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納德慢悠悠地往回走,穿過村子,一路上安安靜靜,道路邊緣並不齊整,他邊走邊想著露西·拉德克利夫。他確信,自己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像她這樣的人。顯然,她很聰明。她沒有因為年齡而對需要進行知識探索的各個領域減少半分迷戀,她的興趣廣泛而且迥異,她在獲取和處理複雜資訊方面的能力,顯然是超凡的。她還喜歡挖苦人,會對自己進行批判。他喜歡她。

他也為她感到難過。在他準備離開時,他問起了她的學校,她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遺憾。“我對學校抱有很高的希望,吉爾伯特先生,但學校沒能維持多久。我知道妥協是必要的,也知道為了吸引足夠多的學生,我不得不因為某些家長的期望做出讓步。我本以為能兌現自己的承諾,把女孩們塑造成‘青年女子’,同時把對學習的熱愛灌輸給她們。”她笑了笑,“我為有些人找到了一條她們自己可能無法找到的出路,我覺得這樣說並不是在自吹自擂。但有更多人還是在唱歌、在做針線活兒,這些人的數量遠比我之前設想的要多。”

在她談到學校和學生時,倫納德突然想到,那棟房子裡幾乎沒有多少曾經在此辦學的跡象。所有能看得出曾有一批女學生排著隊穿過大廳走進教室的痕跡都被抹去了,很難想象除了是一位19世紀畫家在鄉下的家,伯奇伍德莊園還有過別的用處。實際上,因為拉德克利夫的傢俱和家裝配件仍一應俱全,走進那棟房子時,倫納德感覺自己是回到了過去。

他也向露西如實吐露了自己的感受,她沉思著回答說:“時間旅行在邏輯上當然是不可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身處兩個地方?‘時間旅行’這個詞本身就是悖論。在這個宇宙中,無論如何……”倫納德不想掀起新一輪的科學辯論,於是他問起學校關門多久了。“哦,到現在已經關了幾十年了。是1901年關門的,維多利亞女王去世那年。關門的幾年前,發生了一起意外事故,那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一個小女孩在學校舉辦野餐時在河裡溺水身亡,其他學生就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接走了。招不到新的學生,那就……在別無選擇時,只能接受現實。學生死了,這對學校來說從來都不是件好事。”

露西身上有一種坦率,倫納德很喜歡這一點。她說話直來直去,而且很有趣。不過,在他回想和她的談話時,他明顯感覺到,她和他分享的都是她想告訴他的,除此之外,並未透露半分。在他們的採訪中,只有一刻讓他感覺到,她刻意戴上的面具滑落下來。在她講述1862年那件事時,她說話的方式讓倫納德感到困惑。當她談到弗朗西斯·布朗的死和她哥哥後來的頹廢時,她聽起來幾乎是內疚的,如今想到這一點,他大吃一驚。還有那個奇怪的十字路口,它和他們當時的談話沒什麼關係,她在提及那段歷史時,對內疚和自我寬恕進行著反思,這讓倫納德感到自己同樣需要那麼做。

但1862年的時候,露西·拉德克利夫還是個孩子,按她講述的情況來看,她只是一個旁觀者,那年夏天,在她哥哥那幾位聰明漂亮的朋友做過的荒唐事裡,她並不是參與者。當時發生了一起劫案,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石被盜,弗朗西斯·布朗也在劫案中被人殺害。莉莉·米林頓,愛德華·拉德克利夫愛上的那個模特,失蹤了。顯然,當時的警方報告上會表明她和小偷是一夥的。露西心愛的哥哥自此一蹶不振。露西感到悲傷,感到一種普遍意義上的遺憾,倫納德可以理解;可是感到內疚,這讓倫納德理解不了。扣動扳機打死布朗小姐和飛過來的彈片要了湯姆的命,這兩件事若是需要有人負責的話,她和倫納德各自的罪過都不比另一個人的大。

你相信有鬼嗎,吉爾伯特先生? 倫納德在回答之前有過一番仔細的思量。我相信,有人會覺得自己被鬼魂給纏上了。現在,當他思索著她顯而易見卻又不合情理的內疚時,倫納德突然意識到她是什麼意思:她雖然說到了民間故事和窗戶裡神秘的精靈之光,但她畢竟沒談陰暗之中的鬼怪。她是在問,倫納德一直忘不了湯姆,這種困擾是否就像她忘不了愛德華一樣。她在他的身上認出了一個有著血緣關係的幽靈,看出他也是一個和她一樣在受罪的人:他們都是兄弟姐妹之中那個活下來的人,他們因此而感到內疚。

當他經過天鵝小棧時,狗狗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一邊跟在他身旁,一邊喘著氣。倫納德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長方形的小卡片,用拇指摩挲著它破舊的邊緣。幾年前,他在一次聚會上遇見了送給他這張卡片的女人。當時,他還在倫敦,住在火車軌道線地上那間臥室兼起居室裡。聚會上,她被安排在房子最裡面的一個房間的角落裡,一張圓桌後面,桌上蓋著一塊紫色的天鵝絨,桌面上擺放著某種棋盤遊戲。她的頭上纏著一條圍巾,上面點綴著明亮的珠子,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盯著她看。和她同桌的是五位聚會上的客人,他們都握著手圍成一圈,閉著眼睛,聽她喃喃自語。倫納德停下來,靠在門口,透過屋子裡迷濛的煙霧看著他們。

突然間,那個女人睜開雙眼,盯著他。“你,”她說,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塗著紅色指甲油,長長的指甲好像利爪一般,坐在桌旁的其他人轉過身來,看到被指著的人是他,“這裡有人是為你而來的。”

他當時沒有理她,可她的話、她緊盯不放的眼神,卻讓他揮之不去。後來,他在離開聚會時,她也正要離開,他主動提議幫她下樓時提著她那個縫得歪歪扭扭的氈包。他們走了四段樓梯,走下樓梯,雙腳踏上地面時,他向她道了晚安。她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張卡片,遞給他。

“你走丟了。”她用平靜冷淡的聲音說。

“什麼?”

“你迷了路。”

“我很好,非常感謝。”倫納德邁開步子,順著眼前的路走開了。他把卡片深深地塞進口袋裡,將那個女人帶給他的那種奇怪而又不愉快的感覺拋諸腦後。

“他一直在試著找你。”那個女人的聲音現在更響亮了些,從他身後的街道上傳來。

倫納德走到下一個路燈底下,看了看卡片,這才明白過來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米娜·沃特斯女士

招魂師

倫敦科文特花園尼爾庭院16號2b號公寓

事後不久,他和姬蒂說了他同米娜女士之間的談話。她笑著說,倫敦到處都是稀奇古怪的人,就指望著在那些痛失所愛的人身上撈到些好處。但倫納德告訴姬蒂,她這麼說太憤世嫉俗了。“那個女人知道湯姆的事,”他堅持說,“她知道我失去了什麼人。”

“哦,上帝,你四下看看:每個人都失去過什麼人。”

“你沒有看到她當時盯著我的眼神。”

“是這樣的眼神嗎?”她把眼睛弄成了鬥雞眼,做著鬼臉,然後微笑著伸手從床單上把她之前丟在床上的絲襪一把抓過來,朝他扔過去,想逗他玩兒。

倫納德把絲襪從身上抖落。他沒心情和她鬧。“她告訴我,他一直在試著找我。她告訴我,我迷了路。”

“啊,蘭尼。”現在,所有的興致都消散了,她聽起來只剩下疲憊,“我們不都是嗎?”

