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上)》(2)
大宋帝國三百年(共5冊) 金綱 加書籤 章節報錯
壹 亂世
契丹南侵,中原士子有多少人投靠變節?藩鎮作亂,又有多少士子走馬燈般“擇主而仕”?亡國有如天崩地裂,亡天下更甚於此——人心沉淪、道德頹敗,豬狗禽獸般的存在,豈是吾土吾民之吉相?事實上,整個五代時期,朝廷雖在,天下已亡。
應天禪院“香孩兒”出世
公元927年三月二十一日,宋太祖趙匡胤出生於洛陽夾馬營的應天禪院。這是五代的第二個朝代,後唐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
這一天,後唐禁軍的中級軍官趙弘殷與他的太太杜夫人,應該有一個慶賀自己兒子出生的小小儀式。
《宋史》說趙匡胤出生時,“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這是說紅光繞著屋子轉,有奇異的香味瀰漫了一整天(還有說法是:異香經月不散。奇異的香味瀰漫了一個多月),小小趙匡胤的身上有金色,三天不變。所以得一個乳名“香孩兒”。
關於“香孩兒”的故實,翻開與宋代相關的史料,很多記載。
野史《楊文公談苑》說趙匡胤出生的那一晚,光照一室,他的胞衣像一朵未開的荷花,夾馬營前飄逸著奇異的香味,《宋史》說這香味一日不斷,野史裡說“三日不斷”,而且那香味也有了著落,是荷花的清香。據說直到近百年後,野史作者記錄這事時,當地人還稱應天禪院為“香孩兒營”。
當地民間還有傳說,說老趙生時,正當夜半,紅光沖天,遠望如火燒一般,四鄰八舍連忙提了水桶臉盆趕去救火,到了才知道原來是“香孩兒”誕生。鄰舍們驚歎不已,後人便將老趙出生的地方喚作“火燒街”。
十二年後,趙匡胤的兄弟趙匡義又出生,人們又把這條街改稱“雙龍街”。
“香孩兒”趙匡胤,千年來,一直獲得官方肯認、精英讚譽、民間崇敬,這樣帶有“神話”色彩的“英雄傳奇”人物,史上不多。
大玩家奇異戰事
趙匡胤出生時,中原晦暗。
天地閉,賢人隱,剛剛出任中原皇帝的後唐明宗李嗣源,也在慨嘆自己正遭遇一個亂世。
李嗣源是早已漢化了的蕃人沙陀族人,先後經歷無數戰陣,曾多次抗擊契丹南侵。契丹主“天皇王”耶律阿保機也曾被他打得大敗北竄。
他的養父李克用,在大唐帝國晚期被封為晉王,另有一位叫朱溫的藩鎮大帥被封為梁王。朱溫後來叛變大唐建立後梁,李克用奉命征討,成為朱溫的剋星。他率領的軍隊一律著黑色軍服,行動迅速,旋風一般,如老鴰飛過,史稱“李鴉兒”,俗稱“鴉軍”。
李克用死後,他的兒子李存勖襲封晉王,最後顛覆後梁,建立後唐。
李存勖繼承了父親用兵勇悍的傳統。他的大本營在河東(今屬山西,治所在太原),但他志存高遠,一直想著要跨過黃河滅掉中原的後梁,這就需要一支百鍊其眾的精銳大軍。他在李克用帶兵的基礎上,又給將士們規定了幾條紀律:
第一,騎兵養馬,為戰馬積蓄體力,不見敵人,不許上馬; 第二,步兵、騎兵前後順序已定,各部不許超越規定位置,逃避險情;
第三,分路並進,規定了會合時間,各路不得誤期;
第四,一旦進軍,大兵在路上不得聲言有病退出。
違背這些軍令者,殺無赦!
這樣一來,三軍就有了忌憚,人人害怕軍法,都能戮力勇戰,以一當百。所以朱溫的後梁動員全國力量,試圖撲滅晉王李存勖,根本不可能,並在較量的最後,終於被李存勖推翻,這跟李存勖帶兵有方是有關係的。
李存勖還是個大玩家。他豢養一批優伶,也即表演藝術家,吹拉彈唱,成為五代十國時期的一道奇異風景線。更奇異的是,他還能自己撰寫曲子填詞,自己表演。比這個還要奇異的是,他竟然將自己作詞作曲的樂章交給軍隊,要求人人能唱。最奇異的是,每一次打仗,不論戰勝與否,只要下令軍隊一撤,全軍就開始扯著喉嚨唱起來。史稱“故凡所鬥戰,人忘其死,斯亦用軍之一奇也”,所以凡遇到戰鬥,兵士們都忘記死亡,這也是史上用軍的一大奇蹟。
“橫衝都”聞名天下
李嗣源可不懂這些玩意兒。
但論戰鬥,他比乃兄李存勖更彪悍。他過去隨養父征戰,已經功勳卓著。手下的騎兵像後世的坦克一般,最善於在戰鬥中橫衝直撞,所以李克用命名他的騎兵為“橫衝都”。
“都”在這裡是一個軍事上的編制單位,一般在幾百人到一千人間,約略相當於後世的精銳獨立團或加強營之類。
後梁、後唐期間,李嗣源和他的“橫衝都”,天下聞名。“橫衝都”幾乎就是“鴉軍”的“飛行前鋒”——屢次作戰,都是全軍突出部。李嗣源甚至玩“蛙跳”,與後方脫離,孤軍直入,幾百騎兵直接撞進敵營,從敵營內部機動展開戰術動作,往往奇蹟般獲勝。
有一次與後梁大軍對峙,驍勇不凡的晉王李存勖看到敵方的整齊陣勢都害怕了,他寄希望於幹兄弟李嗣源,就拿起一隻特大號的銀質酒杯向他敬酒說:“你看那梁軍的白馬、紅馬,軍容如此,真是嚇人啊!”
李嗣源根本不在意,他說:“梁軍虛張聲勢、徒有虛表。這些軍士都會歸我所有。”
史稱莊宗拊髀大笑曰:“卿已氣吞之矣!”莊宗李存勖拍著大腿大笑道:“愛卿未戰,已經氣吞梁軍啦!”說罷,李嗣源接過大酒杯,一飲而盡。隨即一躍上馬,率一百黑色騎兵風一般刮入梁軍白馬陣。
我想象這一場陣戰,如果空中俯瞰會格外精彩。白色的梁軍陣地在黑色騎兵的衝撞下有了騷動,只見李嗣源的將士揮舞長槊在白陣中吶喊著左衝右突,可以用到那個詞“銳不可當”——誰擋在前面誰沒命。長槊過處,撩起的弧形血線在白陣上空飄灑如雨,一片血紅。白陣中放起箭來,李嗣源並不理會,最後竟然活捉了梁軍倆騎兵官,帶著他們返回自家大營。李存勖和眾將官看時,只見李嗣源血染徵袍,甲冑縫隙和黑色披風插滿了箭桿,刺蝟一般。
有一年,耶律阿保機兵圍北部重鎮幽州城,守將周德威見形勢危急,向當時的晉王李存勖求援。李嗣源這時候正在幽州附近與當時的敵軍名將元行欽大戰,大小八次戰鬥,李嗣源馬上控弦,發七箭,全部射中。但元行欽也在酣戰中,毫不退縮,並射來一箭,正中李嗣源大腿。李嗣源很隨意地將箭拔去,繼續戰鬥。最終李嗣源的氣場壓過了元行欽,史稱元行欽“窮蹙”,沒招了,知道打不過這個人,於是自己捆了自己,向李嗣源投降。
李嗣源此際表現了春秋戰國時期的“士風”,親自斟酒給他喝,並“拊其背”道:“吾子,壯士也!”這位先生,您是壯士啊!反而給他更優厚的待遇。
此時,李嗣源聽說幽州城危,名將周德威正在困守孤城,就主動請戰,率騎兵五千為先鋒,馳往解圍。先鋒到達易州(今河北易縣)與邊防軍集結後,又出奇兵,堅持率大軍和輜重部隊走山路。所以一路上沒有被敵人發現,直到距幽州六十里的地方才與契丹遭遇。草原騎兵大驚,他們沒有料到來援的大軍會走這麼難走的山路,慌忙後退。
李嗣源走在鋪滿碎石的山澗谷地,契丹多騎兵,不適應山地戰,就在山谷口平坦地帶列陣,以逸待勞,迎擊中原援軍。
與契丹兵乍一相遇,李嗣源發現部下有驚恐之色,李嗣源發表了一通特別富有激情的簡短講演,他說:“為將者受命忘家,臨敵忘身,以身殉國,正在今日。諸君觀吾父子與敵周旋!”說罷,將養子李從珂帶在身邊,親率百餘精壯騎兵到部隊前面,形成一個突出部穩住。只見他不慌不忙,做出很輕鬆的樣子,慢慢摘掉頭盔,解下甲冑,揚起馬鞭,操練胡語,對契丹伏兵說道:“爾等無故犯我疆界,我王命我率百萬大軍直取你們的巢穴,滅了你們全族!”說罷,率領這百餘騎三次殺入敵陣,斬殺契丹酋長一人。李嗣源部下大受鼓舞,後軍齊進,契丹敗退。李嗣源直殺到幽州城下,圍解。
大軍進入幽州,周德威來迎,握著李嗣源的手,感動得眼淚嘩啦嘩啦流個不止。這年,李嗣源進位檢校太保。
這樣的快意大戰,李嗣源一生經歷無數。
如此驍勇的尚武之人,卻令人意想不到地善良溫和。史稱他有本乎天性的“純厚仁慈”。他在部將石敬瑭的擁戴中稱帝后,認為自己沒有能力演繹天下太平,但又不忍心看到中原連綿不已的戰亂苦難。他解決內心糾結的辦法是:在宮中每晚虔誠地燒香,仰天禱祝,盼上天早出聖人,救天下黎民。
《舊五代史》引《五代史闕文》留下了他的禱告詞: 某,蕃人也,遇世亂為眾推戴,事不獲已,願上天早生聖人,與百姓為主!
