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裡種了榆樹的地方只有一個,西北角門上的圍牆裡邊。那片地有點荒,樹木叢生的,恰好有幾棵榆樹。

宋遙月拉著小夭和裴遇,帶上傢伙親自去挖,順帶通知宋柄他老人家,要是休息好了就過來看看,別錯過了大事。

至於其餘人,她才管不了那麼多,任憑他們鬧哄哄的,估計那對兄妹還在互相推卸責任,打得不可開交。

作為從來沒有握過鋤頭和鏟子的人,宋遙月沒挖兩下就吃力了,氣喘吁吁地退到一旁,靠著樹幹。

反觀裴遇連大氣都不帶喘的,一臉平靜。這人無論是什麼時候都這副模樣,除了逗她的時候眼神裡藏著點壞,其餘時間就連打架都波瀾不驚。

“辛苦你了小裴。”她沒忍住,說了句討打的話。

然而裴遇頭都沒抬。

小夭全程提著燈籠給他們照亮,見宋遙月去一旁休息,也提著燈湊過去,全然不顧裴遇那邊變暗了許多。

宋遙月繼續嘴賤:“你怎麼這麼熟練啊,小裴?”

裴遇冷冷答道:“以前埋過屍。”

她差點沒拿穩手裡的鏟子,腳下一個趔趄,被小夭扶住了。

小夭奇怪道:“人家那是開玩笑呢,小姐你怎麼還被嚇到了。”

宋遙月很想說,人家哪兒是開玩笑啊,看這樣子一定是真的做過。

都怪她嘴賤,問什麼問。

突然之間,她聽見了鐵鏟碰到什麼堅硬物體的聲響,裴遇也停了下來,轉頭瞥了她一眼。

宋遙月連忙走過去,蹲下來用手刨開鏟子周圍的土層,不多時就有一塊被腐蝕的布料露了出來。

她一愣,隨即更加用力地將泥土刨開,雙手裹滿了泥也不在乎。隨著布料露出得越來越多,她意識到那是一個巨大的麻袋。

費了不少力氣,她終於將一整個麻袋的形狀弄了出來。

起身時膝蓋又刺痛,並且使不上勁,一隻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她,將她拉了起來。

宋遙月瞥了一眼裴遇,對方卻並沒有看自己,只盯著土坑。

她的視線也移到上面,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裡面裝的不會就是屍骸吧?”

“應該是。”

她又問:“誰來開啟?”

小夭首先搖頭:“我不敢……”

宋遙月毫不羞愧道:“我也不敢。”

隨後主僕二人的視線紛紛投向了裴遇,少年似乎早就料到,有些無語地彎腰,扯著麻袋一角,將整個袋子從土裡拖了出來。

那袋子被埋在土裡不知過了多久,早就腐朽不堪了,在裴遇的拉扯下嘶啦裂出一道大口。

有一截白骨滾了出來。

宋遙月心裡一沉。

屍體讓她找到了,可心裡不太好受,她移開目光,輕聲道:“可是年代久遠,如何讓宋嬌與宋培傑如實招來?”

“他倆不是正在內訌嗎?況且宋柄也是個慣會劃清界限的人,小姐不必擔心這個。”

裴遇回答著,將那一截白骨塞回了麻袋裡,起身拍了拍手掌的灰。

“不如想想,他們招供之後小姐要如何做,”裴遇帶著些玩味的語氣,“小姐應該是想將他們移交官府吧?”

宋遙月知道裴遇在玩味什麼,不就是嫌她太心慈手軟了嗎?要是換成裴遇來處理,可能早就動手將那兩人私自處理了。

她反問道:“可是他們最在乎的就是面子二字了,將他們移交官府不就等同於向世人宣告他們的為人,讓他們被千夫所指嗎?這便是斷了他們的生路,你教過我的啊。”

裴遇愣住了。

小夭則把她往後面拉了一下,低聲擔憂道:“小姐,他怎麼淨教你壞事啊,別學別學。”

宋遙月被可愛到了,擰了擰小夭的臉頰。

裴遇忽然出聲:“倒是學得快,卻還是太心軟了一點。”