這會兒,倫納德在想,姬蒂的面試進行得怎麼樣。那天早上她離開時,她看起來很精神,她之前應該是做了髮型,看起來有些不同。他希望自己沒忘記對此評論兩句。姬蒂身上的憤世嫉俗已經有段時間了,但倫納德在戰前就認識她,所以對於她披在身上掩蓋自己本來面目的那件戲服,上面的所有針腳他都看得到。

倫納德經過教堂,沿著空蕩蕩的小巷向伯奇伍德莊園走去,他在路邊撿起一把碎石子兒。他在手掌上掂著這些小石頭,邊走路邊讓石子兒從他分開的指間滑落。其中有一顆石子兒,在它掉下去時他注意到,是透明的、圓圓的,那是一顆非常光滑的石英石。

倫納德和姬蒂第一次睡在一起是1916年10月一個溫和的夜晚。他休假回家,整個下午都在母親的客廳裡喝茶,手裡端著瓷茶杯,聽著母親的朋友們輪番地發出嘖嘖之聲,一個個都熱情不減地談論著戰爭以及有關即將舉辦的鄉村聖誕遊園會的那些勾心鬥角。

有人敲門,母親的客廳女僕羅斯說是巴克小姐來了。姬蒂進來時帶了一盒為戰爭募捐製作的圍巾,倫納德的母親邀請她留下來喝茶,她說沒法留下,教堂大廳裡要辦舞會,她得去負責茶點。

母親建議倫納德也去參加舞會。那天晚上,去跳舞原本是他最不打算做的事,但是和留在客廳裡相比,喝上幾杯加了糖和香料的溫熱紅酒以及接下來的雪莉酒當然更吸引人,他索性一躍而起,說道:“我去拿外套。”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他和姬蒂走在村裡的街道上,她問起湯姆的近況。

每個人都會問起湯姆,因此倫納德的答案是現成的。“你也知道湯姆,”他說,“沒什麼能損害他神氣十足的樣子。”

當時,姬蒂笑了笑,倫納德在想,他怎麼從沒注意過她左側臉頰上的酒窩。

那天晚上,他跳了許多支舞。村子裡剩下的男士不多,因此他困惑(很高興)地發現自己很搶手。以往從沒注意過他的女孩子們,現在都排隊等著和他跳舞。

天色很晚時,他瞥了一眼,發現姬蒂在舞池邊一張鋪著檯布的桌子旁。她一整晚都在忙著供應黃瓜三明治和一塊塊切好的果醬夾層蛋糕。她頭上綁著髮帶的地方,頭髮已經鬆了。舞曲結束時,她看到他在看她,於是揮了揮手。倫納德和自己的舞伴說了一聲,便朝姬蒂走了過去。

“嗯,巴克小姐,”他一來到她跟前便說道,“我得說,舞會辦得圓滿成功。”

“你說得沒錯。能籌集到這麼多錢,我們真是想都不敢想,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這場戰爭。唯一的遺憾是,我一晚上都沒跳上一支舞。”

“這確實令人遺憾。要是連一支狐步舞都不跳,那你當然不該就此離開吧?”

那個酒窩又出現在她的笑臉上。

跳舞時,他的一隻手搭在她的後腰上,他意識到,她的裙子摸上去很光滑,她脖子上戴了一條細細的金項鍊,她的頭髮泛著瑩潤的光澤。

他主動提出送她回家,他們輕鬆自然地說著話。舞會辦得很順利,她為此鬆了一口氣,她一直為舞會感到擔心。

夜裡開始有了微微的涼意,倫納德把外套給了她。

她問起前線的情況,他發現在黑暗中談論前線的事要更容易些。他說,她聽,他把能說給她聽的都講了,然後告訴她,當他回到這裡,和她走在一起時,前線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場噩夢。她說,要是那樣的話,她不會再問他了。擱下這個話題,他們開始回憶1913年的復活節集市,他們相遇的那天,姬蒂提醒他,他們曾經一路走到村子後面的山頂上,他們三個——姬蒂、倫納德和湯姆——靠著巨大的橡樹坐在山頂上,俯瞰整個英格蘭南部。

“我說我們可以一眼望去看到法國,記得嗎?”姬蒂說,“你告訴我,我說得不對。你說,‘那不是法國,那是根西島[11]’。”

“我可真是自命清高。”

“你不是。”

“我絕對是。”

“嗯,也許是有點自以為了不起。”

“嘿!”

她大笑起來,握著他的手說:“咱們現在就去爬山吧。”

“這黑燈瞎火的?”

“有什麼不行的?”

他們一起跑上了山,轉瞬之間,倫納德意識到,這是他一年多來,第一次在奔跑中沒有那種時刻伴隨他的對喪命的恐懼感。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感受,這樣的自由令人激動不已。

在山頂上,山下是他們的村子,兩個人站在樹下的陰影之中。銀色的月光把姬蒂的臉龐照亮,倫納德抬起一根手指,劃過她的鼻尖,輕輕地一直往下,直到指尖停在她的嘴唇上。他情難自禁。她是那麼完美,她是一個奇蹟。

他們倆都沒說話。姬蒂的肩頭依然披著他的外套,她跪坐在他身上,開始解著他襯衫上的紐扣。她的手滑到棉質的襯衫裡,手掌平放在他的胸口。他抬起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龐,用拇指蹭著她的臉頰,她的頭輕輕靠向他的手掌。他一把將她拉過來,他們親吻著彼此,那一刻,木已成舟。

之後,他們默默地穿著衣服,坐在樹下。他拿出一支菸遞給了她,她把煙抽完,然後不帶一絲感情地說:“絕對不要讓湯姆知道。”

倫納德點頭同意了,因為當然絕不能讓湯姆知道。

“這是一個錯誤。”

“是的。”

“這該死的戰爭。”

“這是我的錯。”

“不,不怪你。但我愛他,倫納德。我一直都愛著他。”

“我知道。”

他抓著她的手,然後用力握了握,因為他的確知道她愛他。他也知道,自己也愛湯姆。

回前線之前,他們又見過兩面,但只是擦身而過,而且都有別人在。那種感覺很奇怪,因為在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知道湯姆真的絕對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他知道他們真的能若無其事地這樣繼續下去。

直到一週後,等他回到了前線,這件事的分量才在心裡沉了下來,他開始左思右想,歸結起來的問題總是同樣的——那是男孩,不大點兒又不自信的小男孩,才會考慮的問題。這個問題令他充滿了自我厭惡,與此同時,在他的意識中這個問題一直在反反覆覆:為什麼他的弟弟總是看起來比他強?

倫納德回到戰壕時,在他碰見的頭幾個人之中,湯姆便是其中一個。他把戴著鋼盔的頭一抬,髒兮兮的臉上立馬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歡迎回來,蘭尼。想我了嗎?”

大約半小時以後,當他們在戰壕裡喝著同一杯茶時,湯姆問起了姬蒂。

“我只見過她一兩次。”

“她在信裡提到了,聽上去挺有意思的。我覺得你和她沒進行過什麼特別的談話吧?”

“什麼意思?”

“沒說過什麼私人的事?”

