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捲起漫天雪霰,將天地染作蒼茫。沈庭秋的視線早已模糊,耳畔只剩刀劍相擊的餘音和胸腔內急促的喘息。他的右肩被黑甲軍的狼牙箭貫穿,左腿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正汩汩滲血,每挪一步,雪地上便綻開一串刺目的紅梅。
身後追兵如附骨之疽,鐵蹄聲震得山崖上的積雪簌簌滾落。
“沈庭秋!交出《太極刀經》,留你全屍!”北方將領的吼聲裹挾著內力,震得他喉頭腥甜。
沈庭秋踉蹌著退到崖邊,低頭望去,萬丈深淵被濃霧吞噬,彷彿一張無聲巨口。他握緊手中殘破的長刀,刀柄上纏著的布條已被血浸透——那是蕭瀾臨別時繫上的,她說:“若有一日你走投無路,便用這刀斬斷死局。”
可如今,死局何止一重?
南朝皇帝的追殺令、北方王庭的懸賞、江湖各派的圍剿……他早成了天下皆敵的孤魂。而陸青嵐的“死”,更讓他心頭如壓千鈞巨石。三日前,他親眼見她在刑臺上被北方鐵騎斬首,鮮血濺上他藏身的草垛,灼得他雙目刺痛。
“青嵐……”他低喃一聲,眼底掠過決絕之色。
追兵逼近,箭雨再至。沈庭秋反手揮刀劈開幾支流矢,卻終究力竭。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直取他咽喉!
電光石火間,他縱身一躍,墜入深淵。
墜落時,風聲如鬼泣。沈庭秋的意識在劇痛中逐漸渙散,恍惚間,似有一雙蒼白的手托住他的後背,將他捲入一片溫軟的水流中。
再睜眼時,他已躺在一間竹屋內。
檀香嫋嫋,藥氣清苦。
“你命倒是硬。”一道清冷的女聲自屏風後傳來。
沈庭秋勉力撐起身子,卻見一名素衣女子掀簾而入。她約莫二十七八歲,眉目如畫,鬢間斜插一支青玉簪,手中端著藥碗,步履輕盈如踏雲霧。
“神農谷,白芷。”她將藥碗擱在案上,指尖搭上他腕脈,“斷三根肋骨,肺腑出血,經脈逆亂——若非你體內有一股至柔內力護住心脈,此刻早該去閻王殿報到了。”
沈庭秋一怔。那股內力,定是蕭瀾臨別前渡給他的……
“姑娘為何救我?”他嗓音沙啞。
白芷眸光微閃,淡淡道:“谷主有令,凡墜入‘無回澗’者,皆是我神農谷的病人。”言罷,她忽地掀開他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猙獰刀疤,“這傷,是‘幽冥十三騎’的鬼頭刀所留?”
沈庭秋瞳孔驟縮。
“不必驚訝。”白芷轉身取來一匣銀針,“三日前,北方王庭送來一車黃金,要谷主配製‘七日斷魂散’——看來是為你準備的。”
話音未落,竹門外忽傳來急促腳步聲。
“白師姐!谷外有黑甲軍求見,說是要搜查逃犯!”
白芷神色未變,指尖銀針卻倏地刺入沈庭秋幾處大穴。
“屏息凝神,莫動內力。”她低聲囑咐,又揚袖拂過香爐。一縷青煙騰起,沈庭秋頓覺周身劇痛消散,連呼吸都輕快幾分。
竹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兩名黑甲軍士踏入藥廬。
“白醫仙,此人乃朝廷重犯,還請行個方便。”為首者抱拳行禮,目光卻陰鷙地掃向榻上之人。
白芷不緊不慢地碾著藥草:“我神農谷只醫人,不交人。”
“醫仙莫要為難我等!”軍士按上刀柄,“此人關係南北戰局,若藏匿不報,只怕神農谷百年清譽——”
“清譽?”白芷冷笑一聲,忽然掀開沈庭秋的衣袍。
只見他胸膛至腰腹佈滿紫黑毒斑,宛如蛛網蔓延,駭人至極。
“這位公子中的是苗疆‘千蛛毒’,三日必死。”她指尖輕點毒斑,“你們若想帶一具屍體覆命,儘管動手。”
軍士面色驟變,連退兩步。誰不知千蛛毒觸之即亡?
