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衡眼見只抬過來兩個人,略略思量便也猜到發生了什麼。心中不免有幾分尷尬。面上卻只作出一副有些疑惑的模樣。
林如海也有些驚疑不定的看著眼前氣度不凡的少年,有些心驚於其心性的狠辣,又見其面色也似有些疑惑,才明白過來此必是這少年心中驚懼,下手慌亂,一時竟手重了,倒超出他自已的預料了。幸而好歹還剩下兩個活口。
思量及此,乃以為林思衡終非心狠手辣之輩,只不過為求自保罷了。看著眼前的少年,只覺得氣度,風骨,心性乃至智謀心計無不是上佳,愈發欣賞,遂點了點頭,又問道:
“你方才說要借我的威風,庇佑你身後這幾個小兄弟,此事我且應下了。你自已呢?”
林思衡聽得此問,長舒一口氣,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略緩了緩,將頭頂雜亂的頭髮整理整齊,用衣袖擦乾淨面上的灰塵,撫平身上衣物的褶皺。一絲不苟,神情嚴肅,對面連同林如海在內的一眾人等眼見他此等做派,感受到他的態度,也都神情肅然,站直了身體。一時間除了風聲,竟至萬籟俱靜。
那綠呢小轎中人,眼見外面突然安靜下來,有些好奇的輕輕撥開轎簾,顯出裡面正端坐的一個貴婦人來,那婦人看著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容貌秀美,氣度華貴,只是面色有些蒼白,眉間鬱結著點點愁緒。那婦人看著身前不遠處的少年,見他年齡雖小,看著雖有幾分瘦弱,卻已然樣貌英俊,卓爾不凡,氣度上佳,風儀過人,又聽得這少年與自已丈夫竟能對答如流,可見心性膽識更是上佳,一時怔然,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此情形,坐在一旁的一個小姑娘也有些疑惑好奇,不知道外面又有什麼新鮮事竟叫母親這般出神。於是也探出半顆小腦袋,好奇的朝外張望過去。
那廂林思衡終於將自已的儀容整理妥當,略吸一口氣,便對著林如海雙膝跪地,拜倒曰:
“弟子年幼失怙,無人教導,心中每多思量,唯恐有負先人教誨,斗膽請拜在林公膝下,願為弟子,灑掃庭除,晨昏定省,追隨林公向學,來日若有些許所成,當為天下黎民效為犬馬。”
言罷,深深叩首。
林如海見狀,心中已提前有幾分猜測,因此一時也並不顯得驚訝,反倒是那些兵丁差役都一臉詫異的看著他,只覺得這少年郎實在是大膽,張口就敢說要拜一個朝廷四品大員為師。
林如海沉吟片刻,也並不叫他起來,只是又問道:
“老夫看你言談,確是讀過書的,但不知你先考尊諱?竟能教出你這樣的孩子來。”
林思衡也並不遲疑,脫口答道:“先父原是西安府一秀才,曾自言於經義策問並無所長,只為人處世之道上尚可,與雜學格物之上或有些許可足稱道之處。先父病逝前曾有言再先,自陳自已雖讀聖賢書,然一遭天災來臨,終是百無一用,叫我身披紅袍位列朝堂之前,不可再對外人提及他的名諱,免得使祖宗蒙羞。故弟子不敢答此一問。\"
一旁看熱鬧的眾人聽見這少年張口就要穿紅袍,更覺得這少年實在口氣非凡,只有還老老實實站在角落裡的邊城悄無聲息的翻了個白眼。自已分明還記得,之前林思衡一直聲稱自已父親是個貨郎來著,這會子就變成秀才了,可見讀書人的嘴都是能哄人的鬼,果然是信不得。心中卻又祈盼著林思衡今日能得償所願。
林如海眼見這少年打蛇隨棍上,順口就把稱呼給改了,也並不以為忤,只是又問道:
“你既要隨我治學,卻有幾個規矩,其一需得勤勉,日出即學,日落方休,其二需得向善,不可仰仗所學,胡作非為,欺壓百姓,哄騙父老。其三需得持正,戒貪,戒驕,戒欲,不得貪鄙,不得暴虐,不得淫邪。,這些你可能做到。”
林思衡恭敬答道:“弟子都能做到,謹記恩師教誨。”
林如海點點頭,正要再說點什麼,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句聲音:
“相公,若瑛兒還活著,再過幾年便也是如這般模樣了吧?”