“別傻了。我們幾乎沒怎麼說話。”

“看來休假也沒能讓你的情緒好到哪兒去。我是說——”他弟弟怎麼也掩飾不住臉上的笑容,“我和姬蒂訂婚了。我敢肯定她會忍不住告訴你。我們發誓在戰爭結束之前誰也不告訴——她父親那個人,你也知道。”

湯姆看起來很高興,像是個小男孩一般歡欣不已,倫納德忍不住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用力拍著他的背:“恭喜你,湯姆,我真為你們兩個感到高興。”

三天後,他的弟弟死了。因為被一塊飛過來的彈片擊中而陣亡。在被彈片擊中之後的好幾個小時的漫漫黑暗中,他躺在無人區裡,因失血過多而喪命。那時的倫納德,就在戰壕裡聽著:救我,蘭尼,救救我。從他身上只找到了兩樣東西:姬蒂的一封來信,上面還散發著古龍香水的味道;一枚又髒又舊的兩便士銀幣。這就是湯姆僅有的遺物。那個在花園圍牆賽中獲勝的湯姆,那個在較量水下閉氣時拔得頭籌的湯姆,那個最有前途的男孩湯姆。

不過,露西·拉德克利夫在談及內疚和自我寬恕時沒有惡意,但是不管她覺得她和倫納德之間有著怎樣的相似之處,她都搞錯了。生活是複雜的,人們當然會犯錯。但倫納德和她是不同的。對於戰死的弟弟和溺水身亡的哥哥,倫納德和露西各自懷有的內疚並不一樣。

湯姆死後,姬蒂開始給身在法國的倫納德寫信,他也給她回信。戰爭結束後,他回了英國。一天晚上,她到倫敦來看他,去了他那間臥室兼起居室。她帶了一瓶杜松子酒,倫納德幫著她一起喝掉了。他們談到了湯姆,兩個人都哭了。她離開時,倫納德以為,他們倆之間就這樣結束了。不過,湯姆的死不知怎的就把他們倆綁在了一起。兩個人成了同一個軌道上的兩顆衛星,圍繞他的記憶執行著。

起初,倫納德告訴自己,他在替弟弟照顧姬蒂,不過,要是1916年那天晚上的事情沒有發生,他可能會相信這一點。然而,真相卻複雜得多,也並不那麼光彩,他沒法長久地隱瞞下去。他和姬蒂都知道,湯姆的死是因為他們兩個那天晚上的不忠。他知道,這麼想並不完全合理,並且也不會減損事實的真實程度。不過,露西·拉德克利夫是對的:在內疚的重壓之下,一個人沒辦法無限期地繼續生活下去。他和姬蒂需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所造成的破壞進行辯解,因此,沒有經過商量他們便達成了一致,他們倆都要相信這一點:那天晚上,他們在山上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愛。

他們成了一對,被悲傷和內疚所束縛的一對。他們都在憎恨著將他們綁在一起的理由,卻做不到放開對方的手。

他們不再談論湯姆,不再直接談起他。但他從未離開過他們。他就在姬蒂右手的那枚戒指上,那個光滑的黃金指環,上面有一顆漂亮的小鑽石;他就在她時而看著倫納德的眼神裡,隱約有著些許驚訝,彷彿她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別人;他就在每一個房間的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就在陽光明媚時戶外空氣中的每一粒原子裡。

是啊,對於鬼魂一說,倫納德確實是相信的。

倫納德走到了伯奇伍德莊園的大門,穿了過去。日頭在天上越來越低,投在草坪上的陰影開始變得越來越長。倫納德朝前院花園的圍牆瞥了一眼,停下了腳步。在那邊,他看見一個女人,在日光照耀的那塊方寸之地上,斜靠在日本紅楓下,正睡得香甜。一瞬間,他以為那是姬蒂,以為她決定不去倫敦了。

倫納德有片刻的懷疑,覺得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但接下來,他意識到,那根本就不是姬蒂。她是那天早上自己在河邊遇到的那個女人,他為了避開她和她的伴侶,特意選了另一條路回家。

現在,他發現自己沒法錯開眼。一雙粗革拷花皮鞋規規矩矩地擺在她的身旁,睡夢中的她光著腳丫躺在草地上,對那一刻的倫納德來說,這似乎是最勾人的畫面。他點起一支香菸。他覺得,正是她的毫無防備使他受到了吸引。她實實在在地,在今天,出現在這個地方。

在他正看著的時候,她醒了過來,伸了伸懶腰,臉上一副幸福滿滿的表情。她望著伯奇伍德莊園的表情勾起了倫納德久違的情感。純潔,質樸,愛。這讓他想哭,像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時那樣號啕大哭,為了所失去的一切,為了醜陋不堪的一片狼藉,為了自己的領悟——無論他再怎麼去希冀,他永遠也無法回頭,無法回到過去,回到恐怖的一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無論在生活中他再怎麼去掙扎,戰爭的事實,他弟弟的死,還有自那以後被荒廢的歲月,都將永遠成為他人生際遇的一部分。

接著,“對不起,”她喊道,因為她看到了他,“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我迷路了。”

她的聲音宛如鈴鐺,純純的,一塵不染,他想跑過去,抓著她的肩膀警告她,告訴她生活可能是殘酷的,可能是無情的、冰冷的、疲憊的。

他想要告訴她,一切都毫無意義,告訴她好人年紀輕輕就會沒命,可卻不是為了什麼好事送的命;告訴她這世上到處都是想要害她的人;告訴她誰都沒法預料即將到來的是什麼,或者甚至沒法預料還有沒有即將到來的那一刻。

然而——

他看著她,她看著那棟房子,站在楓樹底下,日光透過楓葉灑下的斑駁光點將她照亮,這番光景中的某樣東西讓他的心發疼、發脹,他意識到,他還想告訴她,正是因為生活的毫無意義,莫名其妙地令一切又如此美麗、如此珍貴、如此精彩。儘管戰爭是野蠻的——因為它的野蠻——每一種顏色都因為戰爭鮮亮起來。他還想告訴她,沒有黑暗,人們永遠也不會注意到星星。

他想把所有這一切都說出來,但這些話鯁在喉嚨裡,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手來揮動了一下,她沒看到他這個愚蠢的手勢,因為她現在看向了別處。

他走進屋子,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著她拾起手袋,朝房子這邊露出最後一個耀眼的微笑,隨即消失在陽光暴曬後的一片迷濛之中。他不認識她。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但是,他希望自己剛剛可以告訴她,他也迷了路。他走丟了,但他希望自己仍然像一隻小鳥一樣,飄來飄去地唱著這樣的詞句:若他不停邁向前,一步又一步,也許會找到回家的路。

我父親曾經告訴我,在他看見我母親坐在她們家的窗戶上時,他覺得,自己此前的整個人生都籠罩在破曉之前的熹微裡。他說,一見到她,世界上的每一種顏色、每一種香氣、每一種感覺,都變得格外明亮、格外清晰、格外真實。

我當時還小,覺得他講的這些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我遇到愛德華的那天晚上,我回想起父親的這些話。

父親所說的並不是一見鍾情。說那是一見鍾情,是對愛情的嘲弄。

那就是一種預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識: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發生了。總有這樣一些時刻,它們如同金子在淘金者手握的盤子裡一樣,閃閃發光。

我說過,我經歷了兩次出生,第一次是我呱呱墜地的時候,另一次是我在麥克夫人家醒過來的時候,也就是在小白獅街那個鳥類商店的樓上。

這些都是實話,但並不是全部。因為我的人生故事還有第三部。

1861年一個溫暖的夜晚,在德魯裡街的皇家劇院外,我再次獲得了新生。當時距離我年滿十七歲還差一個月。我母親生我時,她也是這個年紀。在一個星辰閃耀的夜晚,我出生在一棟泰晤士河畔的小房子裡,就在富勒姆區。

麥克夫人說,“走失的小女孩”和“乘客小女孩”這兩個把戲可以繼續下去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當然,她說得沒錯。於是,新的計劃正在醞釀之中,新的行頭已經準備好,新的身份我也下足了功夫,可以裝得像模像樣。計劃很簡單:在劇院大廳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下手。在這兒,女士們都光鮮亮麗、落落大方;男士們則一心期待著能遇上某位可心的女士,再加上喝了幾口威士忌之後,一個個都不再沉默寡言。如此一來,對於手指靈活的女人來說,有的是機會把某位紳士的貴重物品揣進自己的口袋裡。