“滾。”白芷拂袖轉身。
待腳步聲遠去,沈庭秋才悶哼一聲,唇角溢位血絲——那毒斑竟是白芷用銀針逼出的淤血偽裝的!
“為何冒險救我?”他攥緊被褥。
白芷凝視窗外遠山,半晌才道:“三十年前,神農谷曾欠伏雲劍派一個人情。”
沈庭秋渾身一震。伏雲劍派……他的師門,早已化作焦土。
“谷主讓我轉告你,”白芷從袖中取出一卷泛黃帛書,“《太極刀經》的‘生生不息’之道,不在刀法,而在人心。”
帛書展開,赫然是一幅經絡圖,標註之處竟與刀經殘卷暗合!
深夜,沈庭秋潛入神農谷後山禁地。
白芷白日的話讓他心緒翻湧。若刀經真與神農谷有關,或許此地藏著他追尋的答案。禁地深處有一寒潭,霧氣繚繞中,隱約可見一座石碑,上書“藥王冢”三字。
他伸手觸碰碑文,忽覺懷中刀經殘卷滾燙如烙鐵!
“果然……”他展開殘卷,只見經文在月光下泛起金芒,與石碑上的銘文交錯呼應。
剎那間,寒潭水湧如沸,一道虛影自潭底升起。那是一位白髮老者的殘魂,手持木刀,招式古樸渾厚,正是太極刀法的起手式!
“刀法為形,心法為神。以殺止殺,終墮魔道;以生御死,方為太極……”老者聲音如洪鐘貫耳。
沈庭秋如遭雷擊,往日修煉的片段在腦中飛旋。他總以為刀經的霸道內力需以殺意催動,卻不知真正的“生生不息”,竟是化殺機為生機!
正欲細看,身後忽傳來破空之聲。
“沈公子好興致。”白芷立於樹梢,月華灑在她素衣上,恍若謫仙,“谷主料到你會來此,特命我提醒一句:刀經若再現世,神農谷必毀於戰火。”
沈庭秋握緊殘卷,掌心刺痛。
“你要阻我?”
白芷搖頭,拋來一隻青瓷瓶:“這是‘續命丹’,能壓住你體內反噬的內力。出谷後,向北三十里有一處荒村,蕭瀾在那裡等你。”
蕭瀾!她還活著?
沈庭秋猛地抬頭,卻見白芷已飄然遠去,唯餘嘆息散在風中:
“亂世如爐,眾生皆苦。沈庭秋,莫讓你的刀,成了煉獄的火。”
五日後,沈庭秋傷勢初愈。
臨行前夜,他獨坐藥廬簷下,摩挲著蕭瀾留下的刀柄布條。白芷悄然走近,遞上一件墨色大氅。
“北地苦寒,保重。”
沈庭秋沉默片刻,忽然道:“白姑娘可知……陸青嵐葬在何處?”
白芷指尖一顫,藥盞險些傾翻。
“她未死。”她壓低嗓音,“三日前,天策府密探送來血書——陸青嵐被囚於北都地牢,江別塵要以她為餌,誘你入局。”
沈庭秋霍然起身,眸中刀意凜冽如霜。
“此去兇險,”白芷將一枚玉牌塞入他手中,“若遇絕境,持此牌至琅琊山尋‘藥王宗’,或可保命。”
他深深一揖,轉身踏入夜色。
風雪更急,遠處山巒如蟄伏的巨獸。沈庭秋握緊長刀,胸腔內那股至柔內力忽然流轉不息——這一次,他的刀不再只為殺戮。
蕭瀾、陸青嵐、師門血仇、天下蒼生……所有的因果,都該有個了斷。
而神農谷的秘辛、白芷的欲言又止,亦如暗流湧動。
或許當他踏出這山谷時,真正的江湖浩劫,才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