我,不過是個異族人(蕃人),遇到亂世,被眾人擁戴為中原之主,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啊!願上天早日降下大聖人,替我來做百姓之主。
神秘家有一說法,認為正是李嗣源的這一番真誠禱告,感動了上蒼,於是就在李嗣源禱告的那一年,洛陽夾馬營的杜夫人有孕;第二年降下未來的宋太祖趙匡胤。
一家三代皆功臣 李嗣源的這一番表白,讓人感動。五代梁唐晉漢周,只有後唐和後周進入歷史“正朔”,還算讓人勉強肯認。
在這裡說說“正朔”。
本來“正朔”指的是一年第一個月第一天的開始。正,是一年的開始;朔,是一月的開始。歷來新的朝代開始,都要確定王朝開始第一天的年月日與前朝不同,史稱“改正朔”,意思就是,王者得政,從這一天開始。從此,“改正”“易朔”,簡稱“正朔”,就演變成為政權合法性的意思。
後唐、後晉、後漢,雖然上溯其祖為沙陀人,但因為已經融入中原,並且立朝操練的又都是唐代以來的制度,故在大唐與大宋之間,史家一般承認他們屬於中原帝國。加上後梁、後周,從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總五代,就成為唐宋之間的“正朔”王朝。當然,也有人不承認五代是“正朔”,譬如,船山王夫之先生,在他的《讀通鑑論》中,就有一段意味深長的“微詞”,來說五代的正朔問題。不過“微詞”是一個方面,歷史,從結構上看,還是需要一個連續性。不承認五代為正朔,三千年的朝代演替就要出現一段空白。所以中國的正史“廿五史”,在“唐史”(《舊唐書》和《新唐書》)之後,“宋史”(《宋史》)之前,還要有“五代史”(《舊五代史》和《新五代史》)。
“廿五史”中,異族進入中原,爾後融入中原,成為“正朔”王朝,這樣的例子不獨五代有,考察下來,各部史書幾乎都可以看到“異族”政權的影子。《魏書》《北齊書》《北史》《遼史》《金史》等,更是與中原王朝並行的分裂時代記錄,彼時之北魏、北齊、大遼、金人,從不懷疑自己是“正朔”;而《元史》《清史稿》幾乎就是“異族”“入主中原”的全紀錄。說蒙元、滿清是中原“正朔”,容易引起爭議,但“民族融合”這個主題詞事實涵蓋了“正朔”這個主題詞,是比“正朔”還要宏大的敘事。這樣思考歷史問題,也許可以避免一些爭議。
後唐的族群沙陀,原屬於西突厥,祖上為北匈奴,後遊牧於今新疆準噶爾一帶。唐末時,參與大唐平叛有功,被賜姓為李,開始與中原文化融合。五代時,有許多沙陀人由異族而融入中原。後唐、後晉、後漢,這些中原帝國,其實都是沙陀人建國。但就是這個沙陀人的後唐,卻自命為大唐的繼承者。後梁不是滅了大唐王朝嗎?好,現在我李氏家族又滅了你這個後梁,重新迴歸大唐正統。所以李存勖的“唐”是接著李世民的“唐”繼續歷史敘事的王朝。但因為它畢竟在“後梁”之後,所以史家為了區別於李世民的“大唐”,稱它為“後唐”。但在李存勖等人那裡是不這樣看的。他們以為他們就是大唐朝廷的合法繼承者,屬於大唐“正朔”。我與大部分史家意見一致:後唐,雖然事實上不屬於李世民的“血統”,也不屬於大唐的“政統”,但就歷史“正統”考察,後唐可以稱為是中原帝國繼大唐、後梁之後的“正朔”王朝。
有幾個大臣一本正經給明宗李嗣源上表,說要“改正朔”。李嗣源猶如進入五里霧霾之中,倆眼一片模糊。就問左右啥叫“改正朔”。
左右向他啟奏:“先帝姓氏‘李’,乃是大唐所賜,所以就認了唐昭宗皇帝做先祖,國號為‘唐’。現在朝廷大臣不願意讓陛下稱‘唐’,因為‘唐’的國運已經衰亡,請考慮迴歸當初沙陀族的先祖,更改國家的名號。”
不料李嗣源聽到這一番話,竟然掉下淚來。
他說:“我十三歲就跟著獻祖,以後又跟從太祖和先帝,冒著兵刃礌石血戰多年,為大唐王室雪冤,這才蒙受恩惠得以編入大唐宗親屬內。太祖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先帝的天下,就是我的天下。我兄之後,我這個兄弟來繼承。至於國運的衰亡還是興隆,我理當身受。不能改!”
獻祖,就是李國昌,原名朱邪赤心,沙陀族人,輔佐大唐有功,賜姓李。太祖,就是李克用,李國昌的兒子。先帝,就是李存勖,李克用的兒子。李嗣源的意思是,他一家三代都是大唐王朝的功勳之臣,因此不能背叛大唐。
李嗣源不改國號,所以五代歷史時期留下了“後唐”這個帝國名稱。
李嗣源整肅內廷
李嗣源是五代時期,論個人品質、事功德業都能排在很前面的帝王,假如論“積分”,也許只有大帝柴榮高過於他。
他做了皇帝后,居然奇蹟般一改武人習氣,專意於文事、政事。
他不識漢字,四方的奏章都由臣下誦讀,正好藉機學習漢語。這樣就接觸了傳統中原文化。他不僅要太子李從榮讀儒學經典,還要求臣下也來閱讀。武夫的粗暴習氣漸漸得到變化,他開始銳意於國家振興。後唐,是以繼承大唐自居的五代國家。李嗣源對大唐有敬畏,所以他這樣一個出自沙陀族的君王,願意無保留地接受大唐制度。
他的生活也有節制,聲色淫樂對他居然沒有構成誘惑(帝王之輩做到這一點有難度,史上罕見)。他命令禁止中外藩屬諸臣進獻任何珍奇玩物——他不稀罕這些玩意。
李存勖之後,李嗣源一開始不想做皇上,百官就多次要求他“監國”,暫時做皇上,李嗣源答應後,進入原來李存勖的後宮,又登殿,開始接受百官按次序拜見。他下發的命令稱作“教”,百官稱他為“殿下”。這時莊宗的後宮尚有一千多人,負責管理宮廷事務的宣徽使,選擇了幾百名年輕貌美的宮女送給李嗣源。李嗣源問:“用這些人幹什麼?”宣徽使答:“宮中的主管不可缺。”李嗣源說:“宮中主管應熟悉往日典章制度,這些人這麼年輕,哪裡會知道?”於是下令,全部用老成宮人代替,讓那些年輕人都出宮,回家,沒有家沒有親戚的宮人,任憑她們選擇去處。朝廷發給錢財。
在他放出宮禁的女官中,就有一位奇女子,後來自主婚姻,成了後周太祖郭威的夫人,此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史料披露,李嗣源在位時,後宮只留了“老成宮女”一百人,各級宦官三十人,鷹坊二十人,御廚五十人,教坊樂隊一百人。生活如此節儉、宮中建制如此簡單,歷朝少見。
踐祚不久,李嗣源確有整肅內廷的想法。帝制時代,皇室內廷發生“非禮”事件,往往就意味著文明淪喪、社會動亂。周秦漢魏晉隋唐以來,這類故實太多。李嗣源雖然不通曆史,但他有“好人政治”的敏銳感覺。他發現了前莊宗李存勖的劉皇后有“人渣”行為,影響甚為惡劣。這對試圖在亂世中建構文明風景的李嗣源來說,有點刺目。
因醜聞劉皇后遭誅 劉皇后,出身寒微。李克用攻取魏州(今河北邯鄲)時,在流離計程車民中,得到了她。那時劉氏只有五六歲。一個內侍見她跟一個揹著藥簍的黃鬚老人在一起很可憐,就收留了她。到了皇宮,在李克用太太的調教下,劉皇后學了不少聲樂、器樂,並且出落得很漂亮。待她長大,太后就將她許給了李存勖,很得寵愛。她還生了個兒子名叫李繼岌。
有一天,有個魏州人到宮中來求見,自稱是劉皇后的父親。當時那個內侍還在,一看就認識,這就是當年的黃鬚老人,就是劉皇后的父親。但劉皇后正在跟李存勖的其他女人爭寵,各自都誇大自家的門閥,劉氏以自己出身貧賤為恥,所以也編造了大家閨秀之類的神話,多年過去,根本就不想見昔日的老爸。現在這個揹著藥簍,乞丐般的老頭子出現了,往日編造的神話就要破產,於是,乾脆不承認這個黃鬚老頭是她爹。她對莊宗李存勖說:“當初妾離去家鄉時,妾父已經死於亂兵,那時,我還記得,我們都趴在老爸的屍體上哭過。妾已經沒有父親。現在這是哪兒來的鄉巴佬玩這個詐偽的把戲?”
不認也罷,她還派人到宮門口去鞭打自己的親爹,硬把老頭兒趕走了。
李存勖好演藝,知道這樁事後,就編排指令碼,宮中閒暇時,跟兒子李繼岌玩“情景再現”。他自己找了個破藥簍子揹著,讓兒子李繼岌戴了個破帽子跟在後面,假扮劉皇后的父親行醫。劉皇后正在午睡,醒來看到爺倆這一身打扮進入內室,問這是咋回事,李繼岌按照指令碼回答:“俺乃是劉衙推,來找俺的女兒啊!”“衙推”,本來是指各節度使、團練使屬下的小吏,但五代以來以此稱從事醫卜星相行業的人。劉皇后一聽大怒,給了兒子一頓鞭子。
但是大玩家李存勖還算喜歡她,有大臣就揣摩上意,請求冊立她做了皇后。
做了皇后,她不改寒賤時的作風:好興利聚財。她有時會指使下人去做生意,買賣過柴禾、水果,甚至堂而皇之地以“皇后”的名義做生意。
人有貢奉給皇室的東西,她先佔有。按規定,接受地方貢奉應該有回報,她啥都不給。沒事就寫個佛經之類的給尼姑、法師,其他頒賜,一概沒有。
莊宗李存勖被顛覆,混亂之際,需要內府出財帛犒賞軍人,要皇室奉獻,劉皇后吝嗇,內庫使根本調不動皇室,最後劉皇后只拿出兩隻銀盆犒軍。軍人得不到犒賞,也沒有啥積極性,李存勖沒有了最後的依託力量,導致在軍人作亂中被殺。李存勖遭遇顛覆,劉皇后的“吝賞”肯定不是唯一原因,但卻是原因之一。李存勖優待優伶,也是將士離心的原因。
李存勖稱帝之前和之後,幾乎判若兩人。之前,那是能征慣戰的將軍;之後,那是縱情演藝事業,不懂體恤民情,管理失控的昏君。所以才會讓石敬瑭覷見帝國破綻,讓李嗣源得了後唐天下。
李嗣源進入京師後,令各路諸侯訪求李克用諸子,也即諸王。但他並沒有要殺害諸王的意思。他的手下大臣安重誨等,私下謀劃道:“現在咱這個殿下,正在監國,處理先帝喪事,咱們應該早點安排諸王,以此來統一人心。但殿下性慈,咱抓了諸王,不可以告訴他。”
於是,安重誨等人抓了諸王直接就殺了。這事一直到一個多月後,李嗣源才聽說。但他知道一切無可挽回,只有痛切地叱責安重誨等人一通,自己卻暗暗傷惜很久,不能平靜。
劉皇后在戰亂中,帶上價值連城的四條犀帶,還有一囊黃金,找到年輕的申王李存渥,準備逃往太原。那裡有當初李存勖的戰將李彥超鎮守。
一路上,這位劉皇后開始和李存渥亂倫,通姦,史稱“同簀而寢”,在一塊炕蓆上睡覺。
