是害了多麼嚴重的思鄉病。但我自己剛來這裡的時候,走在卡提拿街上,最先注意到的不也是擺著“嬌蘭”香水的商店,然後想著畢竟歐洲到這裡不過是三十個小時的距離,並藉此來安慰自己嗎?他的目光極不情願地從奶品鋪子上面移開,然後說道:“約克寫過一本名為《紅色中國的進步》。這本書非常深刻。”

“我沒讀過。你認識他嗎?”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然後陷入沉默。沒多大一會兒,他又開口說話,並對之前他給人留下的印象加以修正。“我跟他並不熟,”他說,“只是見過兩次而已。”我喜歡他的這種態度——認為說自己認識——那人叫什麼來著?——約克·哈丁——未免有些吹噓的成分了。我後來才知道,他對他所謂的嚴肅作家有著巨大的尊重。他所謂的“嚴肅作家”,並不包括小說家、詩人和劇作家,除非他們也有當代主題的作品,即便那樣,他還是認為閱讀直截了當的作品更好些,比如約克所寫的那些。

我說:“你知道,要是你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便不會再去閱讀關於它的文字。”

“當然,我一向喜歡聽聽那些在場的人是怎麼說的。”他謹慎地回答。

“然後再拿它跟約克的描寫比對一下?”

“是的。”也許他已經覺察出我的諷刺意味,因為他又很有禮貌地說,“如果你有時間跟我說說這裡的大概情況,那真是我莫大的榮幸。你知道,約克在兩年多前也在這裡待過。”

我欣賞他對哈丁的忠誠——不管這個哈丁到底是誰。派爾的態度,跟那些熱衷於抹黑事實、喜歡發表一些不成熟的批評言論的新聞記者是完全不同的。我說:“再來一瓶啤酒,我跟你談談這裡的大概情況。”

他專注地望著我,那種神情很像一個得獎的好學生。我開始給他解釋北方的情況,在東京[10],法軍當時正在堅守紅河三角洲,包括河內和北方唯一的港口——海防。大部分稻米都產自那裡,當收穫季節到來時,爭奪稻米的戰事也就拉開帷幕了。

“這就是北方的情況,”我說道,“法國人,那些可憐的傢伙,在那邊也許還可以守一陣子,如果中國人不來幫助越盟的話。一場叢林、山地與沼澤的戰爭,你走過稻田,水淹至肩膀,敵軍卻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們將武器埋藏起來,並換上了農民的衣服。但在河內潮溼的天氣裡,你也可以舒適地腐爛掉。他們不朝那裡扔炸彈。天知道為什麼。你可以稱它為一場正規戰爭。”

“南方的情況呢?”

“法國人控制主要幹道,直到晚上七點為止:七點之後,他們控制著瞭望塔和城鎮——一部分而已。這並不意味著你是安全的,也不意味在酒店門前就可以不裝鐵柵欄了。”

這一切,我從前不知道解釋過多少次了。我彷彿是一張唱片,總為剛來到這裡的人播放——來訪的英國議員,剛上任的英國公使。有時我在夜裡醒來,也會說“以高臺教的情況來說吧”,或者是說和好教、平川派[11],這些都是私人軍隊,給足了錢就可以為任何人服務或者去幫忙復仇。不熟悉的人會覺得他們這些組織神秘有趣,但他們猜忌與背叛起來就毫不吸引人了。

“現在,”我說,“又出現一個泰將軍。他原來是高臺教的參謀長,但現在已經把隊伍帶到山上去了,跟兩邊同時交火,法國人、共產黨……”

“約克,”派爾說,“曾提到過,東方需要一支第三勢力。”也許我早該看出那種狂熱的光芒,對他的隻言片語,對第五縱隊、第三勢力、第七天這些具有魔力的數字快速反應。我就可以省去我們許多的麻煩,甚至還能救了派爾的命——如果我當時就意識到這個思想頑固的年輕人到底在動什麼腦筋的話。但我沒有繼續待下去,留下他去啃枯燥無味的局勢這塊硬骨頭,我則像往日一樣沿著卡提拿大街散步去了。他只好獨自了解如同一股揮之不去的特殊氣味般的真實背景:夕陽下稻田裡的一片金黃;漁夫虛弱的像蚊子一般盤旋在田野上的白鷺;老方丈法壇上的一杯杯苦茶,他的床和他的廣告日曆,他的水桶、破損的杯子,他穿了一輩子已經用到頭的掛在椅子上的舊衣裳;公路上的地雷爆炸之後,趕來修復道路的女工所戴著的蚌殼形帽子;南方到處可見的金黃和嫩綠以及鮮豔的衣服,北方則是一片深棕色和黑色的衣服,以及四周環繞的敵人佔領的群山與飛機的轟鳴。剛來這裡的時候,我總在計算委派我出來的日子,像一個學生數著還有多少天就要放假;我那時還惦記著倫敦,布盧姆茨伯裡廣場和乘著七十三路公交車穿過尤斯頓的拱門,還有託林頓廣場上的美妙春景。現在,廣場花園裡的蘭花應該早已開放,我卻根本不在乎了。我只要每天有搶先的新聞發出去,或是汽車爆炸,或是手榴彈爆炸,我只想在潮溼悶熱的午後欣賞那些穿著絲綢褲子的女人的優雅身影,我想要鳳,我的家已經搬到八千英里之外的此地了。

我在法國高階專員公署那裡轉彎,那裡有“外籍兵團”的守衛站崗,戴著白色的軍帽和鮮紅色的肩章。我從大教堂門外走過,沿著越南安全域性的牆返回。那道牆很可怕,似乎散發著尿騷味道,讓你聯想起許多有失公義的事情。然而,這也是家的一部分,就像童年時你不敢爬上去的那些高樓的黑暗通道。臨近碼頭的書攤上又擺出來新的色情雜誌——《禁忌》與《幻覺》[12],水手們在人行道上喝著啤酒,正是自製炸彈最易得手的好目標。我想起了鳳,她現在大概正在左側第三條街上跟賣魚的討價還價,然後她會去奶品鋪子買些午後茶點(那些日子裡,我對她的行蹤瞭如指掌),這時,派爾便輕而易舉地從我的心頭上跑開了。在我和鳳坐在卡提拿街的房間裡吃午飯時,我甚至沒有對鳳提起他,鳳穿上了她最漂亮的印花絲綢旗袍,因為那天是我們的紀念日,距離我們在堤岸大世界初次見面已經有兩年整了。

2 派爾死後的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們誰都沒有提起他。在我完全清醒過來之前,鳳已經起床,並把茶泡好了。一個人是不會嫉妒死人的,在這個早上,重拾我們舊日的同居生活,對我來說似乎不是問題。

“今晚你會留下來吧?”吃羊角麵包時,我用盡可能隨意的語氣問道。

“我得去取回我的箱子。”

“警察可能在那裡,”我說,“最好是我跟你一起去。”這是那天我們的談話裡最接近提及派爾的幾句。

派爾在迪朗東街附近的一棟新別墅裡有一套房間,離一條主要街道不遠,法國人總喜歡把那些大街一分再分——以紀念他們的將軍們,所以戴高樂街過了第三個路口就變成勒克萊爾街,早晚也許會忽然變成德·拉特爾街呢。我猜一定是有重要的人從歐洲飛過來了,因為在通向高階專員住所的路上,每隔二十碼就有一個警察面對著人行道站崗。

在通往派爾寓所的石子車道上,停著幾輛摩托車,一名越南警察檢視了我的記者證。他不讓鳳進屋,所以我先進去找一位法國官員交涉。在派爾的浴室裡,維戈特正用派爾的香皂洗手,又在派爾的毛巾上擦乾。他的熱帶套裝袖子上有一塊油汙——派爾的油吧,我猜。

“有什麼訊息嗎?”我問道。

“我們在車庫裡找到了他的車。油箱是空的。他昨晚一定是坐三輪車出去的——不然就是坐別人的汽車。也許汽油是被人抽乾的。”

“他也許是步行的,”我說,“你知道的,美國人嘛。”

“你的車被燒燬了,對吧?”他若有所思地說,“還沒買新的嗎?”

“沒有。”

“這不是重要的點。”

“沒錯。”

“你有什麼看法?”他問道。

“太多了。”我說。

“跟我說說。”

“好吧,他可能是被越盟殺掉的。他們在西貢已經謀殺了許多人。他的屍體是在通往達科的那座橋下的河裡被發現的——你們的警察在夜裡撤走後,那是越盟的地盤。或者他也許是被越南安全域性殺死的——他們能幹出這種事情,這誰都知道。也許他們不喜歡他的一些朋友。也許他是被高臺教的軍人殺死的,因為他認識泰將軍。”

“他認識泰將軍?”

“他們都這麼說。也許他是被泰將軍殺死的,因為他認識高臺教軍。也許他是被和好教的人殺死的,因為他勾引了他們將軍的小妾。也許不過是被某個想要他兜裡錢的人殺死的。”

“還可能只是一場簡單的因嫉妒引起的情殺案。”維戈特說。

“或者是法國安全域性所為,”我繼續說道,“因為他們不喜歡他所交往的那些人。你真的要去尋找殺死他的人嗎?”

“不,”維戈特說,“我只是要交一個報告,如此而已。只要它屬於戰時行為——每一年都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殺。”

“你可以把我排除在外,”我說,“我沒有捲入其中。沒有捲入其中。”我重複道。這早已成為我的一個信條。世間的情況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去爭鬥吧,讓他們去相愛吧,讓他們去相互謀殺吧,我不想捲入其中。我那些新聞同行稱自己為通訊員,我寧願要記者這個稱號。我只寫我所看到的。我從不採取行動——甚至表達意見也是一種行動。

“你來這裡做什麼呢?”

“來取鳳的東西。你們的警察不讓她進來。”

“好吧,讓我們去找找看。”

“謝謝,維戈特。”

派爾有兩個房間,還有一間廚房,一間浴室。我們進到他的臥室。我知道鳳會把她的箱子放在哪裡——床底下。我們一起把箱子拉出來,裡面放著她的那些圖畫書。我從衣櫃裡拿了幾件她的換洗衣服,兩件漂亮的旗袍和幾條褲子。你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它們在那裡只是掛了幾個小時,並不屬於這裡,只是路過,像房間裡飛進來的蝴蝶一般。在抽屜裡,我發現她的幾條小三角褲和收集起來的圍巾。這裡並沒有多少東西是可以裝進箱子裡的,甚至比一個英國旅客出門過週末時所帶的東西還要少。

起居室裡擺著一張她與派爾的合影,是在植物園裡那條大石龍旁邊拍的。她牽著派爾的狗——一條黑色的中國狗,舌頭也是黑的。它實在是太黑了。我把相片放在她的箱子裡。“這條狗怎麼樣了?”我問道。

“它不在這裡。他也許帶它一起出去的。”

“也許它會回來的,到時你可以分析一下它爪子上的泥土。”

“我不是勒考克,也不是梅格雷[13],而且這是戰爭時期。”

我走到書架前,仔細觀察那兩排書——那是派爾的藏書。《紅色中國的進步》《對民主的挑戰》《西方的任務》——這些,我想,就是約克·哈丁的全部著作了。這裡還有很多美國國會的報告,一本越南成語詞典,一本菲律賓戰爭的歷史書,一本現代圖書館版本的《莎士比亞戲劇集》。他靠什麼打發時間呢?我在另一個書架上發現了他的消遣讀物:一本袖珍版的托馬斯·沃爾夫[14],一本名叫《生命的凱旋》的神秘文集,外加一本美國詩選。還有一本講解國際象棋問題的書。在一天工作之餘,這些書也許算不上什麼消遣,但是,畢竟,還有鳳陪著他。藏在那本文集後面,還有一本平裝書,名為《婚姻生理學》。也許他在鑽研兩性問題,就像他在鑽研東方問題一樣,都是紙上談兵。關鍵詞是婚姻。派爾可不是旁觀者,他願意捲入其中。

他的辦公桌光禿禿的。“你倒是收拾得很乾淨。”我說道。

“噢,”維戈特說,“我必須得代表美國公使館保管好這些東西。你知道謠言傳得很快。說不定有人會來洗劫一番。我把所有的檔案都封存起來了。”說這幾句話時,他嚴肅得很,甚至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有什麼損壞的嗎?”

