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風平浪靜,宋遙月記掛著的重病始終沒來。

她專心待在書房裡作畫,每日一埋頭就是幾個時辰,放下筆便去正屋裡瞧裴遇。

少年傷勢好得很快,精神一日比一日好,傷疤也沒再裂開過,而且能下榻走動了。

這也離不開宋遙月的悉心照料,每日準時準點地守著人喝藥換藥, 還特意花錢打點了一下府中廚房,改善了伙食。

除此之外,宋遙月還怕裴遇被關悶,時不時過去陪人聊天。然而裴遇不愛說話,她只好當做講單口相聲,絮絮叨叨說一些有的沒的。

可少年也沒有表示過她聒噪,始終默默地聽著,不發表看法,只偶爾應一聲表示自己在聽。大多數時候都是拿著從宋遙月房間裡找出來的話本子,聚精會神地看。

那些話本都是原身的愛好收藏,和宋遙月無關。她一個現代人,看過的那麼多小說都是話本子的套路升級版,所以不覺得新鮮。

只是裴遇似乎很喜歡,一本接著一本地看。她屋子裡的話本大多是一些愛情故事,內容要麼是書生小姐,要麼是編排虛構的宮闈秘辛,裴遇偏偏看得聚精會神。

宋遙月也好奇問過裴遇為什麼會喜歡,少年卻只是淡然地回答了三個字——“有意思”。

沒有共同語言,宋遙月乾脆又去畫畫。

掙錢最重要。

不知不覺間這幾日已經賣出去了六幅畫,攢了二十兩銀子,被她妥帖收起來,冠上跑路資金的名號。

但跑路的那日為時尚早,侯府設宴的日子卻馬上要來了。

赴宴的前一日,宋夫人差人給宋遙月送來了新衣裳,裡裡外外一整套。衣料很好,是宋嬌平日裡常穿的那種,只是顏色很淺淡,大氅甚至是悶悶的灰。

隨著衣服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套首飾,不算寒酸,自然也不算貴重。用料都不錯,但樣式中規中矩,和衣裳一樣樸素。

這是明著告訴宴席上所有人,她宋夫人對子女一視同仁,不論親疏。但暗中也用細節來敲打了宋遙月,讓她為人低調一些,不要得意忘形。

她自然懂得其中用意,但不在乎。

赴宴當日早早起來,由著小夭替她梳妝打扮。

她眼睛都睜不開,坐在銅鏡前打瞌睡,只覺得自己還在夢鄉里。小夭的動作很靈巧,也沒吵她,任她多迷糊一會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發絲被扯了一下,有些疼。睜眼一看,鏡子裡有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正在她插上髮簪,但那顯然不是小夭的手。

宋遙月嚇了一跳,趕緊回頭,正對上裴遇淡然的眉眼。

“抱歉,還不熟練,扯到小姐頭髮了。”

往日只疏遠又禮貌地稱她“姑娘”,這會兒突然換上了家僕才會用的稱呼,彷彿真的成為了她的侍衛。

宋遙月有些不習慣,四處看了看,沒見到小夭的身影。

“怎麼是你?小夭呢?”

“她說要去取東西,我剛才一直在屋外候著,便進來幫忙。”裴遇說得理所當然,就好像他真的是一直跟在宋遙月身邊的侍從,做這種伺候人的事兒已經做習慣了。

宋遙月往一旁躲了躲:“我說過了,你不用真的把自己當成侍衛或者隨從,沒人的地方,你休息便是。”

裴遇卻不置可否,拿起了桌上擺著的又一支翠玉簪,放在她發邊瞧了瞧,似乎在琢磨應該插在哪個位置。

“做戲得做全套,不然容易露餡,”裴遇眼睫低垂,“小姐不知道嗎?”

這似乎也有道理,但宋遙月覺得哪裡怪怪的。少年站在她身後,總自帶一種壓迫感,讓她後頸發涼。

在她沉默的空檔,裴遇替她戴好了那支翠玉簪。

“侯府設宴,小姐可有準備?”

“準備?”宋遙月有些意外,“為什麼事情做準備?”

雖然她的確有所準備,可那都是因為她見過原書劇情,所以不得不想方設法避開原書中的命運。

這場宴會很是熱鬧,是為老夫人辦的壽宴,但在劇情裡不算重要,最主要的事件便是原身被大反派給盯上了。

“人多眼雜之地,最容易發生變故了,譬如說私定終身,又譬如趁亂逃跑,小姐沒想過嗎?”

