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的事, 在大觀園中雖說不至於掀起軒然大波, 但是卻也有不少人多了許多話題。

瀟湘館裡,紫鵑為床上的黛玉整好紗帳,而後聽黛玉道:“珍珠姐姐出去了, 倒是好的,她總想著一家子團聚, 如今總算是好了。”

紫鵑道:“是啊,她這段時日病的這樣, 每日愁容滿面, 我看得都心酸。”

黛玉道:“她素日的言語,我便知道她不是想留在這裡的。”

紫鵑奇道:“這話怎麼說?”

黛玉道:“你竟沒注意麼,往日她稱呼二哥哥可不同其他的丫頭們直叫‘寶玉’, 都是稱‘二爺’麼。……”

紫鵑想一回, 方笑道:“往常倒沒注意,姑娘這麼一說, 我才想起來。”

黛玉道:“身在富貴之境, 又能有幾個人心臺清明的?故我才說她好。”說罷,想到今日珍珠與孫氏母女情深,雖未曾有一絲接觸,但關懷之情溢於言表,不可謂讓人不心動。黛玉想著, 不由嘆了口氣,忍不住拿出枕頭底下放著的那封不知看過幾遍的信來,小心翼翼地拆開, 又細細看了一遍。

“……我兒且暫放寬心。事出突然,為父之行程只得推遲數月。但快則中秋,慢則冬至,為父定然上京,與我兒團聚。今歲除夕,父女共聚天倫之樂……”

看著看著,不由將眼圈兒又紅了。

紫鵑見了,忙勸道:“好姑娘,快別睡哭了,仔細明兒摳?了眼睛,老太太問呢!”

黛玉方才又小心將信收了,放至枕頭底下,合目而睡。

紫鵑躺在外面值夜的床上,看著床幔之中俏麗的身影,暗暗嘆了一口氣。

秋爽齋

探春枕在榻上,沁涼的芙蓉簟也不能緩解心頭的燥熱,止不住翻來覆去。

上夜的侍書小心道:“姑娘,天不早了,早些睡吧!”

探春好半晌不言語,侍書只當她睡著了,不想又忽然聽她坐起身來。侍書忙起來,隔著輕紗簾子,就著淡淡的光線,只見探春抱膝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如一尊塑像一般。

侍書道:“姑娘可要吃茶?”

探春似才回過神來,道:“嗯,有些渴了。”

侍書忙起來,下去盆內洗了手,先伺候探春漱了口,方倒了溫茶來與探春吃。

探春吃了幾口,便罷了。侍書見她面上沉得如霜一般,一聲不敢言語。

探春便道:“你睡去吧!”自己復又躺下。

侍書答應著,卻不敢睡因伺候探春最久,知道她素來有煩心不順的事,夜間便覺難以入睡,且總覺口渴要飲。故只趟在那裡一動不動,細細聽著裡面的動靜。果然後夜探春又起了數次,且一晚上都聽那裡面細細的翻身聲,直至天明。

紫菱洲

門外石階上,司棋面有倨傲地看著迎春的乳母道:“天也不早了,嬤嬤怎麼這會子來了?”

迎春乳母笑道:“有日子沒見姑娘了,想得緊,就來看看。”

司棋掩嘴一笑,道:“喲,難為嬤嬤想著,只是這會子都什麼天了?姑娘都睡下了,明兒再來吧!”

她乳母笑道:“姑娘睡覺總不安穩,需得人拍著才好,我做慣了,晚上就由我上夜吧!”

司棋和小丫頭們等人笑得前俯後仰,迎春乳母面上便訕訕的,道:“笑什麼笑?一點規矩都沒有,仔細我告訴姑娘揭了你們的皮!”

司棋冷笑道:“嬤嬤說的是哪個年頭的話?這紫菱洲上下,誰不知道我們姑娘睡覺最不耐煩人吵著的?但凡有一點聲響,就睡不著呢!”