“要是我們的盟友遭受了什麼損失,我們可負擔不起。”維戈特說道。

“你介意我拿走其中一本書嗎——只是作為紀念品的話?”

“我會裝作沒看見的。”

我選了約克·哈丁的那本《西方的任務》,並將它塞入箱子裡,跟鳳的衣服放在一起。

“當作朋友,”維戈特說,“難道你沒有什麼可以私下告訴我的嗎?我的報告已經寫好了,裡面說他是被共產黨謀殺的,也許這是一場反對美國援助運動的開端。但你我之間——聽著,沒必要這樣乾巴巴地談話,去街角喝上一杯味美嘉喜雞尾酒,如何?”

“這個時間喝酒未免太早了。”

“他最後一次見你時,沒跟你說起什麼秘密嗎?”

“沒有。”

“那是什麼時候?”

“昨天早上。在那次大爆炸之後。”

他停下來,讓我的回答沉入自己的心底,而不是他的。然後他直接追問道:“他昨晚找你時,你不在家嗎?”

“昨晚?那我一定是沒在家。我沒想到……”

“你也許想要一份出境簽證。你知道我們可以無限期地拖延下去的。”

“你真的認為,”我說,“我想回家?”

維戈特透過窗戶注視著外面萬里無雲的晴天。他悲傷地說:“大多數人是這樣的吧。”

“我喜歡這裡。回家的話——會有很多麻煩的。”

“他媽的,”維戈特說,“美國經濟專員來了。”他諷刺地又重複一次,“經濟專員。”

“我最好趕快走吧。他也會把我封存起來的。”

維戈特疲倦地說:“祝你好運。他會有一大堆話要跟我說的。”

當我走出來的時候,那位經濟專員正站在帕卡德汽車旁邊,試圖向他的司機解釋著什麼。他是個結實的中年人,擁有一個誇張的屁股,以及一張看起來從來不需要剃鬚刀的臉。他喊道:“福勒,跟這個該死的司機解釋一下……”

我替他進行了一番解釋。

他說:“我剛才就是這樣跟他說的,但他一直裝作聽不懂法語。”

“可能是口音問題。”

“我在巴黎待過三年。對於這些該死的越南人,我的口音夠標準的了。”

“是民主之音吧。”

“那是什麼?”

“我想是約克·哈丁的一本書。”

“搞不明白你。”他有點兒懷疑地看著我手裡的箱子。

“這裡都放了些什麼?”他問。

“兩條白色絲綢褲子,兩件絲綢旗袍,一些女孩兒的內褲——有三條吧,我覺得。全都是本地貨。不是美國的援助商品。”

“去過屋子裡了?”他問道。

“是的。”

“你聽說這訊息了?”

“聽說了。”

“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他說,“太可怕了。”

“我想公使一定很不安吧。”

“那還用說。他現在正跟法國高階專員在一起,之前已經要求去見總統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拉著我向離汽車遠一點兒的地方走去。“你跟派爾很熟,不是嗎?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我認識他的父親,哈羅德·c.派爾教授——你聽說過他嗎?”

“沒有。”

“他在水下侵蝕方面是世界級的權威人物。你沒在前幾個月的《時代週刊》封面上看見他的照片嗎?”

“噢,我想我記起來了。背景是搖搖欲墜的峭壁,前面是一副金邊眼鏡。”

“那就是他。我還得拍一封電報回去,通知他家裡。這可真糟糕。我很喜歡那個小夥子,視他如同己出。”

“那樣會使你和他的父親關係更加密切。”

他轉過那雙溼潤的棕色眼睛,盯著我說:“你怎麼回事?不應該這麼說話,當這麼好的一個年輕人……”

“很抱歉,”我說道,“每個人看待死亡的方式不同。”也許他真的很愛派爾。“你在電報裡是怎麼說的?”我問道。

他嚴謹地逐字回覆我說:“‘我們悲慟地通知您,您的兒子為民主事業像個軍人一樣犧牲了。’這電報是公使簽名發出的。”

“像軍人一樣犧牲,”我說,“這種說法會不會令人覺得困惑?我是說對國內的人來說。經濟援助代表團聽起來並不像是軍隊。你們也有紫心勳章嗎?”

他壓低了聲音,緊張而含糊地說:“他有特殊任務。”

“噢,是的,我們都猜到了。”

“他沒說過吧,說過嗎?”

“噢,沒有,”我說,這時又想起了維戈特的那句話,“他是個非常安靜的美國人。”

“你有什麼預感嗎?”他問道,“他們為什麼殺了他?是誰殺的?”

我忽然很生氣。我很厭煩他們這些美國人,包括他們私藏的可口可樂,他們的流動醫院,他們太過寬闊的汽車,他們那不太新式的槍炮。我說:“我有預感。他們殺了他,因為他太天真了,不能容許他活下去。他年輕、無知、愚蠢,並且捲入其中。他對整個事件所瞭解的,並不比你們中任何一位更多,你們給他錢,給了他約克·哈丁寫的關於東方的那些書,然後對他說,‘去吧,為了民主,把東方贏過來。’他始終沒見過什麼講堂之外的東西,他讀的那些書的作者和那些講堂上的演講者徹底愚弄了他。當他看見一具屍體時,他甚至找不到傷口在哪兒。一場紅色災難,一個民主戰士。”

“我還以為你是他的朋友。”他的語調裡帶有一些責備的意味。

“我是他的朋友。我很希望看見他留在老家裡,讀著週日副刊,追著棒球新聞。我也希望看見他安穩地跟一個典型的美國姑娘待在一起,那姑娘還是圖書俱樂部的訂閱會員。”

他尷尬地清清嗓子。“當然,”他說道,“我忘了說那件不幸的事情。我很支援你,福勒。他表現得很糟糕。我不介意告訴你,關於那種姑娘,我跟他還有過一次長談。你看,我有這種便利條件,因為我認識派爾教授和他的夫人。”

我說:“維戈特在等你。”然後便走開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鳳,我回頭看他時,他仍滿懷痛苦與困惑地注視著我:一個他永遠無法理解的同胞。

1 派爾第一次看見鳳,也是在大陸酒店,那大概是在他到這兒兩個月後的事情。那天傍晚,夕陽剛剛落下,空氣有著片刻涼爽,小巷的攤位已經點起蠟燭。桌面上的骰子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法國人正在那裡賭“四二一[15]”,穿白綢褲子的女孩兒騎車經過卡提拿大街。鳳正在喝著一杯橘子汁,而我在喝啤酒,我們沉默卻心滿意足地坐在一起。這時,派爾試探著走過來,我介紹他們互相認識。他總是瞪大眼睛盯著女孩兒,就好像從來都沒見過一個似的,然後他的臉紅了起來。“我在想,你和你的女朋友,”派爾說,“是否願意過去坐在我的桌子那邊。我們的一位專員……”

派爾說的是那個經濟專員。他站在上面的露臺,朝著我們露出微笑,一個溫暖熱忱的笑容,充滿自信,像一個因為用對了除臭劑而沒有讓朋友躲避他的人那樣。我多次聽見人們管他叫“喬”,但我卻始終也不知道他的姓氏。他又拉椅子,又叫侍者,折騰不休,儘管這些舉動在大陸酒店只會引來侍者問你是要啤酒、白蘭地加蘇打水還是味美嘉喜雞尾酒。“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福勒,”他說,“我們在等那些男孩兒從河內趕回來。這裡似乎要有一場大戰了。你沒和他們在一起嗎?”

“飛上四個小時去參加新聞釋出會,這種事兒我早就厭倦了。”我說道。

他很不贊成地看著我,然後說:“這些傢伙確實很熱心。為什麼呢,我希望他們別去冒險,而是去做生意和幹廣播,那樣能多賺一倍的錢。”

“他們也許不得不這樣做。”我說。

“他們像戰馬一樣嗅到了戰爭的氣味,”他興奮地說著,對那些他不喜歡的話根本不在意,“比如比爾·格蘭傑——你根本不能阻止他捲入一場爭鬥。”

“我覺得你說得沒錯。有天晚上,我在體育俱樂部的酒吧間裡看見過他,氣勢洶洶。”

“你很清楚,我可不是在說打架什麼的。”

兩輛三輪車氣勢洶洶地從卡提拿街賓士而來,在大陸酒店外面驟然停住。第一輛車裡坐的是格蘭傑。另一輛車裡則堆著一攤矮小、灰色、默不作聲的東西,格蘭傑現在正將他拖到人行道上。“噢,來吧,米克,”他說,“來嘛。”然後他跟車伕爭吵起來,大概是關於車費問題。“都在這裡,”他說,“要不要隨你。”說完,他將原本車錢的五倍都扔到街上,讓車伕彎腰去撿。

經濟專員提心吊膽地說:“這些小夥子是該放鬆一下了。”

格蘭傑把他拖過來的東西扔到椅子上。這時,他注意到了鳳。“喲,”他說,“你這老渾蛋,喬。你從哪兒找到她的?真不知道你還有這兩下子。抱歉,我得去個廁所。照顧下米克。”

“粗魯的軍人風度。”我說。

派爾的臉又紅起來,誠懇地說道:“早知道這樣的話,我就不會邀請你們過來……”

那一攤灰色的東西在椅子上微微顫動,他的腦袋擱在桌子上,彷彿是後加上去的一般。他嘆了口氣,那聲嘆息恰如一段無限冗長的口哨,然後便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

“你認識他嗎?”我問派爾。

“不。他是不是跟他們一起的記者?”

“我聽見比爾管他叫米克。”經濟專員說。

“是不是有一個新來的合眾社記者?”