唯一的問題是馬丁。我已經不是新手了,可他還是盯我的梢,愣是假公濟私地跟著我。他總是纏著麥克夫人,給她灌迷魂湯。在他以為我聽不見的時候,他會小聲跟她嘀咕說,也許我會遇上麻煩,甚至我還有可能會“背叛他們”。然後,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個身份,在我幹活時,他可以跟著摻和一腳。我據理力爭,說他把事情搞得太複雜了,我喜歡單幹,但不管我怎麼拐來拐去地想把他甩掉,他都跟在後面盯著我,擺出一副我是主子你奈我何的架勢,讓人厭惡。

不過,那天晚上,我甩掉了他。演出已經結束,我很快穿過劇院的門廳,從側門閃身出去,走進一條巷子裡,打算離開劇院。我那晚滿載而歸:裙子的那個大口袋裡沉甸甸的,裝了不少戰利品。我很開心。父親在最近寄來的信上說,雖然之前經歷了一些挫折和不幸,但他在紐約做起來的鐘表生意已經不欠外債了。我希望,如果這個夏天我能多弄一些錢回來,他能讓我去美國找他。從他把我交給麥克夫人起,已經過去九年了。

我獨自走在巷子裡,心裡正盤算著是穿過幾條窄巷,直接抄近路回家,還是走熙熙攘攘的河岸街,沒準兒能給我今晚的收穫多加一兩個錢包。就在我猶豫不決之時,愛德華也出現在我剛剛離開劇院的那個門口,他看到了我沒被遮掩起來的真面目。

那就像是在迷霧消散之後,眼前突然一片清明。我意識到,自己突然滿懷期待,但立刻又覺得這並不令人意外,因為如果這一晚我們註定會相遇,又怎麼會錯過彼此呢?

他朝我走過來。當他伸出手撫上我的臉頰時,他的手是那麼輕,彷彿我是一件寶貝,就像面色蒼白的喬那一屋子他父親給他蒐羅來的寶貝一樣。我們定定地凝視著對方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們這樣站了多長時間——可能只過去了幾秒鐘,也可能過去了幾分鐘——時間已經超越了它的界限。

直到馬丁出現,高喊一聲:“住手!小偷!”我才彷彿從咒語的魔法中清醒過來。我眨了眨眼睛,後退了幾步。

馬丁開始用起了他慣用的伎倆,但突然間,我對這種卑鄙的伎倆沒了耐性。不,我一口咬定,這個人不是小偷。

真的,不是小偷,愛德華說。他是一位畫家,想要為我畫像。

馬丁開始結結巴巴地說起什麼年輕的淑女,他的“妹妹”,講究身份,不能失了體面。但愛德華並沒在意他那堆亂七八糟的廢話,他說了自己的家庭,還許諾說,他會和他母親一起去我家,見見我的父母,去跟他們保證:他是個品行端正的紳士,跟他來往不會敗壞我的名聲。

他的提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建議要到我家裡去,和我父母見面,這也讓我覺得很稀奇。不過,我跟他承認,說來慚愧,自己少不得要考慮,身為端莊的年輕淑女,需要這般將自己保護起來。

我答應他可以到我家登門拜訪。臨別時,他問了我的名字。我知道馬丁一直在盯著我,便告訴他我的名字是“莉莉”,這是我下意識想到的第一個名字。我說:“我叫莉莉·米林頓。”

麥克太太覺得這裡頭有利可圖,便二話不說,跟打了雞血似的著手準備起來。客廳被她一通收拾,立馬顯得溫馨淡雅,有了點兒居家過日子的樣子。剛來不久的埃菲·格蘭傑,雖然才十一歲,但體型卻不似同齡人那樣纖細嬌弱。於是,麥克夫人讓她穿起黑裙白衣的制服,扮成女僕。那套女僕裝還是馬丁在切爾西從一根晾衣繩上偷偷拽下來的。麥克夫人還給埃菲開了女僕的速成班,把當僕人的基本常識都填鴨似的教給了她。馬丁和船長負責扮演正直的哥哥和父親,而麥克夫人則化身為遭遇不幸卻仍對孩子們百依百順的母親。她身上那股情真意切的勁兒,要是被那些在德魯裡街的劇院裡上臺表演的女演員給瞧見,一個個都會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愛德華母子登門拜訪的日子到了。年紀小一些的孩子們都躲去了樓上,還被警告不準偷看:他們要是躲在蕾絲窗簾後面,偷偷往樓下看,但凡有點風吹草動,準要他們好看。至於我們剩下幾個人,都在樓下緊張兮兮地等著門鈴響。

愛德華和他的母親被迎進了門。這位事後在麥克夫人口中不論穿著打扮還是舉止做派都有一股歐陸風情的女士,在脫下帽子時,忍不住好奇地四下看了看。不管她對“米林頓夫婦”和他們一家有什麼看法,她的驕傲和快樂都在她兒子身上,而且她把自己所有的藝術抱負都寄託在他的身上。如果他相信,他需要米林頓小姐來成就他的夢想,那麼米林頓小姐就要為他所用;如果這意味著,她要在科文特花園和一對陌生的夫婦坐下來一起喝茶,那她也樂意之至。

見面時,我坐在沙發的一頭——我很少有機會坐在這裡——愛德華坐在另一頭。麥克夫人在提到我的品格德行時緩慢而莊重地說:“我家莉莉,是個信奉基督的正派姑娘,向來天真無邪。”我從沒見過哪位夫人這麼慢條斯理的,我猜這種端莊得體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

“聽你這麼說,我真是太高興了,”拉德克利夫夫人說著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她會一直是這樣的好孩子,沒人會影響她半分。我丈夫雖然不在了,但他的父親是比奇沃斯伯爵,我兒子是個品格極其高尚的紳士。我向你保證,他會照顧好你的女兒,保準讓她毫髮無損。”

“嗯哼!”船長乾咳了一聲,他扮演的是不太情願的一家之主。(“有疑問的話,”麥克夫人給他打過預防針,“你就哼一聲。但不管幹什麼,就是別把你的那條腿拆下來。”) 最終,夫婦倆應允了女兒去當模特的事,支付的酬勞也談妥了。麥克夫人表示,有了這筆酬金,她就覺得心安了,女兒的德行不會留下什麼汙點。

然後,我才終於敢對上愛德華的灼灼目光,跟他約定好第一次去給他當模特的時間。

愛德華的母親住在漢普斯特德,愛德華的畫室在他母親家後花園的深處。第一次去的時候,因為花園裡的小徑有些滑,他牽起我的手,以免我跌倒。“櫻花,”他說道,“雖美,卻在絢爛中凋零。”

我沒和畫家打過交道。關於藝術,我知道的一切都源於喬的那些書和他父親家一面面牆上掛著的藝術品。所以,當愛德華開啟畫室門時,我對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多少概念。

畫室不大,地板上鋪著一塊波斯地毯,上面擺著一個畫架,正對面是一把樸素而雅緻的椅子。天花板是玻璃的,牆壁是刷了白漆的木板。順著其中兩面牆,擺放著定製的工作臺。檯面底下是幾層寬大的抽屜,檯面上堆滿了顏料罐、裝著各種液體的瓶子和塞在陶罐裡大小不一的畫筆。

愛德華先走到畫室最裡面的角落裡,在壁爐裡生了火。他說,不想讓我著涼;還說,如果我感覺不適,要告訴他。他幫我脫下斗篷,當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脖子時,我覺得渾身發熱。他示意我坐在椅子上,他今天要畫幾幅習作。這時,我注意到,畫室最裡面的牆上,隨意地掛著好幾幅用鋼筆繪製的素描。