林如海聽見這話一愣,又見眼前這少年風姿不俗,眉眼英俊,恍惚間好像竟真看見自已去年病逝的兒子長成後的模樣,一時心中有些激盪,竟不能自持。
只是上前幾步,將這少年扶起,又仔細看了看,說道:
“你既拜我為師,往後不必行此大禮,只勤勉向學為要,若有懈怠,須曉得戒尺不留情面,當時時自省。”
林思衡神情更恭敬低頭道:“弟弟必一心向學,不負恩師期望。”
“既如此,你且站過來吧,今日先到此處,眼下還需儘快進城為好,不可再叫同僚久候。你的這些小兄弟,也都先回林府,暫且安置吧。”
林思衡遂低頭愧疚道:“弟子慚愧,為一已之私,耽擱了老師的時間。”
林如海只是笑著搖搖頭,又坐回轎子裡,林思衡也乖覺得站到轎子旁,其他幾個孩子都自覺站到僕從的佇列的。一行人又繼續往揚州方向行去。
...
行不過半個時辰,便已行至揚州城下,林如海也從官轎裡出來,揚州各級官員都一 一上前,神情無不恭敬有加,巡鹽御史雖看似只管鹽政,不理庶務。
然一則林如海官位雖只七品,卻是個清貴的御史官,直達天聽,不受其他官員約束,況且鹽政乃朝廷命脈所在,又更不可一概而論。
二則揚州知府沒有統兵權,素日裡直管的人手也只有府裡差役捕頭和一些護衛,最多不過再加一些上不得檯面的幫閒。可鹽運使司衙門裡卻是正兒八經有八百在籍鹽丁的,雖不免下面人有些吃空餉,可也總有四五百人是切實的。故而一直以來鹽運使司都是壓在揚州知府頭頂上的爺爺。這些人雖然名義上歸鹽運使管轄,但偏偏鹽運使又受巡鹽御史的制約。
三則林如海祖上乃五世列侯,身份清貴,又是上一科探花郎,娶了榮國府嫡女,更是聖上心腹。‘
故而林如海此番到揚州,著實可以稱得上是位卑而權重了。
林如海也並不驕矜,十分隨和,與同僚應答唱和,使人如沐春風,盡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揚州知府戴承恩突然發現林如海隊伍裡還抬著兩副擔架,不免有些疑惑問道:
“如海公啊,緣何你這裡竟還有兩副擔架?可是貴府上有人生了急病?”
林如海聞言撫須笑道,“這原也是一樁緣分了,我此來剛剛行至城外破廟,便聽得有人呼救,叫人去看時卻發現,原是有一夥拍花子正在擄掠人口,聽說是要把人擄進城裡叫人乞討,我便叫護衛出手,把人救下了,只是護衛手重,竟只留了這兩個活口。此番也正好交由戴公審理一二。”
言語間便將林思衡的作用手段全然隱沒了,林思衡也心知這是林如海對他的愛護,不欲使他過早被人忌憚,也免得被那買主後面的人盯上,不免有些感激。
戴承恩聽的這話,如何還不知林如海這是給自已留了臉面,把人擄進城裡做乞討的活,指的是什麼,都心知肚明,只是沒有把那四個字說出來罷了。想著這林如海才剛來就撞上這種事,豈不顯得自已十分無能?若他在給聖上的奏摺裡寫上一筆,自已的官位豈不是不穩?