“那不是他。我認識那個人。是不是你們經濟代表團的人呢?你總不能認識你們所有人吧——那有好幾百位呢。”

“我不覺得他是我們中的一員,”經濟專員說,“我想不起來有這麼一位。”

“我們也許可以找找他的身份證。”派爾建議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千萬別弄醒他。一個醉鬼已經夠了。格蘭傑總會知道他是誰吧。”

但他並不知道。他沮喪地從廁所回來。“這姑娘是誰?”他鬱悶地問道。

“鳳小姐是福勒先生的朋友,”派爾生硬地回答說,“我們位是……”

“他在哪裡找到她的?在這個城裡,你們得倍加小心啊。”他鬱悶地又補上一句,“感謝上帝,還有盤尼西林。”

“比爾,”那個經濟專員說道,“我們克是誰。”

“我怎麼知道。”

“但是,是你把他帶過來的呀。”

“這法國佬喝不了蘇格蘭威士忌。醉倒了。”

“他是法國人?我聽見你管他叫米克。”

“他總得有個稱呼吧。”格蘭傑說。他對鳳俯下身子,並說道:“嘿。你。再來一杯橘子汁怎麼樣?今晚有約會嗎?”

我說:“她天天晚上都有約會。”

經濟專員連忙說道:“戰場上到底是什麼情況了,比爾?”

“河內西北大勝。法國人奪回了兩個村莊——這兩個村莊他們之前從未提及自己曾失去過。越盟傷亡慘重。法軍的傷亡情況還沒統計完,估計一到兩週之內,我們就會知道結果。”

經濟專員說:“有傳言說越盟已經攻取發豔,燒燬了當地的大教堂,並將主教趕走了。”

“在河內,他們是不會告訴我們這些的。這可不是一場勝仗。”

“我們的一支醫療隊抵達南定後,便無法繼續前進了。”派爾說。

“你沒去那麼遠的地方吧,比爾?”經濟專員問道。

“你以為我是誰?我只是有張通行證的記者,只要出了界限就得拿出來給他們看。我飛去河內機場。他們派來一輛車接我去記者營地。在兩座剛收復的城市上空,他們安排了一次飛行,並將飄揚的三色旗指給我們看。在那種高度上,可以說那是隨便什麼旗子。接著就是一個記者招待會,一名上校向我們解釋了剛才看見的場景。然後,我們便跟著新聞審查員去發電報。再然後,我們喝酒。整個印度支那最好的酒吧侍者。最後,我們乘著飛機回來了。”

派爾對著啤酒皺起眉頭來。

“你低估了你自己,比爾,”經濟專員說,“哎,那篇關於66號公路的報道——你給它起名叫什麼來著?《地獄公路》——絕對有資格獲普利策獎。你知道我說的那篇——一個掉了腦袋卻還跪在陰溝裡的人,還有另一個你看見的像是在夢遊的人……”

“你以為我真的走近他們那條臭烘烘的高速公路了?斯蒂芬·克萊恩[16]沒經歷過戰爭,卻可以描繪它。我為什麼不能呢?這不過是場該死的殖民戰爭罷了。再給我來一杯。然後我們就去找個姑娘。你已經有一個小妞啦。我也要給自己找一個。”

我對派爾說:“你相信那些關於發豔的傳言嗎?”

“我不知道。重要嗎?我很想去看看,”他說,“如果它很重要的話。”

“重要是對經濟代表團而言嗎?”

“噢,好吧,”他說,“你不能劃分得那麼清楚。醫藥也是一種武器,不是嗎?這些天主教徒,他們是堅決反共的,是不是?”

“他們跟共產黨人做生意。主教豢養的牛,以及他蓋屋所用的竹子,都是從共產黨人那裡換來的。我可不願意說他們正是約克·哈丁所謂的第三勢力。”我故意取笑他說。

“散了吧,”格蘭傑喊道,“不能在這裡浪費掉整個晚上。我要到有五百個美人兒的妓院裡去。”

“如果你和鳳小姐願意跟我一起吃晚飯的話……”派爾說。

“你們可以去鄉村酒家吃飯,”格蘭傑打斷了他的話,“然後我去敲隔壁姑娘們的房門。來吧,喬。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個男人。”

我想就在那個時候,我在考慮男人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這才第一次對派爾有了幾分好感。他坐在那裡,身子微微轉到一邊,避開格蘭傑,手裡捻著他的啤酒杯,表情堅毅而冷漠。他對鳳說:“我猜你對身邊的一切都感到厭倦了,乃至整個國家。”

“什麼?”

“你拿米克怎麼辦?”經濟專員問道。

“把他留在這兒。”格蘭傑說。

“你不能那麼做。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們可以帶上他,然後讓女孩兒們照顧他。”

經濟專員哈哈大笑起來。他看起來就像電視機裡面的一張臉。他說:“你們年輕人可以去做你們想做的,但我太老了,玩不動了。我會帶他回家。你說他是法國人?”

“他之前是講過法語的。”

“如果你能把他弄進我的車裡……”

他的車開走之後,派爾跟格蘭傑乘著一輛三輪車,我和鳳乘著另一輛,一同去往堤岸。格蘭傑本來想跟鳳坐在一起,派爾將他們分開了。三輪車拉著我們沿著長長的郊區道路去往中國城,在路上,我們碰上一隊法國裝甲車,每輛車子的炮筒都向前伸著,在漆黑、平靜、穹廬似的星空下,沉默的指揮官如同一尊傀儡,動也不動——也許又跟一支私家軍隊起了衝突,平川派,他們控制著堤岸的大世界和那些賭場。這裡各自為王,像是中世紀時期的歐洲。但是美國人在這裡幹什麼呢?哥倫布那時還沒有發現他們的國家。我對鳳說:“我喜歡派爾這個傢伙。”

“他很安靜。”她說,她是第一個對他使用這個形容詞的人,這個詞就像個小學生的名字,後來維戈特戴著綠色的遮光帽簷兒坐在那裡,對我談起派爾遇害的事情時,也使用了這個詞。

我讓三輪車停在鄉村酒家門外,對鳳說道:“你先去找張桌子坐下。我最好還是去照顧一下派爾。”那是我的第一直覺——去保護他。我從來沒有想過,其實更需要的是保護自己。天真總是無聲地要求被保護,其實我們更明智的是保護自己不吃天真的苦頭:天真如同一個迷失的、不會說話的麻風病人,流浪在這個世界上,本來無意傷害任何人,卻總是事與願違。

當我到達五百美人妓院時,派爾和格蘭傑已經先進去了。我問在門口站崗的憲兵:“那兩個美國人呢?”

他是名年輕的外籍軍團下士。當時正在擦拭左輪手槍,聽見我的話後,他停下來用大拇指指了指裡面,用德語開了句玩笑。我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在這個廣闊的露天庭院裡,現在正是休息時間。數百個女孩兒或躺在草地上,或蹲坐在自己的腳跟上,跟同伴們聊著天。院子周圍的小房間都拉上了門簾——有一個疲憊的姑娘,交叉著雙腿獨自躺在床上。堤岸有麻煩,軍隊人員都被限制在軍營裡,這裡的姑娘便也都無事可做:這是肉體的休閒假日。只有一群互相撕扯著、打鬧著、叫喊著的女孩兒才讓我覺得這裡還是老樣子。我想起那個在西貢流傳的老故事,一個尊貴的客人剛來這裡便陷入百花叢中,待到他掙脫安全跑到警察局時,褲子早已不知所終了。在這個地方,平民是得不到保障的。如果他選擇來軍事領地獵豔,就必須照顧好自己,並找到自我脫身的辦法。

我已經學會一種技巧——分化與征服。一群姑娘圍過來時,我選擇其中一個,然後靠著她朝旁邊慢慢擠過去,在那裡,派爾和格蘭傑正跟姑娘們糾纏不清。

“我老了。”我說,“太累了。”她咯咯笑著,身子壓過來。“我的朋友。”我說,“很有錢,身體又壯。”

“你這人不老實。”她說道。

我瞥了一眼格蘭傑,他滿臉通紅,神態得意,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彰顯出他的男子漢氣概。有個姑娘挽住派爾的胳膊,試著把他輕輕拉出包圍圈。我把身邊的那個女孩兒推到人群裡,然後喊他:“派爾,這邊來。”

他從那群姑娘的頭上望過來,然後說道:“真是可怕。可怕極了。”可能是燈光的原因,他的臉看上去十分憔悴。我忽然想到,他也許還是個處男。

“來吧,派爾,”我說,“把那些女孩兒留給格蘭傑。”我看見他的手伸向褲子後面的口袋。我真覺得他會把裡面的皮阿斯特[17]和美鈔都散給她們。“別犯傻,派爾,”我嚴厲地呵斥他,“你那麼做,她們會打起來的。”我之前選定的姑娘又轉回到我的身邊,我又推了她一下,將他推到格蘭傑身邊的那群女人中去。“不,不要,”我說,“我是英國人,很窮,非常窮。”然後我抓住派爾的袖子,把他拖出來,那個女孩兒掛在他的另一隻胳膊上,像一隻上了鉤的魚。在我們走到那名下士站崗的地方前,又有兩三個女孩兒試圖攔下我們,但是她們並沒有使出全部本領。

“我身邊這個該怎麼處理?”派爾說。

“她不會一直纏著你的。”剛說完,她便放下他的胳膊,轉而鑽進格蘭傑旁邊的那群姑娘裡了。

“格蘭傑不會有麻煩吧?”派爾問道。

“他會如願以償的——得到一個小妞兒。”

外面的夜晚似乎很安靜,只有一隊裝甲車駛過,匆匆趕往目的地。他說:“真可怕。我本來是不相信的……”他的語氣敬畏又悲傷,“她們都那麼漂亮。”他並不是在嫉妒格蘭傑,而是在抱怨美好的事物——美貌與風姿,正在被摧殘、虐待。派爾也看得見痛苦,當它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我這麼寫,可並不是在諷刺他,畢竟我們中的大多數還看不見眼前的痛苦呢。) 我說:“我們回鄉村酒家去吧。鳳在那裡等著呢。”

“抱歉,”他說,“我徹底忘了。你不該扔下她自己在那兒。”

“她不會有危險的。”

“我剛才只是想幫格蘭傑安全地……”說到這裡,他又陷入了沉思,直到我們回到鄉村酒家,他才含糊而傷感地繼續說道,“我早忘了那裡有好多男人……”

2 鳳已經在舞池邊為我們佔下一張桌子,管絃樂隊正在演奏五年前在巴黎流行過的曲目。兩對越南人在跳舞,他們身材矮小,衣著整潔,態度大方,那種文明的氣派我們是比不上的。(我認識其中一對,是東方匯理銀行的會計師和他的太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們越南人從不胡亂穿衣服,從不胡亂說話,也從不胡亂放縱。如果說這場戰爭看起來像中世紀戰爭,那麼他們就是從未來十八世紀穿越而來的人。人們會期望這位範文杜先生在業餘時間寫寫舊體詩,但我卻偶然知道他對華茲華斯[18]頗有研究,並且也會寫一些關於自然的詩篇。他的假期都是在大叻度過的,那是他能欣賞到英國湖區[19]氛圍最近的地方。當他跳舞經過我們這裡時,會微微鞠上一躬。我心裡想著,不知道五十碼以外的格蘭傑現在是什麼樣子了。

派爾在用他糟糕的法語向鳳道歉,說真是讓她久等了。“實在抱歉。”他說。

“你去哪兒了?”她問他。

他說:“我去送格蘭傑回家了。”