此時此刻,我處於這樣一種奇怪的、非此非彼的狀態中:我能看見對方,但不再被對方察覺。以前,我並不知道進行眼神交流——看著另一個人的眼睛——有多麼的重要。我也並不理解,能有機會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另一個人身上而不用擔心被對方發現,有多麼難得。

在愛德華對著我畫習作的時候,我也在打量著他。

我逐漸迷上了他對我的關注,我也瞭解到,被盯著看的人也具有一種力量。如果我的下巴稍稍動一下,我就會看到他臉上的變化:在他看清灑在我臉上的光線有所不同時,他會微微眯起眼睛。

我還要告訴你另一件我知道的事:如果有個英俊的男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你的身上,想不愛上他都難。

畫室裡沒有鍾。這裡沒了時間的概念。日復一日,我們一起工作,牆外的世界都消失了。這裡只有愛德華,只有我。我們的努力似乎讓我和愛德華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奇異的繭,甚至連這繭子裡的各種界限都變得模糊起來。

有時,他會問一些關於我的問題,畫室裡的沉寂會被這些沒頭沒腦的問題給打破。對於他的問題,我會盡可能地回答,他會一邊聽一邊畫,專注的深情讓他的眉心現出一道淡淡的皺紋。起初,我還能避重就輕地跟他兜圈子,但一週一週過去了,我開始擔心他會看透我那些迷惑他人的虛幻偽裝。我甚至開始衝動地想要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面給他看,這讓我心亂如麻。

於是,我把談話轉向一些更安全的話題,藝術啊,科學啊,還有我和喬討論過的那些關於生命和時間的事。這讓他很驚訝,因為他微微一笑,略帶疑惑地皺了皺眉頭,停下了手中畫筆,越過畫布打量著我。最後,他說這些話題他也很感興趣。然後,他跟我聊了聊他最近寫的一篇文章,主要是講人與地點之間的聯絡,他還在文章中談到,某些風景會把過去發生的事講述給現在的人們聽,因而這些風景會比其他風景具有更大的力量。

我從沒見過愛德華這樣的人。只要他一開口,就不可能不去聽他在說什麼。無論他在做什麼、感知什麼、表達什麼,他都會全情投入。我發現,我們不在一起時,我也會想著他:想起他曾流露的某種情感;想起有一次我在給他講一件軼事時,他無拘無束、仰頭大笑的樣子。而後,我便會渴望著,能讓他再次那樣開懷大笑。我再也記不起我在認識他之前的所思所想。他就像是那種在人們的腦海中盤桓不去的音樂,能讓人們的脈搏也隨著音樂的節奏時快時慢。他就像是一種無法解釋的衝動,讓人明知故犯地衝動行事。

偶爾會有人送來一壺熱茶,對我們稍有打擾。但除此之外,再無干擾。有時候,他的母親會端著托盤過來,還會迫不及待地扭頭看看愛德華的畫進展如何。其他時候,都是女傭來端茶送水。我每天都和愛德華見面,就這樣過了一兩個星期。有天上午,聽見有人敲門,他應了一聲“進來”。開門的是個小姑娘,十二歲左右,小心翼翼地端著托盤。

她看起來有點緊張,這讓我立刻喜歡上了她。她長得並不漂亮,但我發現,她收緊的下巴顯出一股力量,令我感覺到,這是個不容小覷的姑娘。她還是個有好奇心的姑娘,她在房間裡掃視一圈,先看了看愛德華,然後是我,再然後是牆上掛著的素描。好奇心是一種能讓我產生共鳴的特質。其實,在我看來,好奇心是活著的一個先決條件。要是連可以照亮前路的好奇心都沒有,一個人的漫長跋涉又有什麼意義可言?我立刻就猜到了她是誰,而且相當肯定。

“這是我的小妹妹,露西。”愛德華笑著說,“露西,這位是莉莉·米林頓,我這幅《佳人》裡的佳人。”

1861年11月,《佳人》在皇家藝術學院的畫展上首次亮相。當時,我跟愛德華已經認識六個月了。他讓我七點鐘到,而麥克夫人還在忙著為我精心打理裙子,那是她為我出席畫展特意準備的。對於她這樣一個體態臃腫、衣著邋遢卻自信滿滿的女人來說,她被名望所折服的那種樣子幾乎讓我覺得她還挺討人喜歡的。如果名望能給她帶來源源不斷的收入,那她會更討人喜歡。“好啦,”她一邊說著,一邊幫我把身後的扣子繫上,那排珍珠紐扣要從後腰一直系到後脖領,“好好幹吧,小丫頭,我們也許會就此飛黃騰達的。”然後,她衝著壁爐架上她收藏的名人卡點了點頭,那一張張卡片上印著皇室成員和其他知名人士的照片。“你也可以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馬丁並不像她那麼激動,這是可想而知的。在我去給愛德華當模特的時候,他便會怨氣沖天,似乎我白天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是冷落了他。有幾天晚上,我聽見他在麥克夫人的客廳裡跟她抱怨收入變少了。他的話並未讓麥克夫人動搖,因為我去當模特掙的錢可比我偷回來的要多。但他還是堅持認為,讓我“和獵物太過接近”是在“冒險”。可不管他怎麼說,在鳥類商店樓上的這一畝三分地裡,主事的是麥克夫人。我受邀參加的是在皇家學院舉辦的展覽,這是倫敦社交界最盛大、最重要的一次活動。於是,我被派了出去,但馬丁會在暗地裡跟著我。

我到的時候已經來了很多人。男士們戴著閃亮的黑色緞面禮帽,穿著長尾的晚禮服,女士們穿著精緻的絲裙。寬敞的大廳裡到處都是人。當我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時,周圍的人會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空氣又悶又熱,大家都在進行著簡短的交談,雜亂的嗡嗡聲中偶爾會傳來陣陣大笑聲。

就在我打算放棄尋找愛德華時,他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你在這兒,”他說道,“我在另一個入口等你來著,但沒看到你。”

他牽起我的手,我一下子感覺到有股熾熱的電流遍佈全身。看到他這樣出現在公共場合,對我來說很新鮮。因為在過去的六個月裡,他一直都在自己的畫室裡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我們談論了許多許多事,我現在已對他非常瞭解。但在這裡,當週圍是一群說說笑笑的其他人時,他看起來讓我覺得有些脫節。這個新的環境,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對我來說卻並不熟悉,這讓他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他。

他領著我穿過人群,來到掛著《佳人》的展位。這幅畫,我曾在畫室裡看過一眼,但我沒想到,當被掛到牆上隆重展出時,它會產生另一種效果。他盯著我的眼睛,等待我和他對視。“覺得怎麼樣?”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很少如此。這是一幅非凡的畫作,運用了豐富的色彩,我的面板看起來泛著光,彷彿摸上去會給人溫暖的觸感。我出現在畫布的中央,頭髮宛如盪開的漣漪披散在身上,眼睛直視前方,臉上的表情彷彿是在說我的自信是絕無僅有的。不過,在這個形象的背後,還隱藏著一層更深的東西。從這副美麗的面孔中——它比我現實中的那張臉要美得多,愛德華捕捉到了一絲脆弱,它讓整幅畫給人一種細膩的感覺。

但我說不出話來,不僅僅是因為畫中的那個形象本身。《佳人》是一個時間膠囊。在筆觸和顏料之下,還藏著我跟愛德華之間你來我往的一字一句,藏著我們彼此交換過的每一個眼神。這幅畫記下了他每一次的開懷大笑;記下了每一次他在對著光線小心翼翼地調整我看向他的角度時,如何觸碰我的臉;記下了他的每一個想法;記下了在花園角落裡那間與世隔絕的畫室裡,我們每一次思想上的碰撞。畫中的那位佳人的臉上藏著上千個秘密,如果把它們彙集在一起,那便成了一個故事,一個只有我和愛德華知道的故事。看到它被掛在這間大廳的牆上,周圍擠滿了吵鬧的陌生人,讓我覺得不知所措。

