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龐決定再找褚銘聊聊。
昨天褚銘向他提出離職的時候,老龐緩了好一會兒才指著辭職信上的“個人原因”問褚銘:“個人原因是什麼原因?”
“我不想編理由騙您,可我也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褚銘側低著頭,不敢看老龐——他的老闆,也是他的導師。
老龐的廣龍裝修公司遷到省城的第二年,在校園招聘會上獨具慧眼看上了褚銘,只是,褚銘沒看上他。
當年的地產、建築市場烈火烹油,人才缺口大,褚銘所在大學的泛建築類專業名氣不小,各大企業紛紛來這裡吸納新鮮血液,老龐的裝修公司擠在那些中字頭、上字頭中間,簡直是京班兒裡戳了個草臺班子。
事實上,校招會上褚銘像他的大多數同學一樣根本沒注意到老龐那門可羅雀的小攤兒。褚銘成績優異,系裡的老師一直勸他考研來更進一步,但褚銘一心要參加工作,老師瞭解過一些褚銘的家庭情況,也就沒再多說。
褚銘當時看中的是一家中字頭,問老師借了身西服後就來跟人家中字頭的人力掰扯,一本正經的樣子有些可笑,卻也頭頭是道、思維清晰,再加上成績單和各種榮譽很拿得出手,沒多大會兒中字頭的人力已決定將其拿下,留下了褚銘的聯絡方式讓他等通知第二天來籤意向協議。
這一等,就給了老龐截胡的機會。
當時老龐帶著秘書(兼司機以及小舅子)小胡在攤兒上等了半天,愣是沒一個大學生來投簡歷,看著周圍別家的招聘人員忙的不可開交,小胡嘟囔著嘴說:“我姐都說了讓咱別來這兒現眼,你非來,現在的這幫小兔崽子都狗眼看人低。”
“閉嘴吧你,你們家這幾個貨要是能把業務支稜起來我還用得著來這兒?看著攤兒我出去下,有人來了打我手機,別跟人家瞎白活。”
訓斥完小胡,老龐就起身在會場裡到處轉悠,他臉上也早就掛不住了。
後來老龐多次跟褚銘說起這樁故事以強調他們哥兒倆確實有緣分,因為那麼多學生他碰巧就看到了正在應聘的褚銘,並且一下就看中了他。
這小子跟那些書呆子相比身上還算有股子靈氣,成績好不說,那面板那身板兒明顯是長期的體力勞動積累下來的,應該出身農家,這樣的孩子捨得下苦功,培養好了未來可期,而且這孩子形象、氣質也不錯,濃眉大眼的,出去談生意不比帶公司那幾個歪瓜裂棗強?總之,這是個人才。
於是當人家中字頭的人力記錄褚銘聯絡方式的時候,老龐也掏出手機記了下來。
褚銘得償所願,帶著愉快的心情走出招聘會場,向教工宿舍方向走去,他要去還導師西服。
“哎同學!”
褚銘下意識地轉頭,只見一個有些矮胖的中年男人疾步走來。
“您喊我啊?”褚銘指了指自已。
“對對對,”中年男人說話已到跟前,“我叫龐自勵,這是我的名片。”
褚銘疑惑地接過名片,瞄了一眼又疑惑地看著這位龐自勵。
“您找我什麼事,龐先生。”其實褚銘差點說成“胖先生”,倒是人如其姓。
“叫我老龐吧,”這位挺自來熟,“我是這家公司的負責人,今天也是來招賢納士,要不咱找個地方坐坐,我給你介紹下我們公司?”
“我剛才已經在招聘會上跟一家單位談好了,就不耽誤您時間了。”
“這不還沒簽約呢麼,不妨多跟幾家單位聊聊,別家也許更適合你呢?”
“真不必了,我——”
“這樣小夥子,這不也到午飯點兒了,我對你們學校環境不熟,你帶我找個地方吃個飯。哦,我請你。你看,怎麼著咱倆以後也都是在建築圈裡混,弄不好哪天在哪個專案上就碰上了,交個朋友總歸沒有壞處。”
一番話下來,褚銘只好帶著這位滔滔不絕的行業前輩來到小吃街,老龐也沒有過多客套,不假思索地選了個叫作“春風十里”的看上去很乾淨的小館子,點了幾樣小菜兩瓶啤酒。
“來,先走一個。”老龐舉杯,看著褚銘面前空空的杯子,覺得這小子還是有點缺乏涵養,不給我倒酒也就罷了,還等著我給你倒酒不成?