“回家?”我說完便笑了起來,派爾看著我,彷彿我是另一個格蘭傑一般。忽然間,我看見了他眼中的那個我:一箇中年男人,眼睛裡佈滿血絲,已經開始發胖,在愛情裡沒有任何風度,也許沒有格蘭傑那麼吵鬧,但比他更喜歡冷嘲熱諷,也更圓滑世故。有那麼一會兒,我看鳳又好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在大世界裡跳著舞經過我的桌邊,身穿白色舞衣,十八歲,被她的姐姐在一邊冷眼看管著。她那姐姐一心想讓她跟一個歐洲人好好結婚。一個美國人買了張票,並邀請鳳跳一支舞:他有一點兒醉——不過無傷大雅,我猜他是新來到這個國家的,以為大世界的女招待們也都是妓女。他把她抱得太緊,當他們跳完第一圈時,鳳便突然走開了,回到位置上跟姐姐坐在一起。他被丟在那裡,滯留在那些舞者之間,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莫名其妙。而我還不知道名字的這個女孩兒,則靜靜地坐在那裡,偶爾喝一口她的橙汁,旁若無人。

“可以賞光嗎?”派爾依舊用他那糟糕的法語說道,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們在舞池的盡頭默默跳起舞來,派爾讓她離自己的身體很遠,以至於讓人擔心他隨時都會跟鳳分開。派爾的舞跳得很糟,而鳳當年在大世界裡時,據我所知,沒人比她跳得更好。

我追求鳳是漫長而曲折的。如果我能跟她結婚,並定居下來,那麼一切就都變得簡單了,她的姐姐看見我們在一起時,也會知趣地悄悄走開。三個月過去了,我才能跟她在美琪大飯店的陽臺上單獨見一會兒,她的姐姐就待在隔壁,不斷地問我們什麼時候進屋去。一艘法國來的貨船正在西貢河岸上解除安裝,燈光閃耀,三輪車響起的鈴聲像電話鈴一般,我像個年輕的毫無經驗的傻瓜,對鳳說了許多冒失的話。我絕望地回到卡提拿街住處的床上,從未想過在四個月後她會躺在我身邊,呼吸緊促,笑得十分詫異,因為這一切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福勒先生。”我一直在看他們跳舞,沒注意到鳳的姐姐從另一張桌子旁跟我打招呼。這時,她走了過來,我不情願地請她坐下。自從那天晚上在大世界裡,我趁著她生病將鳳帶回家起,我跟她便不再是朋友了。

“我有整整一年沒看見你了。”她說。

“我經常去河內。”

“你的那個朋友是誰?”她問。

“他叫派爾。”

“是幹嗎的?”

“他是美國經濟代表團的一員。你知道那種組織——將電動縫紉機送給捱餓的女縫衣工。”

“有捱餓的女縫衣工嗎?”

“我可不知道。”

“但她們是不會用電動縫紉機的。她們住的地方也沒有電。”她是個頭腦死板的女人。

“那你不如問問派爾。”我說。

“他結婚了嗎?”

我望著舞池。“應該說,目前這是他跟女人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了。”

“他舞跳得可真爛。”她說。

“沒錯。”

“不過看起來是個可靠的好人。”

“也沒錯。”

“我能和你坐一會兒嗎?我的那些朋友都很無聊。”

音樂停下來,派爾僵硬地向鳳微微鞠躬,然後陪她回到桌邊,拉出椅子讓她坐下。我感覺得到,他的禮節很叫她高興。進而我想到,跟我在一起後,鳳失去的機會可真不少。

“這是鳳的姐姐,”我跟派爾說,“徐小姐。”

“很高興見到你。”他剛一說完,臉就紅了。

“你是從紐約來的嗎?”她問道。

“不。波士頓。”

“也是在美國吧?”

“噢,是的。是的。”

“你父親是做生意的嗎?”

“不。他是個教授。”

“是個老師?”她帶著一絲失望的表情問道。

“嗯,他是某方面的權威,你知道。人們總要向他請教一些問題。”

“請他看病嗎?他是醫生嗎?”

“不是醫生。他是工程學博士。關於水下侵蝕方面的問題,他全都一清二楚。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不知道。”

派爾試著幽默一下,於是說道:“好吧,還是讓我爸爸來告訴你吧。”

“他在這裡?”

“不在。”

“那他就要來了嗎?”

“不。我開個玩笑而已。”派爾抱歉地說。

“你還有妹妹嗎?”我問徐小姐。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聽起來你好像在調查派爾先生,看他是不是結婚的最佳人選。”

“我只有一個妹妹。”徐小姐說。她的手掌用力地拍了一下鳳的膝蓋,就像一個會議主席在敲他的小木槌,讓大家遵守秩序。

“她是個很漂亮的妹妹。”派爾說。

“那可是全西貢最美麗的女孩兒。”徐小姐彷彿是在糾正派爾的話。

“我當然相信。”

我說:“是時候該吃晚餐了。即使是全西貢最美麗的女孩兒,也得吃飯。”

“我不餓。”鳳說道。

“她很嬌氣。”徐小姐斬釘截鐵地說道,聲音裡帶著幾分威脅的語氣。“她需要別人來愛護。她也值得別人來愛護。她這人非常、非常專一。”

“我的朋友很幸運。”派爾嚴肅地說。

“她很喜歡孩子。”徐小姐說。

我笑了起來,然後捕捉到派爾的目光:他既震驚又有些不解地望著我,我忽然明白原來他對徐小姐所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很在意。我一邊點菜(儘管鳳說她不餓,但我知道她還是能吃下一塊加兩個生雞蛋和其他東西的韃靼牛肉),一邊認真聽他討論關於孩子的問題。“我一直覺得我想要有很多孩子,”他說,“大家庭很有趣。它能使婚姻關係更加牢固,而且對孩子們也很好。我是獨生子。一個人真是很糟糕。”在此之前,我從未聽他說過這麼多話。

“你父親多大年紀了?”徐小姐追問道。

“六十九歲。”

“老人都喜歡孫子孫女。很遺憾,我的妹妹沒有公公婆婆來疼愛她的孩子們——待到她有孩子的那天。”她兇惡地看了我一眼,又補上這麼一句。

“你也沒有。”派爾說,我覺得他這話說得沒什麼必要。

“我們的父親家世很好。他從前在順化府做官。”

我說:“我已經為你們把晚餐都點好了。”

“不用給我點,”徐小姐說,“我得去找我的朋友們了。我很願意再次見到派爾先生。也許你可以安排一下。”

“等我從北方回來吧。”我說。

“你這就要去北方嗎?”

“我想是我該去看看這場戰爭的時候了。”

“但記者們都回來了。”派爾說。

“對我來說,正是好時機。我可以不必碰上格蘭傑。”

“那福勒先生離開之後,你一定要跟我和我妹妹吃一次飯。”出於禮貌,她又陰沉地補上一句,“讓她高興點兒。”

在她走之後,派爾說:“多麼可愛又有教養的女人。而且她英語說得又這麼好。”

“告訴他,我姐姐以前在新加坡做生意。”鳳驕傲地說道。

“真的?是什麼生意?”

我替她翻譯說:“進出口生意。她還會做速記。”

“真希望我們經濟代表團裡多些像她這樣的人。”

“我會跟她談談,”鳳說道,“她會很樂意為美國人工作的。”

晚飯過後,他們又開始跳起舞來。我的舞跳得也很糟糕,而且我又不像派爾那樣毫不在乎——或者我最初愛上鳳時,也是像他這樣?我暗想。在徐小姐生病的那個值得紀念的夜晚之前,我在大世界與鳳跳舞,有很多次不過是為了尋找跟她說話的機會。這次他們重下舞池,派爾可不是想尋找這樣的機會。他比先前放鬆了一些,手也伸得沒那麼遠了,但他們仍都不說話。我看見她的舞步是那麼輕盈、準確,引領著派爾凌亂的腳步,我彷彿再次陷入戀愛之中了。我自己都很難相信,在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之後,她會再次跟我回到那間骯髒的屋子裡。那裡不僅要與人合用一個衛生間,還有許多老太婆坐在樓梯口。

我希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關於發豔的傳言,要麼這個傳言是關於別的城市也行,我在發豔那個北方城市跟一個法國軍官有些交情,他會讓我溜進去,不必接受審查,也不受任何管制。去找獨家新聞?不是,在那些日子裡,全世界只想讀關於朝鮮的新聞。想有個死去的機會?每天晚上有鳳陪在身邊,我幹嗎還要去尋死呢?不過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自幼年以來,我便不相信永恆,但我又渴望永恆。我總是害怕失去幸福。明年的這個月份,鳳就會離開我。如果不是明年,那也是三年之內。在我的世界裡,死亡是唯一的絕對值。失去了生命的人,便不會再失去任何東西。我羨慕那些信仰上帝的人,但我也並不信任他們。我覺得他們是依靠不變的、永久的寓言來維繫著自己的勇氣。死亡遠比上帝更加確切,有了死亡,就不必擔心愛情會日漸枯竭了。未來的厭倦與冷淡,那樣的噩夢也會自動解除。我絕不會成為一個和平主義者。殺死一個人,無疑會帶給他無法估量的益處。是啊,人們無論身在何處,始終愛著的,只是他們的敵人。而至於他們的朋友,卻任其經受痛苦與空虛的折磨。

“請原諒,我把鳳從你身邊搶走了。”派爾的聲音這樣說道。

“噢,我不會跳舞,但我喜歡看她跳舞。”我們談起她時,總是用第三人稱,就好像她不在這裡似的。不過有的時候,她確實如同和平這個詞一般,在世人面前隱起身來。

夜間的第一套卡巴萊歌舞[20]表演開始了:一個歌手,一個玩雜耍的,還有一個舉止下流的滑稽小丑,我看著派爾,他顯然聽不懂那些黑話。鳳微笑時,他也跟著微笑;我大笑時,他也不自然地大笑。“不知道格蘭傑這會兒在哪兒呢。”我說,派爾用責怪的眼神看著我。

然後又換上了另一套節目:一群女演員。她們中的許多人我在白天都見過,在卡提拿街上走來走去,穿著舊長褲和毛衫,下巴周圍有點兒發青,走路時一直在搖晃著屁股。現在她們穿著低胸的晚禮服,戴著假珠寶和假乳房,聲音沙啞,看上去至少跟大多數在西貢的歐洲女人一樣討人歡心。一群年輕的空軍軍官向她們吹起口哨,她們以嫵媚的微笑回應。派爾忽然發出強烈的抗議,這使我大為吃驚。“福勒,”他說,“我們走吧。我們看夠了,不是嗎?這對她一點兒也不合適。”