她自動忽略後面那句話,只聽前面誇她的,討好笑道:“當然啦,也不看看是誰教我。”

正在她自誇的時候,遠處來人了。

老遠便能看見宋柄臭著一張臉,也是,被接二連三地氣到,好不容易回去休息,沒兩盞茶時間就又被叫出來了。

而且又是因為一件大事。

宋柄聽見下人來報時,“大事”二字差點讓他兩眼一黑,宋府恐怕真的要完了,火還沒撲滅又來一樁大事。

來到這片林子之後,他第一眼便看見了地上的麻袋,一種強烈的感覺讓他猜測,裡面裝著的可能是屍體。

所以他在開口之前,先揮揮手,讓跟著的所有人都退下,一直退到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地方。

之後才開口問:“誰的屍體?”

宋遙月不想再笑臉相迎了,冷著一張臉答道:“幼時我娘出於好心,留下來的那兩個小孩。”

宋柄扶額,緩了緩才又問:“所以他們當初不是失蹤,而是被人殺了,埋在了宋府這片林子底下,是嗎?”

“是。”

過了一會兒,宋遙月嘲諷道:“您怎麼不問是誰殺的?”

宋柄何須問。這會兒誰在發瘋,誰在驚恐,不就是誰殺的嗎?

“可有證據?”他問。

宋遙月聽懂了言下之意。宋柄要證據不是為了說服自己接受真相,而是如果沒有證據,此事便可大事化小,變成單純的家事。

本朝律例規定,家僕雖可買賣,卻不可隨意折辱、毆打,更別說取人性命了。

無論死者是誰、何身份,在本朝都是一樁命案,且發現之人必須報官。

宋柄將其他人屏退,足以可見其態度了。

但宋遙月偏不想壓下此事,她答道:“事情發生過,必然有痕跡,這堆白骨便是物證。至於人證證詞,只要您不攔著我,我今夜就能讓兇手不打自招。”

這句話便是讓宋柄自己選擇了,是要念著所謂的父子之情,包庇宋培傑和宋嬌,還是索性完全捨棄掉這兩枚棋子,換來宋府的好名聲。

相比起其他方法,這種處境無異於是對宋柄最好的折磨。宋遙月冷眼瞧著宋柄的無聲掙扎,心中對於裴遇那番話越來越認可。

不過這場折磨還遠沒有結束。

她站在旁邊等了許久,宋柄也望著遠處漸弱的火光看了許久,不知過了多久,才收回目光,整個人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查吧,把證據找出來,”宋柄頓了頓,“但我有一個要求,此事只能是嬌兒一人所為,培傑對此並不知情。”

饒是宋遙月都愣住了。

老王八蛋,她在心裡罵道,自己剛才把宋柄想得太好了,這人竟然打算犧牲女兒,來保全那個扶不上牆的混蛋兒子。這麼糟糕的香火也要硬傳下去,真是噁心透頂。

這次原本能將兄妹二人一網打盡,宋遙月才不想放過機會。

所以她沒說答應還是不答應,只問:“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

“我娘是怎麼死的?”

宋柄的眉頭立刻皺得很深,不悅道:“當然是久病難愈去世的,怎麼,如今你本事大了,不僅要把宋府鬧得天翻地覆,還要懷疑你小娘的死嗎?這次你又覺得是誰殺的?”

反應這麼大啊,跟踩中尾巴似的。

宋遙月有點無語,宋柄這副表現就是典型的人渣裝深情。

以前原身親孃在世的時候,不對人家好,在人受欺負之時不出面。等到人死了便又突然變得深情起來,正室夫人罵一句“人盡可夫”就氣得鼻子都歪了,女兒問一句親孃死因也如同被冒犯至極。

她好想揍人啊!!總有一天她要揍宋柄一頓!