“我不喝酒。”褚銘的語氣突然生硬。
“成。”老龐也不勉強,心說以後有你喝一壺的。
老龐一飲而盡,隨後的一句話讓褚銘吃驚:“我也是這所大學的建築系畢業的,比你早了十幾屆。”
“啊,原來是老學長,真——”還說對我們學校不熟悉,張嘴就來啊這人。
“嘿嘿嘿,看不出來是吧,你要不信可以查校友名錄,照著名片上的名字查。也是,現在這副鬼樣子哪裡像念過大學的。”老龐慢悠悠地滿上啤酒。
在那個初春的中午,老龐跟褚銘聊了很久,講述了他畢業進入中字頭企業後的種種經歷,並且對褚銘的職業前景給出了誠懇的規劃以及承諾。
最後,老龐跟褚銘說道:“大部分的人沒能成功,不是因為沒有努力,而是努力的還不夠。足夠努力是成功的前提,正確的方向和平臺是成功的催化劑。”
四個月後,褚銘入職了老龐的公司。
八年以來,老龐超出預期地對褚銘踐行了自已的諾言,對他言傳身教、大加培養。
老龐本人精明強幹,在褚銘等一眾新鮮血液的加持下成功將“外戚”們邊緣化後,這家不起眼的小裝修公司在地產行情火熱那幾年裡突飛猛進,順利成為好幾家頭部房企的“戰採”,營收和利潤連年大漲,加上施工品質上乘、售後周到,口碑發酵下已成為本地的明星企業之一。
而老龐也確實沒看走眼,褚銘腦子聰明又肯吃苦,成長的非常快,幾千萬的大專案都已能獨立負責,設計施工售後一把抓,成為了公司的中堅力量。
“褚銘,他們誰走我都不感到意外,”老龐指著玻璃隔牆外的大辦公區說,“唯獨你我是真真沒想到,你不願意說我不勉強,真有好去處我也替你高興,公司現在是有些——”
“老龐,不是那麼回事兒。”褚銘突然抬起頭直視著老龐,似乎老龐剛才的說法冒犯了他。
老龐也盯著褚銘,看這樣子還真不像是被哪家公司給挖了牆角,褚銘不是敢做不敢認的人。
“那你總得給我個交待,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剛休完假回來就給我整這出,家裡出事了?”
還是沉默。
“得得,這樣,我這會兒腦子有點亂,你給大哥個面子,讓我想想,你自已,也好好想想。明兒個再說,明兒個再說。”
老龐很有分寸,明白僵持下去沒有意義,決定來個以時間換空間,說著就把辭職信遞還了回去。
“明天。好,明天。”這話似乎都不像是在跟老龐說的,縱使涵養功夫很好,老龐也忍不住在褚銘退出辦公室的時候把剛放到嘴邊的水杯頓了回去,茶水濺了一桌子。
翌日晨,老龐喊了幾個褚銘部門的員工單獨談話,瞭解褚銘近期的動態,他這兩年對褚銘太放心了,他樂得清閒。而老龐得到的資訊相當一致——一切正常,褚銘休完三天假期,昨天一早就到了公司,一整天都在埋頭處理這兩天發生的急務。
這裡面肯定有事兒。老龐想了想,撥通了駱洛的電話。
駱洛是褚銘的女朋友,準確的說是未婚妻,兩人已在談婚論嫁,只是並沒有進行任何形式上的訂婚,褚銘是個工作狂,駱洛不提訂婚的事兒他才想不到,駱洛沒提,她知道褚銘喜簡厭繁,她體諒他。
“駱洛,是我,老龐。”
“龐總,您好——”
駱洛的聲音顯得憔悴,一個好事將近、嫁得如意郎君的女孩子不該憔悴。
老龐感覺有些不妙,心裡已湧出關切。
老龐並不是因為褚銘才認識了駱洛,反而是老龐促成了這段姻緣——駱洛之前是老龐招進公司的財務,她比褚銘晚三屆,小姑娘人很漂亮,卻從不恃美而嬌,待人接物如春風和煦,工作上也矜矜業業,這樣的姑娘現如今實屬難見難得,公司內外不少男孩子都追求她,但是她反而看上了不懂獻殷勤、從來一副公事公辦嘴臉的褚銘,小子長相出眾、能力突出固然是理由,但更關鍵的是,用老龐的話說,他倆就是一條道上跑的車,性格太契合了。
駱洛性格更開朗、幽默一些,這吸引住了工作上滔滔不絕、生活中沉默寡言的褚銘——他肯定有著表達的能力和慾望,只是缺乏供他傾瀉感情的安全目標,直到他遇到了駱洛。
愛情的魔力在於,能夠短時間內改變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裡老龐和公司的其他人明顯感覺到這小子私下裡話多了,笑多了,老龐面粗心細,很快落實了奧妙所在,雖然他倆很謹慎公開場合從無曖昧之嫌。
按理說,公司內部男女戀愛怎麼著都犯著忌諱,哪怕是男未婚女未嫁,更何況他們倆都身處要害部門且多有對接,但老龐實在不忍心棒打鴛鴦,弄不好倆鴛鴦一起飛了也說不定,乾脆睜隻眼閉隻眼,看看情況再說。
