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坦然地受了這一躬,他知道,這一躬並非是拜他個人。

他伸出手,虛扶了一下:“高處長,不必如此。我們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

“回去告訴廠裡的同志們,資料可以看,可以學,但務必要吃透。”

“我給出的只是一個方向,一條路,但路要怎麼走,最終還是要靠你們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去趟出來。”

“是!是!我們一定不辜負白總工的期望!”高建力直起身,眼眶通紅,聲音已然梗咽。

周部長見狀,適時地站了起來,笑著打圓場:“好了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吧。奉航的同志們也辛苦了,我讓司機先送你們回招待所好好休息一下。”

“這份資料,你們可以帶回去,後續的生產轉化工作,部裡會全力協調。”

他拍了拍何工和劉工的肩膀,兩位老專家這才如夢初醒般,戀戀不捨地將目光從圖紙上挪開,小心翼翼地,彷彿捧著稀世珍寶一般,將那份“渦扇-10改”的資料重新裝回檔案袋裡,緊緊地抱在懷中。

送走了激動得有些魂不守舍的奉航三人組,寬敞的辦公室裡又恢復了安靜。

周部長沒有急著離開,自己動手給白楊的茶杯續上熱水,感嘆道:“你這一出手,可是又給咱們的航空工業,續上了至少二十年的命啊。”

白楊端起茶杯,感受著掌心的溫度,神情平靜:“周部長,這不是續命,只是把我們本該走的路,稍微理順了一些。技術的發展,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奉航他們遇到的問題,是必經的階段。我只是提前把標準答案給了他們,能讓他們少走一些彎路,節省下寶貴的時間。”

周部長點點頭,深以為然。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心中感慨萬千。

別人看到的是白楊神乎其技的技術能力,但他看到的,卻是白楊那份超越年齡的戰略眼光和佈局。

“你那邊的三個人,學習得怎麼樣了?”周部長話鋒一轉,提起了另一件事。

“嗯,按照計劃,今天就是他們結業的日子。”白楊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我給他們請的老師,都是從國外回來的,專門研究西方市場經濟和企業管理的。這幾個月,應該夠他們把腦子裡的那套舊東西,好好洗一洗了。”

“十萬塊的學費,就為了洗腦子?”周部長咂了咂嘴,“你這手筆,可真不小。這筆錢,要是拿去給任何一個研究所,都能添不少新裝置了。”

“知識是無價的。”白楊淡淡地說道,“裝置可以買,可以造,但思想的轉變,有時候比造一臺光刻機還難。”

“我要的不是三個聽話的廠長,而是三條能夠攪動一池春水的鯰魚。前期這點投資,是必要的。”

周部長笑了:“行,你總是有你的道理。那我可就等著看,你這三條‘鯰魚’,能掀起多大的浪花了。”

說完,他站起身,“部裡還有個會,我先走了。你這邊有什麼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

“好的,周部長慢走。”

送走周部長,白楊回到辦公桌前,按下了內部通話器。

“林慧。”

“所長,我在。”林慧清脆的聲音立刻傳來。

“下午三點,關於‘曙光一號’晶片架構的研討會照常進行。四點半,把超算中心那邊的最新模擬資料整理一份給我。五點,通知物理實驗室的王教授,我要看一下他關於高能粒子對撞的初步構想報告。”

“好的所長,都記下了。”

“另外,”白楊頓了頓,“你哥哥林強那邊,今天結業,後續的安排已經啟動了,你跟家裡說一聲,讓他這段時間安心工作,暫時就不要回家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林慧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好的,我知道了,謝謝所長。”

“嗯。”

結束通話電話,白楊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研究所內秩序井然的科研樓群,更遠處,是這座古老而又煥發著勃勃生機的城市。

……

同一時間,四九城西郊,**大學的校門口。

秋末的陽光帶著一絲暖意,灑在灰色的磚牆和來來往往的年輕人身上。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墨水香和梧桐葉的味道。

馬宏圖、錢立行、林強三人並肩站在校門口的石獅子旁,神情各異,卻都帶著一種如釋重負和對未來的迷茫。

長達數月的封閉式學習,終於在今天畫上了句號。

“說真的,剛開始聽那些什麼‘市場供需關係’、‘現代企業管理學’、‘品牌價值理論’,我腦子都快炸了。”

林強揉了揉太陽穴,一臉的心有餘悸,“感覺跟聽天書一樣,跟咱們供銷社那套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藍色卡其布中山裝,但被他穿得精神抖擻,配上他那張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臉,顯得格外精明活絡。

“何止不是一回事,簡直就是兩個世界。”錢立行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深邃而銳利。

他年紀稍長,穿著一件做工考究的灰色呢子大衣,氣質沉穩,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這些理論,我在廣交會上跟那些洋人打交道的時候,模模糊糊接觸過一些。”

“但像這樣系統地學習,還是頭一回。不得不說,那位白總工……真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究竟想讓我們做什麼?”

