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銘回了一趟廣龍公司,將老龐簽過字的辭職信交給了人事部經理李慶,褚銘的突然離職在公司內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在他辦理交接手續的時候外面竊竊私語不斷,而他視若無睹,表情冷峻的像一攤死水,李慶和手下的一個小姑娘在跟他交代相關事項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
在最後一張表格上很認真地簽上自已的名字後,褚銘起身告辭,李慶堅持要送送他,作為老龐身邊多年的紅人,即便離職了李慶也下意識地不敢怠慢。路過老龐辦公室的時候,褚銘的腳步不禁踟躕了起來,他知道應該去跟老龐道個別,但又實在不願意面對他的失望。
“老龐早上來過,處理了幾個要緊事就走了,好像約了什麼人,挺著急的。”李慶善解人意地說道。
褚銘的表情緩和了下來,如釋重負地衝李慶笑了笑說道:“這兩年行情不好,老龐也是整天殫精竭慮,公司才能堅持到現在。”說著表情又沉重起來。
“誰說不是啊,老龐也是奔五十的人了,還跟年輕小夥子一樣玩兒命,確實看著挺揪心的。”李慶跟著感嘆道。
到電梯門口,褚銘跟李慶握手:“李哥,保重吧。公司有你們在,我相信一定能渡過難關。”褚銘的語氣是真摯的。
這一席話讓李慶突然覺得有些傷感,他目睹著褚銘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今天,做事勇毅果敢,從未聽到他抱怨過什麼人,雖然待人接物有些許冷漠,而且公司內部一直有著老龐過於偏袒褚銘的非議,但李慶內心深處是佩服這個比他小兩歲的小兄弟的,褚銘能成事靠的還是自已的能耐。作為資深的人事經理,縱然已慣於眾人熙熙的職場,李慶對於褚銘的離去還是充滿了不解與不捨。
“保重,”李慶想了想說道,“現在外面其實很不好混,要是願意回來,到時候我跟老龐說去,他這人你知道的。”
褚銘沒再多說什麼,走進開啟的電梯,衝李慶揮手告別。他跟老龐、跟廣龍之間從此再無瓜葛,他知道自已必須這麼做。
與此同時,老龐正親自駕車行駛在出市區的路上,卻並不是去見什麼客戶。後座上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正昏昏欲睡,他叫作黃裕發,是廣龍公司直屬木工班的頭頭,也是老龐的老家人。
幾年前老龐清理掉了公司的七姑八姨,甚至是自已的大、小舅子,為此差點跟老婆胡鈺瑛鬧到離婚,老龐殺伐果斷,胡鈺瑛最後也只得妥協,但老龐卻唯獨留下了黃裕發。在公司的人看來,黃裕發能力一般毛病不少,也沒見老龐多願意跟他親近,實在搞不懂這人特別在哪裡。
而此時,身為老闆的老龐卻屈尊充當了司機,打工的黃裕發在後面坐的倒很是心安理得。
一路上老龐顯得煩躁不安,在等一處綠燈的時候掏出一支菸準備點上。
“滅了。你忘了我落下的毛病了?”黃裕發眯縫著眼,嘲弄般地說。
老龐從後視鏡裡狠狠地瞄了他一眼,把煙團在手裡握得粉碎。
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
不多時他們到達了目的地,這是郊區的一大片果園,老龐在裡面租了塊地,用竹木搭了一間小小的茶舍,平時也只有他一個人來,只為忙裡偷閒圖個清淨。兩人下車時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機,放在了副駕駛座上,動作就像約定俗成般的自然。
老龐開啟門鎖,進去後拉開了兩扇窗戶上的窗簾,灰塵簌簌地剝落下來,他有日子沒來了。
“這他媽什麼地方,哪兒不能談事兒,非大老遠的跑這兒,連口水都沒有。”黃裕發四下張望著。
老龐還是沒理他,只是掏出紙巾擦拭著身邊竹椅上的灰塵,末了才說道:“褚銘這兩天不對勁。”
黃裕發一屁股坐到另一張竹椅上,滿不在乎地說:“咋不對勁了?”
“他離職了,還跟駱洛,就是本來要和他結婚的那個女孩子,也分了,問他啥事兒咋都不說,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又能說明什麼?”
“我不清楚,就是覺得心裡不踏實。褚銘你也知道,一向都很穩重,請了幾天假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裡面肯定有蹊蹺。”
“難道是——他知道他爸爸的下落了?”黃裕發坐直身子。
老龐頓時沉默,又掏出煙來,看了看黃裕發就只得放在鼻子下面幹聞著。
“他要是真的找到了他爸,那事情要糟!”黃裕發的語氣也明顯緊張起來。
“不會吧,如果你當年說的都是真的,他早就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怎麼可能被輕易找到。退一步說,就算他被找著了,他敢跟誰說出當年的事?除非——”
老龐突然噌地站了起來。
“你馬上去趟楊河!要快!”