1 從大教堂的鐘塔上望去,這場戰爭只不過是畫中風景,就像一本舊的《倫敦新聞畫報》上刊登的一幅波爾戰爭的全景圖一樣固定不動。一架飛機正向石灰岩山中的孤立哨崗空投物資,長年的風雨侵蝕使得安南省邊界的山脈看上去就像一堆堆浮石。由於飛機每次回到相同的地點滑翔,所以看起來就像從來沒有移動過一般,降落傘也總懸在同一地點——離地的半空中。平原上的迫擊炮不斷開火,轟炸出來的煙霧如同石頭一樣牢固不散,集市上的火焰被陽光映成一片蒼白色。跳下來的傘兵們身材矮小,排成一列沿著運河移動著,但從這個高度望過去,他們彷彿是靜止不動的。就連坐在鐘塔角落裡誦讀祈禱書的那名天主教神父,也是靜止的。從這麼遠看過去,這場戰爭乾淨整潔,頗有條理。

黎明前,我就搭乘一艘登陸艇從南定到了這裡。我們沒法兒在海軍站登陸,因為敵人已經將整個城市包圍,六百碼之外便是敵軍,他們已經切斷海軍站,所以我們的登陸艇沿著烈焰沖天的市集駛進城。映著火焰的光芒,我們成了活靶子,但不知為何,竟然沒人朝我們開火。一切都寂靜無聲,除了燃燒的店鋪噼裡啪啦聲和倒塌聲。連河邊一個塞內加爾哨兵移動的聲音,我都能聽得見。

在這次進攻之前,我對發豔很熟悉——一條狹長的街道,兩邊都是木製店鋪,每隔一百碼就有一條運河、一座教堂和一座大橋。在夜裡,只能點蠟燭或小油燈(發豔沒有電廠,只在法國軍官營房才有電力供應),無論白天還是夜裡,街道上都擠滿了吵鬧的人群。依照古怪的中世紀方式,在樞機主教的庇護之下,這裡一向是全國最有生氣的城市,然而這次,當我上岸走向軍官營房時,卻發現這裡是死寂一片。斷壁殘垣、碎玻璃,以及燒焦的油漆和石灰的味道,長長的街道一眼望去,空空如也,這使我想起清晨空襲警報解除後的倫敦大道:隨處可以見到警告標示,上面寫著“未爆炸彈”。

軍官營房門前的圍牆已被炸燬,街對面那些房屋也淪為廢墟。我從南定乘著登陸艇沿河而下時,聽佩勞德中尉說起事情的經過。他是個嚴肅的年輕人,共濟會成員,於他而言,這次事件就像是對他會友們迷信的一次審判。發豔主教曾去過一次歐洲,並且學會了崇拜聖母法蒂瑪——羅馬天主教徒都相信,她曾在一群葡萄牙孩子面前顯靈。他回來後,便在大教堂內修建一座神龕,以供奉聖母,每年都列隊遊行,慶祝聖母節。自從當局解散了主教的私人軍隊後,主教與那位管轄法越兩軍的上校之間的關係,便十分緊張。今年,上校——他對主教產生幾分同情,因為他們倆都認為自己的國家比天主教更重要——擺出一個友好的姿態,跟他的高階軍官們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從來沒有這麼多人聚集在發豔紀念聖母法蒂瑪。甚至許多佛教徒——他們佔據半數人口,也不甘心錯過這場趣事,那些既不信佛也不信上帝的人也認為所有這些經幡、香爐和金光四溢的聖體匣將會保佑他們全家人遠離戰爭困擾。主教的軍隊如今只剩下軍樂隊了,這次就是他們帶領著遊行隊伍;法國軍官們奉上校指令,他們像唱詩班的男孩兒,隨著隊伍進入大教堂區域,經過教堂門前的小水池,池中央的小島上立著一座白色的聖心雕像,然後從兩邊有東方式長廊的鐘塔下面穿過,走進木雕的大教堂,大堂裡有許多整根的原木柱子,深紅色的漆制神壇,看起來更像是佛教寺廟,而非天主教堂。人們從各地湧來,從那些運河之間的村落裡,從那些具有低地國家[21]風光的水鄉里趕過來。水鄉里的嫩綠秧苗和金色作物取代了鬱金香和帶風車的教堂。

沒人注意到越盟特工也加入了這次遊行,那天晚上共軍的主力部隊衝過石灰岩山上的通道,進入東京平原。法軍在山上的哨兵眼睜睜地看著,毫無辦法,同時,潛伏在發豔的特工也開始行動,裡應外合。

四天以後,在傘兵的幫助之下,敵軍才被迫退到離城半英里之外的區域。這是一場大敗仗:新聞記者不許進入,電報也不許發出去,因為報紙只能刊載勝利訊息。如果當局知道我是來採訪的,那麼早在河內就會將我攔下,然而你離司令部越遠,對你的限制就越松,當你到了敵軍的火力範圍內,你就成了一位很受歡迎的客人——河內的參謀部認為這是一大威脅,南定的上校認為值得擔憂,外界或許很感興趣,而在前線的中尉看來,不過是一個笑話,一場消遣,因此有幾個這樣的幸福時刻,他大可以表演一番,甚至可以藉著虛妄的英雄光輝來對待部下的受傷或死亡。

神父合上他的祈禱書並說道:“好,結束了。”他是歐洲人,但可不是法國人,因為主教不會容忍他的教區出現一位法國神父。他懷著歉意說:“我來到這裡,你明白的,不過是想清靜一點兒,避開那些可憐的人。”迫擊炮的聲音似乎在逼近,也許敵軍終於開始還擊了。尋找這些敵人異常困難:這裡有十多條狹窄的戰線,在縱橫交錯的運河間、在農家房屋與稻田之間,他們有無數可以伏擊的好機會。

在我們這座鐘塔下面,發豔的全部人口都在這裡,或站或坐,或躺著。天主教徒,佛教徒,以及那些沒有宗教信仰的人,都帶著他們最值錢的東西——燒飯的爐子、一盞燈、一面鏡子、一個衣櫃、幾床墊子、一幅天主聖像——來到了大教堂區域。這裡是北方,夜晚到來時,氣溫驟降,大教堂裡已經水洩不通:早已沒有可棲身之地。甚至通向鐘塔的每一級樓梯上都被佔據,不時還有更多的人擠進大門來,帶著他們的孩子和家庭用品。他們相信,不管他們的信仰是什麼,在這裡總是安全的。我們在這兒看著時,一個身穿越南軍裝、拿著步槍的年輕人也擠進來,一個牧師將他攔住,並奪下他手裡的步槍。我身邊的這位神父解釋說:“我們在這裡是中立的。這是天主的領地。”我心裡想:“這真是天國裡一些奇怪可憐的居民,驚慌,寒冷,飢餓”——“我真不知道拿什麼去養活這些人。”神父對我說——“你會認為一個偉大的國王會做得比這更好。”不過接著我又想到,“無論哪裡都是一樣——並不是最有能力的統治者就一定擁有最幸福的人民。”

下面已經架起來一些貨攤。我說:“很像一個大集市,不是嗎,但看不見一張笑臉。”

神父說:“昨晚他們很冷。我們不得不關上修道院的大門,不然他們會湧進來擠死我們。”

“你們在裡面暖和嗎?”我問。

“並不暖和。即使他們進去十分之一,我們那邊也容不下。”他繼續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對我們中的一些人來說,必須要保持健康。發豔只有我們一家醫院,我們的這些修女承擔護士工作。”

“外科醫生呢?”

“我只能盡力而為。”這時我才看見他的法衣上面沾了不少血跡。

他說:“你上來是找我嗎?”

“不。我是想辨認一下我所處的位置。”

“我這樣問你,是因為昨天晚上也有人上到這裡來。他想作懺悔。你看,他對於在運河那邊看見的死人感到有些害怕。這也難怪。”

“運河那邊的情況很糟糕嗎?”

“他們被傘兵兩面夾擊。可憐的人哪。我想也許你也有同樣的感受。”

“我不是羅馬天主教徒。我想你甚至不能認為我是一個基督徒。”

“恐懼會使一個人嚇成那副樣子,真奇怪。”

“它才嚇不倒我呢。就算我信仰上帝,我還是討厭懺悔。跪在你們的一個小房間裡。將自己的一切暴露給另一個人。請原諒我,神父,但對我而言,這種做法是病態的——甚至是懦夫的行為。”

“噢,”他小聲地說,“我想你是一個好人,大概沒多少事需要懺悔。”

我沿著教堂的房子望去,兩邊都是運河,向著遠處的大海延伸。有火光閃過第二座鐘塔。我說:“你們的教堂裡並不是完全保持中立的。”

“完全中立是不可能的,”他說,“法國人只同意不干涉教堂區域,我們無法再要求更多了。你剛才看見冒出火光的,是一個外籍軍團的哨崗。”

“我要下去了。再見,神父。”

“再見,祝你好運。小心那些狙擊手。”

我不得不在人群中擠過去,經過小水池和那座伸出兩隻像白糖做的胳膊的白色聖心雕像,一直走到那條長街上。我朝左右兩邊望去,都能看見大概四分之三英里遠,兩邊的長街上,除我之外,只有兩個活物——兩個戴著偽裝頭盔計程車兵,沿著街道邊緣慢慢移動,手裡端著司登衝鋒槍。我說活物,是因為有一家門口還躺著一具屍體,腦袋伸到路面上。沒有別的聲音,只能聽見蒼蠅飛舞的嗡嗡聲,以及越來越弱計程車兵皮靴嘎吱嘎吱的聲響。我迅速走過那具屍體,將頭轉向另一邊。幾分鐘後,我回頭一看,只剩下我和我自己的影子,四處無聲無息,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我覺得自己像是射擊場上的一個標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這條街上發生了什麼事,可能要在幾個小時之後,才會被發現:而在那幾個小時裡,蒼蠅早就爬滿了我的全身。

走過兩道運河,我轉了個彎,走向一座教堂。那裡有十幾個人坐在地上,都是帶著偽裝的傘兵,兩個軍官正在檢視一張地圖。當我走過去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其中一個揹著長天線對講機的人說:“我們現在可以前進了。”於是每個人都站起來。

我用糟糕的法語問他們,是否能跟他們一起走。這場戰爭有一個優點,一張歐洲人的臉在戰場上便是通行證:一個歐洲人不會被懷疑是敵方的間諜。“你是誰?”那個中尉問道。

“我在寫這場戰爭。”我說道。

“美國人?”

“不,英國人。”

他說:“這是一次很小的行動,但如果你想跟我們一起的話……”他開始動手摘下他的頭盔。“不,不用,”我說,“那是給戰鬥者戴的。”

“隨你的意思。”

我們在教堂後面排成一列縱隊出發,由中尉帶領,走到一道運河岸邊,我們停了一會兒,讓那個揹著對講機計程車兵跟兩側的巡邏部隊取得聯絡。迫擊炮彈從我們頭上飛過,並在我們的視線之外炸開了。我們在另一座教堂後面與一些人會合,現在我們大約有三十人了。中尉的手指敲在地圖上,低聲對我解釋說:“報告說有三百人在這個村落裡。也許是為了今晚的行動在這裡集合。但我們還不清楚,目前還沒人發現他們。”

“離這裡有多遠?”