愛德華還在等著我的回答,於是我說:“她……”

他攥緊我的手:“是啊。”

接著,愛德華看見了拉斯金先生,他說要先失陪一下,還跟我說,他馬上就回來。

我繼續看著這幅畫,而且意識到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走過來,站在我旁邊。“你覺得怎麼樣?”他說。起初,我以為他是在跟我說話。正在我苦苦思索該怎麼回答他時,另一個女人給了他答案。她站在他的另一邊,身材嬌小,長得很漂亮,頭髮是蜂蜜那種淡淡的棕色,嘴巴小巧。

“畫得很棒,一如既往。”她說,“不過,我真想弄明白,他為什麼要堅持選那種出身低賤的模特。”

那個男人笑了起來:“你知道愛德華的,他一向乖僻。”

“這次的模特讓這幅畫掉價了。瞧她那副直勾勾盯著我們看的樣子。不知羞恥,太不入流……還有她那張嘴!我跟拉斯金先生也是這麼說的。”

“他怎麼說?”

“他傾向於認同我的看法,不過他也說,沒準兒愛德華是有意為之。要形成一種反差,背景是純真的,而這個女人是豪放的。”

我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收縮。我只希望自己能立刻消失。我來這兒就是個錯誤,重大的錯誤;我現在意識到了這一點。馬丁是對的。愛德華所釋放出來的那種能量讓我沉淪其中,讓我放鬆了警惕。我本以為我們是夥伴,在為一項了不起的事業共同努力。我真蠢,蠢得不可思議。

我窘得臉頰通紅,就想從這兒逃走。我朝身後瞥了一眼,想看看從這裡走到門口容不容易。房間裡賓客如雲,一個挨一個,擠得要命。空氣裡瀰漫著濃濃的雪茄的煙味和古龍香水味,甜得發膩。

“莉莉。”愛德華回來了,臉上洋溢著興奮之情。但接下來他問道:“怎麼了?”他盯著我的眼睛,“發生了什麼事?”

“你來了,愛德華!”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說,“我正納悶你跑哪兒去了——我們剛剛在欣賞你的這幅《佳人》。”

愛德華最後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盡是對我的鼓勵。然後,他看向那位笑容滿面的朋友。他現在正拍著愛德華的肩膀。愛德華把手輕輕放在我的後腰上,帶著我往前邁了一步。“這位是莉莉·米林頓,”他說道,“這位是瑟斯頓·霍姆斯,紫紅兄弟會的成員,也是我的好朋友。”

瑟斯頓拉起我的手,嘴唇在我的手背上輕輕碰了碰。“那麼,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米林頓小姐了。”我們對視了一眼。從他的眼神裡,我看出他對我有興趣。我不會看錯的。他那種眼神,我一看便知,畢竟我是在科文特花園一帶長大的,整日往來於見不得人的巷子和泰晤士河畔那些陰冷潮溼的街道。“很高興終於能有機會認識您。愛德華也該讓我們見見您了。”

這時,他身旁那個蜜色頭髮的女人伸出她那隻冰冷的小手,說道:“看來我得自我介紹了。我叫弗朗西斯·布朗。很快就會成為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太太。”

我發現愛德華和另一位客人聊得起興,就隨口說了句失陪一下,也沒特意跟任何人打聲招呼,便轉身走進人群,擠了一路走到門口。

能從那個房間裡逃出來,讓我鬆了一口氣,但是,當我快步走進冰涼的夜色之中,我不禁感到,自己剛剛邁過的不止一道門。留在我身後的是一個充滿創意和光明的迷人的世界,而現在,我回到了自己過去那些陰暗的、索然無味的小巷裡。

正當我走在一條這樣的巷子裡、思忖著這樣的想法時,我突然感覺到有人拽住了我的手腕。我轉過身,以為會看到馬丁,他一到晚上就會鬼鬼祟祟地躲在特拉法加廣場的某處。但是,我看到的卻是愛德華那位畫展上的朋友,瑟斯頓·霍姆斯。我能聽到從河岸街上傳來嘈雜的談笑聲,但在這條巷子裡,除了一個撲通一聲倒在排水溝裡的流浪漢,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米林頓小姐,”他說道,“您走得太突然了。我擔心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很好,謝謝您。屋子裡太熱了,我需要透透氣。”

“我猜,對於不習慣受到這種關注的人來說,可能會一時受不了。但是我擔心,年輕的女士獨自一人跑到這兒來,不太安全。夜裡會有危險的。”

“謝謝您的關心。”

“也許我可以帶您找個地方,咱們去吃點兒東西。我在這附近租了幾間屋子,房東太太是一位非常通情達理的人。”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說想去吃點兒東西是什麼意思:“不用,謝謝。我不想耽誤您今晚的安排。”

接著,他朝我又靠近了些,還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腰上,繞到我的背上,把我往他的懷裡一帶。他的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兩枚金幣,夾在指間:“我保證不會虧待你。”

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躲開他的視線:“我說了,霍姆斯先生,我想透透氣。”

“如您所願。”他脫下禮帽,迅速地點了點頭,“晚安,米林頓小姐。我們下次見。”

應付他這一番試探,讓人頗為不快,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考慮,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還不想回麥克夫人家,於是,我去了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我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以免被馬丁發現。

即便喬在看到我時感到驚訝,但也沒表現得很明顯:他把書籤往書頁上一放,合上了手中那本書。之前,我們滿懷期待地談論過那幅畫的揭幕儀式。現在,他轉過身來,等著聽我給他講講,我的那幅畫是怎麼大獲成功的。可我剛一開口說話,就哭了起來——自從那個早晨,當我在麥克夫人家醒過來,發現我父親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那裡,我一直都沒有哭過。

“怎麼了?”他問我,聲音中有一絲慌亂,“發生了什麼事?有人欺負你了?”

我跟他說,沒有,沒人欺負我。我還跟他說,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要哭。

“那你必須跟我從頭開始講,一個細節都不許落下。只有這樣,我也許能告訴你你為什麼哭。”

我照他說的做了。我先給他講了講那幅畫。我告訴他:我站在那幅畫的前面時,感到不知所措,覺得很害羞;愛德華的那幅畫是在他那間玻璃屋頂的畫室裡畫出來的,畫上的那個人比我本人美多了;那幅畫光芒四射;那幅畫把日常生活中所有微不足道的事都一掃而空;那幅畫捕捉到了脆弱、希望以及躲在詭計背後的那個女人的真實一面。

“那你哭是因為那幅畫中的美征服了你的心。”

我搖了搖頭,因為我知道,不是因為這個。接著,我告訴他,有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走了過來,就站在我的旁邊;還有一個漂亮的女人,蜜色的頭髮,小巧的嘴巴。我還把他們說的那些話以及他們是怎麼笑的也告訴了他。

然後,喬嘆了一口氣,又點了點頭:“你哭是因為那個女人說了你的壞話。”

我又搖了搖頭,因為我從不在意那些我不認識的人是否對我有好感。

接下來,我告訴他,在聽著他們的對話時,我突然清楚地意識到,麥克夫人給我準備的這條裙子很俗氣。我跟他說,自己一開始還覺得這條裙子很特別——打了褶的絲絨面料,低胸露肩的設計,還鑲了一圈精緻的蕾絲花邊——但我在畫展上突然意識到,這條裙子太花哨了,太搶眼了。

喬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你不是因為想要換條裙子才哭的。”

