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湧動的陰陽路上,奔跑的小棉花衝在最前面。

冉青緊隨其後。

渾噩呆滯的趕屍道人劉芳,亦步亦趨的跟著冉青。

墨離抱著冉小雅跟在最後。

那紅嫁衣的女屍,幽幽的飄在一旁。

此時他們四周已完全被大霧籠罩,一米外的景象都無法看清。

腳下踩踏的土地也被大霧遮掩,每一腳踩下去都好似踩在雲霧之中、根本看不到地面。

陽間的氣息,在大霧前方越來越近。

陰間的氣息,則在眾人身邊逐漸遠離。

離開陰間,要比來時容易得多。

小棉花撒歡似的狂奔,輕鬆繞開了沿途的所有惡鬼、陰宅。

偶爾有邪主在黑暗中窺視,但也只是窺視,並未招惹這陰陽路上的走陰人。

冉青身邊,趕屍道人劉芳已經腳步漂浮、口吐白沫,滿臉鐵青烏紫,分明是中了屍毒的症狀。

他在最後時刻拼命狂奔、吃下的秘藥,應該是從殭屍體內提取的。雖然能令趕屍道人短時間爆發出強大的力量,但後遺症同樣巨大。

而這也是左道中人最顯著的特徵。

左道術士們,有許多隱秘、邪門、離譜的強大邪術,往往威力巨大、但後遺症也同樣巨大。

趕屍道人口吐白沫、神情恍惚的追逐著冉青,口中喃喃念道著:“……不要丟下我……”

“……出去……餵我喝生血……”

“不要丟下我……”

“出去……餵我喝生血……”

他復讀機似的來來回回唸叨著這兩句話,生怕冉青幾人丟下他。

此時的他,顯然已經失去了自我。

必須要依靠同伴幫助,才可能解除他中的屍毒。

冉青與墨離自然不會丟下他,但如今也暫時沒空理會他。

他們沉默的奔跑在大霧瀰漫的陰陽道上,無論是冉青還是墨離,都陷入了無聲的沉默。

衝出古羅鬼國、安全逃離後,冉青就沒有再說話。

當徹底脫離危險、整個人放鬆下來的那一刻,一直被強壓著的強烈悲傷,再無阻攔的襲上心頭。

冉青眼圈微微發紅,奔跑中的他好似大腦一片空白,完全忘了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本能的在向前奔跑。

宗樹的離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這一刻的冉青,悲傷得胸口發堵、眼圈發紅,好想大聲哭嚎出來。

可習慣了堅強、習慣了倔強的他,此時卻發現自己哪怕想哭、都無法哭出聲來。

甚至就連眼淚,都無法擠出眼眶。

所有的悲傷、痛苦,全都梗阻般的堵塞在胸前,憋得他呼吸不暢,胸口好似壓著千斤巨石般沉重。

墨離跟在後方,一言不發。

但她的眼圈也同樣發紅,一滴滴的淚水無聲的飄落在少女身後。

壓抑悲傷的氣氛,影響到了前方開路的小棉花。

一向歡快的小棉花,此時悶頭向前跑、連頭都不敢回,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這條壓抑悲傷的陰陽路上,只有趕屍道人劉芳那復讀機似的、機械呆滯的聲音時斷時續的響起。

“……不要……丟下我……”

“……出去……”

“……餵我喝生血……”

不知過了多久,大霧開闢的道路越過了烏寨埡口,徹底離開了烏江鬼界。

前方是烏寨埡口外的陰暗松樹林,隱約能看到一兩隻惡鬼朝著埡口飄來。

那是從人間返回的古羅惡鬼。

但徹底進入陰陽路的冉青幾人,安全無憂的從惡鬼身邊衝過,雙方對彼此毫無察覺。

大霧在陰暗的烏江鬼界中延伸,一直延伸到前方的黑暗盡頭,似乎直指天穹。

而大霧中奔跑的冉青幾人,好似行走在一道乳白色的奇異橋樑上,在黑暗的陰間上空奔跑。

人間的氣息越來越近,當鈴鐺聲變得無比清晰、連墨離都能聽到的時候。

衝在最前面的小棉花猛地停住了腳步,撒歡似的開始原地打轉。

緊隨其後的冉青一步踏出,腳底踏在了堅實的水泥地上。

大霧在身邊退去,鼻腔裡嗅到了陰壇內燥熱、沉悶的香火氣。

他已經回到了走陰人的陰壇之中,回到了公園路的水泥房。

輕輕的吸了吸鼻子,冉青走到門邊、推開了大門。

門外,清晨的陽光劃破天際、將天空照得一片湛藍,好似潔淨無暇的藍寶石。

許多天未曾見過的陽光,溫柔的灑落在這座西南山區的小山城內。

水泥房所在的石山腳下,公園路的車流聲嘩啦作響,中巴車售票員攬客的喊聲在晨曦中響起。

“……場壩茶葉林!場壩茶葉林!”