錢立行的話,問出了三人心中共同的疑惑。

數月前,他們三人,一個是被打入冷宮的超前派幹部,一個是被視為“資本家餘孽”的商業奇才,一個是在供銷社裡混日子的聰明人,素不相識。

卻在同一天被一紙神秘的調令,彙集到了這個特殊的“培訓班”。

在這裡,他們學習著這個時代最離經叛道的知識,吃穿用度全都是最高規格的供給,卻始終不知道召集他們的人究竟是誰,未來的路又在何方。

“不管他想讓我們做什麼,肯定不是小事。”馬宏圖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是三人中年紀最大的,也是曾經職務最高的。

國字臉,濃眉大眼,常年身居領導崗位讓他養成了一種沉穩的氣度。

即便此刻前途未卜,他依然站得筆直,如同一棵松樹。

“從我們學習的內容來看,都是關於如何辦企業,如何搞活經濟的。我猜,這是國家層面的一次秘密試點。而我們,就是被選中的試驗品。”

他的目光掃過車水馬龍的街道,眼中閃爍著興奮與期待,“憋了這麼多年,總算有機會,能把我腦子裡的那些想法,真刀真槍地幹一場了!”

他因為思想超前,搞“包產到戶”試點而被處分,心中一直憋著一股勁。

這次學習,非但沒有磨滅他的稜角,反而讓他看到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心中那團火,燒得更旺了。

就在三人各懷心事之際,一輛黑色的“紅旗”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了他們面前。

在這個腳踏車還是主流交通工具的年代,一輛紅旗轎車的出現,足以吸引所有路人的目光。

車門開啟,一個穿著中山裝,面容普通,眼神卻異常警覺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

他目光在三人臉上一一掃過,準確地叫出了他們的名字:“馬宏圖同志,錢立行同志,林強同志?”

三人心中一凜,對視一眼,馬宏圖上前一步:“我們是。請問您是?”

“我是來接你們的。請上車吧,有人要見你們。”中年男子言簡意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沒有多餘的解釋,沒有透露任何資訊,只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命令口吻。

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他們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沒有猶豫,馬宏圖率先彎腰坐進了車裡,錢立行和林強緊隨其後。

……

車內的氣氛有些沉悶。

開車的司機和副駕駛上的中年男子都目不斜視,一言不發。

林強幾次想開口活躍一下氣氛,但看到對方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又把話嚥了回去。

錢立行則一直在觀察窗外的景象,似乎在默默記憶著行車的路線。

只有馬宏圖,靠在柔軟的後座上,閉目養神,彷彿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心,遠不如表面那麼平靜。

轎車沒有駛向任何部委大院,也沒有去什麼標誌性的建築,而是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西單附近一家看起來很不起眼的國營酒店門口。

“到了,三位同志,請跟我來。”中年男子下車,為他們開啟車門。

酒店大堂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服務員在櫃檯後打著瞌睡。

看到中年男子出示的一個紅色封皮的證件後,那服務員立刻站得筆直,恭敬地遞過來一把鑰匙。

中年男子領著他們上了二樓,用鑰匙開啟了走廊盡頭一間會議室的門。

會議室不大,裡面陳設簡單,只有一張長條形的會議桌和幾把椅子。

桌上放著一個嶄新的暖水瓶和幾個帶蓋的搪瓷茶杯。

“三位請坐,稍等片刻。”中年男子示意他們坐下,自己則轉身出去,並帶上了門。

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落鎖聲。

這一下,林強的臉色微微變了:“這是什麼意思?把咱們給鎖起來了?”

“稍安勿躁。”馬宏圖睜開眼,眼神平靜如水,“既來之,則安之。我想,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

他端起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熱氣氤氳中,他的臉龐顯得愈發沉穩。

錢立行也坐了下來,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

他在思考,將這幾個月來所有的資訊串聯起來,試圖推斷出幕後之人的真實意圖。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大約過了十分鐘,房門再次被開啟。

還是那個中年男子,這一次,他的手裡多了兩個黑色的手提箱。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另一個則在提手處帶著一個精密的密碼轉盤鎖。

他將兩個手提箱“啪”地一聲,並排放在了會議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也敲在了三人的心上。

“三位同志,久等了。”中年男子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不帶任何感情的平鋪直敘,“受人之託,有些東西要轉交給你們。”

他指了指那個普通的手提箱:“這裡面,是你們接下來需要的一切基礎。”

然後,他又指了指那個帶密碼鎖的手提箱:“而這裡面,是你們未來的核心。”

三人的目光,瞬間被那兩個黑色的箱子牢牢吸引。

馬宏圖、錢立行、林強彼此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和鄭重。

馬宏圖作為代表,沉聲問道:“同志,我們總該知道,我們到底要為什麼人做事?要做什麼事?”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我的任務,只是把東西交給你們,並且傳達一句話。至於其他的,你們不需要問,我也無可奉告。”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句囑託,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個人說,‘我給你們一個支點,希望你們,能撬動一個時代’。”

一句話,平平淡淡,卻彷彿一道驚雷,在三人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撬動一個時代?