“三百碼。”

無線電又傳來指令,我們無聲無息地繼續前進,右側是一道筆直的運河,左側則是低矮的灌木叢和莊稼,再過去又是灌木叢。“警報解除。”中尉低聲說道,並揮手示意我們繼續前進。四十碼外,又是一道運河,河上是一座殘破的橋,只剩下一塊木板,沒有欄杆,橫跨在我們面前。中尉對我們打手勢進行部署,我們蹲了下來,面對著離我們三十英尺、橋那邊情況不明的未知地帶。士兵們望向河水,然後彷彿得到命令似的,又都同時把視線移開。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但當我看到時,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堤岸的鄉村酒家、那些男扮女裝的演員和吹著口哨的年輕軍人,還想起派爾說的那句話:“這一點兒也不合適。”

運河裡遍佈著屍體,這使我想起了肉放得太多的愛爾蘭燉肉。屍體重迭堆放:一個人頭,暗灰色,像是被剃了光頭的無名囚犯,冒出水面,如同浮標。這裡沒有血,我想血早已流走了。我不知道河裡究竟有多少具屍體,他們一定是陷入了交叉火力,又試著逃回來,我想這時在岸邊的每個人都在想:“這樣的局面兩個人就可以做到。”我也將視線移開。我們都不想再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是多麼不值錢,而死亡來得又是多麼迅速,多麼簡單,多麼悄無聲息。儘管我始終秉承向死而生的理念,但實際上,我還是像個處女一般害怕它的到來。即便是死亡,我也希望有個事先的警告,讓我自己好有所準備。準備什麼呢?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準備,除了向著這個我要離開的地方多看上幾眼。

中尉坐在揹著對講機的那個士兵身旁,低頭盯著兩腳之間的土地。對講機裡噼噼啪啪地傳出一些指示,於是他嘆了口氣,就像被人從睡夢中叫醒那樣,又站起身來。這些軍人的所有動作裡,透露出一種古怪的友情,好像他們對各自的任務已經一起執行過許多次。沒有人等待分配任務。兩名士兵向木板走去,試著透過,但由於身上的武器太重,使他們失去了平衡,導致二人不得不騎在木板上,每次只能向前移動幾英寸。另一名士兵在運河下游的灌木叢中發現了一艘平底船,他設法將它劃至中尉所站的岸邊。我們六個人上了船,他就開始向對岸劃去,但是碰上一大堆屍體,船走不動了。他用竹竿向外撐,竹竿陷入那一大堆人肉爛泥裡,然後一具屍體浮上水面,直挺挺地靠在船邊,像一位躺著曬太陽的游泳者。然後,我們的船從中掙扎出來,一到達對岸,我們便趕緊爬了出來,沒有勇氣再回頭看。沒有人向我們開火:我們仍活著;死神已經撤離了,也許撤至下一條運河去了。我聽見有人在我背後十分嚴肅地說道:“感謝上帝。[22]”除了中尉之外,這支隊伍裡大多數都是德國人。

遠處坐落著數間農家房屋;中尉貼著牆先走了進去,我們列縱隊跟進,每個人之間相隔六英尺。然後,這些士兵沒有接到任何命令,便在農場裡分散開來。這地方沒有一絲生氣——連一隻母雞也沒有留下,雖然在那個曾經是起居室的房間裡的牆壁上,還掛著兩幅醜陋的油畫式石版畫,一幅是《聖心》,另一幅是《聖母與聖嬰》,這兩幅畫給搖搖欲墜的房屋帶來了一些歐洲氣息。即使你不贊同他們的信仰,至少也知道他們在相信著什麼: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灰色的乾屍。

戰場上的很多時候,人們只是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做,等著別人的行動。你的生命還剩下多久,誰也說不準,所以也沒有什麼胡思亂想的必要。像他們通常所做的那樣,哨兵們走了出去。這時,前方要是出現任何動靜,那勢必就是敵人無疑了。中尉在他的地圖上做好標記,並透過無線電報告了我們的位置。午夜的寂靜降臨:迫擊炮不再開火,天上也沒有飛機了。一個士兵用樹枝在院落的塵土上心不在焉地亂寫亂畫。過了一會兒,我們好像被戰爭遺忘了。我希望鳳已經把我的西服送到洗衣店裡去了。一陣冷風吹亂了院子裡的稻草,一個士兵謹慎地走到穀倉後面撒尿。我竭力回憶,在河內時英國領事讓我拿走的那瓶威士忌,我有沒有付過錢。

在我們的正前方,有人開了兩槍,然後我想:“就是它了。現在它來了。”這是我想要的預兆。我懷著興奮的心情等待那件永恆的事情。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又一次地,我為“那件事情準備得過了頭”。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之後,一個哨兵才回來,向中尉彙報了一些情況。我只聽見了這句:“兩個平民。”

中尉對我說“我們看看去”,於是我們跟在這個哨兵後面,沿著兩片田地之間泥濘、雜草叢生的小路走過去。在農家房屋二十碼外,一條狹窄的水溝裡,我們看到了我們尋找的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孩兒。他們顯然已經死去:女人的前額上有一塊勻整的、已經凝結起來的血痂,孩子就像睡著了似的。他大概六歲的樣子,躺在那裡,精瘦的小膝蓋彎曲著,如同子宮裡的胚胎一般。“倒黴,打錯了。”中尉說。他彎下身來,將孩子翻過去。男孩兒的脖子上掛著一塊聖牌,我對自己說:“護身符也不管用。”在他的身體下面,還有一塊被咬過的麵包。我想著:“我憎恨戰爭。”

中尉說:“你看夠沒有?”語氣很兇,好像這兩個人的死亡責任主要在我似的。也許對軍人來說,是平民出錢僱他們殺人的;平民將謀殺這項罪名放在工資袋裡,從而逃避掉責任。我們走回農場,靜靜地坐在稻草上,風吹過來,它像一個動物那樣,似乎知道黑夜即將來臨。那個用樹枝亂寫亂畫計程車兵正在撒尿,而剛才撒尿的那個此時正在亂寫亂畫。我想,在哨兵埋伏好之後的那段寂靜時間裡,那對母子一定認為從溝渠裡走出來是絕對安全的。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溝渠裡待了很長時間——麵包已經幹了。這個農場可能是他們的家。

無線電又響了起來。中尉不耐煩地說:“他們要轟炸村莊。巡邏隊今晚都要撤回去。”我們站起身來,準備返程,划船繞過那一大堆屍體過河,列隊經過那座教堂。我們並沒有走多遠,但感覺卻是一次相當漫長的旅程,而這次巡邏的結果就是:殺死了那對無辜的母子。飛機已經逐一起飛,轟炸在我們身後拉開了帷幕。

待我抵達軍官的營房時,天已經黑了,我要在營房裡過夜。氣溫只有一攝氏度,唯一暖和的地方是那片燃燒的集市。營房裡有一面牆早被火箭炮轟塌了,幾道門扭曲變形,帆布簾子也擋不住那一陣陣寒風。發電機沒開,我們只好用盒子和書作為遮擋物,保證蠟燭能繼續燃燒。我跟索雷爾上尉玩起了“四二一”,賭共產黨發行的貨幣:我沒辦法賭喝酒,因為我是吃他們伙食的客人。我的運氣時好時壞,令人厭倦。我開啟我的那瓶威士忌,想讓我們暖和一些,其餘的人都聚集在我周圍。上校說:“這是從我離開巴黎以來,喝到的第一杯威士忌。”

一名中尉查哨回來,“也許我們會有一個寧靜的夜晚。”他說。

“在四點鐘之前,他們是不會進攻的。”上校說。“你有槍嗎?”他問我。

“沒有。”

“我會給你找一把。最好把它放在枕頭邊上。”他客氣地補充道,“我怕你會覺得你的被褥太硬。到三點半時,迫擊炮就要開火了。我們想轟散敵軍聚集的兵力。”

“你覺得這場戰鬥會持續多久?”

“誰知道呢?我們無法再從南定調來更多的部隊。這只是牽制攻擊。兩天前,我們得到了一些支援,若是能以現在這種情況支撐過去的話,那就可以說是贏了。”

大風又吹起來,直往屋子裡灌。帆布簾子被吹了起來(這使我想起了波爾紐斯[23]在帷幕後被殺死那件事),燭光搖曳,暗影亂舞,我們像是一個巡迴演出的劇團。

“你們的哨崗都沒問題吧?”

“目前為止,據我們所知,”他十分疲憊地說道,“暫時沒問題,你知道,跟一百公里外和平府的戰事比起來,這裡的情況不值一提,那邊才是硬仗。”

“再來一杯吧,上校?”

“謝謝你,不用了。味道不賴,你們英國的威士忌,不過最好留一些,夜裡有需要時可以喝。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去睡一會兒了。迫擊炮開始轟炸後,誰也睡不成了。索雷爾上尉,給福勒先生準備好他需要的東西——蠟燭、火柴、左輪手槍。”說完,他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這也是一個就寢的訊號。他們在一間小貯藏室的地板上給我放上一床褥墊,我被木箱四面包圍著。沒多一會兒,我就睡著了——地板雖然很硬,卻很適合休息。鳳是否在家裡呢,我這樣想著,奇怪的是毫無嫉妒之意。在今天晚上,佔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也許因為這一天我看過的肉體太多了,那些肉體不屬於任何人,甚至也不屬於他們自己。我們都會像這樣消耗殆盡的。當我睡著後,我夢見了派爾。他獨自在舞臺上跳著舞,動作僵硬,雙臂伸向一個並不存在的舞伴,我坐在一把像是彈鋼琴用的椅子上看著他,手裡握著一支槍,以防有人干擾他跳舞。舞臺旁邊貼著一張節目單,就像在英國音樂廳裡貼的那種,上面寫著:“愛之舞,一級。”有人在劇院後面走動,我把槍握得更緊。然後,我就醒過來了。

我的手放在他們借給我的槍上,一個人拿著蠟燭站在門口。他戴著一頂鋼盔,在他的眼睛投上一道陰影,直到他開口說話時,我才知道他是派爾。他不好意思地說:“很抱歉把你吵醒。他們告訴我,今晚我可以睡在這裡。”

我還是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你從哪兒弄到的頭盔?”我問。

“噢,別人借給我的。”他含糊地說道。他拖著身後的軍用揹包,從包裡面拽出來一個羊毛內襯的睡袋。

“你的裝備很齊全嘛。”我一邊說著,一邊竭力回憶為什麼我和他竟然都跑到這裡來了。

“這是標準的旅行包,”他說,“是我們醫療援助隊的。他們在河內借給我一個。”他拿出一個熱水瓶、一個小酒精爐、一把梳子、一套剃鬚工具和一罐口糧。我看了看我的手錶。差不多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2 派爾繼續翻弄他的行李。他將幾個箱子摞成一個長臺,並在上面放下他的剃鬚鏡和其他用具。我說:“我懷疑你在這裡弄不到水。”

“噢,”他說,“保溫瓶裡的水就夠我早上用的了。”他坐在睡袋上,開始動手脫靴子。

“你到底怎麼到這兒來的?”我問。

“他們讓我一直跑到南定,去看看我們的沙眼治療團隊,然後我租了一條船。”

“一條船?”

“噢,是那種平底船——我不知道它叫什麼。事實上,我是把它買了下來,倒沒花多少錢。”

“然後你自己一個人沿著河划過來的?”