李存渥到了太原之後,李彥超已經心向李嗣源了,所以不接納李存勖的各位皇子。結果李存渥被下人所殺。李彥超不敢殺劉皇后,但也沒有安頓她,劉皇后自己在太原出家為尼。
但李嗣源已經聽說了劉皇后的種種醜聞,史稱“明宗聞其穢,即令自殺”,明宗李嗣源聽說這個女人太骯髒了,當即令她自殺,給她留了全屍。
“法乳湯”與“同阿餅”
李嗣源也鼓勵權貴們能體會民生之艱,過一種簡樸的生活。這個世界上喜歡過奢侈生活的人多,喜歡過簡樸生活的人少。但簡樸而又合理的生活才是符合天道,事實上也符合人性的。奢華,尤其是那種過度的奢華,很大程度上不過是一種虛榮作怪。李嗣源沒有這種虛榮心。考三千年史,帝王出於虛榮,追求奢靡生活,看來看去,處處透露著小家子氣;相反,那些出於天性而不是刻意表演簡樸的帝王,反而有一股直通哲學終極意義的大氣。給大樹都包上綢緞,給城牆都鋪上錦綾,吃飯時上一百多道菜,乘個輦還用黃金裝飾,諸如此類,好玩嗎?反而透露著顢頇可笑的土鱉習氣。簡樸,在李嗣源那裡,似乎就是一種天性,猶如在趙匡胤那裡就是一種天性一樣。世俗的奢靡,對參透人間真相、明瞭天道秘密的俊秀人物而言,不構成誘惑。
李嗣源在藩鎮時,待客有一種東西叫“法乳湯”。他召集幕屬論事,每人案前就奉上半盞(還不是一盞)“法乳湯”。這是用酒罌浸過小米然後煮熟了的飲料,略相當於米酒。
他平時愛吃的東西也簡單,有一種叫“同阿餅”。
估計這玩意兒有點像京津一帶的麵食“懶龍”。但“懶龍”的做法是,發麵,擀薄,放上肉餡,捲成長條形蒸,熟後切塊。“同阿餅”的做法,則是碎肉與面摻和,團成胳膊那麼粗的一溜,然後刀截成一片片二寸厚的圓餅狀,蒸食。
他的大臣也大多很簡樸。馮道,生活就不算奢侈。更有個宰相叫李愚,生病時,李嗣源派出近臣去探望,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李愚家裡四壁幾乎沒有啥裝飾,病床之上也不過就是一條破舊的毯子。這裡看不到官宦之家的雕樑畫棟,錦衣玉食。李嗣源聽到彙報後,很感動,下詔賞賜李愚絹一百匹,錢十萬,還給了他床上的鋪陳之物,比較講究點的東西共十三件。
說李愚“廉介”,而不是“廉潔”,是有原因的。“廉潔”,不過是清廉;“廉介”,則是清廉加耿介。耿介,就是正直,就是恪守君子之道。李愚,是亂世中難得的耿介清廉之人,值得在此特別表彰。
李愚在大唐末年中了進士,天下大亂時,客居西北,在地方藩帥麾下做幕僚。他看到天子蒙難,就多次給藩帥上書,要求舉義兵“勤王”。信寫得慷慨激昂:“我常常讀書,讀到史上父子君臣之間,有傷教化害禮義的故實,恨不得將這類敗壞世風之人殺死並陳屍於市!……”這個意見今天來看,當然問題重重,但在亂世中,也不失為一種“耿介”。
藩帥不能用他的意見,他就堅決辭別,不幹了。
後梁皇上聽說了李愚的大名,知道他學問、操行都不錯,就召他來擔任左拾遺(諫官),並充當崇政院直學士(秘書)。當時後梁的衡王朱友諒位尊身貴,一些有權勢的大人物見了他都要行跪拜禮,但李愚見朱友諒,不過行拱手禮。後梁皇帝聽說後責備他:“衡王朱友諒是我哥,我見了他都要跪拜,你卻行拱手禮,這樣合適嗎?嗯?”李愚答道:“陛下您是以本家人的禮數來見衡王,他是您長兄,您向他跪拜算是應該的。其他人都不過是陛下的家臣。而我,和衡王素無來往,沒有禮節上的什麼規定,不想因此而妄有所屈。”
後梁皇上看著這位“耿介”的讀書人,也一時沒有辦法,最後就以“抗直”(固執抗命)的罪名,罷了他的左拾遺,讓他到地方上去做了觀察判官。
李愚是後唐最重要的大臣,在李嗣源之後,沒有得到重用。
李嗣源對於敢於直言上書、討論政事的大臣,總是給予鼓勵和表彰。他不怎麼喜歡聽奉承話,因為他知道下屬的各類阿諛奉承,實在說,沒啥意思。他就主動約束自己的各類慾望,常召文武百官“極言時政得失”,要大臣們將國家優劣現狀真實地反映給他,他接納臣下忠諫,在位七年,從未殺過一個諫官。
李嗣源對民生尤其關心。他曾下令天下諸道均平民間田稅,准許民間自鑄農具或雜件(唐末和後梁是禁止民間鑄造的),還開放酒禁,許百姓造酒。這樣,就等於取消了國家對鹽鐵業和造酒業的專營壟斷。這是漢代以來儒學倡導的一種經濟模式,相當於放開了民營經濟。在“崇本抑末”“與民爭利”相沿成習的國家慣性中,李嗣源做了一次不俗的努力。此事在中國曆來經濟展開中,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案例,但還很少看到經濟史學家矚目於這類案例。
他到民間視察時,有一次看到田間有農民父子三人挽犁耕田,因為這一家人太貧困,沒有耕牛。於是,他做出了特殊的安撫。史稱“帝憫之,賜耕牛三頭”。又有一次,他到龍門(今河南洛陽)視察,看民夫修伊水的石堰,很辛苦,就頒賞給了民夫酒食。幾天後,有關部門上奏說:“這些民夫的服役期十五日已滿,但活兒還沒有幹完,請延長五天。”李嗣源回答:“現在天寒,不宜延時;更不可以失信於民。”於是,寧肯留下“爛尾工程”,徭役中止。這正是孔夫子“民無信不立”的儒學思想治理模式。歷朝歷代能做到這一步的帝王也不多見。
但他有一個政治“敗筆”,這事與後來的西夏有關。
“定難軍”暗藏隱患
大宋帝國享國319年,西夏是僅次於蒙元、金人和契丹的地緣之敵。它困擾了北宋幾十年,消耗了北宋大部元氣。而這事的肇始,在李嗣源。
李嗣源時,定難節度使(治所在陝西靖邊)党項族人李仁福去世。不久,定難軍的將士擁立李仁福的兒子李彝超為“留後”,也即在朝廷正式詔命之前,暫時代理定難軍的節度使。
所謂“定難”,是唐代在西北邊境設定的要塞。要塞稱為“軍”,定難軍、天雄軍、天平軍等等,都是臨時設定的軍事要塞。大一點的軍事要塞也即戰區,轄境可達數十州,史稱“藩鎮”。鎮守這些藩鎮也即軍事要塞的將軍,一般要由朝廷授權,授予節鉞,故稱之為“節度使”。節度使與刺史、防禦使、觀察使、團練使意思相近,但只有節度使是被授予節鉞的,權力或榮譽要大於刺史等。定難軍很長時間裡由党項人控制,但接受朝廷節制。
唐代以來的節度使有三個特點值得注意:
第一個特點,唐以來的節度使,本來是軍職,是藩帥,但久而久之,這些藩帥們也同時掌管了轄境內的政府事務,司法、財務、教育等,統歸於藩鎮大權之下。故節度使,事實上是軍政兩吃的地方大員。這樣的節度使,全國有十幾個“合法”的;不合法的就更多。他們大約相當於今天的省長兼省軍區司令。
第二個特點,大部分節度使,在鎮守地方較長時間後,獲得了“獨立王國”的優勢。這個優勢,讓他們將“節度”的戰區轄境看成是自己獨立管轄的“湯沐邑”,也即經濟收入的領地,他人不得染指。至於是否給朝廷繳納賦稅、繳納多少,那已經完全是個“良心活兒”了。因此,大部分節度使不願意接受朝廷“節制”,政令由自己頒發;即使接受朝廷政令,也要看看是否損害戰區轄境的根本利益;一旦違背利益,就拒絕接受。
第三個特點,節度使往往世襲;或藩帥沒世之前,將這個軍事要塞按照自己的心願交給某人,事後到朝廷備案即可。繼任者一般都是先自稱“留後”,而後報給朝廷,朝廷一般也會下達一個詔書,正式委任這位“留後”為新一任節度使。朝廷無可奈何,只能答應。不答應,那就要出事。
唐代管理西北,將今天屬於陝西綏德北部、甘肅東部、內蒙古南部等地,設定為“定難軍”,五代因襲了這個稱謂,也稱“夏州”。這塊地方,名義上一直受大唐、五代“節制”,但到了大宋真宗朝以後,漸漸獨立,史上有了“西夏國”,與大宋分庭抗禮。
李嗣源剛剛任命了一位叫孟知祥的梟雄出任四川方向的節度使,並封他為蜀王。這事成為以後巴蜀割據的伏筆,一直要等到趙匡胤來收復。
同時,李嗣源接到了夏州的訊息。李仁福之後的李彝超,這位“留後”,讓李嗣源不安。
平“夏州”無功而返 在此之前,已經有傳聞,說李仁福暗中與契丹勾結。如果李仁福與契丹聯合一氣,那就有可能對後唐西北邊境造成無法測度的危害。河西(黃河之西)如果落入契丹之手,就會危及關中;關中落入契丹之手,就會危及中原……那可不能掉以輕心。
李嗣源做出了一個決定:任命李彝超為彰武(今屬陝西延安)留後,調遷彰武節度使安從進為定難軍留後。這意思就是要李彝超“移鎮”,離開原來的藩鎮,換個地方。移鎮,乃是剝奪藩鎮大權的謀略,李嗣源也知道這活兒不好乾,李彝超未必答應,又命令附近的靜塞節度使(治所在今河北宣化)藥彥稠,帶兵五萬,護送安從進從延安到夏州去上任。李嗣源當時的態度相當強硬,為此,他甚至給夏州附近諸州傳達了一份文告,大意說:夏州地處貧窮邊遠地區,李彝超還年輕,不能抵禦外敵入侵,所以讓他往內地裡面遷移一點,去延安。如果服從,就會享用富貴,如果不服從,那就有滅族之禍。
他以為這樣可震懾年輕的李彝超。
不料李彝超上表稱:我是想尊奉旨意去延安,但被軍士擁戴挽留,走不了啊! 李嗣源聞言後,還帶著希望,派了使者去督促他趕緊離開夏州。
李彝超不僅不“奉詔”,還派遣他的哥哥屯駐夏州的南部邊界,一面聚集轄境內的党項、胡人諸部,準備戰鬥。
藥彥稠等人進駐夏州邊境地區後,李彝超就派出了党項兵來抄掠官軍的輜重和攻城器械。官軍受挫,退守數十里。安從進知道李彝超已經不可能聽從朝廷節制,如此局面,只有戰爭解決。於是他與藥彥稠調整部署後,開始準備攻城。
開始取得了一些進展。夏州城上燃起了烽火,這是召喚遠處救兵的訊號。四周各路胡兵看到夏州烽火後,有數千人馳奔而至。安從進令先鋒大將將這一夥援兵擊潰。
安從進開始攻打夏州。
但他沒有料到,夏州的城垣是過去那位有名的赫連勃勃大王所修築,堅固得鐵石一般,任憑斫鑿,都不能使它破毀。
赫連勃勃是四百多年前,十六國時期的胡夏國建立者。夏州曾為其屬地。當初他費盡心血建築了這座西北大城。安從進等人用種種辦法試圖摧毀城垣一角,都不可能。下挖地道,準備進城,但不料城垣地基也極為堅固,根本挖不動。這時候党項人的四萬多騎兵又在四野流動,飄忽而來,飄忽而去,專以劫掠為目的。官軍試圖長久紮營、屯墾、放牧,解決軍糧問題,也不可能。而官軍的人吃馬喂,全靠關中輸運,但從關中到夏州,山路艱險狹隘,關中百姓運輸一斗米、一捆柴過來,要費錢數貫,就這樣還很難搞到糧草,因為關中民間已經困竭,無力供應。藥彥稠的五萬大軍,按一人一天用大米一斤計算,一天就要五萬斤,仗打了三個多月,算算就知道,這是個巨大的數字。曠日持久,很可怕,隨時都會面臨糧草不繼的危局。