迎春乳母臉上漲得通紅,她媳婦玉住兒家的聽見訊息趕來,見婆母年老昏聵,半夜三更在迎春屋前吵鬧,只急得直跺腳,忙上來拉了婆母下去,悄悄塞了個戒指兒給司棋,賠笑道:“司棋姑娘別生氣,我們婆婆吃了兩杯酒,就糊塗起來。擾了姑娘們的休息,還請姑娘看她年紀大了的份上,別與她一般計較才是。”

司棋隨手便將那戒指遞與小丫頭,冷笑道:“既是老糊塗了,便該好生在家養著才是,如何還敢出來鬧的?若不是看你奶過姑娘一場,我們便回了姑娘,頭一個拿你們開刀!”

玉住兒媳婦唬得面上都變了,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司棋又道:“還不回去?難不成叫人家看姑娘笑話,你們才高興?”

玉住兒媳婦聽了,慌忙扶了婆母走了。

司棋見了,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來,輕咳一聲,將笑意抿去了,道:“關門睡覺!明兒還有得忙呢!”

蘅蕪院

薛寶釵將最後一針的鴛鴦圖繡完,方放下針,揉揉酸澀的眼睛,喚了鶯兒來打水洗漱。

一時躺下,想起今兒在賈母上房散了後,薛姨太太說的話來:“珍珠這丫頭素來是個油鹽不進的,反倒與林丫頭交好。出去了倒好,省了咱們多少事!她是寶玉屋裡的老人了,她既出去,便空出一個名額來。看如今的樣子,怕是直接從寶玉屋裡提一個人上來的樣子多些。你怎麼看?”

寶釵道:“媽說得很是,我看著那些丫頭,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不過依著姨媽素日選丫頭的眼光,看來是選麝月無疑了。”

薛姨太太笑道:“我也這麼想。還是我兒想得長遠,早早舍了這不聽話的珍珠,反倒選了二等的麝月。她早受了我們的恩惠,如今長進了,便越發貪了。寶玉身邊咱們也能伸進手去,行事也愈發方便了。”

寶釵想到這裡,又看看那繡的如真的一般的鴛鴦戲水紅綾肚兜兒,面上不由紅透了。

寶玉唉聲嘆氣地睡不著覺。今兒麝月上夜,便披了衣裳掀了帳子到寶玉床邊坐下,道:“寶玉,你是怎麼了?”

寶玉拉了她的手嘆道:“你說珍珠姐姐怎麼竟要出去呢?”

麝月目光一閃,笑道:“你又糊塗了不是,珍珠姐姐是如今家裡好了要來贖她出去的,是回家享福去了。難不成要留這裡做一輩子的丫頭嗎?”

寶玉道:“在這裡一輩子有什麼不好?咱們一處頑一處吃,不比一個人在家受苦好麼?我明兒就去回老太太,不讓她回去了。”

麝月一聽這話,驚地心都跳出來了,忙道:“這可使不得。”

寶玉奇道:“為何使不得?她既是我家的丫頭,放不放都是老太太、太太一句話罷了。”

麝月暗暗叫苦,小祖宗,這時候你怎麼這樣清楚起來了?急中生智,忙道:“二爺今兒不是在的麼?聽說珍珠她娘身上不大好,只怕沒幾年好活頭了(呸,你娘才沒幾年好活頭,你全家都沒幾年好活頭!)贖了她回去,一家子團聚,指不定她孃的身子就好了。珍珠姐姐素日看起來就很惦記她母親哥哥的……”

寶玉道:“那把她母親哥哥都弄進來不就好了?”

哎喲喂,麝月的心拔涼拔涼的,這想起一出是一出,寶玉的貼身丫頭的心酸故事,若以此為題出一本書,那厚度是不是要比城牆還厚?

麝月急得沒法,真想直說,你要再把她弄進來,我怎麼辦?

但對寶玉只能勸誘,不能硬逼。

麝月想了想,道:“你又說糊塗話了,難不成為了個珍珠姐姐,要把人家一家子都買進來嗎?當初珍珠姐姐是窮的沒法子了,才賣進府裡來的。可終歸都是正經良民出身呢,誰甘心做個丫頭奴才的?二爺便是喜歡她,想留了她下來,也該想清楚才好。不說老太太、太太已經應了人家,不好反口的。況姐姐一心想回家。你偏要留了她下來,她娘若是見不著女兒,因此有個好歹,豈不是你的罪過?若是老爺知道了,可不得了呢!”