我同意他的看法,衣服不是問題所在。更確切地說,我告訴他,就在那間展廳裡,我意識到,是我自己太花哨、太搶眼了。我突然忍不住對愛德華感到生氣。我信任他,可他卻背叛了我,不是嗎?有他陪著,身處於他的世界裡,這讓我感覺輕鬆自在,也覺得受寵若驚,因為他把注意力完完全全地放在了我的身上——他那雙深邃的、警惕的黑眼睛;他聚精會神時,因為咬緊牙關而凸顯的下巴輪廓;略微顯出他需要我的表情(這肯定不是我想象出來的吧?)——可結果,他讓我尷尬地面對著滿滿一屋子人,他們都跟我完全不一樣,他們都能一眼看出來,我跟他們不一樣。他邀請我作為他的客人參加畫展時,我還以為——算了,是我誤會了。當然了,他有個未婚妻,就是那個五官小巧、衣著講究的漂亮女人。他本該告訴我的,給我個心理準備,好讓我抱著適當的心態出現。他捉弄了我,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喬溫柔地看著我,但眼神中又有一些悲傷。我知道他要說什麼:說我這麼說愛德華不公平;說我是個傻瓜,會錯了意全都怪我自己,因為愛德華並不虧欠我什麼。愛德華是花錢僱我去給他幹活的:為了完成一幅他希望能在皇家藝術學院展出的畫,讓我給他當模特。

但是喬什麼都沒說。他反倒伸手抱著我說:“我可憐的柏蒂。你哭是因為你愛上他了。”

在跟喬道別之後,我匆匆穿過科文特花園一帶的幽暗街道。在這些街道上,可以看到很多滿臉通紅的男人從夜總會里一湧而出,可以聽到從地下室裡傳上來的醉鬼的歌聲,可以聞到雪茄的煙味和泔水的難聞氣味混雜在一起。

我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巷子裡,長長的裙襬拖在地上沙沙作響。當我拐上小白獅街時,我瞥了一眼天空,看見一棟棟房子之間掛著一輪朦朧的月。不過,我沒看見星星,因為倫敦到處瀰漫著青色的濃霧。我輕手輕腳地進了鳥類商店的前門,以免驚動那群在蒙著布的籠子裡睡著的禽類。然後,我踮起腳上了樓。在我經過廚房門口時,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喲,喲,看看貓咪把什麼叼回來了。”

然後,我看見馬丁坐在桌子旁,他的面前放著一瓶開了蓋的杜松子酒。一片暗淡的月光透過變了形的窗子灑了進來,他的臉半掩在陰影裡。

“覺得自己很聰明,是不是?耍著我到處跑?我白白等了你一個晚上。我自己沒法在劇院下手,只能在該死的納爾遜紀念碑底下乾站著,看著那些花花公子晃來晃去。我媽和船長要是問起來,我為什麼沒把說好的那些錢弄回來,我該怎麼說?嗯?”

“我又沒叫你等著我,馬丁。你要是能答應,再也不等著我了,那我高興著呢。”

“哦,你高興著呢,是吧?”他笑了起來,但聲音是嘶啞的,“你確實會高興。你現在不是變成地地道道的小淑女了嗎?”他突然把椅子往後一推,走到站在門口的我的面前。他捏著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臉,我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落在我的脖子上。他說道:“你知道你剛來和我們一起住的時候,我媽跟我說的頭一件事是什麼?她叫我到樓上去,你那會兒還在睡覺呢。她對我說:‘去看看你這個新來的漂亮妹妹吧,馬丁。得有個人好好看著她。記著我的話,我們得好好看著她。’我媽說對了。我看見他們看你時的那副樣子了,那些男的,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我太累了,不想再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他吵,反正早就吵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想趕緊上樓,進臥室裡一個人待著,好好想想喬跟我說的那番話。馬丁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這讓我覺得噁心,但我也為他感到難過,因為他的人生就像是沒有顏色的調色盤。當他還是個小男孩時,他的生活就被圈定下來。這個圈子很小,卻從不向圈外擴張邊界。他仍舊緊緊捏著我的下巴,我輕聲說:“不用擔心,馬丁。現在那幅畫已經完成了。我回家了。一切都回到正軌了。”

他也許沒有料到我不和他吵,因為不管他原本預備要接著說什麼,他都把話嚥了回去。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接著點了點頭。“好吧,別忘了你的話,”他說,“別忘了你屬於這兒,你跟我們才是同類。你跟他們不是一路人,不管我媽見錢眼開的時候跟你說什麼。她一聞見那幫畫家手上有金子,就讓人家牽著鼻子走。可那不過是做做樣子,對吧?你要是忘了這一點,受傷的是你自己,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他終於放開了我,我笑了笑。但在我轉身離開時,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拉回到他身邊:“你穿那條裙子很漂亮。你現在是個美麗的女人了。完全長開了。”

他的話帶著威脅的口吻。我能想象得到,如果一個年輕女人在大街上被他這樣湊上來搭訕,看到他直勾勾的眼神,彎起的嘴角,還有他一眼就能看透的不懷好意,她一定會被嚇得脊背發涼,直冒冷汗;也許她這樣的反應是明智的。但我認識馬丁很久了。只要他母親還在世,他絕不會傷害我。因為我對她的事業來說太重要了。於是乎,“我累了,馬丁,”我說道,“已經很晚了。我明天還有一大堆事要忙,我現在得去睡覺了。媽可不想看到咱們倆之中有誰累壞了,明天沒法好好幹活。”

一提到麥克夫人,他抓著我的那隻手就鬆了一些。我趁機掙脫了他的鉗制,趕緊上了樓。我匆匆脫下那條天鵝絨連衣裙,而後才點上羊脂蠟。我把裙子掛在門後的衣鉤上,並且把裙襬展開,確保鑰匙孔被擋住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回想喬對我說的那番話,回想著和愛德華在畫室裡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也愛你嗎?”喬問我。

“我覺得他不愛,”我回答道,“因為他已經訂婚了。”

聽了這話,喬露出耐心的微笑:“你現在跟他已經認識了好幾個月。你也跟他交談過很多次。他跟你說過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酷愛什麼,他追求什麼。可今晚是你第一次聽說他訂婚了。”

“是的。”

“柏蒂,如果我跟自己心愛的女人訂婚了,哪怕是頂著暴風雪,我也會跟在雪地上撒沙子的工人談起她。我甚至只要逮到機會,就會把她的名字告訴別人,只要那人不是俄國人,只要那人是長著耳朵又樂意聽我說話的歐洲人。我不能確切地告訴你,他對你的感情是怎樣的,但我可以告訴你,你今晚遇到的那個女人,不是他愛的人。”

樓下響起敲門聲時,剛過破曉時分。科文特花園一帶的街道上已經擠滿了手推車和腦袋上頂著果籃的婦女,她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市場走去。我猜敲門的是這附近的巡夜人。每天輪到他在街上巡邏的時候,隔半個小時他就會報一次時,讓大家知道幾點了。他還跟麥克夫人約好,他會到我們家門口停一下,扣幾下門環,叫我們起床。

不過,剛剛的敲門聲比平時更輕些。當敲門聲再度響起時,我下了床,拉開窗簾,透過窗子,往樓下看了看。

站在門口的不是那個頭戴軟帽、身穿大衣的巡夜人。樓下的人是愛德華,他身上穿戴的依舊是昨晚的外套和圍巾。我的心怦怦直跳,猶豫片刻後,我開啟窗戶,壓低了聲音衝他喊道:“你在幹什麼?”

他往後退了幾步,抬著頭,看我的聲音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結果差點兒跟街上被推過來的一輛賣花的手推車撞上。“莉莉,”他一看到我,便面露喜色地說道,“莉莉,下來。”

“你在這兒幹嗎?”