那充滿煙火氣的嘈雜聲音,聽得冉青神情恍惚、恍如隔世。

視野中的月照城,已經再無兇險、鬼祟,也沒有彌天的大霧籠罩。

昨夜出發時籠罩全城的詭異大霧,以及大霧中游蕩的那些恐怖鬼影,如今全都消失無蹤。

水泥房不遠處那個躲藏了飛僵的陰溝裡,此時也空空蕩蕩,一隻髒兮兮的狸貓正追逐著耗子從陰溝裡跑出來,二者一前一後的爬上房屋外牆、消失在了樓頂。

這座被危機、兇險籠罩了許多天的城市,如今徹底迴歸平靜,變成了冉青熟悉的模樣。

溫暖的金色晨曦灑落在冉青臉上,已經在黑暗、陰祟中摸爬了許多天的他,第一時間竟然下意識的抬手遮擋、感到些許的不適應。

墨離的聲音,在身後幽幽的響起。

少女帶著悲傷、慶幸、惆悵的複雜情緒,輕聲道;“……結束了。”

月照城的危險,徹底被他們平復。

暴亂的古羅鬼國,也被他們鎮壓。

因為鬼王屍身遺失而紛紛湧入人間的惡鬼們,此時也隨著鬼王屍骸歸位、陸續返回鬼國,不會再有紅門在牂牁地域敞開了。

這座陷落在黑暗陰間的古老鬼國,因為鬼王的離去,它正在步入消亡。

但鬼王的屍骸仍在鬼王棺中,這個消亡的過程會無比漫長。

最後溫水煮青蛙似的,等到鬼國徹底消亡時,徘徊在鬼國之中的所有古羅惡鬼也會被一同帶走。

這是墨離的復仇。

對四千年前那個坑害了她、獻祭了她的惡鬼國度,進行的復仇。

“我會待在牂牁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親眼目睹古羅鬼國徹底消亡。”

墨離抱著昏睡的小女孩冉小雅站在門邊,輕聲道:“你繼續上學讀書就行,不用擔心妹妹。”

“你上課的時候,妹妹就交給我照顧吧。”

隨著冉劍飛、冉劍飛復活的惡鬼死亡,這個被惡鬼生下來的女兒,徹底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冉青既然將她救回了人間,自然不會對她坐視不理。

墨離輕聲的開口、將照顧妹妹的任務主動攬在了身上。

而一旁的小棉花,呆呆傻傻的蹲在地上,狗似的的抬起一條後腿、用後爪撓自己下巴。

很顯然,小棉花的人格又消失了,現在只剩狗的本能。

滿臉鐵青烏紫的趕屍道人,則病懨懨的栽倒在地上,有氣無力的輕聲哼哼著。

“……不要……”

“丟下我……”

冉青深吸了一口氣,嘆息道:“先救劉道長吧,好不容易跑出來,別把他毒死了。”

冉青伸手接過了墨離遞來的小女孩,昏睡的小女孩身子軟軟的、熱熱的,在冉青懷裡輕輕的挪了挪腦袋、換了一個更舒服的睡姿。

她在陰間待了太久,身上的死氣太重了。

如今返回人間,徹底支撐不住、完全昏睡了過去。

冉青需要為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拔除死氣,才能不讓她留下病根。

墨離則走到門口,騎上自己的摩托車,在引擎的轟鳴聲中駛出這片半山腰的老舊居民區,要去最近的菜市場為趕屍道人買新鮮的生血解毒。

冉青抱著昏睡的妹妹走進屋,小心的將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並給她蓋上被子。

陰暗的光線下,冉青視網膜中倒影著小女孩柔弱蒼白的小臉。

這是冉家除了冉青以外,如今唯一還活著的血脈了。

好在此時的冉青,已經不需要為生計、金錢頭疼。

光是如今他手裡的積蓄,就足夠他生活了,不需要再像之前一樣扣扣索索的過著貧寒日子。

更別說作為走陰人的他,此時的陰力在歷代走陰人先師之中都算得上優秀。

一身真本事的他,未必能過得多富裕,但肯定不會餓死。

飄蕩著沉悶煙火氣的堂屋裡,冉青經過時,角落中的罐子裡飄出李老師的聲音。

“……你們成功了嗎?”