只是老龐沒想到,這倆年輕人很快打消了他的顧忌,駱洛主動提出了離職,這樣一來既可以光明正大談戀愛又不會讓公司為難,只是委屈了駱洛,在公司里正如魚得水,離開到一個新環境裡又是一番耕耘。
但駱洛的表情沒有絲毫糾結,而是理所應當的坦然和滿眼的期待,老龐幾乎是懷著感動的心情在駱洛的離職申請上籤了字,吩咐財務多發兩個月薪水,小姑娘還十分不好意思、再三推辭。
當老龐不無感慨地將這件事當作枕邊話題描述給他老婆胡鈺瑛時,這位性格耿直潑辣的老闆娘瞬間爆發了八卦少女和善良大媽交織的感情,告訴老龐週末晚上啥事兒也別安排,請這對金童玉女家裡吃飯,她要親自下廚。
接下來胡鈺瑛徹底觸發了廣大中國已婚女性的古老愛好——當媒人,不是形式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認為自已有義務為這對天成佳偶保駕護航直至終成好事,於是時常喊褚銘和駱洛來家,聊些夫妻和睦、夫唱婦隨的道道,弄得褚銘和駱洛哭笑不得,但也確實感到了關懷和溫暖。
婚期是胡鈺瑛金口玉斷本年的農曆十月初十,十全十美,諸事皆宜,老龐和她當仁不讓要作為證婚人出席婚禮,目送新人走向幸福。
“駱洛,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有難處一定要言語啊”老龐的聲音傳達著暖意。
“褚銘他——”駱洛終究還是哭了出來。
褚銘如約來到“春風十里”,停車的時候就透過落地窗看到老龐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自已先喝上了。
公司離褚銘的母校不遠,他和老龐總是有意無意地來這裡吃飯,大多數時間是加班後的夜宵,這裡的小吃街會營業到很晚,有時一起有時獨自。
相較起來,男人比女人更喜歡去度過青春的地方進行某種形式的緬懷,就比如春節期間,經常能在各大院校看到禿頭凸肚的中年男人各處瞻仰並大發感慨,必不可少地還要在年輕時經常光顧的酒館喝上一杯,女士則鮮有此雅興。
褚銘每次過來,看著周遭無憂無慮的學弟學妹們,也會不禁感慨韶華易逝,但同時一股傲氣也會油然而生,現在的褚銘可不是那個當初連西服都要借的窮書生了,身著華服坐駕豪車的他,所到之處都是豔羨。褚銘想,如果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重新年輕一次,他寧願留在現在,因為年紀輕輕兩手空空的少年人,除了奮鬥與否,他們什麼也決定不了。
這一切都要感謝老龐,是老龐帶著他入行手把手教他,在他成長起來後又無條件地信任他,委以重任並給予他豐厚的報酬,剛進而立的他已經超越了大部分的同齡人。
但褚銘現在沒有心情再去咀嚼這些,他停好車後匆忙地穿越馬路走進“春風十里”,進門之前還是習慣性地一手摘下眼鏡一手掏出紙巾,這個季節室內的水汽會弄花鏡片。
“呦小褚,好久沒來了,老龐等你半天了。”老闆娘熟絡地在收銀臺裡面招呼著褚銘,褚銘微笑點頭,向著老龐走來。
“老龐,不好意思,沒及時看到資訊。”
褚銘從進公司就喊老龐“老龐”,不光是他,老龐要求所有員工非正式場合稱呼他“老龐”,誰叫“龐總”一次罰款10塊。
老龐自已的說法是倒不是他自已要跟年輕人套近乎,而是因為他從小五官和身材長的就比同齡人匆忙,從中學到大學,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都心領神會般地稱呼他“老龐”,以至於有時候別人喊“龐自勵”他自已都得反應一會兒這喊誰呢。大家對這個怪癖的要求報以溫暖的微笑。
“老闆娘上菜吧,完了再給我來倆啤酒。”老龐沒有回應他。
酒菜很快上齊,等待期間兩人一個看著桌面一個看著窗外,老闆娘上菜的時候熱情地跟他們倆聊家常,很快察覺氣氛不對,撂下句“慢吃慢聊”就知趣地離開了。
“今兒散夥飯還我一個人喝是吧。”老龐給自已杯子倒啤酒的時候打破了沉默。
“您喝。”褚銘抽出老龐手裡的啤酒瓶繼續倒酒。
“媽的,別的老闆出去應酬都是員工幫忙擋酒,我這老闆出去還得替你擋酒,”老龐右手伸出兩指輕輕敲了敲桌面,“也是,說不定哪天我這前浪就得投靠你去,這也算提前適應。”
見褚銘對自已的戲謔毫無反應,老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公司的事情先不提,我問你,駱洛哪兒對不住你了你說不要人家就不要了,啊?”