“也不是什麼難事,你知道的。我是順流而下。”

“真是瘋了。”

“噢,沒什麼。真正需要擔心的危險,只是怕船擱淺而已。”

“或者捱了海軍巡邏隊的槍子,被法國飛機的掃射擊中,還可能被越盟的人抹了脖子。”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不管怎樣,我現在到這裡了。”他說。

“為什麼非要來這裡?”

“噢,有兩個理由。不過我可不想打擾你的睡眠。”

“我不困。槍戰馬上就要開始了。”

“介意我挪挪蠟燭嗎?這裡有點兒太亮了。”他看起來十分緊張。

“第一個理由是……?”

“嗯,前幾天你的話讓我覺得這個地方很有趣。你記得我們跟格蘭傑……還有鳳在一起的那天嗎?”

“記得,然後呢?”

“然後我想,我似乎應該親自來看看。老實說,那天格蘭傑的表現讓我覺得很慚愧。”

“我明白了。就這麼簡單嗎?”

“是,這裡並沒有什麼真正的難事,不是嗎?”他開始擺弄他的鞋帶,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不太誠實。”他終於開口說道。

“不誠實?”

“我其實是來看你的。”

“你來這裡,是為了看我?”

“是的。”

“為什麼?”

他不再擺弄鞋帶,陷入尷尬與痛苦之中。“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我愛上鳳了。”

我聽後大笑起來。完全控制不住。他的話實在出人意料之外,但說的時候卻又是一臉嚴肅。我說:“你不能等我回去再說嗎?我下週就回西貢了。”

“你也許會被殺掉,”他說,“那樣就顯得我不夠磊落了。而且在那麼長的時間裡不去接近她,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

“你的意思是,你還沒接近過她?”

“當然。你認為我會先告訴她——而不讓你知道嗎?”

“很多人都是這麼幹的,”我說,“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

“我想是鄉村酒家的那個晚上吧,在跟她跳舞的時候。”

“我覺得當時你們並不親近。”

他不解地看著我。如果他的行為對我來說有一點兒瘋狂的話,那麼我的反應對他來說,顯然更加莫名其妙。他說:“你知道,我想是因為我瞧見了妓院裡的那些女孩兒。她們全都那麼漂亮。唉,想到她也是其中一個,我就想去保護她。”

“我不覺得她需要你的保護。徐小姐約你出去過嗎?”

“約過,但我沒有去。我一直躲著她們。”他沮喪地說,“這很不好。我覺得那樣做很糟糕,但是請你相信我,可以嗎,如果你們已經結婚——那我絕不會闖進去做第三者的。”

“你似乎很確定你能闖得進來。”我說。頭一次,他的這番話讓我很生氣。

“福勒,”他說,“我不知道你的教名……”

“托馬斯。怎麼了?”

“我能叫你湯姆嗎?我覺得冥冥之中,它拉近了我們的關係。我是說,愛上同一個女人這件事。”

“下一步你準備怎麼辦?”

他背靠著包裝箱,滿腔熱情地坐了起來。“現在你知道了,那麼一切似乎不同了,”他說,“我想求她嫁給我,湯姆。”

“你還是叫我托馬斯吧。”

“她只需要在我們兩人中作出選擇,托馬斯。這很公平。”但這公平嗎?想到日後的孤獨與落寞,我第一次不寒而慄。這一切不過是異想天開,但……他也許是個可憐的情人,我卻要更差勁。他比我要體面得多。

他開始脫衣服。我想:“他還擁有青春。”我忽然發現我很嫉妒派爾,這件事實在令人悲傷。

我說:“我不能娶她。我在家裡還有個妻子。她永遠不會跟我離婚的。她信奉高教會派——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吧。”

“很抱歉,托馬斯。對了,我的名字叫奧爾登,如果你願意……”

“我還是管你叫派爾吧,”我說,“我腦子裡想到你時,就會出現派爾這個名字。”

他鑽進睡袋,伸手去拿蠟燭。“噓,”他說,“很高興這件事過去了,托馬斯。這幾天來,我一直因為這件事而難受。”很明顯,他現在是不會難受了。

蠟燭熄滅後,我只能看見他的平頭在外面火光映襯下的輪廓。“晚安,托馬斯。好好睡一覺。”這些話像一場低劣喜劇的提示語那樣,剛一說完,迫擊炮便開始轟炸了,炮彈飛行的聲音、尖嘯聲、爆炸聲一併傳來。

“上帝啊,”派爾說,“是一次進攻嗎?”

“他們正試圖阻止一次進攻。”

“好吧,我想,我們是睡不成了吧?”

“睡不成了。”

“托馬斯,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處理這一切的看法——我覺得你非常出色,極其出色,沒有別的詞語可以形容。”

“謝謝。”

“你見過的世面比我多。你知道,從某種角度來說,波士頓未免有些——狹隘。即使你不是洛厄爾或卡伯特家族[24]的一員。我也希望你能給我建議,托馬斯。”

“哪方面的建議?”

“關於鳳的。”

“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相信我的建議。我是有私心的。我想把她留在我身邊。”

“噢,但我知道你為人直率,非常直率,我們倆對她都是真心的,都很在乎她的利益。”

忽然間,我再也受不了他的孩子氣。我說道:“我不在乎她的利益。你可以在乎。我只想要她的身體。我要她跟我上床。比起照顧她的什麼狗屁利益,我還……還不如去糟蹋她,跟她一起睡覺。”

在黑暗裡,他說了一聲“噢”,聲音虛弱。

我繼續說:“如果你只關心她的利益,那麼看在上帝的份上,放過她吧。跟其他女人一樣,她也想要個好的……”迫擊炮的爆炸聲使那雙波士頓耳朵沒能聽見盎格魯-撒克遜的粗話。

但是在派爾身上,有一種難以說服的固執。他認為我的表現良好,那我就不得不表現良好。他說:“我知道你的痛苦,托馬斯。”

“我不痛苦。”

“噢,當然,你很痛苦。我知道,如果我不得不放棄鳳的話,也是一樣。”

“但我並沒有放棄她。”

“我也很重視肉體,托馬斯,但是如果鳳能快樂的話,我願意放棄一切。”

“她現在就很快樂。”

“不可能的——以她現在的處境來說。她想要孩子。”

“她姐姐那些胡說八道的話,難道你還真信……”

“當姐姐的有時會更瞭解妹妹……”

“她只是想把那些想法灌輸給你,派爾,因為她覺得你比較有錢。而且,我的上帝,你居然會相信。”

“可我只是賺工資的。”

“嗯,不管怎麼說,你們貨幣的匯率相當不賴。”

“別那麼刻薄,托馬斯。這樣的事情很多。我真希望它發生在別人身上,而不是你。那是我們的迫擊炮嗎?”

“是的,是‘我們的’迫擊炮。你說得就好像她要離開我了似的,派爾。”

“當然,”他的語氣倒沒什麼信心,“她也可能會選擇跟你在一起。”

“那到時你要怎麼辦呢?”

“我會申請調離。”

“你怎麼不現在就走呢,派爾?別留在這兒惹麻煩。”

“那對她是不公平的,托馬斯。”他十分嚴肅地說。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對自己造成的所有麻煩有比他更善意的動機。他補充道:“我不認為你很瞭解鳳。”

幾個月後的一個早上,我醒來時,鳳就在我身邊,我想:“你瞭解她嗎?你能預料到這種情況嗎?鳳心滿意足地睡在我身邊,而你卻先走一步?”時間自會報復,而報復總是如此悽苦。我們是否能夠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沒有人會完全瞭解另一個人,妻子無法完全瞭解丈夫,情夫無法完全瞭解情婦,父母也無法完全瞭解孩子。也許這就是人們發明上帝的緣由——它能瞭解一切。如果我希望被人瞭解或者瞭解他人時,也許我也會哄騙自己相信上帝,但我只是個記者而已。上帝是為新聞主筆而存在的。

“你確定有許多事情需要去了解嗎?”我問派爾,“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咱們還是來一杯威士忌吧。爭來爭去,吵死人了。”

“現在喝酒有點兒早。”派爾說。

“是他媽的晚了。”

我倒了兩杯酒,派爾舉起他的那杯,眼睛透過威士忌,睜大眼睛望向燭光。每當有炮彈爆炸時,他的手便會發出一陣顫抖,他如此害怕,卻還是從南定跑過來,作這次毫無意義的旅行。

派爾說:“這事很奇怪,我們都不能跟對方說‘祝你好運’。”於是,我們什麼都沒說,把酒喝了下去。

1 我本以為我只會離開西貢一個星期,但事實上,將近三個星期後,我才回來。首先,離開發豔這個地方,竟然比進入時還要困難。南定與河內之間的道路已被切斷,又不可能只為一個記者安排一次航運,更何況這記者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那裡。後來,等我到達河內時,記者們也都飛了過來,聽取最近這次勝利的簡報,而送他們回去的飛機也沒給我留位置。派爾在到達的那個早上便離開了發豔: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跟我談談關於鳳的事情,他沒有理由留在這裡了。五點半時,迫擊炮停止轟炸,他還在睡覺,我去餐廳裡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幾塊餅乾,等我回來時,發現他已經走了。我以為他是出去散步了——既然能從南定一路撐船划過來,那麼也就不必替他擔心那幾個狙擊手了;他對自己會給別人帶來的痛苦和危險完全沒有預想,而他對自己可能遭受的痛苦與危險也是一樣毫無準備。有一次——但那是幾個月後的事情——我失控了,將他雙腳猛推進去,我的意思是將他推入痛苦之中,我至今還記得他是怎樣轉過身來,困惑地看著那隻弄髒的皮鞋,說道:“見公使之前,我得把鞋子清理乾淨。”那時我就知道,他已經學會了約克·哈丁的那套措辭。不過就他的為人而言,還是頗為真誠的:這不過是巧合,一切犧牲均由他人付出代價,直到最後的那個晚上,他倒在通往達科的橋下。

我回到西貢之後,才知道派爾是怎樣離開的,當我下樓喝咖啡時,他說服了一個年輕的海軍軍官,將他帶上一艘登陸艇裡;登陸艇完成巡視工作之後,讓他悄悄在南定上了岸。他運氣不錯,跟著沙眼治療團隊回到了河內,二十四小時後,那條道路便被正式切斷。當我抵達河內的時候,他已經去了南方,臨走之前,他在記者營的酒吧間侍者那裡給我留了一封信。

“親愛的托馬斯,”他寫道,“我沒辦法告訴你,那天晚上你是多麼出色。可以告訴你的是,當我走進那間屋子去找你時,我的心情非常緊張。(當他撐著船,長時間沿河航行的時候,心情又如何呢?)沒人能冷靜地處理這樣的事情。你真的很了不起,我向你袒露心聲之後,也不覺得像之前那樣慚愧了。(難道只有他自己的感受才最重要嗎?我生氣地想著,但我知道他並不是故意這樣的。對他而言,他只要不覺得慚愧,那麼整件事情立刻也就愉快了一些——我會愉快,鳳會愉快,整個世界也會愉快一些,還包括那位經濟專員和美國公使。派爾不慚愧了,春天也就在印度支那降臨了。)我在這裡等了你二十四個小時,但如果我今天不走,就不能在一星期之內趕回西貢來。而我真正的工作卻是在南方。我已經告訴沙眼治療團隊的成員了,讓他們去拜訪你——你會喜歡他們的。這些小夥子都很棒,他們在做的工作與成年人無異。我會趕在你之前回到西貢,不必擔心。我向你保證,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去見鳳。在日後的任何方面,我都不想讓你感到不公平。你誠摯的,奧爾登。”