裴遇透過鏡子與她對視,目光平和卻彷彿能看穿人心。

趁亂逃跑……這是看穿了她跑路的心思,攛掇著她逃出宋府嗎?可是這種方法未免太粗暴,沒考慮後果和連鎖反應,裴遇這樣說可能也是為了試探她。

宋遙月沒閃躲,她拿了桌面上最後一支步搖,向後遞了過去。

“裴遇,你是不是話本子看多了啊?聽起來很老套誒。”

少年略微一怔,隨即笑了笑,接過那支步搖,仔仔細細替她插在髮鬢間。

“話本的確看得多了,前日讀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話本子,富家千金救下窮書生的故事。”

她眨了眨眼,這不就是和他們現在差不多的情況嗎!雖然她也不富就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裴遇編出來胡說的,她記不清屋內那些話本的具體內容,為了不露餡只好表現得模稜兩可。

“唔……似乎是有這麼一本,買了太久,記不清了,你把大概故事說給我聽聽?”

“好。”裴遇應下,緩緩道,“千金救下趕考途中丟失包袱的書生,兩人共處一些時日後彼此定情。然而書生想要先求取功名,再回來締結良緣。兩人分別了一年,書生中榜後回到故地時,卻聽聞千金早已與他人成親。”

宋遙月又覺得不像她和裴遇了,她玩著口脂蓋子,隨口問:“然後呢?”

“書生認為千金另有苦衷,故而半夜潛入千金家中,想要問個明白。”裴遇的聲音低沉,講起故事來引人入勝,“但是他看見的既不是琴瑟和鳴的一對夫婦,也不是貌合神離的怨侶。”

裴遇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將宋遙月的胃口吊了起來。她從中聽出了一些不同於老舊套路的苗頭,又有點說不出的恐怖,夜半十分,潛入別人家裡……

她抖了抖,忍不住向後靠近了一些。

“那他看見的是什麼?”

裴遇微微俯身,似仙又似妖的一張臉倒映在鏡中,讓宋遙月幾乎屏住了呼吸。

“那座府邸裡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貌美女子獨坐在花園的涼亭中,哼著無人聽過的小調。夜風吹得她衣袂翻飛,恍若非人,而花園的每一株樹下,都靜臥著一具枯骨。”

宋遙月本來就特別怕鬼,這會兒嚇得瑟瑟發抖,緊緊抓著那口脂蓋子,不由自主又往裴遇的方向縮。眼裡盈著薄薄一層水光,要落不落的,任誰來看心都會軟成一汪水,偏偏少年無動於衷。

“這也太恐怖了吧……”宋遙月又怕又好奇,“那書生被發現了嗎,他最後怎麼樣了?”

裴遇靜靜地注視著鏡中她的眼睛,答道:“當然被發現了,在死之前他也得知了真相。原來當初千金救他時便別有用心,只是他為了考取功名離開了,故而逃過一劫,如今再回來,顯然是必死無疑。”

宋遙月一愣,後背更加發涼了。

之前是為了故事本身而害怕,此時此刻,她終於確定了裴遇的言下之意。

這就是在暗示她也別有用心吧!

裴遇靜靜瞧著她,開口問:“怎麼,被嚇得不敢說話了?”

她逼迫自己不要移開視線,以免顯得心虛,勉強對著鏡子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是有一點恐怖,這種故事倒不多見……”她趕緊在心裡組織措辭,“這種千金也很少見吧,哪兒有這種無緣無故索人性命的?”

“那若是有緣故呢?”少年問,“她為了某樣東西殺人索命,小姐覺得,會是什麼東西?”

宋遙月嚥了口唾沫:“想不出來。”

裴遇垂眼,又站直回去,拿起梳子替她梳了梳髮尾。那動作溫柔無比,像在對待一匹上好的錦緞,視線專注。

片刻後將梳子放了回去,後退一步,規規矩矩道:“時辰不早了,我去叫小夭進來,替小姐點胭脂。”

宋遙月還想替自己說說好話,然而這時候小夭剛好回來了。

剛走到門邊就哎呀一聲:“你怎麼進來了!小姐的梳妝你弄得懂嗎?”

小跑著到了宋遙月身後,仔細瞧了瞧才鬆了一口氣。還不等開口,裴遇便略一俯身,先行出去了。

宋遙月憂心忡忡的,之後點胭脂口脂也心不在焉。

裴遇還是在懷疑她。

也是,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懷疑一下她的動機。更別說是裴遇這種性子的人了,孤僻冷漠,輕易不把信任託付給旁人的。

哎,籠絡人心也不是一件簡單事。

更衣梳妝完畢,宋遙月恍惚出了房間,一跨出去便看見了在門邊候著的裴遇。少年像個真侍衛,姿態行事都挑不出錯的那種,見她出來,低頭輕喚了聲“小姐”。

“走吧。”

三人從側門出府,府門外面停了兩架馬車,前頭那個是宋柄夫婦的,後面這個是小輩坐的。

因為大小姐已嫁人,赴宴的小輩便只剩下她、宋嬌還有個二公子宋培傑。

這一路上必定沒有好事情,宋遙月明知那兩人會為難自己,卻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去。