但夏州的日子也不好過。在困守的一百多天裡,城中糧草也漸漸空虛。李彝超權衡利弊,有一天走上城樓對安從進喊話,表示:“我夏州很貧窮,沒有啥財寶積蓄可以對朝廷進貢,也很難輸送租賦。但是因為我的祖父、父親世代據守此地,我李彝超還不想把它丟掉。這樣一個小小的孤城,你們即使攻克它,也不足以向世人宣揚威武,何必如此麻煩國家勞師遠征呢?請您上表報告朝廷,如果朝廷允許我們改過自新,那時,再派遣我們去征伐其他地方,我們願意去打先鋒。”
李嗣源得到訊息,感覺到了夏州不是個善茬子,想想又奈何它不得,於是下令安從進返回原駐地。
“西夏國”成百年大患 而明宗李嗣源即位多年沒有用兵,一朝用兵,又無功而返,軍士中就有了流言。李嗣源害怕,他知道將士們血脈賁張的“陰謀擁戴”,知道那風景的野蠻。於是下令按等級優厚賞賜京師的禁軍,以此安撫將士。但這一番賞賜沒有啥正當理由,讓將士們一下子就摸到了主上軟弱的命脈,史稱“士卒由是益驕”,將士們從此以後更加驕橫。
在後來的日子裡,趙匡胤也要面臨這個局面。
西夏的歷史從大唐之初就已經現出端倪。這一支党項人,本來屬於羌族,多年與吐蕃征戰。唐玄宗時曾救助過他們。安史之亂後,被唐人安置在原來赫連勃勃的所在地“大夏”,又稱“平夏”。唐僖宗時其首領被封為節度使,正式歸大唐節制。唐末大亂時,各地胡人都有侵害中原的舉動,但党項人的夏州沒有動,從來沒有成為大唐的邊患,當然,也沒有什麼襄助大唐的軍功。幾代人之後,到了李仁福、李彝超,還可以用大唐、後梁時期的“羈縻”政策安撫夏州,但李嗣源輕率地用兵了。
後來得到訊息,是李仁福害怕朝廷調動他的人馬,便造謠說要聯合契丹,互為支援,其實並沒有與契丹訂立什麼同盟。虛張聲勢中,反而讓朝廷來征剿,但征剿中,又恰恰讓夏州人看到了朝廷的虛實:原來不過爾爾!從此以後,夏州對朝廷反而更加疏遠,只要有人叛變中原,夏州就想法與之勾結,以此來要挾中原朝廷。中原只要聽到夏州聯絡叛軍的訊息,就趕緊賄賂夏州,安撫夏州。此後,夏州用這個手段得到了中原很多實實在在的好處。
但李彝超的弟弟李彝殷是個例外。
李嗣源征伐夏州之後,李彝超為了討好朝廷,還專門上了一封表彰,表示謝罪,但期望朝廷能給他們一個說法,那意思就是,討伐我夏州不對,我李彝超無罪。一邊是“謝罪”,一邊又要求朝廷給他平反,說他“無罪”。但還沒有等到朝廷答覆,他就在病重後死去,他的兄弟李彝殷被擁戴為定難節度使。
李彝殷一直忠於中原朝廷,還協助後晉打過契丹。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李彝超跟朝廷這一場攻防戰,大大提高了李氏家族在党項諸部中的威望。他們在夏州,經由種種傳說,成為半人半神般的人物。党項人勢力大增,割據中的轄境也越來越穩固。乃至於趙匡胤踐祚後,削奪藩鎮兵權,但也無法撼動夏州人世襲制度,只能“許之世襲”,循此邏輯,夏州,經由幾代人的時間,一直成長為大宋時期李元昊建立的西夏國。
船山先生《讀通鑑論》對此評論道:銀川、夏州之亂,一直到大宋末年,動用了天下之力,始終被動受困,為西北一隅所牽制,最後導致女真金王朝南下滅亡北宋。這個禍害,就是從李彝超抗拒朝廷命令開始的。
船山先生分析,為何像李彝超這樣一個土地轄境不大,也沒有什麼戰勝攻取威力的小小節度使,居然敢對抗天朝,又能自我穩固呢? 他認為這裡主要的原因還是天朝作為亂世朝廷,一會兒興一會兒廢,讓夏州這樣的邊境藩鎮無所依附,而中原又不斷地出現叛臣。這些叛臣也都來賄賂夏州,作為擴大自己勢力的一個棋子。而夏州則正好利用這些賄賂,不用動用自家庫存,就做了修繕城郭、整治甲冑、豢養士卒的事,根本用不著苦剝党項之民。天下分裂很久了,如果不是有道之邦的君主,如果德威不足以服遠,想戰取這樣的邊藩,那個難度是很大的。大宋時的名將韓琦、范仲淹,要想攻取西夏都很難;此時的李彝超斂兵聚利,謀劃自固,已經很深很久,李嗣源則位置並不穩固,勢力也沒有壯大,不去忖度形勢,就來向地位穩固的夏州挑戰,不但不能取勝,反而更加鞏固了它的地位,成為中原百年大患。
船山先生最後總結道,“制無賴者,非大有為之君,未易易也”,制裁無賴藩鎮,如果不是大有為的邦國之君,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夏州,後來的西夏國,因為李嗣源不成熟的軍事行動,導致了它的坐大,成為大宋帝國後來難於解決的邊患,這個邊患,趙匡胤也沒有解決。
汴州兵變 清史學家趙翼,評價唐後期至宋建立前的政局,有十六個字:
王政不綱,權反在下,下凌上替,禍亂相尋。
王道政制不再有綱紀,軍政權力反而在下面,下級多凌暴,上級被顛覆,禍亂接踵而至。
這十六個字準確地描摹了亂世朝代更替的相似性存在。“權反在下”,兵驕將悍難為用,這類局面,因循下來,成為唐末以來,終五代之世,富有特色的軍政格局。
李嗣源踐祚當年,就發生了一件類似於“陳橋兵變”那樣的事件。
後唐的北部邊境在河北北部,此地與契丹接壤。今屬河北雄縣的瓦橋關,自唐代以來,就要常年派人駐守。明宗李嗣源知道此地險惡,就下詔調遣汴州控鶴指揮使(相當於衛戍親兵總司令)張諫,率禁軍三千人前往戍守。
汴州,即汴梁,也稱大梁,即今日河南開封。後唐時,這裡是東京,但不是首都,後唐的首都在洛陽。
瓦橋關東北面還有兩個關隘,名益津關、淤口關,合稱北部“三關”。“三關”幾萬平方公里,人煙稀少。此地地勢低窪,但大多是鹽鹼地面,很少耕種,所以很容易被騎兵佔據。但也正好可以在此地設險,遼闊視野中,利於察見敵情。守衛住“三關”,就可以保證中原平安。唐末以來,設“三關”,設“河東”大藩,設“河朔三鎮”,設“幽雲十六州”,都是捍禦北部草原鐵騎的軍政安排。能夠戍守此地,責任重大。
但張諫不願意去戍守。張諫在汴州生活於錦衣玉食之中,不願意到荒涼的瓦橋關去。
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軍隊一大清早出了汴梁城,但是還沒有走到陳橋驛,大兵忽然返回城來,發動叛亂。一路上放火殺人、搶掠街市。權知州,也即代理汴梁軍政事務的太守高逖,也被亂兵所殺。亂兵們像此前、此後的兵變將士一樣,一定要尋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來做他們的“統帥”,最好是做“皇上”。這一群亂兵找到了汴梁城裡的馬步都指揮使、馬軍步軍總司令,曹州刺史,曹州軍政總管李彥饒。亂兵逼迫他來做統帥。亂兵想讓李彥饒殺回京都洛陽去,奪了鳥位,也來做皇上。如果李彥饒做了皇上,那麼這些亂兵人人都可以有賞賜,人人都可以升官,取一票富貴。
李彥饒臨亂不驚,他對叛亂計程車兵們說:“你們要是想讓我當統帥,就當聽我的命令,我的命令是:禁止焚燒搶掠。”
亂兵表示服從。
第二天早上,李彥饒在家裡暗藏了親信,一些精壯武士,準備上演活劇。
以張諫為首的幾位將領進來向他表示祝賀。
李彥饒說:“前日鼓動叛亂的,只是極少數人,極少數人而已!”
屏風後轉出武士,將張諫等四個帶頭鬧事的抓了起來,當場斬殺。
但陰謀擁戴,是掉腦袋的事。事開了頭,就不好變,回頭是沒有出路的。所以張諫的同黨張審瓊等人聞訊後,知道必須拼命,也許還有活路;不拼,只有等死。於是率領幾百人在城中大喊大叫,意思就是要製造動亂,讓李彥饒無法收拾局面,只好就範。但李彥饒不吃這一套,他當即組織起親兵來,在城內跟亂兵展開巷戰,殺死亂兵數百人。這時汴州城裡才算安靜下來。
當天,李彥饒將高逖之死,軍變事情的來龍去脈寫成文書,報給城裡的司法局長,局長又將此事整理為正式報告,呈給朝廷。
明宗李嗣源知道訊息後,下詔,命令樞密使孔循前往掌管汴州。
孔循到達後,明察暗訪,拘捕了三千家作亂的人,全部處死。
這位孔循,乃是後唐一位奸詐小人,還特別地厚黑,有辣手。當時規定民間不允許私自釀酒,但誰不想喝點小酒啊!於是民間就總有偷偷製作酒麴釀酒的人家。孔循當時做東都留守(京城洛陽的代理節度使),發現了私自造酒的人,竟將人全家誅滅。這件事實在惡劣,以至於李嗣源後來改變政策,允許民間造酒,但要在秋季稅賦中,每畝增收五個錢。
這一次汴州兵變,是五代史上“權反在下”沒有成功的案例;但更多的兵變,卻把事做成了。兵變,擁戴,代價高,但成功率也高。這一次算例外。
李嗣源,就是被擁戴稱帝的,就是被“權反在下”的亂兵推上九五之尊的。
說起李嗣源稱帝,也幾乎就是被一個偶然事件所促成。
李嗣源被迫篡逆
李存勖末年,後唐有一藩鎮大員名趙在禮,他在魏州(今河北大名),被忽然發生的兵變脅迫,反叛朝廷。五代十國的所有兵變,幾乎都是一個模式:擁立藩鎮做皇上。
這一場兵變,今日來看,幾乎是場鬧劇。起因是一個小人物,名叫皇甫暉。他就是魏州人,在守軍中當兵,戍守在河北雄縣瓦橋關。戍守,是一種徭役,按規定一年後,當有新的戍卒來輪替。但是他們這一支卻被截留,到貝州(屬河北邢臺)繼續屯駐。
皇甫暉鬱悶,與人夜裡賭博,又總是輸。於是,因為輸紅了眼,而成就了這位亂世梟雄。這時後唐莊宗已經失政多年,天下離心。史稱皇甫暉為人“驍勇無賴”,開始與戍卒們謀亂。他們一哄而起,居然劫持了魏州部將楊仁晟。皇甫暉持刀而進,對將軍說:“唐能破梁而得天下,是因為得到我們魏州而盡有河北兵。但我們魏州兵到現在,甲不去體、馬不解鞍,十來年了。今天下已定,可天子卻不念我魏軍久戍之勞。我們離家這麼近——從貝州到魏州百餘里路——卻無法回家!現在將士思歸,情不可遏。公當與我等一塊走。不幸天子對我軍發怒,我等則可坐據一天下雄藩魏博,足以起事。”
楊仁晟說:“公等這個意見太過頭啦!現在英主在上,天下一家,精甲銳兵,不下數十萬,公等各有家屬,何出此不祥之言?”