又是那種想當然的假設,認為“日後”我會失去鳳。他是在美元匯率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自信嗎?過去我們也經常說起英鎊的價值。現在,我們要談一場美元的戀愛了嗎?一場美元的戀愛,當然包括結婚、生子和母親節,儘管後來可能也包括裡諾或者維爾京群島[25]或者其他什麼他們現在去離婚的地方。一場美元的戀愛有著美好的願景,一顆清白的良心,那麼其他人就都見鬼去吧。但我的愛情沒有願景:未來擺在那裡。所有能做的,不過是讓未來不那麼難堪,當它來臨時,讓它溫和地幻滅,在這方面,鴉片也有一定作用。但我從未預見到,我不得不告訴鳳的第一個幻滅的未來,竟然是派爾的死訊。

沒有什麼更好的事情可做,我便去參加了記者招待會。毫無疑問,格蘭傑也在那裡。一個年輕、英俊的法軍上校主持會場。他用法語發言,旁邊的初級軍官替他翻譯出來。法國記者們像足球隊員一樣坐成一排。我發現我很難集中精力聆聽上校的發言:我精神恍惚,一直在想著鳳,以及那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如果派爾是對的,我真的失去了鳳:那我該何去何從?

翻譯說:“上校告訴大家,敵軍吃了一場大敗仗——損失了幾乎一個營的兵力。殘餘的部隊正乘著簡易木筏渡過紅河逃竄。我們的空軍一直在追擊他們。”上校用他的手撫過他那優雅的金髮,揮動著他的指示棒,在牆上的長地圖下來回踱步。一位美國記者問:“法軍的損失如何?”

上校非常清楚這句話的意義——記者招待會這種場合裡,經常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但他停下來,舉起指示棒,像一位很受歡迎的教師那樣和藹地笑著,直到翻譯把這句話說完,他才作出模稜兩可的回應。

“上校說,我們損失並不嚴重。確切的數字現在還不知道。”

這樣的回答往往會引發一系列的麻煩。你會認為,或早或晚,上校會想出一套說辭來應對這些執拗的“學生”,否則“校長”便會指定一位更有能力的職工來維持秩序了。

“上校說的是真的?”格蘭傑說道,“他有時間去清點敵人的死亡人數,而不去算算他自己的?”

上校頗具耐心地又編出一套迴避的說辭,他心裡很清楚,若是有人繼續追問的話,那麼這套說辭就又不成立了。那些法國記者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裡,神情憂鬱。如果美國記者逼得上校坦白了些什麼,他們就會一把抓住,但他們不會主動引誘自己的同胞。

“上校說敵軍被我們趕跑了。在火線後方是可以清點死亡人數的,但目前戰鬥還在進行,你不能指望讓正在前進的法軍部隊統計具體的傷亡數字。”

“並不是我們指望,”格蘭傑說,“而是參謀部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認真地告訴我們說,各排不會及時透過對講機報告傷亡情況,是嗎?”

上校開始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了。我想,如果他一開始便攤牌,堅定地告訴我們,他知道傷亡人數但不想說,那麼情況或許會好一些。畢竟這是他們的戰爭,不是我們的。上帝沒有賦予我們必須瞭解到真實資訊的權利。我們不用跟巴黎的左派議員們爭鬥,也不必在紅河與黑水河之間同胡志明的軍隊戰鬥。我們並沒有人為此死亡。

上校忽然間脫口而出地說道,法軍的傷亡人數比例是一比三,說完便背過身去,怒氣衝衝地瞪著地圖。這些死去的人是他的戰士,他的同僚,是他在聖西爾軍校的同窗——跟格蘭傑預測的數字並不相符。格蘭傑說著:“現在咱們總算搞清楚大致情況了。”一面朝著他的同行望去,露出痴呆一般的勝利表情。那些法國記者低著頭,沮喪地記下這個數字。

“這個比例可要高於朝鮮戰場。”我假裝不瞭解地說道,不過我卻給了格蘭傑一條新的線索。

“問問上校,”他說,“法軍接下來準備怎麼辦?他說敵軍正渡過黑水河逃竄……”

“紅河。”翻譯糾正他說。

“我們不在乎這條河是什麼顏色的。只是法軍現在準備怎麼辦。”

“敵軍正在逃竄。”

“他們到達河對岸時,會發生什麼情況?那時你們準備怎麼辦?你們是不是打算在河邊一坐,然後就宣佈戰爭結束了?”法國軍官懷著陰鬱的耐心聆聽著格蘭傑的咄咄逼人的聲音。現在的戰士們,還得學會忍氣吞聲。“你們準備給他們投些聖誕賀卡嗎?”

上尉一字一句地翻譯這段話,甚至連“聖誕賀卡”這種詞也翻譯出來了。上校對我們冷笑,“不投聖誕賀卡。”他說。

我想是上校的年輕與英俊惹惱了格蘭傑。這個上校不是一個——至少不是格蘭傑以為的那樣——有男子漢氣概的男人。他說:“你們總不會投些別的什麼東西吧。”

上校忽然說起英語來,並且還很流利。他說:“如果美國人承諾的供給物資到位的話,我們就有更多可投的東西了。”儘管他的舉止文雅,但頭腦還是太簡單了。他居然相信一個新聞記者會去關心祖國榮譽,而枉顧新聞採訪。格蘭傑尖銳地指出(他的記性相當好,能記住每一個日期):“你的意思是,應該在九月初就抵達的供給物資,現在還都沒運到嗎?”

“沒有。”

這下格蘭傑可得到他想要的新聞了,他立即動筆記下來。

“很抱歉,”上校說,“這一點不能在報上發表,只能作為背景來參考。”

“但是上校,”格蘭傑抗議道,“這可是新聞。在這方面,我們能間接地幫上忙。”

“不,還是讓外交官們去交涉吧。”

“發在報上的話,又有什麼弊端呢?”

法國記者一臉困惑:他們幾乎不懂英語。上校又沒有按照規定的那樣講法語,他們只好氣憤地相互低聲抱怨。

“或利或弊,我不作判斷,”上校說,“也許美國的報紙們會說,‘噢,法國人一直在抱怨,一直在乞討。’那些在巴黎的共產黨人又會發出譴責,‘法國人正在替美國人流血,而美國卻連一架二手直升機也不給派過來。’無論怎樣,都不妥當。到頭來,我們還是得不到直升機,而敵人還在那裡,距離河內不過五十英里。”

“至少我們可以在報紙上登,你們急需直升機,可以嗎?”

“可以這麼寫,”上校說,“六個月前,我們有三架直升機,現在我們只有一架。一架而已。”他又重複一遍,語氣驚詫又痛苦。“你可以說,如果有人在戰鬥時負傷,不是重傷,只是受了傷而已,那麼他大概會覺得自己是必死無疑了。躺在擔架上十二小時,或許二十四小時之後,才會被抬上救護車,然後在前方等著他的,是糟糕的路況,就地拋錨,或者遭遇一次伏擊,最後死於壞疽。倒不如當時就直接被打死,那樣還好過一些。”法國記者們都向前探著身體,竭力想弄明白上校的話的意思。“你們可以把這些都寫上。”他說,在他那漂亮的身形映襯之下,其怨恨情緒顯得更為強烈。“翻譯給他們聽。”他命令道,說完便走了出去,撇下那位上尉來完成那項極為生疏的任務:將英語翻譯成法語。

“戳到他的痛處了。”格蘭傑得意地說,然後他便跑去酒吧的角落裡去寫電報了。我的電報也沒花很久就寫好了——反正我在發豔的那些經歷,也沒有必要去寫,那些新聞審查官肯定通不過的。如果故事足夠好的話,我可以飛到香港去,在那裡寫好併發出去,但是真有什麼新聞值得去冒被驅逐的風險嗎?我很懷疑。被驅逐可是一輩子的事情,那意味著派爾會取得勝利,但是等我回到我住的旅館,在信箱裡等著我的,恰是他的勝利,也是我的結局——一封恭喜我升遷的賀電。但丁從沒想過以這種方式懲罰他詩篇裡受譴責的情人們。保羅也從未這樣被提拔進入“煉獄”[26]。

我上樓回到我空蕩蕩的房間裡,冷水龍頭正在滴著水(河內是沒有熱水供應的),我坐在床邊,頭上的那頂蚊帳像是一大團烏雲。我要去擔任國際新聞部的新編輯,每天下午三點半上班,在倫敦黑衣修士站附近那座陰沉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裡,電梯口還掛著一幅索爾茲伯裡爵爺[27]的畫像。他們從西貢送來了這個好訊息,我不知道這個事情是不是已經傳到鳳的耳朵裡了。我當不成記者了,以後我得發表意見,作為擁有這個空洞特權的回報就是:我跟派爾競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被剝奪了。對付這個幼稚的傢伙,我有足夠的經驗,在兩性的遊戲之間,年紀也是一張好牌,跟青春一樣,但現在,我連有限的十二個月的未來都無法提供,而前途才是真正的王牌。我很羨慕那些心懷家鄉又隨時準備赴死的軍官。我想大哭一場,但我的淚腺早已乾涸,就像這裡的熱水管。噢,讓別人回家去吧——我只要我在卡提拿街上的那間小屋。

入夜後的河內氣溫驟降,燈光也不及西貢那樣明亮,倒是跟這裡女性所穿的深色衣服和戰爭的氣氛很搭。我沿著甘貝塔街走去和平酒吧——我不太願意去大都會酒店跟那些法國高階軍官,以及他們的老婆和女人們一起喝酒。在我快走到酒吧時,我聽見遙遠的炮聲從和平府那個方向傳過來。白天時,那裡淹沒在交通噪聲裡,但現在一切都很安靜,只能聽見車鈴的叮噹聲,那是三輪車伕在招攬生意。佩特里坐在老地方。他長了一個古怪的長腦袋,那隻腦袋擱在肩膀上的樣子,活像一隻鴨梨擺在碟子裡。他是名警察,娶了一個美貌的東京女子為妻,這間酒吧就是他妻子開的。他這個人也不怎麼戀家。作為科西嘉人,他對馬賽情有獨鍾,但比起馬賽的話,他更願意天天在甘貝塔街的人行道旁閒坐。我在想,他是不是已經知道我那封電報的內容了。

“玩一把“四二一”?”他問道。

“幹嗎不呢?”

我們開始扔骰子,我覺得對我而言,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遠離甘貝塔街與卡提拿街,喝不到味美嘉喜雞尾酒,聽不到這熟悉的骰子聲,瞧不見在地平線上像時針一般轉動著的炮火——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說:“我要回去了。”

“回西貢嗎?”佩特里一邊問著,一邊扔出個四二一點來。

“不。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