思量及此,戴承恩臉上的笑便有些掛不住,只勉強道:
“林公一來便掃除了我揚州一害,可見林公福澤深厚,我揚州大小官吏皆盼林公如盼甘霖,往後還得請林公多多指教啊。”
言罷便揮手招來幾個小吏,把那兩副擔架都接過去,林如海也並不阻攔,口中仍是謙虛不已,連稱不敢。
又有一紅袍官員拱手上前道:“林鹽政一來,便能掃除揚州一害,實在是功莫大焉,只是不知這緣分二字究竟何解啊?”,此人卻正是林如海此番在揚州兩大同僚之一,兩淮鹽運使劉莊。官在從三品,幾乎可以說是在揚州城內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林如海微微仰頭,神情看著似乎有些得意,笑對身後招手曰:“衡兒,還不快過來見過你這幾位叔伯長輩。”
林思衡便也上前作揖行禮曰:“晚輩林思衡,拜見諸位叔伯官長。”低眉順目,神情平靜,不卑不亢。
劉莊便又讚道:“這位賢侄也姓林,可是貴府上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風姿卓異啊!”
林如海笑答道:“你也莫誇他,仔細他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這孩子便是我剛剛救下來的,我見他倒還勉強有些膽識,能識得幾個字,且又與我同姓,故留在我身邊做個弟子罷了。今日正好請你們且都見一見,往後我這弟子若在外行不肖之事,爾等既為長輩,也當管教一二,教他成材方好。”
用辭雖嚴厲,神情卻十分得意愛護,顯然十分中意這個新收的弟子,一眾揚州官員們見狀,不免又調高了林思衡在心裡的地位。
林思衡如何能不知這是老師在刻意給自已抬身份,好叫一些隱藏著的心懷叵測之人對自已投鼠忌器,以他自已的身份來給自已的安危又加了一道保險,心中感念愈甚,只把這善意牢牢記在心裡。
另一邊戴承恩臉上的笑容已經快要維持不下去了,他巴不得現在所有人都能立刻忘掉這件對於他來說十分不光彩的事。
趕緊插話道:“林公遠來必然疲憊,天色已晚,還是快快進城,本官已在城內留仙居為林公略置薄酒,聊解風塵。快請快請。”
林如海抬頭看天,見日頭昏沉,只留半輪紅日還勉強掛在天邊,忙推辭道:“今日牢諸位久候已是罪過,豈有再叫府臺大人破費之理,今日已晚,容在下稍作安頓,明日仍在留仙居,在下做東,盼諸位務必賞光,多謝多謝。”
於是一眾官員又聚在城門口互相拉扯幾句,直至月上柳梢,方才各自興盡而返,又約好了明日再到留仙居共飲,一醉方休。
待官員們都散了,林如海方才領著眾人穿過城門,林思衡剛從城門洞子裡鑽出來,便聽到有一隻煙花“咻”的一聲竄上天空,猛然炸開,在朦朧的月色裡渲染出一團流光來。此後便如一聲號令槍響,整座城市的上空煙火皆絡繹不絕,黃的綠的紅的,色彩紛呈,明暗交加,路邊酒樓店鋪上掛著的燈籠也都點了起來,如果一條紅色的長龍向遠方蜿蜒而去,城裡的人們從房子裡走出來,笑著跳著加入這夜晚的狂歡中,玩百戲的,賣零嘴的,賣酒食的,賣燈籠書畫的,都一股腦冒出來,遊人如織,好一派富饒瑰麗的景象。
林思衡微微抬頭,前方不遠處那頂綠呢小轎,側簾不知何時被掀開,探出一張小臉來,那張臉宜喜宜嗔,眉如春江綠柳,眼如橋邊水杏,真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雖是年齡還小,卻已顯出傾國傾城的潛質來,只叫人覺得老天爺如何能這般鍾愛,恨不能將這天下的靈秀盡付於一人身上。
煙火與燈籠的輝光映照在林黛玉的臉上,卻又反襯的這光更添了幾分對人間的情意。
林思衡見這書中人竟出現在自已眼前,一時心旌動搖,只覺身在夢中,不免有些痴了。
邊城領著邊月從他身旁走過,見他呆立不動,只看著前面轎子裡的那張俏臉,雖也驚異於其貌美,也不免面上對林思衡大加鄙夷,彷彿他是個什麼禽獸敗類一般。
林思衡回過神來,眼見邊城臉上作怪的表情,也只搖頭一笑,快走幾步追上這支才剛走進揚州城裡的隊伍。一併融化在路邊溫暖的燈光裡。
...
大乾崇寧二年,中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