軍士知大帥不可強求,但現在不反,回頭就是滅族的罪過,於是殺了楊大帥。
士卒要反,總要推選一個頭目,於是,又找到一個小校,要他來做反軍之主,不從,又斬之。
皇甫暉就帶著兩個腦袋來見裨將趙在禮。
趙在禮聽說有叛亂,衣帶沒來得及繫上就翻牆跑,皇甫暉追上,拉住他的腳丫子從牆上拖下來,把兩個人頭給他看,趙在禮只好順從。
叛軍就奉趙在禮為統帥,焚掠了貝州,向南奔去,過臨清、永濟、館陶,所經過的地方都剽掠一空。最後叛軍入鄴鎮(今河北邯鄲,史稱魏博、魏州),趙在禮據宮城,署皇甫暉為馬步都指揮使,馬軍和步軍司令官,縱兵大掠。
皇甫暉一個普通士卒,而攪動天下,史稱唐莊宗之禍“自(皇甫)暉始”。在後來的日子裡,皇甫暉一直是後唐的刺史。直到石敬瑭滅了後唐。皇甫暉雖有劣跡,但在契丹入據中原時,沒有投靠契丹,而是選擇了南唐。按夷夏之辨,也算一條漢子。在後來的日子裡,他不幸遭遇了趙匡胤,被擒,傷重而死。此是後話,且按下不表。
李存勖聽說貝州、魏博之亂,當即命正任蕃漢總管的兄弟李嗣源前往平叛。石敬瑭作為李嗣源的女婿,又是親兵“左射軍”的統領,跟隨李嗣源前行。
“左射軍”是李嗣源最重要的護衛軍團。這支部隊的特點是能夠左右手勾弦而射箭。通常的箭手都是右手勾弦,箭簇射向左前方,這樣,如果右前方有敵,要射箭,就需要扭動腰部變換位置,而這樣一來,動作較勁,射出的箭往往不準,尤其在馬上,一邊控馭戰馬的行進方向,一邊扭動腰部,不方便。“左射軍”經由訓練解決了這個問題。無論敵人在哪裡,箭手都可以隨手搭箭,準確率相當高。石敬瑭率領這支部隊,有驍勇之相。
李存勖是後唐太祖李克用的親子,李嗣源則是李克用養子,二人關係一直相當緊張。李嗣源有大功,李存勖有疑心。李存勖有一個心腹愛將名朱守殷,他就派遣朱守殷來監督李嗣源。但當時李存勖已經“失政”,失去了政治管理的合理性,天下饑饉,軍士糧餉都不能滿足。各地都有賣兒賣女,甚至賣老婆,以求餬口為生的事。史稱“道路怨諮”,道路上到處都是牢騷埋怨詈罵之聲。而這時候,李存勖還在冤殺大臣,遠在四川的名將郭崇韜就被他冤殺。因此朝廷內外,大臣都有了憂慮恐懼之心。但人這個物種,最勇敢的時候,其實乃是最恐懼的時候。越是恐懼,越是讓人有魚死網破的叛逆之心。所以李存勖時代,很多叛亂。而朱守殷則在這種叛亂中看到了德業深得人心的李嗣源的未來價值。他向李嗣源投去了一份隱秘的效忠信。他對李嗣源說:“德業振主者身危,功勳蓋天下者不賞,公可謂振主矣,宜自圖之,無與禍會。”道德事業接近或超過君主的人,自身危險;功勳業績天下第一的人,不會受賞。公可謂已經震動君主了,要小心謹慎地自我謀劃,不要與災禍相遇啊! 李嗣源坦坦蕩蕩,胸無城府,光風霽月,回答道:“吾心不負天地,禍福之來,吾無所避,付之於天,卿勿多談也!”我這顆心對天對地,都不會慚愧。是禍是福,我沒有法子規避,一切付諸天命。先生您不必多說啦! 魏州兵變後,李嗣源奉命率軍到達魏州城下。
不料李嗣源部又發生兵變,擁李嗣源為主。
李嗣源要回朝請罪,石敬瑭則鼓勵他奪取大位。李嗣源想想,知道部下擁戴他做皇上,如果不奪大位就是“陰謀篡逆”,回去後也是死路一條,不回去,與叛形已成的譁變將士較勁,也是死。於是被迫同意——奪位。
這事,就其形勢之險惡,與後來的“陳橋兵變”實有相似之處。被部下擁戴,不從,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由此可見,“陳橋兵變”與“汴州兵變”“魏州兵變”以及後來的“x州兵變”,實有相似結構。
姚彥溫悖逆而變 且說李嗣源自魏州反叛之後,兵渡黃河,向汴州(開封)而來。這時莊宗李存勖也向汴州而來,準備抵禦李嗣源。汴州節度使孔循,心懷二志。他命令將士在北門迎接李嗣源,在西門迎接李存勖。準備迎接大駕的物資都已經準備好,還暗示部下說:甭管李存勖、李嗣源,誰先進城,這些東西就是誰的。事實上,他的心思已經在李嗣源這邊了。
有位曹州刺史(治所在山東菏澤),名叫西方鄴,曹州的大兵就屯駐在汴州,見孔循這麼幹,看不下去,就對他說:“當初主上掃滅後梁得到先生你,實在有不殺之恩。你怎麼現在這麼幹,要接納魏州李嗣源,而背叛當今天子呢?”
孔循不搭理他。西方鄴知道無法說服此人,就準備自己行動。他知道石敬瑭的妻子是李嗣源的女兒,當時正在汴州,就準備殺了她,以此來堅定州內將士忠於李存勖的信心。但孔循知道後,將石敬瑭的太太藏在自己家中。西方鄴沒有辦法,就帶領五百騎兵出西門迎接莊宗。西方鄴見到李存勖後,不禁嗚咽泣下,李存勖也不禁噓唏不止。
這時候,李嗣源大兵已經開始向汴州挺進,李存勖已經無法進城,只好向洛陽逃去。石敬塘派遣裨將突入封丘門,石獲瑭則緊跟在後,從西門進入,佔據了汴梁。西方鄴在西門見到李嗣源,請求死罪。李嗣源很欽佩他的忠勇,赦免了他。石敬瑭催促李嗣源,最後全軍進入汴州。
李存勖這一天跑到滎澤東,命龍驤指揮使姚彥溫帶三千騎為前軍,去平定汴州,並對他說:“你是汴州人,我要返身回到汴州,如果派遣其他人,豈不驚擾了你在汴州的家人。”說著還厚厚地賞賜了這位家居汴州的將軍。
但姚彥溫帶兵到了汴州之後,馬上就歸降了李嗣源。他對李嗣源說:“京師危迫,主上為小人迷惑,事勢已經不可挽回,我已經不能繼續忠於主上了。”
李嗣源聽後很厭惡這個人,對他說:“是你自己沒有忠心!聽你說這話怎麼這麼悖逆呢!”
當下就派人奪了他的兵權。
姚彥溫的叛變給了李存勖巨大打擊!他這麼信任的人都開始背叛他,不禁陷入極度絕望中。又聽說李嗣源已經穩穩地佔據了汴州,而汴州與洛陽又很近,當初跟著李存勖東進的扈從兵有兩萬五千人,現在已經失去了一半。
李存勖遭亂箭射殺 李存勖一路奔向洛陽,見到執掌兵仗的衛士,就好言跟他們說:“現在已經有人帶著西川金銀五十萬來投奔我了,到京之後,我會全部賞賜給你們。”
但將士們已經不買他的賬了,有人甚至直接回他說:“陛下賞賜已經晚了!人也不會因此而感謝聖恩的!”
李存勖也只能流涕而已。他又向內庫使索要袍帶,準備賜給從官。內庫使是宦官,對皇上說:“頒給已盡。所有的頒賞都已經沒有了。”衛士叱責這位宦官說:“讓我們君主丟失社稷,都是你們這一班閹豎吝於賞賜將士的原因!”說著就要抽刀殺他。內庫使好容易逃過一命,但想想大勢已去,也不能最終獲免,就對其他宦官說:“劉皇后吝財,導致今天。現在這一班人將罪過歸到我們身上;萬一有不測之事,恐怕我們碎屍萬段也有可能。我可不忍看到這一天!”
說罷,赴河自殺而死。
李存勖到達洛陽東的石橋,在石橋西開宴。他悲痛地對還跟在他身邊的諸位將領說:“你們侍奉我以來,說是急難同當,富貴同享,今天我到了這步田地,你們竟沒有一個人能有良策救我!”