這是何等的氣魄!何等的雄心!

林強只覺得口乾舌燥,錢立行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而馬宏圖的眼中,則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芒。

他知道,他賭對了!這絕對是一件經天緯地的大事!

“請開啟第一個箱子看看吧。”中年男子示意道。

馬宏圖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按下了那個普通手提箱的卡扣。

“啪嗒。”

箱蓋彈開。

裡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疊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檔案和一個牛皮紙信封。

林強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那份檔案的標題——《關於同意成立“華夏未來實業發展有限公司”的批覆》。

檔案……工商、稅務、銀行……所有能想到的部門,一應俱全!

“民……民營公司?”林強結結巴巴地念了出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這個年代,“個體戶”都還是個新鮮詞彙,被人戳脊梁骨的存在,現在,他們手中居然拿著一份成立“有限公司”的紅頭批覆檔案!這簡直是石破天驚!

錢立行一把拿過那份檔案,仔仔細細地看了三遍,確認每一個印章都不是偽造的,他的手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作為曾經的“資本家”後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份資料的分量。

這不僅僅是一份許可,這簡直是一道護身符!

一道來自最高層的護身符!

馬宏圖則拿起了下面的檔案。

法人代表:馬宏圖。

總經理:錢立行。

市場總監:林強。

公司註冊資本:壹仟萬元人民幣。

看到“壹仟萬”這個數字時,馬宏圖這位曾經的縣委負責人,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拿起了那個牛皮紙信封,倒了出來。

裡面沒有信,只有一張薄薄的,嶄新的存單。

中國**銀行的定期存單。

戶名:華夏未來實業發展有限公司(籌)。

金額:10,000,000.00元。

一連串的“0”,看得三人眼花繚亂,心跳如鼓。

“這……這……”錢立行的聲音都變了調,他指著那張存單,嘴唇哆嗦著,“一千萬?現在國庫一年,也才多少收入?這筆錢……”

“銀行那邊已經全部打點好了。”中年男子的聲音適時響起,打破了他們的震驚,“這是你們公司的啟動資金。你們只需要憑這份存單和相關批覆檔案,去指定銀行辦理對公賬戶,這筆錢就可以隨時動用。”

他的語氣,就像在說一千塊錢一樣輕鬆。

可這三個加起來見過無數風浪的男人,此刻卻感覺自己像三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他們被這通天的手筆,徹底砸懵了。

先是最高層級的批文,再是天文數字般的啟動資金。

中年男子似乎很滿意他們的反應,繼續說道:“第一個箱子裡,是你們的‘矛’和‘盾’。批文是你們的盾,資金是你們的矛。有了這兩樣東西,在國內,只要你們不自己犯法,就沒人能動得了你們。”

說完,他將那個帶密碼鎖的箱子,輕輕往前一推。

“而這個箱子裡,是你們的‘魂’。”

他看著三人,眼神第一次有了一絲波動,那是一種混雜著羨慕和敬畏的複雜情緒。

“這個箱子的密碼是六個數字,你們的生日年份加上月份。比如,1940年5月出生,密碼就是4005。你們三人,只有馬宏圖同志的密碼能開啟它。”

馬宏圖一愣,下意識地想起了自己的生日。

“箱子裡的東西,是你們公司要生產的第一款產品,包含了從設計圖紙、技術專利、生產工藝到裝置清單的全套資料。”

“記住,這些技術,領先於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它是你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你們撬動時代的支點。”

“我的任務完成了。”中年男子站起身,最後看了他們一眼,“接下來的路,要靠你們自己走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開門,離去,關門。

整個過程乾淨利落,彷彿從未出現過一樣。

會議室裡,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馬宏圖、錢立行、林強三人粗重的呼吸聲。

他們呆呆地看著桌上的兩個手提箱,一個敞開著,露出通天的權力和財富;一個緊閉著,蘊藏著神秘的未來和希望。

良久,林強才艱難地嚥了口唾沫,聲音乾澀地問:“馬……馬哥,這……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錢立行扶了扶眼鏡,鏡片後的目光裡,燃燒著前所未有的火焰:“是真的!這絕對是真的!這種手筆,這種佈局……我這輩子都沒見過!我們遇上貴人了,不,是遇上神仙了!”

馬宏圖沒有說話。

他伸出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緩緩地放在了那個密碼箱上。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慢慢變得清晰。

他想起了那句“撬動一個時代”的囑託,想起了自己因為改革受挫的那些不眠之夜,想起了培訓班裡那些顛覆三觀的知識……

所有的點,在這一刻,都連成了一條線。

他終於明白了。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試點,這是一場即將在中國大地上掀起的,史無前例的經濟變革!

而他們三人,就是被選中,去點燃第一把火的人!

他的手指,在密碼轉盤上,一個一個地,堅定地撥出了那串屬於他的數字。

“咔。”

一聲輕響,密碼鎖,應聲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