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了一下午,風呼嘯了一陣,最終漸漸趨於平息。
但沉積在天穹的陰雲卻愈發厚重了,氣壓降低,加劇了空氣中的潮氣,被黑暗籠罩的曠野傳來野獸的嚎叫。
不久,雷聲滾滾,電光陣陣,彷彿天公按動快門,映照下這萬億年中生命繁榮的景象。
些許豆大的雨珠稀稀疏疏地落下,日本人和“45碼”堪堪完成遮雨棚,來不及往篝火中新增木柴,便急匆匆地跑進庇護所躲雨。
望著從雲層中落下的雨簾,陳舟終止了觀察,返回土丘後與保爾匯合。
……
二人只預料到今夜可能有雨,卻沒想到這雨來得這麼急,聲勢這麼大。
登上土丘觀察前,保爾收集了幾根木棍用以搭建簡單的庇護所,待陳舟回到土丘側方,他已經摸著黑將木棍斜插在地上,把防護服蓋在木棍上,製造了一個小棚子。
不過這個棚子實在小得可憐,也不夠牢固,保爾必須得用後背倚著木棍,為棚子提供支撐才能避免這個棚子倒塌。
三隻小鋸齒虎崽蜷縮在保爾身前,它們中間放著一條烤熟的大魚。
但現在小傢伙們並沒有心情進食——
隆隆的雷聲和貫穿雲層的閃電把它們嚇壞了,這是屬於大自然的奇偉威能。
齊齊擠作一團,鋸齒虎崽們全都趴伏著耳朵,垂著短小的尾巴,既不敢吃東西也不敢走動,卻又睡不著覺,只能瞪著眼睛望天,望草原,神情都是一樣的驚恐。
鋸齒虎是具有夜視能力的,在黑夜中,它們能比普通人看到更多細節,或是電光擊打在樹冠上的火星,或是呈樹根狀裂開的閃電末端分叉……
對小鋸齒虎們來說,這些即是未曾見過的景象,亦能勾起銘刻在它們基因深處的恐懼。
在這種時候,別說是保爾在它們身邊,就是它們親媽沒死,把它們摟在懷裡,恐怕也很難給它們帶來足夠的安全感。
……
“這場雨會下很大,咱們不能繼續在這裡待著了,這裡離河太近。”
回到土丘後時,陳舟的衣服已經被淋溼了大半。
雨勢沒有減緩,反而愈演愈烈,遠處的河面已經泛起了連綿不斷的波紋,雨點在水上織起了一層模糊的霧靄,不時有缺氧的大魚探頭換氣。
從山上一路走下來,途中曾看見過這條大河的幾條支流,擔心強降雨引發洪水,陳舟打算帶著保爾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起碼也要往土丘上走一走,避免被暴漲的大河波及。
……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保爾艱難地鑽出小棚,陳舟幫他收拾好插在地上的木棍,用防護服包住剩下的幾條魚,然後保爾抱著兩隻鋸齒虎崽,陳舟拎著一隻,二人一前一後開始沿著土丘背側往遠離大河的高處走。
天太黑,保爾只能緊跟在陳舟後面,一旦二者之間的距離超過兩米,他就很難再辨清陳舟在何處。
本來夜間視物就很困難,現在又下著大雨,雨幕進一步阻礙了視線,高大的保爾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土丘上,卻不敢低頭躲避雨水,生怕跟不上陳舟的步伐。
保爾年紀不大,參加挑戰時剛過24歲生日不久。
他讀書一直讀到大學,讀大學的過程中參與選拔,幸運地成為了挑戰者後備役,簡單的人生經歷中基本從未與社會真正接觸過,無論是象牙塔還是紀律嚴明的軍隊都是相對乾淨的地方。
受此影響,保爾還是少年心性。
他既容易被宏大的夢想和英雄的故事所打動,熱血上湧就敢獻出生命,又具備年輕人天性的那種羞澀與敏感以及對生靈的憐憫之心。
眯起眼睛,用長長的睫毛抵擋雨珠,保爾默默咬緊了牙。
他為自己在挑戰中的表現感到羞愧。
分配到同一組這麼久,從剛穿越過來的狼狽、嘔吐,甚至差點被蚊子弄死,到遭遇洞鬣狗圍攻時不堪的表現;
到執意飼養鋸齒虎崽產生分歧,再到因為他精力不足,導致陳舟被迫為他單獨騰出休息時間,延誤戰機,直至現在摸黑走路,他都得找個引路人,不然在這古老的荒原寸步難行……
前前後後這麼多事,使保爾對自己在部隊中的優異成績產生了懷疑。
他覺得在這組挑戰者中,他所起到的作用基本只有拖後腿。
設想如果沒有他,只有他所擁有的那幾件生存工具,陳舟是不是會過得更好更滋潤,甚至已經成功擊殺了另兩名挑戰者,完成了滾雪球的第一步。