一百多將領們,也都受到感動,當場割斷頭髮,放在地上,宣誓效忠,誓死報答天子。說罷,一起放聲大哭。當晚,李存勖進入洛城。
石敬瑭率領驍騎搶佔開封后,即回軍渡汜水,直取洛陽。李嗣源正在石敬瑭的鼓舞下,急如星火地隨後趕來。
李存勖,這位廟號“莊宗”、諡號“光聖神閔孝皇帝”的後唐第一位君主,已經眾叛親離。
李存勖見當年“拊其背而壯之”的石敬瑭來攻打京城,就命大將朱守殷率騎兵在京師宣仁門外列陣。但另有一個名叫郭從謙的指揮使,卻率兵作亂,從興教門反來攻擊京師。李存勖萬萬沒有想到內部又出了奸細!而這位郭從謙,是他過去特別喜歡的人啊!於是急忙命令朱守殷回來拒敵。但朱守殷這時候也發現:李存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不想為國君殉葬,於是決定按兵不動,以此來向未來的皇帝李嗣源獻上投名狀。李存勖無奈,只好糾集手下百餘人做最後的抵抗。朱守殷則移兵至京師洛陽北部的北邙山下,作壁上觀。不久,他聽到李存勖兵敗的訊息,急忙馳入京師,放縱兵士大掠,一面派人前往迎接李嗣源。
這位郭從謙將軍,其實是個伶人,也即俗稱的戲子。據說還是五代後唐時的一代名伶,有個藝名叫郭門高。但此人有點武功,李存勖在濮陽跟後梁作戰時,曾招募勇士出陣,郭從謙應募,殺敵取勝,受到李存勖表彰,慢慢做到軍中部門的司令官。軍中有一人名郭崇韜,與郭從謙友善,郭從謙稱他為叔父;軍中又有大將李存義,也與郭從謙友善,郭從謙稱他為義父。不料叔父、義父後來均被李存勖冤殺。此事令這位表演藝術家有了與李存勖不共戴天快意恩仇的謀殺想法。
他一直在等待時機,準備為叔父和義父報仇雪恨。直到李嗣源魏州兵變,直到石敬瑭率軍過了汜水,兵鋒直指洛陽城,這位名伶,當時正帶兵鎮守京師興教門的指揮使,大叫一聲“蒼天啊!大地啊!”一把火燒了興教門,抽出刀來,指揮將士們衝向皇宮。
李存勖,這位當年的戰神,帶領百十來人,登上內城。郭從謙的將士爬上城牆,被李存勖擊殺數十人。
亂兵又在郭從謙的指揮下,在城樓之下,仰射李存勖,一箭射入致命處,李存勖仆倒於絳霄殿前。
郭從謙直接進入宮城,率兵圍住末路帝王和仇人李存勖。
李存勖身邊只有近臣幾十人,其中包括後來大宋帝國的名將王全斌。王全斌做最後的拼死抵抗,在混戰中不顧個人安危將天子扶到絳霄殿裡,但細看時,李存勖已死,王全斌直到這時候,才大哭而去。
有一個優伶名叫善友,知道李存勖生時喜愛看戲,就揀了些丟棄在各處的樂器放在李存勖身上,點火焚屍。
大唐帝國被後梁朱溫顛覆;李存勖則經由萬千辛苦,艱難百戰,顛覆了後梁,建構了後唐,自認為是大唐帝國的繼承人。現在,這個大唐帝國的繼承人被他喜愛的伶人從興教門起兵,亂箭射殺。史稱莊宗李存勖“君以此始,必以此終”。說他從愛好伶人開始,最後被伶人所殺,甚至被伶人的樂器焚屍,可見興亡是有內在原因的。
莊宗李存勖之死,史稱“興教門之變”。
石敬瑭割讓伏惡因 郭從謙立功,但李嗣源極為厭惡這個背叛主子的伶人,或為叔父義父報仇雪恨的義人。李嗣源玩弄了一個權謀,先一本正經封賞郭從謙為景州刺史(治所在河北景縣),爾後,卻在景州安排密謀,將郭從謙滅族。
背叛李存勖的朱守殷被明宗李嗣源封賞為中書門下平章事、河南尹、判六軍諸衛事。這幾個職務職稱分別相當於國務大臣、京師直轄市市長、全軍總參謀長。地位相當顯赫。後來又被認命為宣武軍節度使。宣武軍,是中原大藩,其轄境包括汴州(治所在今河南開封)、宋州(治所在今河南商丘)、亳州(治所在今安徽亳州)、潁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陽)四州之地。朱守殷當時在汴州。
但李嗣源對這位投降過來的藩帥有忌憚,李嗣源稱帝后,聽到有訊息說,朱守殷可能不老實了。於是宣佈要出巡汴州。
後唐的首都在洛陽,汴梁在後晉時才成為首都。
這個舉動,一下子驚動了朱守殷。宣武軍的判官孫晟是朱守殷提拔上來的文職官員,根據他對歷史的考察,斷定此事凶多吉少,因此主張朱守殷反。朱守殷當初逆襲李存勖時,已經心存悖逆,此際得到鼓勵,於是就反。
他在徵求下屬意見時,有一位指揮使不從。朱守殷殺了他。這就給天下一個訊號:藩鎮宣武軍節度使,反了! 但朱守殷的故實沒有多少懸念。他不是李嗣源的對手。更遇上一個對手範延光。範延光正做著宣徽使,軍營總管,接到李嗣源的命令,前往曉諭朱守殷,根本說不動。但範延光卻看出了朱守殷的虛弱。他回來後向李嗣源建議:“汴城本來就很堅固,如不早日攻擊他,他會修繕城池,那就更堅固,恐怕再想拿下汴梁,難度就大多了!要早下決斷,早日發起攻擊——現在就攻擊!我願帶領五百精騎做前鋒!”
李嗣源答應了他。
範延光當晚就出發,天亮前已經急行軍二百餘里,直抵汴梁城下。
朱守殷聞訊大驚!他沒有料到王師如此迅速到達——昨日還來曉諭,今早就到了城下!說話間,李嗣源大軍也隨後趕到。當時石敬瑭是李嗣源麾下的御營使,中軍司令,接到命令抄小路趕來圍城。
幾天之內,汴梁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並開始了四面攻城。城中百姓一看大事不妙,紛紛想盡辦法往城外逃去。朱守殷本來就是德薄位尊、智小謀大、力小任重的人物,在他那個任上,尚不足以與多年征戰的李嗣源對抗。最後,他還算識時務,判斷形勢已經沒有逆轉之可能,於是將自己的族人全部殺死。
最後,他選擇了一種奇異的死法了斷自己。他伸出脖子,給左右親兵下達了此生最後一道命令:“把老子的項上人頭砍下來!動手!”
親兵們也許是揮灑著熱淚,也許是暗懷著快意,完成了朱守殷交給他們的最後一個任務。
朱守殷頭顱滾落,守軍開啟城門,投降。
孫晟則施展自己的智慧,向當時的吳國逃去。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孫晟不是追隨朱守殷,而是追隨李嗣源的兒子秦王李從榮,兵敗後逃亡江南。說他逃亡到淮河渡口等待渡船時,追兵趕到,看到他一表人才,以為可能這個就是要追殺的人,孫晟也看出形勢,就瞟了追兵一眼,毫不慌張地開始脫下衣服捉蝨子,而且捉住後,還像莊稼漢一樣咬死那蝨子。追兵看著,這個人也不像個讀書人啊,就沒有搭理他。所以他得以渡過淮河。
當時吳國是權臣徐知誥執政。徐知誥正在延攬中原人才,他收容了孫晟,成為孫晟的異國知音。在後來的日子裡,孫晟用自己的生命報答了這種知遇之恩。
徐知誥,就是後來南唐的開國之君李昪——他在吳國名相徐溫麾下時改名徐知誥;有了南唐後,又改名李昪。這是一段趣味橫生又充滿黑色智慧的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王全斌則被李嗣源收為禁軍列校(禁軍中的下級軍官)。直到後晉初,王全斌因為戰功升為步軍司令,後周時又升為右廂都指揮使(右路軍總司令)、行營馬步都校(前線馬軍副司令)等,曾跟隨周世宗柴榮平定淮南,攻克瓦橋關。大宋初,太祖趙匡胤又任命王全斌為西川行營前軍都部署(討伐後蜀的前線總指揮),討平川蜀,為大宋帝國的穩定立下大功。這也是後話,按下不表。
像李存勖一樣,李嗣源也特別欣賞石敬瑭。在反叛李存勖的戰爭中,石敬瑭立下頭功。在後來的日子裡,石敬瑭官位一路高升,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藩鎮大帥的位置:做到河東(治所在太原)節度使。這是當時中原地區最大、最重要的藩鎮。整個“趙匡胤時代”,河東這個藩鎮,成為影響力最大的區域力量。後面的故實,很多與河東有關。
不僅如此,石敬瑭還得到了大同、彰國、振武、威塞等要塞地區的蕃漢馬步軍總管之職,也即胡人和漢人組成的邊疆地區的馬軍、步軍總司令,北半個中原都在他的轄區範圍內。
就是他,最後顛覆了後唐,在歷史程式的展開中,他成為後晉的開國君主,契丹所欣賞的“兒皇帝”——“兒皇帝”在那個時代,似乎不是一個帶有侮辱性的稱謂,甚至是契丹賞給附庸國君的榮譽稱號。最重要的,石敬瑭割讓了燕雲十六州,為後來一系列中原國變預伏了惡因。
翻雲覆雨一藩鎮 與已經完全漢化了的沙陀人比較,契丹在“趙匡胤時代”屬於異族,這是不爭的事實。要緊的是:由沙陀人建構的後唐滅亡、後晉滅亡,兩次“亡國”,都有契丹人的介入。後唐滅亡,契丹算是間接介入;後晉亡國,則是草原帝國第一次直接滅亡中原帝國——儘管這個中原帝國是由沙陀人建構的。
“地緣政治”和“民族政治”,周秦兩漢已經萌櫱,魏晉隋唐開始嚴峻,但作為共同體應對的問題,還不清晰。現在,直到契丹人的介入,這兩大問題開始明朗化,成為中原政治家必須面對的政治焦慮和政治問題。
從此以後,北方的金王朝、元王朝、清王朝屢屢入據中原。大宋帝國的北宋時期,始終要與遼、金打交道;南宋時期,則始終要與金、元打交道。中原帝國與北方異族的軍事與政治方向的“溝通與交流”,演繹為一場又一場歷史悲劇。
契丹之後,中原的北方,始終是一個魔鬼巨人。
以後,太祖趙匡胤要面對這個魔鬼巨人,太宗趙光義要面對這個魔鬼巨人,真宗趙恆要面對這個魔鬼巨人……百餘年來,與契丹巨人較力,耗盡了大宋帝國的元氣。
石敬瑭,則是開啟這個盛裝魔鬼巨人瓶子的歷史罪人。
在趙匡胤出生的這一年,明宗李嗣源因為石敬瑭擁戴有功,給了他破格提拔:“以陝州節度使、檢校司徒石敬瑭加檢校太傅兼六軍諸衛副使”,並將女兒永寧公主嫁給他。
這不是一件小事。
“節度使”相當於省部軍政大員;“檢校司徒”是負有查核“組織機構”權力的官員,雖然不過是個榮譽職稱,但“太傅”榮譽又高於“司徒”;“六軍”,自唐代以來就有“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六軍,皆屬於彪悍的中央衛隊,是待遇最好的禁軍,石敬瑭就出任了這支禁軍的副總司令。
石敬瑭年輕時正當後梁、後唐爭雄。跟隨晉王李存勖也即後來的後唐莊宗征戰時,自命為戰國李牧、大漢周亞夫,也有躊躇滿志的模樣。石敬瑭喜讀兵書、不苟言笑,史稱有“樸實厚重”之相,但作戰勇猛。
有一次李存勖與後梁交戰時被圍,石敬瑭率十餘騎突陣,刀光劍影中左突右據,在包圍圈中盪開一個口子,居然擊敗圍軍。史書留下了描摹李存勖喜出望外,特別傳神的六個字:“拊其背而壯之”,拍著他的後背而稱許他的壯舉。這是一個由衷親暱的動作。從此以後,石敬瑭聲威大振,名噪一時。
石敬瑭,最初效忠後唐莊宗李存勖,但是李嗣源這邊一兵變,馬上成為消滅李存勖的武裝力量。後來李嗣源的兒子李從厚即位,李從珂謀反,石敬瑭又很快成為消滅李從厚的武裝力量。到最後,李從珂猜疑石敬瑭,他又成為消滅李從珂的武裝力量。翻雲覆雨一藩鎮,他從來沒有真誠地“忠誠”於後唐,即使莊宗“拊其背而壯之”,即使明宗將女兒嫁給他,這些都沒有挽留住他的“忠誠”。
石敬瑭,不僅給“趙匡胤時代”帶來了地緣苦難,還帶來了道義淪喪。他是“趙匡胤時代”最具惡劣影響的人物。
契丹國草原燔柴禮 “香孩兒”出生,還與草原帝國有了遙遠的呼應。
漠北西樓(今屬內蒙昭烏達盟),也即契丹上京,述律平太后主持了未來契丹國主的加冕典禮。
原契丹國主耶律阿保機在征戰並滅掉渤海國(遺址在今黑龍江寧安縣)後,死於扶余城(今吉林農安縣),葬事忙了幾個月,述律平太后希望在這一天“選”出她中意的草原之主。
當時草原帝國的最高統帥部共有四人,耶律阿保機自稱“天皇王”,太太述律平為“地皇后”,長子耶律圖欲為“人皇王”,次子耶律德光有戰功,則被稱為“元帥太子”。
未來的契丹國主將在兩個兒子耶律圖欲和耶律德光之間產生。
大帳前積起一層層碼放的木柴,高處放上了玉帛、奶酒等祭天貢品。被砍殺的一匹白馬和一頭灰牛也被供在柴堆前。地上溼漉漉、黏糊糊的,是牛馬殷紅的血。負責祭祀的官員點燃了柴火。述律平與諸子和四方趕來的部落酋長靜靜地看著一蓬煙火,人人神色凝重。述律平和主祭的重要官員則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仰望蒼天,喃喃自語,向天上的神祈求、禱告。
這是一場祭天儀式燔柴禮。
之後,述律平太后令耶律圖欲和耶律德光各自乘馬立於帳前,她對酋長們說:“德光、圖欲,這倆孩子我都喜歡,先帝不在了,我不知道應該立誰。現在倆人就在這裡,你們可以選一個——選中誰,就過去為他牽馬。”
“天皇王”耶律阿保機之後,理應長子“人皇王”耶律圖欲即位,但述律平喜歡二兒“元帥太子”耶律德光。各酋長知道太后的意思,心下也確實喜歡耶律德光,就紛紛跑去抓住德光的馬轡。
眾酋長齊聚在耶律德光馬前,歡呼雀躍道:“我們願意侍奉元帥太子!”