李老師的鬼魂,語氣中帶著些許的悲傷。

他還保持著生前的人格,一直靜靜的待在這裡等待冉青回來。

這幾天,冉青忙著手寫符咒,完全沒空幫李老師開壇施法、助他安息。

死後變成厲鬼,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體驗慘死時的那種痛苦。

死亡的痛苦,時刻不停的折磨著它們,所以厲鬼們永遠兇戾殘暴、無法安息。

即便能保持生前的理智,但這樣的死亡,對於厲鬼而言、依舊是地獄般的痛苦。

或者說,正因為保持著生前的理智人格,李老師的處境才更悽慘。

但性格寬厚的李老師,卻並不焦躁的催促冉青。

哪怕它時刻不停的受死亡折磨,也靜靜等待冉青忙完一切。

如今見到冉青幾人平安迴歸,李老師也鬆了一口氣。

但他也察覺到了少人,哪怕少的宗樹與他並不認識,李老師依舊為那個年輕的孩子感到悲傷。

冉青搬了張椅子坐下,嘆息著、將烏江鬼界發生的事告訴了李老師。

“……紅葉她們一家已經徹底消亡了。”

“最後時刻,並不是我動的手,而是紅葉主動赴死。”

“她對您其實抱著歉意和悔恨的,她痛恨自己沒能阻止母親、讓母親害死了你……”

冉青幽幽的將陰間發生的事,仔細詳盡的告訴了李老師。

作為李紅葉養父的李老師,同樣是這起復仇災難中的受害者。

就連李紅葉都親口承認,養父對她很好。

她的怨恨、對養鬼人的復仇,更多的是怨恨那群養鬼人毀了她原本還算美滿的家。

哪怕這個家,是一個重組家庭。

但至少她並不是她媽那樣的白眼狼,對善良的養父,李紅葉始終銘記養父的好……

堂屋裡,聽完冉青的講述,罐子裡的李老師沉默了許久。

最終,這位寬仁友善的老師,苦澀的說道:“……或許也怪我。”

“如果這些年我能夠強硬一些,不那麼縱容她母親,她母親也不會魔怔的走到現在這一步。”

“我知道她們的仇怨,也知道她母親心心念念要報仇,只是沒想到事情會失控到這一步。”

“好幾次她母親逼迫、毆打她的時候,我也在場。”

“但我的阻止、幫助總是那麼無力,每次她母親一句不是你女兒、我就灰溜溜的走了,並沒有做到一個父親的職責,總是顧慮太多。”

“或許紅葉她也怨恨我吧……怨恨我為什麼軟弱、不肯強硬的幫她。”

李老師悲傷的嘆息著。

聽到養女並沒有怨恨他,甚至想要為他報仇才做了這麼多事。

這位被養女、妻子聯手害死的中年教師,心中的結顯然釋懷了。

“謝謝你了,冉青。”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也謝謝你阻止了紅葉,沒有讓她一錯再錯的錯到底。”

罐子裡,李老師的鬼魂發出幽幽的嘆息聲。

“一切都已經結束,我終於可以放心的離去了……”

中年教師,哪怕變成了厲鬼,也沒有被仇恨扭曲心智。

對害死他的妻子、養女,他沒有恨意。

冉青道:“等晚一點、我休息好了,我就幫您開壇施法。”

從烏江鬼界衝出來,雖然有鬼眼羊神最後的相助、邪主們的奮力幫忙。

但冉青也透支了所有的體力和陰力。

此時的他,虛弱至極、渾身無力。

按理說,他早該倒下了,接連施展血符對身體和陰力的消耗是很大的。鬼眼能痊癒傷勢,卻不能補充陰力。

但賒刀人賒借的那把菜刀,卻給了他無形的助力,令他體內的陰力明明早就被掏空了、卻還能繼續施展邪術。

也因此,冉青也才得以不斷施展血符、不知疲倦的衝殺,最後衝破鬼國、返回人間。

只是隨著危機遠去,此時的冉青能清楚感覺到。賒刀人借的那把菜刀的效力,在逐漸退去。

越來越強烈的疲憊虛弱感,開始在冉青體內湧現。

與李老師談完話後,冉青僅僅只來得及走到裡屋、找了張椅子坐下,就眼前一黑、徹底昏死過去。

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冉青耳邊似乎聽到了許多刺耳嘈雜的聲音,又好似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從他身邊走過。

有些是邪主,有些是鬼魂,有些是活人。

冉青看不清那些人的身影面孔,只能看到它們在逐漸遠去。

最後,他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回到了市三中的學校操場,看到穿校服的宗樹笑吟吟的站在操場上,對著他揮手道別。

冉青的心裡,暖暖的。

只是有無聲的淚水,在黑暗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