褚銘準備倒酒的手懸在了半空。
“問你吶,說話呀。”
褚銘看到老龐額頭上那幾縷白髮在抖動。
這二年老龐很難,地產市場一瀉千里,整個大建築行業隨之塌方,戰略合作的頭部房企們拖欠了公司大量工程款,糾纏許久拿到手的要麼是到期兌現不了的商票,要麼是高價工抵房,到頭來還是應收賬款,下游的工程隊、供貨商即便跟公司經年的互信互利,都看出來這邊情況不免,也是火上房似的連連催款。
公司品牌信譽是靠多年來的言出必踐積攢下來的,老龐殺伐果斷,以遠低於市場價的價格將商票和工抵房轉讓給專業機構,又變現了一部分固定資產,剜肉補瘡般地償還了大部分外債。
與此同時,老龐拒絕了公司人力幾次提出的裁員、降薪建議,老龐說降一點提成比例就算大家跟公司同舟共濟了,只要公司不倒就有大家一碗飯吃。人人都說老龐仁義,仁義的背後是這家本來已經將上市提上日程的公司,現在甚至要靠接私人裝修工程以維持日常運轉。
慘淡經營的煎熬讓生性樂觀的老龐也加速了衰老,不過令他倍感欣慰的是,公司的員工們知恩圖報,倍加賣力地工作,褚銘等一眾骨幹甚至主動提出降薪與公司共克時艱,放下身段到處招攬個人業務。老龐堅信有這股子勁頭,他們一定可以東山再起。
身負眾望的褚銘卻在此時撂挑子了,這對於如此境地的老龐和公司來說簡直等同於背叛,即便如此老龐現在更關心的反而是他和駱洛的終身大事。
面對著亦師亦友、亦兄亦父的老龐,褚銘的內心翻江倒海,他紅著眼眶用左手猛掐自已的大腿,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漂浮了許久的酒瓶壓了下去,然後從牙縫裡蹦出一句話:“我喜歡上別人了。”
“你放屁!”
也許是酒精的刺激,也許是連日來褚銘的種種反常終於讓老龐的情緒迸發,一聲大喝惹得周圍的食客紛紛注目,老龐卻沒有繼續發作,反應過來後迅速平復自已並雙手合十表達了一圈歉意。
“褚銘,你三十了不是小孩兒了,分得清好賴香臭,沒錯,喜歡誰不喜歡誰那是你的自由,年輕人愛誰誰有時候的確就是一瞬間的事兒,我不是你爹本不想說教,不過你倆這一路是我看著走過來的,駱洛是多好的姑娘你比我清楚,嫁給你說實話那是你高攀了人家。你輕飄飄一句話就把五年的感情給否了,褚銘,我之前沒覺得你有這輕浮的毛病啊,你挺知道珍惜啊。”
褚銘沒有任何回應,默默地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那封辭職信,畢恭畢敬地鋪展在老龐面前。
“龐總,請您同意我的離職申請。”
老龐沒再說話,同樣默默地從手提包裡拿出鋼筆,不帶絲毫猶豫地簽了字扔還給了褚銘。
“滾蛋!”
老龐在褚銘離開後,一連幾杯幹掉了所有啤酒。
“到底怎麼了,這是?”他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