“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天還沒怎麼亮呢。”

“我知道,但我等不及了。我都在這兒站了一整夜了。街角小攤上的咖啡,我喝了不知道多少杯了,沒人能喝下去那麼多咖啡,我沒法再等了。”他一隻手捂著心口說,“下來,莉莉,不然我就只能爬上去找你了。”

我急忙點點頭,然後開始穿衣服。我想趕緊下去見他,急得手指都有些不聽使喚。我胡亂地摸索著釦子,然後一顆顆繫好;情急之下,我還把襪子給扯破了。我沒工夫整理頭髮,連梳一梳或是別上髮卡都沒顧得上,就急匆匆地下了樓,想趕在他被其他人發現之前見到他。

我扯開門閂,拉開門。那一刻,我們倆面對面地站在門口,中間只隔著一道門檻。我意識到,喬說得沒錯。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要告訴他。我想告訴他關於我父親的事,關於麥克夫人的事,關於“走失的小女孩”的事,還有關於面色蒼白的喬的事。我想告訴他,我愛他。我想告訴他,在我遇見他之前,我的人生就像一幅鉛筆素描,只是一張蒼白的底稿,在期盼著我們倆的相遇。我還想告訴他我的真名。

但想說的話太多,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然後,麥克夫人出現在我的身邊,睡袍的帶子歪歪斜斜地系在她又粗又圓的腰間,她的臉上還留著睡覺時壓出來的一道道印兒。“這是怎麼回事?一大早的,你到底在這兒幹什麼?”

“早上好,米林頓夫人,”愛德華說,“很抱歉打攪您了。”

“這天都沒亮呢。”

“我知道,米林頓夫人,但事出緊急。我必須告訴您,我對您的女兒極其敬慕。《佳人》那幅畫,昨晚賣出去了。我想跟您談談再次讓米林頓小姐給我當模特的事情。”

“這恐怕不行,”麥克夫人吸了吸鼻子說道,“這家裡就指望著我女兒呢。她不在家,我還得給女僕額外加工錢。拉德克利夫先生,雖然我是個體面人,但我也不富裕啊。”

“我一定會補償您的,米林頓夫人。我的下一幅畫可能要畫更長時間。我打算這次付給您女兒兩倍的酬勞。”

“兩倍?”

“如果您覺得可以接受的話。”

麥克夫人不是那種放著錢不要的人,但要說起來談買賣,沒人能比她更精。“我覺著兩倍的話,不夠。不,那可絕對不夠。也許,您要是能出價比上次多兩倍的話……”

然後,我注意到馬丁下樓了。他站在通向鳥類商店的那個昏暗的門口,正看著這邊的一切。

“米林頓夫人,”愛德華說,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您的女兒是我的繆斯,我的宿命。您覺得什麼價錢公道,我就付您多少錢。”

“那好吧。你出四倍的酬勞,咱們就成交。”

“成交。”然後,他壯著膽子衝我露出一個微笑,“你需要收拾什麼東西帶著嗎?”

“什麼都不用帶。”

我跟麥克夫人告了別,然後,他拉著我的手,開始領著我一路往北穿過七晷區的一條條街道。我們倆沒有馬上說話,但我們之間發生了某種變化。更確切地說,一直埋在彼此心裡的某種感情終於被挑明瞭。

我們離開科文特花園時,愛德華扭頭看了看跟在他身後的我。我知道,從這裡開始,便沒有回頭路了。

傑克回來了,幸虧他回來了——過去的點點滴滴就像是一塊塊大骨棒,很是誘人,要是沒人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怕是整晚都要在這堆骨棒裡挑挑揀揀了。

哦,我記得愛情。

距離之前傑克拿著他的相機鬱鬱寡歡地出去,已經過了很久。夜幕降臨,屬於夜晚的紫色噪聲在我們的耳邊迴響。

進了麥芽坊,傑克把相機連到電腦上,照片很快出現在螢幕上。我能看到所有的照片。他拍了不少照片回來:他又去了教堂墓地,還去了樹林、草甸、村子的十字路口,其他照片上都是紋理和色彩,無法立刻辨認出具體拍的是什麼。但我注意到,他沒有拍那條河。

他這會兒正在洗澡。衣服被扔在了地板上,浴室裡都是水蒸氣。我想他開始琢磨晚飯的問題了。

不過,傑克沒直接去廚房。洗完澡,他腰間圍著浴巾,拿起手機來,若有所思地搖晃著它。我坐在床尾看著他,心想他是不是要跟羅薩琳德·惠勒報告一下他的工作進展,但恐怕對方會失望的,因為他雖然找到了那間密室,但鑽石依然下落不明。

他嘆了一口氣,肩膀往下沉了足足有一英寸[12]。他開始撥號,然後把電話放在耳邊等著對方接電話。他的指尖正在嘴唇上輕輕敲著,他在沉思時,一緊張就會這樣。

“莎拉,是我。”

哦,真不錯!這比進度報告要有意思得多。

“聽著,你昨天說得不對。我不會改變主意的。我不會回去,我不回家。我想見她們——我需要見她們。”她們。小姑娘,那對雙胞胎。他和莎拉的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今時不同往日,世道已經變了。在我生活的那個年代,如果女人膽敢和孩子的父親一拍兩散,她再也別想出現在孩子的生活裡)。

現在是莎拉在講話,她肯定是在提醒他,為人父母和他的需要是兩回事,因為他說:“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我覺得她們也需要我。她們需要一個爸爸,莎莎;至少,總有一天,她們需要有個爸爸。”

又是一陣沉默。莎拉在電話那頭提高了嗓門,甚至我坐得這麼遠都能聽到她的大嗓門。看來,她並不同意他的看法。

“是,”他說,“是,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丈夫……是,你說得對,那都怪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莎莎,七年了。我已經洗心革面了,當時那一身毛病早就都代謝掉了……不,我不是在說著玩兒,我是認真的。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我甚至有了愛好。還記得那部舊的相機……”

又輪到她在說話,他點著頭,偶爾應和幾聲,表示他在聽。在等著她說完時,他的眼睛盯著牆角,視線落在牆壁和天花板的交界處,目光順著樑上的橫木來來回回。

他有些洩氣地說:“你瞧,莎莎,我只是求你再給我一個機會。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去看她們一次——帶她們去樂高樂園或是哈利·波特主題公園,或者隨便什麼她們想去的地方。一切安排都由你來定。我只想要一個機會。”

兩人還沒談攏通話就結束了。他把手機扔在床上,掐了掐後脖頸,然後慢慢走進浴室,拿起女兒們的照片。這一晚,我們同病相憐,他和我。我們倆都跟自己所愛的人分開了,都在回憶裡舉步維艱,想要找到辦法擺脫這種困境。

所有人都渴望交際,即便是那些害羞的人。對於人類來說,想到自己孤身一人,那是件可怕的事。這個世界,這個宇宙——存在——太過浩渺。感謝上帝,人類看不到那種浩渺要比他們所想象的更加廣闊。有時,我會去想露西——她會怎麼看這個問題? 在小廚房裡,傑克直接開啟罐頭,把裡面的豆子和湯汁往碗裡一倒,熱都沒熱一下,就直接吃了。電話響了起來,他匆忙趕回臥室,但在看到手機螢幕上顯示的來電時,大失所望。他沒接電話。

他們每個人,每個吸引我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每一個都和以前那些人不一樣,但每一位訪客都有心事,都痛失所愛,這把他們連在了一起。我開始明白,失去所愛會在人的身上留下一個洞,有了洞就需要有人去把它填滿。這是自然規律。

他們這些人總是最有可能聽到我說話的人……偶爾,如果我足夠幸運的話,他們之中還會有人給我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