褚銘想再去見見駱洛。
想到駱洛,褚銘的腦子彷彿被抽乾一樣,他很清楚自已的“背叛”給駱洛帶來了難以治癒的傷害,那個天使一般的、自已發誓要永遠守護的女孩,照亮了他愁雲籠罩的生活,給予他從未得到並以為永將無法得到的溫存,駱洛用最為金光閃耀的五年青春選擇了他,什麼樣的混蛋會對這女孩說“我愛上別人了,我要你離開我的生活”?而褚銘做了。
並且是用直白且殘忍的方式——
褚銘在假期最後一天的上午,打給了駱洛,駱洛責備地問道:“前兩天怎麼一直不接電話啊,微信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家裡有什麼事嗎?”
“都是老家的一些繁瑣事,心裡有點上火,你說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儘量不要打電話不是嗎?”褚銘的語氣很平穩,駱洛放下心來。
“幾點到啊?”
“下午四點到,可是這幾天公司裡積壓了好多事兒,老龐也一直催,我還是先回趟公司處理下。”
“好吧——”駱洛有些委屈,隨即又故作歡快地說:“那下了班我過去給你做飯!”
“要好晚了,我不想讓你傻等。明天我下班接你去。”
“我願意傻等。”
“誒,聽話啊,好飯不怕晚。”
“誰是飯?誰吃誰?”
“我是飯,你吃我你吃我。”
“那好吧,既然你這麼誠心誠意,我就勉為其難,明天再吃你吧。”
然而褚銘知道,不管多晚,駱洛都會去等他,駱洛喜歡給他驚喜。於是駱洛準備的驚喜成為了給自已的噩夢,她在轉動褚銘家防盜門鑰匙的時候就聽到了屋內的狼狽,房門開啟的瞬間,駱洛感覺自已全部碎掉了。
這是褚銘自導自演的場面,女二號是他應酬時結識的夜場女孩,逢場作戲的效果達到了預期。
支離破碎的駱洛沒有歇斯底里,她平靜地關上房門,為裡面的男女保留了體面,然後自顧自地開啟冰箱,將買來的東西一樣一樣塞進去。夜場女孩同樣平靜地穿戴整齊,然後旁若無人地離開。而褚銘,只是赤裸著上半身在陽臺不停地抽菸。
“她是你想要的嗎?”
“她是我想要的。”
“我們,我們就要結婚了——”
“你是理想的結婚物件,但那不妨礙我愛上別人。”
駱洛沒有再說下去,她甚至沒有隻言片語指責褚銘惡毒的背叛,哪怕這是她天經地義的權利,只是將褚銘家——本也將是她自已家的鑰匙放在了餐桌上,然後默默離去,彷彿背後只是一座無人居住的空房子。
他自有他的道理,自有他不得不做的苦衷,可憑什麼駱洛要成為他苦衷的犧牲品?褚銘無數次地質詢過自已,用兩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的幸福去換一個塵封往事的交代,是否真的值得。他沒有答案,但他做出了選擇。
褚銘終究沒有打給駱洛,他強迫自已收斂起內心因思念駱洛而泛起的柔軟,開車返回了家中。
他找出一個黑色旅行包,將一些物品放入其中,隨後把陽臺上晾曬的衣物疊放整齊,清空了廚房和冰箱,仔仔細細地把房間的每個角落打掃乾淨,床上、沙發上都蓋上了白床單。
收拾完畢,他坐到書桌前寫了一封信,重重地對摺一下放入行李袋中。褚銘叫來了同城跑腿,交代小哥第二天的這個時間再將這個行李袋送到指定的人那裡,並且額外多給了一些錢作為保管費。
褚銘將手機裡的舊sim卡抽了出來,換上剛才在路上辦的新卡,裡面是一個無人知曉的號碼。
做完這一切,他離開了這所房子,沒有行李,他不打算帶走任何東西。
褚銘打車到機場,飛往了2900公里外的西疆省會,落地已堪堪入夜,這個季節西疆天黑的很早。
他來到之前聯絡好的一家租車行,他需要一輛車。打量了一會兒後,褚銘看到了一輛舊款的福特野馬。上大學時看好萊塢電影《世界大戰》,裡面出現的一輛野馬Shelby GT讓他驚豔,要不是跟老龐一直強調的公司商務形象不搭調,前幾年買車的時候他不會選擇A6。
儘管眼前的只是一臺2015年款Mustang,並且車況看起來很一般,他還是租下了這輛車,從西疆省會出發,沿著高速向北駛去,去往那命定之地。
他的路線很清晰,因為他剛剛來過。
六天前,正在施工現場加班的褚銘手機響起,來電顯示“舅媽”。
舅媽許秀莉事實上是褚銘的第二位母親。二十年前褚銘的母親褚楊莫名失蹤,一年後父親周江海也突然人間蒸發,只留下年僅九歲的褚銘,作為舅舅的褚小年和舅媽許秀莉收養了他。
善良的許秀莉對褚銘視如已出,和褚小年一起節衣縮食供他讀書,對這個不幸的孩子關懷備至,甚至讓二人的獨生女兒晶晶都不免受些委屈。
褚銘匆忙走到僻靜處,接通了電話:“舅媽,對不起,最近都沒怎麼給您打電話,您身體好嗎?”