述律平太后道:“各位既然有此意願,我不敢違背。”
於是,耶律德光繼耶律阿保機後,立為新任“天皇王”,史稱遼太宗。
此前,述律平為了替耶律德光掃平即位障礙,曾經做過兩次清洗。
第一次,耶律阿保機剛剛死去,她將幾位酋長太太們召集起來說:“我現在成了寡婦啦,你們不可不效法我!”
隨後,不待這些未來的寡婦們多言,就將她們的丈夫集合起來,對他們哭著說:“你們想不想念先帝啊?”
各位酋長都發自內心地說:“受先帝大恩,哪能不想!”
述律平太后道:“果然想念先帝的話,應該去見先帝!”
於是刀斧手出來,將這幾位酋長殺掉,屍體排好,準備與天皇王一起下葬。
殺掉這幾個可能影響耶律德光的重要酋長後,契丹仍以天顯為年號。
隨後,述律平太后又開始了第二輪清洗。
在木葉山(今內蒙赤峰)舉行阿保機的葬禮,填埋大墓之前,述律平太后再一次將她不中意的人、她認為可能危及耶律德光前程的人召來,對他們說:“你們都是先帝最親近的人,先請你們為我到先帝那裡去帶個話。”
這些人被帶到大墓邊上殺掉,殉葬。史稱“前後所殺以百數”。
為何耶律德光上位,沒有人反對,酋長們反而一個個過去拉住他的馬轡?書無記載,不必瞎說,但不難猜想,述律平事先的兩次清洗應該有助於耶律德光,實在不是難於想象的風景。
說起這個述律平太后,也是人物。耶律阿保機在世時欽慕漢高祖劉邦,所以也自稱劉姓;而述律平的先世就在輔佐耶律家族,其地位就好像劉邦大臣蕭何蕭相國,所以她也自稱蕭姓。在後來的日子裡,蕭姓家族女子多為太后,“蕭太后”就成為契丹也即大遼國內部常見的稱謂。
這裡不得不說一下“契丹”和“遼”的關係。
契丹,是族名,遼,是國名。
魏晉以來,異族嚮慕中華,多將自家政權仿照漢代制度定一“國號”,如北部拓跋族人自稱“魏國”(史稱“北魏”等),契丹族便自稱“遼國”。但這個“遼國”的稱謂在公元936年,耶律德光南下中原,滅後晉之後,才正式定下。史家稱耶律阿保機時的部族政權,或為“契丹”,或為“大遼”,或為“遼國”,都不過是習稱而已。司馬光修《資治通鑑》,只在介紹“大遼”國號、引用其內部檔案時說幾句“大遼”,其餘敘述,一律用“契丹”,不用“大遼”。這是因為他不承認這個“大遼”可以與“大宋”比肩,如此行文,有“春秋筆法”的意思。
契丹的來源,如同很多民族一樣,也有一個神話源頭。
據說早年間(一說大約相當於中原秦漢時),有一騎白馬的男子和一駕灰牛的女子,相遇於遼河水畔,二人成為夫婦,生育八個男兒。這八個男兒相繼成為酋長,成為契丹最早的君主。後來契丹祭祀天地,一直沿用灰牛白馬。契丹得國名為“遼”,也與始祖相見於遼河有關。
述律平自斷玉腕
且說耶律阿保機有一次外出征討,留下述律平“監國”(守衛本部),結果有兩大部落來襲。述律平沉著指揮,從容應戰,一舉破敵,從此名聲大噪,國人對這位“蕭皇后”無不敬畏。
有一故實可見述律平的威信之高。
說耶律阿保機之後,述律平“稱制”(代理元首管理全境)。她討厭一個老臣,將其囚禁起來,上了鐵索,並對他說:“你就在牢裡待著吧,等這鐵索朽爛了,就放你出來。”
但是不久述律平又覺得此人可用,派人到牢裡提他。
來人要將他的鐵索去掉,這位老臣竟說:“鐵索還沒有朽爛呢,怎麼可以去掉?不能去!”
這事感動了太后,便去掉了他的鐵索。
可見契丹人對這位太后畏服到什麼程度。
據說述律平打個噴嚏,周圍的人就會自發地齊聲喊道:“治夔離!”
這仨字是契丹語,翻譯成漢語就是“萬歲”。
所以她收拾各部酋長,為耶律德光上位而預作清場時,契丹族無人敢於反抗。但她遇到了一個漢人。
此人是投降契丹的趙思溫。按照傳統,他也在殉葬的名單裡,應當前往耶律阿保機大墓,等待砍頭,但趙思溫不去。
述律平太后問:“你侍奉先帝很親近啊,為何不去?”
趙思溫在生命的危急時刻,調動起膽識,揚言道:“先帝最近親的人莫如太后!太后去,我就跟著去!”
太后聞言,應該有過短暫的尷尬。她還從未見識過這等難於反駁的辯言。想了想之後,太后道:“我不是不願意到地下去追隨先帝,實在是因為嗣子幼弱,國家無主,沒有辦法去啊!”
說罷,她舉起一把鋒利的草原彎刀。趙思溫正在驚懼,只見那彎刀在空中劃過一道晶亮的弧線,述律平從腕間自斷一隻手下來。
如果製作影視劇,此處應有一個特寫:鏡頭推近,對準那隻手。太后這隻手,在綠色的草地上,有了視覺的震撼效果。記不記得《詩經·碩人》裡那個美妙的說法:“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美人白白的手像初生的茅草莖芽般白嫩細小。鏡頭推近:這隻手離開手腕,在草地上,其中一根手指還在神經質地抽動……
有一些血。應該有大夫走過來用一種辦法止住了她腕間的流血。隨後,述律平太后平靜地令人將那隻雪白的手,放置到耶律阿保機大墓之中。
史稱述律平為“斷腕太后”。
她最後沒有殺掉趙思溫。動機無法揣測。
在《宋史·李谷傳》中,我鉤沉出一條史料,知道契丹有一種類似“習慣法”的草原傳統規定(還不好說是“制度”):“人未伏者不即置死。”意思就是:人若沒有認罪伏罪,就不能即時處死。契丹殺“罪犯”,要殺心服口服的人。趙思溫並不心服口服,礙於草原傳統,因此不能“置死”。所以趙思溫得以活命。
這個趙思溫也是人物。在後來的日子裡,石敬瑭勾結契丹,契丹得到了燕雲十六州,將幽州命名為南京,當時就任用趙思溫為留守。但趙思溫的兒子趙延照在後晉做祁州刺史。趙思溫暗中經由趙延照給石敬瑭上書,說契丹的情況早晚有變,請求幽州“內附”於後晉。這意思就等於說要將幽州脫離契丹,重歸中原。
此事大有內蘊!趙思溫也不是等閒之輩,儘管這個意見充滿種種不確定性,但真做起來,不僅好看,還會有種種可能性。但石敬瑭不願意承擔這個風險,他拒絕了趙思溫,當然,也沒有告發趙思溫。
歷史,失去了一次意味深遠的軍政活劇。
《遼史》記載,趙思溫是一個狠角色,打仗很厲害。很早的時候,他在一次戰鬥中,統領偏師,“流矢中目,裂裳漬血,戰猶不已”,哪兒來的一支流矢射中了他的眼睛。他將衣裳撕了用來擦拭眼睛裡流出的鮮血,繼續戰鬥不止。這人的故實很像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趙弘殷也是一驍勇善戰的武將,騎射本領高強。一次戰事中也被流矢射中眼睛,但他反而越戰越勇,最終擊敗來犯之敵。但這倆人的事都很像三國曹操麾下大將夏侯惇。當初夏侯惇在戰事中被流矢射中眼睛,他一把拔下箭矢,用剩下的一隻眼睛看到箭頭上血淋淋的一個眼珠子,高叫道:“父精母血不忍遺棄!”然後一口吞下,繼續戰鬥。趙思溫、趙弘殷,似都有這個範兒,演繹開來,都是有意思的故事。
在以後的日子裡,耶律德光,這位契丹族第二代君主,成為中原士庶不斷講述的人物。五代中的三代——後唐、後晉、後漢——都要和這位草原大酋長打交道。他創造了一種地緣政治模式:利用漢人、掠奪漢人,侵擾中原、入主中原。
船山《讀通鑑論》有言:
當時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於契丹也。
契丹的存在,成為當時中原諸國面臨的最為急迫的問題——重要而又難於破解的地緣政治大問題。趙匡胤時代,這個問題即從耶律德光開始。
船山,即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史稱船山先生。船山先生是我最欽佩的大儒之一,我尤其欣賞他的史論。討論中國歷史之得失,迄今為止,(在我眼界內)似還沒有誰超出船山先生的意見。他用了一種方法,在我看來就是“以史證經”,用歷史故實,來考核、驗證儒學大經大法的合理性和正當性。我這本書,就承續了船山先生的大部意見。我自以為理解了船山先生那種勘透歷史迷霧的洞察力,對此,我有一點自信。
耶律圖欲尊崇儒學 趙匡胤出生,耶律德光繼位。
趙匡胤的青少年時代,會不斷地聽到耶律德光魔鬼般的故事。
忙裡偷閒,說說“人皇王”耶律圖欲。
他沒有成為契丹國主,但回到領地,繼續做他的東丹國王。
所謂“東丹”就是“東邊的契丹”,其實就是原來的渤海國。耶律阿保機滅了這個東北的小國,耶律圖欲被封在這個地方,史稱東丹國。
耶律德光對這位兄長不放心,在後來的日子裡,施行了多種特務手段監視他。耶律圖欲不免(如俗話所說的那樣)鬱郁不得志。此時中原地區正當後唐,剛剛做了皇上的明宗李嗣源,聽說了他的遭遇,便秘遣使節渡海來東丹國,邀請他到中原做官。耶律圖欲接受邀請,於是假裝到海上捕魚撈蝦,在海邊豎立一塊木牌,題寫了一首小詩,逃往後唐去了。
這首小詩很有名,只有二十個字:
“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羞見故鄉人,從此投外國。”
詩中的“小山”借指耶律德光,“大山”就是他自己。
耶律圖欲“叛逃”到後唐,受到熱烈歡迎。李嗣源甚至將前任皇上莊宗李存勖的嬪妃美女夏氏嫁給耶律圖欲,又以“東丹”為姓,賜名“慕華”,意思就是“仰慕中華”;後來又賜國姓“李”名“贊華”,意思就是“贊慕中華”。還拜為節度使、觀察使。
耶律圖欲與父親一樣,嚮往中原文化,尤其尊崇儒學。
耶律阿保機在世時,覺得大契丹國不能僅僅懂得打打殺殺,還應該培植族群一點信仰或敬畏。於是問左右大臣道:“受命之君,一是應該侍奉上天,敬仰神靈,二是應該敬奉立有大功、擁有崇高道德和尊榮的人物。朕想祭祀這樣的神靈或人物,誰應該排在最前面?”