對付寶玉的唯一方法只有他老子。

果然賈政一出,誰與爭鋒。

寶玉立即就乖乖的了,道:“哎喲,我不留她了還不成麼?可不能告訴老爺去。”

麝月很滿意地笑了,道:“我哪裡找這不痛快去。只是二爺自己更該小心些才是,有多少眼睛盯著二爺呢!同我們私下說說笑笑便罷了,到了外面可不能這麼著了。”

寶玉笑道:“好麝月,我知道了。珍珠姐姐去了,你總不能也去哦!”

麝月笑道:“除非二爺嫌棄我了要攆我出去,不然我是不會出去的。”

寶玉見她就著燈光的面上,粉光融滑,雖不及珍珠晴雯多矣,但自有一種不同的嬌媚之處,不由心中一動,拉了她的手痴痴道:“我如何會嫌棄你?咱們生在一處,便是死了,也要一起化作一團煙才好……”

麝月聽他又說起胡話來,忙握住他的嘴,道:“才說你,怎麼又犯了?”

寶玉心頭一動,順勢反握住麝月的手,不覺痴了。

麝月被他看的面上緋紅,低頭抽回了手道:“天不早了,快睡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一面說一面放下帳子出去,到上夜的床上睡下,卻只覺心如擂鼓,面上做燒,如何睡得著?寶玉在裡面也是輾轉難眠。直到四更後,方才眯了會眼睛。

次日起來,院中有幾個敏銳的便覺出些不對勁來。平素雖說珍珠也不大近寶玉的身伺候,但諸人都忌憚她是賈母所賜的大丫頭,骨子裡都是恭敬的。但經了昨兒這一出,便知道珍珠在這園子裡,特別是在寶玉身邊是沒了指望了的,便對她有些松待起來。

本來平日大丫頭們行事起居都有小丫頭和粗實婆子們幫著做些粗使的活兒,比如打水洗衣等事。不想今兒一早起來,珍珠屋裡便連個送水的都沒有了。

珍珠心中雖早已有些準備,但也想不到竟這樣快,不免有些嘆息。只是也不想惹這些是非,到底自己是快要出去的人了,能忍就忍了吧!也不叫人,自己去水房打水來洗漱了。

不想回來時才走到廊下,竟迎頭撞見晴雯,她一見她這副樣子,臉上顏色都變了,一把將水盆搶過,一盆水灑了大半,又叫過一旁一個小丫頭罵道:“你是瞎子不成,看見珍珠姐姐提水,竟也不幫一把?”

那小丫頭素來畏懼晴雯,這會子見她聲色俱厲,不免白了臉,哆嗦著道:“我,我……”

晴雯啐道:“你什麼你,難不成你也想學那起子勢利的,才登到半天高呢,就翹起尾巴來了。也不怕沒站穩,掉下去摔死!”

小丫頭淚眼汪汪,不答也不是,答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低著頭抽噎不語。

珍珠忙勸道:“罷喲,這一點子事,一早上鬧得這樣做什麼?”安慰了小丫頭幾句,叫她下去了。那小丫頭又羞又愧,囁喏著走了。

晴雯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是為了誰?你讓人欺負成這樣了,反倒還忍著……”

珍珠嘆道:“不過小事一樁,你嚷嚷得人人都知道了,有什麼趣兒?如今我是要出去的人了。你當她們都和你一樣,不在乎這些麼?”

晴雯氣道:“我哪裡不知道,只是這也欺人太甚了!”

珍珠笑道:“你總說我太懦弱,如今看來卻是你看不破了。”抬眼看了看這滿園的錦繡風光,道,“在這裡這麼些年了,咱們什麼人沒見過,什麼事兒沒經過?這滿院子的人,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又能有幾個?一年大似一年了,你卻還是這般,可叫我日後怎麼放心?”

晴雯聽了這話,不由落下淚來,拉了珍珠的手哭道:“所以我才叫你別出去,咱們一處不好麼?”