保爾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陳舟一個人行動,肯定會比和他一起配合更自如,且能發揮出更強悍的戰鬥力。
在大學裡,在部隊中,保爾從未像現在這樣拖累別人,限制別人的發揮。
跟在陳舟身後,被撲面的暴雨打溼,此刻他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哪怕需要他付出生命他都心甘情願,他想像一個真正的搭當,一個左膀右臂那樣,成為挑戰中的強助力,而不是讓陳舟一個人擔起一片天。
……
位於保爾身前的陳舟哪猜得到他肚子裡這些彎彎繞。
按原本計劃,他返回土丘後,第一時間應該跟保爾共享一下獲取到的資訊,然後為保爾編織一身簡易藤甲,製造幾根用於投擲的長矛,再製造一把用於近戰的武器,隨後找尋一個合適的時機對“45碼”和日本人發動進攻。
哪成想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場暴雨打亂了他的所有部署。
他本想趁著趕路跟保爾講一下“45碼”和日本人的情況,也算合理利用時間。
但這雨下得實在太大了,土丘上的積水滲不進土中,全都聚成了小河,齊齊向下流淌。
噼裡啪啦的雨聲對他的聽力造成了嚴重干擾,往常一公里開外的聲音他都聽得到,現在他卻與普通人沒多大區別。
至於說話,只要一張嘴雨水就灌進來,別說他能不能說得清,就是他口齒不受影響,保爾也未必聽得到。
現在他更擔心保爾的身體素質——
高緯度地區的秋末,雨水中透著一股涼意,普通人在這種大雨中行走過久很容易引起失溫,嚴重者甚至有可能死亡。
身體素質好的人即使能頂著大雨前進,過後不能及時擦乾身體,在熱源旁取暖,也會有很大機率感冒。
看保爾的體脂率,失溫不太可能,但會不會感冒真說不準。
“小日本鬼子運氣還挺不錯,要不是這場雨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暗自在心中說道,扭頭看了眼身後艱難跋涉的保爾,陳舟只能把希望寄託在戰鬥民族的身體素質上。
保爾要是真感冒,他不耗費精力照顧病號都是最好的結果了,更別說孤身面對一組挑戰者,以及後續的爭搶空投物資一事。
這鬼地方缺醫少藥,他們唯一的醫療用品只有半瓶酒精,搞不好保爾就得因感冒而死,到時候他就又剩孤身一人了。
……
雨越下越大,往低處走時有些水窪已經能淹沒鞋面。
如此瘋狂的雨幕中,陳舟的超常視力也不能發揮作用,嗅覺聽覺就更別提了,整個人渾似個睜眼瞎。
他只能靠著記憶力領路,用精準的步伐貼合踩點時在腦海中繪製的地圖,精準地調整方向。
所幸記憶力不會受大雨影響,大約走了四十分鐘,陳舟帶著保爾鑽進了土丘附近的一片森林中。
這片林子遠離大河,附近沒什麼水源,遭到洪水衝擊的可能性較小,且樹木總體都比較低矮,可以有效減少被雷劈的風險。
低矮的樹木還有個優點,就是樹杈靠下,便於搭建臨時窩棚。
不過走了這麼久,兩人連同手中的鋸齒虎崽都被淋成了落湯雞,此時再搭窩棚屬於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
找到一棵足有兩人合抱粗細的大樹,藉著大樹濃密的樹冠,陳舟二人總算得以享受“中等淋浴”。
保爾將三隻溼噠噠的小鋸齒虎崽放在樹下,脫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前胸後背濃密的毛髮。
他把衣服捲成一團,背靠樹幹,不停擦拭著臉上的雨水,望著樹冠外連成水線的暴雨沉默不言。
陳舟同樣脫了衣服,不過他脫得更徹底,渾身上下只剩一條褲衩。
這樣的大雨絲毫不能使他感到寒冷,他只能感受到自己堅韌的表皮下澎湃的力量。
將衣服搭在樹杈上,陳舟赤著腳奔向叢林外墨一般的黑暗。
遠處貫連天地的閃電時而照出他強健的身體輪廓,還有他那不可思議的速度。
倚靠在樹下的保爾遠遠看著陳舟,只覺這個滿身神秘光環的完成過一次挑戰的男人毫無對這片遠古荒原的敬畏,與那些野獸相比,陳舟似乎更具獸性。