諸人都說應讓釋迦牟尼如來佛排在最先。
阿保機沉吟道:“佛教,非中國本土宗教。”
耶律圖欲正陪侍在父親身旁,就藉機回應道:“孔子為萬世尊崇之聖人,應該排在最先!”
這話正說到阿保機心裡,大喜,立即下詔興建孔廟,並讓耶律圖欲以皇太子身份,率百官在春秋兩季祭奠孔子。
阿保機平定渤海國後,耶律圖欲在此稱王,只需要每年給契丹宗主國貢獻布匹十五萬端、馬千匹,餘下的種種稅收,皆供東丹國呼叫。東丹國在耶律圖欲治理下,完全採用漢地制度,穿戴用漢皇天子的冠冕和袞服,“年號”為甘露,設四個丞相,百官也依漢制,行使漢人法律。
耶律圖欲對漢人文化、中原制度,有發自內心的嚮慕。
阿保機死後,述律平等於耍了一個手腕,扶植自己喜愛的耶律德光上位,耶律圖欲不高興,但他隱忍著沒有發作。後來尋找機會向後唐逃跑,被巡邏兵攔住,述律平知道後,想想畢竟是親生兒子,沒有懲罰他,仍然要他回到東丹國做君王。但隨後耶律德光的種種特務手段,讓耶律圖欲萌生了再次“叛國”的念頭。所以得到李嗣源的邀請函後,從海上跑到中原來了。
在後來的日子裡,這位改名李贊華的耶律圖欲王子,常常想起草原,以及生活在草原上的母親述律平太后,對耶律德光,也沒有怨恨。他經常派人向母后和皇帝問安。這些很正常,但他又自動充當了契丹派往中原的“間諜”使命,這就有點不正常。
“李贊華”邪痞獸行
李嗣源死後,正當大遼天顯九年、後唐應順元年,公元934年(這一年趙匡胤剛剛八歲),一個初夏的日子,李嗣源的養子李從珂殺死了登基不久的唐閔帝李從厚,自立為帝,即後唐末帝。耶律圖欲認為李從珂等於篡位,密報耶律德光,應起兵速來討伐。
這事不正常。但可以解釋得通。按照他的儒學思想資源,他密報耶律德光來伐後唐,並不完全是為草原帝國國家利益著想,應該有“恭行天討”“湯武革命”的儒學思想理念。李從珂有篡逆之舉,中原無力討伐,則草原帝國不妨代行——在他心目中,契丹,也是孔子儒學化育之地。他不能忍受違背儒學綱常的悖逆之舉。所以《遼史》稱賞了他的這個“請討之舉”,認為這一富有卓越見識的志趣,早在他請求優先祭祀孔子時,已經奠定。
而耶律德光更在多種力量推動下,傾力援助後唐叛將石敬瑭,剿滅了李從珂,建構了五代歷史的第三個帝國後晉。此事容後細表。
李從珂則在覆亡之前派人將李贊華也即耶律圖欲殺害。
但在以後,耶律圖欲的後代,他的嫡子嫡孫,大部分人先後做了契丹的君主。
李贊華對中原文化的嚮慕見證了民族融合的邏輯。
他曾購置萬卷漢人典籍,他又懂中原陰陽學說,還精於音律、醫藥,曾翻譯漢文著作為契丹文,畫畫也很棒。在他名下的傳世繪畫作品有三幅(有人認為可能不是他的真跡),一幅《騎射圖》,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一幅《射鹿圖》,今存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一幅《番騎圖》,今存波士頓美術博物館。三幅作品,畫的都是騎獵。在整個中國繪畫史上,這幾幅作品都有重要地位。
他對漢文化仰慕到什麼程度呢?據說他在中原寄居時,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曾讓他欽佩不已,於是,乾脆給自己起個筆名,每有文章問世,即仿照白居易的尋常署名“鄉貢進士白居易,字樂天”,反一下,自署名為“鄉貢進士黃居難,字樂地”。這種帶有遊戲筆墨的做法,體現了他對白居易的追崇,也反映了草原人自覺融入中原文化的努力。
整個遼代,與後來的耶律楚材一樣,他都堪稱一等一的文化學者——而耶律楚材,又是他的八世嫡孫。
但這位李贊華,也有惡習。有些惡習聽來甚至邪痞到匪夷所思。
他性情陰鷙,史稱“刻急好殺”。他喜歡飲用人的鮮血,常常在姬妾們的手臂上刺洞,像個吸血鬼般,俯就吸血。而下人們稍有小錯,他即隨心所欲地啟用刑罰,火燙他們,甚至挖眼。李嗣源贈給他的女人,原李存勖的嬪妃美人夏氏,跟他在一起,天天生活在恐懼中,多次要求削髮為尼,脫離這個狼窩。最後結果還不錯,倆人離了婚,美人夏氏回到孃家,河陽節度使(今屬河南孟州)夏魯奇的家中,以後,不知所終。
這些記錄也證明,他讀聖賢書,實無“知行合一”之功夫,畢竟還是禽獸行。《遼史》說他最後沒有善終,應該與性急嗜殺的天道報應有關。我寧肯相信這種“報應”。
“禽獸行”,是五代時道義淪喪的大問題,文明治理,必矚目於此。文明邦國的執政者,沒有人會忽略天下道義問題。
韓延徽與胡漢分治 在“香孩兒”趙匡胤出生的這一年,耶律德光派使者到後唐,請求“修好”。李嗣源派遣使者回報契丹,同意“修好”。
新上任的契丹主耶律德光甚至將後唐派遣過來的使者姚坤放還後唐。
後唐莊宗李存勖在戰亂中死後,明宗李嗣源派遣這個正做著供奉官(屬於中書、門下兩部,歸政事堂管轄的文職官員)的姚坤到契丹國“告哀”。這是兩國間互通音訊的常例。
當時契丹“天皇王”耶律阿保機還在世,他聽說這個訊息後,慟哭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你們唐莊宗雖然是我的朋友,與我有舊,但卻多次跟我發生戰爭。我跟現在的天子李嗣源則無冤仇,願意兩國修好。你們大唐如果把黃河以北給我,我就保證再不南侵。”
姚坤說:“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
耶律阿保機大怒,將姚坤囚禁起來,關押了十來天,又把他放出來,對他說:“我要黃河以北,恐怕難得,如果能得到鎮州(今河北正定)、定州(今河北保定)、幽州(今京薊),也可以。”
然後給姚坤紙筆,讓他寫下來。
姚坤堅決不寫。
耶律阿保機要殺掉他,經契丹大臣韓延徽勸諫,這才勉強放過姚坤,暫時將他囚禁起來。
韓延徽是漢人,若干年前出使契丹,被阿保機留用。他後來成為契丹國的三朝元老,對契丹國的制度建構功勳卓著。
他是繼晉末十六國時期施行“胡漢分治”民族政策以來,在契丹最早繼續倡導“胡漢分治”的漢族政治家。當初中原所屬的北部大藩,如幽州、涿州等地,很多漢人難於忍受本國藩帥對財富的掠奪,看到契丹地廣人稀,像後世“闖關東”“走西口”一樣,紛紛“闖契丹”“走大遼”去尋活路。這是一場足夠規模的、自發的漢人北上移民潮。但漢人、契丹生活習俗、文化背景不同,於是韓延徽提出了分治制度:遊牧系統一套,農耕系統一套,耶律阿保機接受他的意見,設定為南北兩院,北面官,用契丹國制度;南面官,仿中原制度。韓延徽更招募漢人到北邊來墾荒。於是更多漢人逃往契丹。到了後期,契丹事實上已經成為胡漢雜居地帶,而農耕所收賦稅,也增強了契丹的經濟實力。南面官的推行,也漸漸讓漢人的文官制度進入草原地區,所謂“民族融合”就是由這類星星點點的制度化推演,慢慢成為後來“大中華”的文化版圖。
耶律阿保機死後,耶律德光放還姚坤,有向後唐示好的一面。
耶律德光像他的父親一樣,也在覬覦黃河以北。歷史上的契丹對中原的索求,第一是土地,第二是財富。但在阿保機時代,與後唐的征戰中,契丹失敗的多,勝利的少。後唐那些穿了黑乎乎軍服的大兵,打起仗來,還是不要命的。積兩代人之經驗,耶律德光已經感覺到,漢人不像草原部落那樣容易征服。但從不斷投靠契丹的漢人身上,耶律德光也感覺到,很多漢人都不過是利祿中人,他們並不忠誠於自己的朝廷,似也不在意什麼桑梓之地。契丹如果南侵,最好的時機就是等待中原內亂!
在耶律德光看來:只要中原內亂,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耶律德光放還姚坤,向後唐示好,實在是一個韜晦之計。
公元927年,這個血紅的年份,耶律德光、李嗣源、石敬瑭分別扮演了歷史重要角色,點染了趙匡胤的誕生。站在時光後面來看,這三個角色,就像是在給趙匡胤跑龍套——但沒有這幾位龍套,大戲無法開演。
在後來的日子裡——
以契丹為主的草原帝國侵擾中原,讓趙匡胤寢食難安。
以石敬瑭為模型的藩鎮大員,居然可以一次次反叛,起兵滅亡朝廷政權,讓趙匡胤芒刺在背。
契丹與藩鎮,即意味著戰爭;戰爭即意味著亂世;亂世即意味著苦難;而苦難的最大受害人是中原士庶。民生多艱,讓趙匡胤充滿哀憐。
契丹南侵,中原士子有多少人投靠變節?藩鎮作亂,又有多少士子走馬燈般“擇主而仕”?亡國有如天崩地裂,亡天下更甚於此——人心沉淪、道德頹敗,豬狗禽獸般的存在,豈是吾土吾民之吉相?事實上,整個五代時期,朝廷雖在,天下已亡。而亡天下之後的叢林風景,讓具有聖賢擔當的趙匡胤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