上馬車時,視野中有隻手臂伸了過來,橫在半空,是讓她扶著的意思。宋遙月一愣,順著看過去,裴遇垂眼瞧著地面,極其安分守己地扮演一個侍從。

她沒多猶豫,抬手搭在那截小臂上。掌心之下的衣料很普通,然而隔著一層層的布料,她恍惚中感受到了少年的體溫。

稍一用力,踩著小凳上了馬車,手也自然地鬆開了。餘光裡,裴遇規矩地退後至一邊,抬手替她掀起了車簾一角。

這人……怎麼還真的一板一眼的啊。

回過神,那兩位正悠閒坐在馬車內,看熱鬧似的瞧著她。宋嬌依舊是那副冷嘲熱諷的模樣,而宋培傑則似笑非笑的,生得白淨,眉眼間卻帶著自傲,有些目高於頂的樣子。

宋遙月坐到為她留著的那一側,坐定之後才出聲叫人:“二哥,三姐。”

宋嬌絲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冷哼一聲,撇過頭去不理會她。

宋培傑倒是出聲應了下來,視線在她臉上頭上掃了一圈,慢悠悠開口:“打扮得像個花孔雀。”

說罷噗嗤一聲,就像見了什麼笑話一般笑了起來,許久都沒停。

宋遙月好一陣無語……這一家子都有病吧,一個比一個奇葩。她甚至都生氣不起來,因為跟這種人沒什麼好計較的,反而影響自己心情。

她轉過頭,掀起窗邊的小簾子往外看。馬車動了起來,漸漸駛進鬧市,宋遙月自從穿越過來沒出過幾次門,因此看什麼都新鮮。

身後又傳來宋培傑的一聲嗤笑,罵了她一句“沒見識沒眼界”。宋嬌也附和,兩兄妹你來我往地取笑,宋遙月權當沒聽見。

然而宋培傑話鋒一轉:“方才那個侍從你看清了嗎?長得倒挺俊。”

“看清了啊,”宋嬌答道,“小白臉似的,也不知養來做什麼。小時候見過幾面,也沒覺得能長成好樣貌,出去待了幾年竟還能男大十八變?”

“我也依稀這樣記得,把他叫過來,我問問話。”

宋培傑說著便掀開車簾,喚來自己的小廝:“把那個,那個四小姐的侍從叫過來。”

這下宋遙月不得不理會了,侮辱她可以,侮辱裴遇不行,這可是她都要小心翼翼捧著的未來大佬,豈能容宋培傑這等宵小取笑?

而且宋嬌和宋培傑畢竟見過真正的那個侍衛,萬一露餡就不好了。

“等等,”她出聲制止,“我的侍從,二公子也要使喚嗎?最近房裡缺人了?”

“缺不缺人,也不該是四妹妹該關心的事吧?”宋培傑眼睛陰狠地眯起,“倒是四妹妹,如今越發不知輕重了,連一聲二哥也不願叫,還不樂意我使喚你的侍從。都是下賤東西,我一個主子難道使喚不得?”

下賤?

這兩個字成功激怒了宋遙月,動嘴皮子也好動手也罷,今天還真的不能嚥下這口氣。

然而她正準備還擊時,馬車外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線。

“小姐。”

裴遇走到了她這邊的車窗外,聽候發落。

這一聲把宋遙月的理智喚了回來,她知道裴遇是故意提醒,於是忍了忍,掀起窗簾吩咐道:“我想吃蜜餞了,你去買點過來。”

少年始終垂眼,聽罷低頭答了聲“好”,接著便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逐漸消失在她視野之中。

人走了,宋培傑沒能得逞,陰冷地盯了她一眼,覺得沒甚意思,靠著馬車閉目養神了。

過了一會兒,宋遙月這邊的車壁被輕輕敲了兩下,她掀起窗簾,裴遇便遞過來巴掌大的油紙包裹。

“小姐,這是蜜餞,各買了一點。”

宋遙月下意識想道謝,想起來自己和裴遇在人前的身份,連忙忍住,只從喉嚨了嗯了一聲,接著放下了簾子。

車內安靜下來,一直到了侯府門口,三人都沒再說話。

下車後,宋家夫婦在前頭與門口迎客的主人家寒暄,宋遙月跟在後面,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臉上掛著違心但禮貌的笑意。

原本小夭與裴遇一左一右跟在她側後方,但小夭心性活潑,正在專心致志地瞧熱鬧。

她略微偏頭,輕聲對裴遇說話:“剛才多謝你提醒我,不然我已經跟宋培傑打起來了。”

裴遇低聲答道:“四小姐,不必道謝。對底下的人太好,下人也不會感念您的恩德,只會說您軟弱可欺。”

宋遙月其實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好心不一定見得有好報。

可她還是辯駁道:“但你與小夭不是下人。”

“我是。”

她回頭,直直看向少年:“入戲太深了,裴遇。”

裴遇也毫不避諱地回望,很輕地笑了一聲:“小姐怎知我不是真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