保爾想不到陳舟經歷過什麼,他只能從這個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種父輩的沉穩,間或摻雜著更年少者的瘋狂。
上位者的威嚴、普通人的友善、看破事態的淡然、不受生死桎梏的超然……
以及那非人的身體素質。
注視恍若在草尖上飛翔的陳舟,保爾由衷地對這個男人心生敬畏,這不僅因為陳舟神秘的來歷和二次參與挑戰的勇氣,更因為他身上那種不同尋常的氣質。
……
雨下了大半個夜晚,從最初的傾盆大雨,到後面綿密的中雨,最終耗盡了力氣,化作淅淅瀝瀝的小雨,然後停歇。
覆蓋整片天空的積雨雲傾瀉過雨水,再不像雨前那般厚重,遠些的地方甚至撕開了窟窿,露出了其後深藍色的夜空。
些許月光從高處灑下,照亮了遍地晶瑩的積水。
草原中彷彿埋藏著千萬面鏡子,盛放天上的星辰,零零散散地鋪向視線的盡頭。
樹外的雨停後,樹下的“雨”反倒未停。
浸溼樹皮,留存在樹葉間的水珠這才一點點流淌,聚集起來向下滴落。
保爾和陳舟把浸溼的衣服儘量擰乾,然後用木棍撐平拿到了樹外。
兩個人如人類的先祖一般,赤裸著身子蹲在林地邊緣,守著三隻小鋸齒虎瞭望土丘。
風艱難地搖動堆滿雨水的沉重草葉,曠野一片寂靜,就連往常始終不停的鳴蟲都收斂了囂張的氣焰,野獸更是被天公的威儀嚇破了膽,或是縮在巢穴,或是臥在草叢不敢出聲。
遼闊的天,清冷的景色,雨後的清新空氣和身旁源自史前的猛獸幼崽構建了一種格外富有魅力的氛圍,使陳舟想點起一根菸。
可惜他沒有煙。
“感覺怎麼樣,會不會感冒?”
下雨時一直沒說話,直到此刻陳舟才有機會關心保爾。
啪啪~
保爾拍了拍自己長著濃密胸毛的胸肌。
“沒事,我小時候經常跟我父親去湖裡冬泳,你知道的,我們那裡冬天特別冷。”
“沒事就好。
現在點不著火,咱倆只能靠風吹乾身子。
趁這會兒沒事,我跟你講一下那組挑戰者的情況……”
……
積水漸漸被土壤吸收,殘餘的雲被風推走,月亮緩緩向天穹另一側偏移。
陳舟和保爾最終沒能將衣服晾乾,只能將就著吃下溼噠噠的烤魚,然後爬上樹,用樹枝在粗壯的枝杈間搭建了一個簡易樹床,湊合入睡。
不過環境如此糟糕,莫說是保爾,就連能靠連續自我暗示強迫自己休息的陳舟都久久睡不著。
三隻鋸齒虎崽也被帶到了樹上,毛髮間的水乾後,被風一吹幾個小傢伙頓時凍得直打哆嗦。
嘴硬說自己身體素質好的保爾躺在一旁,不時打個噴嚏,看得出來他也有些顫抖,使陳舟不由擔心起他會不會感冒,有沒有可能直接高燒。
“要不要來口酒,暖暖身子。”
明知道喝酒沒用,頂多只能起到些心理作用,陳舟還是詢問起保爾。
烈酒對斯拉夫人,一如黃桃罐頭對東北人,它們或許沒有藥效,卻能給予人一種精神上的激勵。
想到偷喝了幾瓶蓋的酒精,保爾倔強地搖了搖頭。
“我沒事,酒精是救命的,不能再喝了。”
說罷,他側過身子,捂住嘴,努力咬緊牙,不使自己打冷戰時上下牙碰撞的聲音傳入陳舟耳中。
見他這樣,陳舟也就未再勸說,只是瞪著眼睛看著星空久久不眠。
他在想,作為一個領導者,自己的決策是否過於激進,以至於帶著保爾走到了這一步。
倘若他們也穩紮穩打,先建造庇護所,是否就能避免這場暴雨造成的影響,保爾也不必再承擔感冒甚至死亡的風險。
……
樹雖然低矮,但處於樹冠上的二人三獸終究還是高於地面,這裡的風也就更大一些。
小鋸齒虎崽們起初還能靠依偎同伴取暖,到了接近凌晨時,它們卻不約而同地湊到了陳舟身旁,將溼漉漉毛絨絨的小腦袋緊緊貼在陳舟腰部和大腿側面。
陳舟的身體比保爾幹得快得多,時刻散發著熱量,吸引著這幾個受凍的小東西。
環境帶來的不適和本能產生的睏意相沖突,小傢伙們迷迷糊糊地趴在陳舟身旁,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其中最大的那隻似是想起了母親,抻著脖子悄悄含住了陳舟的手指,嗞嗞地吮吸起來,汲取那不存在的奶水。
就在這靜謐的潮溼環境中,隨著吮吸聲漸弱,東方地平線上,半輪紅日緩緩露出了頭。
一夜雨歇,太陽終於要將熱量揮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