不行,自己力氣不夠大,到時候讓裴遇來。

宋遙月這樣想著,不由自主地看向裴遇。

裴遇被她瞧得莫名其妙,又不好開口問又想到什麼鬼主意了,只能微不可見地皺起眉頭。

“你瞧你那侍衛做什麼?”宋柄沒好氣道,“是他挑撥的?我還沒問你呢,你之前說這侍衛便是小時候的家僕,現在可要如何解釋?自從他進了宋府,你就性情大變,從前文文靜靜的閨閣女孩,如今是粗鄙不堪!”

天呢,好重的爹味。

何況這還不是她親爹,所以她聽得更厭煩了。

宋遙月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一開始是我認錯了,後來習慣了他當我侍衛。而且我性情大變可不是因為他,只是這些事情從前我不願意計較罷了。”

說罷瞄了一眼遠處,已經幾乎瞧不見火光,只剩下濃濃的黑煙向上飄。

既然火已經被撲滅,那是時候做正事了。

宋遙月轉頭對著裴遇說:“去把人請來,你知道是哪些人。”

裴遇行動之前謙卑地俯身答道:“是,小姐。”

那模樣活脫脫一個狗腿侍衛,讓宋遙月的虛榮心無比滿足,多望了一會兒裴遇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多時裴遇便回來了,在宋遙月耳邊回話:“小姐,人已經都叫來了。”

她總覺得這人語氣不太尋常,尤其是那個“都”字。正在她疑惑之時,突然有個小廝從另一個方向急急忙忙跑過來,口中還喊著“老爺不好了”。

宋柄不耐煩道:“又怎麼了?”

“官……官差找上門來了!”那小廝氣喘吁吁道,“說是……說是這裡有一樁人命案子!”

宋遙月頭皮一麻,趁宋柄還沒回過神來,扯了扯裴遇的袖子。

壓低了聲音質問:“你怎麼把官差請來了!!”

裴遇很是茫然,有些無辜地看向她:“不是你暗示的嗎?”

“我暗示什麼了!”

“你的原話是,‘你知道是哪些人’。”裴遇有點無語,“難道不是指官差嗎?我以為你想在今天徹底解決這件事。”

“我沒有啊!”宋遙月快崩潰了,“我是讓你把宋嬌和宋培傑叫過來,別叫宋夫人和宋婉!”

裴遇頓時無言以對。

兩人面面相覷,宋遙月第一次覺得溝通原來這麼重要……她和裴遇就別談什麼默契了。

她原本是想讓宋家兄妹不打自招後再報官,以免到時候出現變數。但是算了,官差來都來了,不如就此解決了吧。

餘光裡,一個人影突然衝上前來。宋柄一邊叫著“孽障”一邊抬起手想要扇她,這次她沒等裴遇擋在自己前面,及時閃躲開,主動跑到裴遇身後藏著。

“別打我!是他擅作主張叫的,要打打他!”

裴遇:“……”

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然而官差都來了,宋柄哪兒還敢毆打下人,要是被看見可就又多了一樁事。

宋遙月見自己不會被揍了,卻無法完全放下心,躲在裴遇背後嘀嘀咕咕:“這下可熱鬧了,要是官官相護怎麼辦?”

裴遇側頭,低聲道:“小姐不是喜歡這種正大光明的方式嗎,怎麼如今又叫起苦來?”

她露出了苦澀的笑容:“是我道德感還不夠弱,行了吧?”

這片不大的林子裡站了許多人,雖然宋嬌沒來,但大小姐和二公子到了,一列官差也不緊不慢地到了。

宋遙月低聲吐槽:“你動作也夠快的,那麼短時間還出府了一趟……你報的哪個官啊?”

“京兆尹。”

好傢伙,一報就報大的。

“這大晚上的你怎麼報的官?”

裴遇不慌不忙答道:“擊鼓啊,把他們都吵醒。”

宋遙月歎為觀止,如果她沒記錯,官府門口的鼓是不能隨便敲的吧?

直到那群人走近,宋遙月忽然發現最前面的人影有些眼熟,然而天色太暗,只憑幾盞燈籠還無法看清對方的臉。

“誰啊這是……”她喃喃道。

裴遇似乎也一愣。

隨即低聲回答她的疑惑:“看起來像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