“銘兒——”許秀莉的聲音保持著慣有的輕柔,卻欲言又止。
“舅媽,是家裡遇到什麼難處了嗎?有事兒您千萬別瞞我,我馬上就能回去。”褚銘焦急地問道。
許秀莉又沉默了幾秒鐘,終於下了決心:“你爸爸聯絡我了,他想要見你。”
“誰——誰?”
“你爸爸,周江海。他還活著。”
聽到這句話的褚銘感覺周圍的一切消失了,身體僵冷、寒徹入骨,只是內心深處,一團熄滅已久的火焰又驀地升騰起來,他的右手越握越緊,彷彿要將手機捏碎一般。
可電話那頭是舅媽許秀麗,他竭力想讓自已恢復冷靜,卻仍然說不出話來。
“銘兒、銘兒!”許秀莉的語氣充滿了焦急的關切,“你千萬不要著急,找個地方坐下來,你先坐下來。”
“舅媽,我之前跟您和舅舅說過,九歲那年我就沒有爸爸了,他是死是活都跟我們沒有關係,我們就當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就行了,您說好嗎?”褚銘終於冷靜了下來。
“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樣的,銘兒,如果可能的話我願意永遠不在你面前提起那個人的名字。但是你聽我說,我發給你一張照片,你看看上面的內容我們再商量,行嗎?
許秀莉當天上午收到了一封信,郵寄人欄的署名是個陌生人,她帶著疑惑開啟信封,信裡的內容讓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突如其來的刺激使她原本病弱的身體幾乎癱軟——周江海,那個曾經給褚銘、給他們這個家帶來巨大陰影的人,那個消失了快二十年的人,竟然就鬼魅地重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當中。
許秀莉陷入了痛苦的掙扎當中,她幾乎付出了一切,才將幼年的褚銘從那個人的陰影當中一點一點拉了出來,她不敢想象褚銘會被這個人的“死而復生”刺激成什麼樣子,會做出什麼事情。
她想將這封信付之一炬,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信裡面敘述的事情讓善良的她終究無法這麼去做。終於,許秀莉決定告訴褚銘,她的銘兒已經是個年近而立的有擔當的男子漢了,他有權知曉一切並做出自已的決定。
褚銘聽到了手機接收資訊的鈴聲,他將舅媽發來的照片點選放大,那是一封信:
秀莉弟妹:
我已經走了二十年,原本不應該再打擾你們和銘兒,但我實在沒有了辦法。我在西疆又成了家,有了孩子,是個男娃,今年十二歲了,可三個月前孩子突然高燒不退,送到醫院做檢查,醫生告訴我們孩子得了白血病,只有一條活路,就是做骨髓移植,我和孩子的媽都匹配不上,只能指望銘兒了,醫生說兄弟姐妹配型成功的機率會更高。我知道你們還有銘兒都恨我,我當年對不起你們,可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可孩子沒有過錯,他才十二歲他得活下去啊。我應該回到楊河,當面跟你們賠罪,可現在孩子的情況很不好,我實在不能離開。所以秀莉弟妹,求你幫我聯絡銘兒,求你幫我讓銘兒救救他的弟弟!
周江海敬拜!
信的最下面,周江海只是留下了他的地址。
看完信,褚銘給舅媽回了一條資訊:舅媽,還是我剛才說的,我們不要再提起這個人。您和舅舅保重身體。
許秀莉回道:銘兒,舅媽只想讓你知道,在這件事上無論你怎麼選擇,你都沒有錯。還有,這件事不要告訴你的舅舅。
我明白,舅媽,您放心。
結果是褚銘當天晚上就跟老龐告了假,跟老龐還有駱洛的解釋都是要回趟老家,然而定的卻是飛往西疆的機票。
褚銘不在乎那個所謂弟弟的生死,甚至不在乎周江海的生死,他在乎的,是一件原本自認為已經釋然,事實上卻只是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疑問,以及這個疑問背後的刻骨仇恨。這個疑問,只有周江海能解,這個仇恨,也只能向周江海去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