珍珠聽了這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道:“你怎麼也學起二爺的調調來了?總想著姐姐妹妹們一處,永遠不散才好。怎麼不想想,這世上哪裡有不散的筵席呢?”

晴雯跺腳道:“人家和你說正經的,你偏還來打趣!”

珍珠笑道:“我也是說正經的呀!”

晴雯正要說話,卻見遠處芳官走來,笑道:“好姐姐們,怎麼躲在這裡說話,叫我好找!”

晴雯便道:“我們怎麼敢勞你大駕呢!”

珍珠忙推她一把,笑與芳官道:“你別理她,她正和我慪氣呢!找我們什麼事兒?”

芳官也是個聰敏的,又學了幾年戲,將世間百態看了個明白,平素受珍珠照顧頗多,況也跟著珍珠學了數月針線,也算有半師之誼。只是身處中,難免起些攀高比低之心。即使心中明白,行事卻也難以脫俗,不免讓人惋惜。

昨日珍珠之事一出,她也不免隨了眾人奉承著麝月,事後想到珍珠待自己的好,卻很是後悔。

今日見珍珠待她依舊如故,不免臉上羞得通紅,愧道:“姐姐,我……”

珍珠拍拍她的手,笑道:“沒事,你來有什麼事兒?”王夫人不喜歡妖嬈輕佻的人很多人都知道,但寶玉卻喜歡。芳官是個伶俐的,她在平日裡也教導過她,只是她心中明白,卻難以逃脫這越陷越沈的沼澤。那她就沒有討嫌的必要了,畢竟她不是聖母。

那裡芳官便勉強笑道:“麝月姐姐請姐姐呢!說是沒見姐姐過去,只怕太太那裡催得急,若是耽擱了太太吩咐的事就不好了。就叫我來請姐姐,好交代事宜……”

晴雯冷笑一聲,道:“好大的架子!真真小人得志!”

珍珠只做沒聽到,芳官低著頭也沒言語。

珍珠笑道:“好了,我這就過去了。”

說著將一旁放著的水端起來欲走,芳官忙道:“好姐姐,我來吧!”

珍珠笑道:“不必了……”

芳官忙道:“姐姐,若不叫我動手,豈不是叫我羞死麼?”

晴雯哼道:“還算得你有良心。”

珍珠見她一番執拗,便也不強求,道:“小心些,別摔了。”

芳官人雖小,但也是有些力氣的,這一盆水自然不在話下。

只是沒走了幾步路,一個婆子見了她們,不由一愣,忙上來笑道:“姑娘們辛苦了,這等粗活還是我來吧!”一邊說一邊接了水去。

晴雯冷笑道:“這都到了門邊了,才來獻殷勤,早幹嘛去了?”

那婆子只做沒聽到,珍珠卻是笑道:“謝謝媽媽了。”

那婆子也是有幾分眼色的,道:“不敢不敢,那邊麝月姑娘請姑娘們呢!”

珍珠答應了,晴雯卻是不言語。珍珠便拉了她往那邊去。

到了屋裡,只見麝月正坐在那裡吃茶呢,晴雯便掀了簾子進去道:“喲,這一大早的,怎麼就顯擺上了。可見長進了,爬到人家頭上了,做出這個樣子來,給誰看呢?”

麝月聽了這話,臉上一紅,輕咳一聲,道:“姐姐說什麼呢?我竟糊塗了。”卻是並未站起身來。

晴雯心中明白,冷笑道:“如今多的是糊塗人做明白事!大家都是一樣的人,誰又比誰高貴些?才得了上頭的贊,就把雞毛當令箭耀武揚威起來了……”

麝月臉上漲得通紅,心中不由暗恨,又見眾人都在,一雙雙眼睛都盯著。卻沒有勸和的意思,便明白自己到底不及珍珠晴雯資歷深,乍然得了王夫人的賞識而上位,雖面上眾人都敬賀著,但到底心裡不服氣,等著看她好戲呢!

晴雯不說,不過是個爆炭脾氣,不足畏懼。而秋紋碧痕兩個,卻是虎視眈眈。她們二人和她都是一道進來的。不說容貌和她不差什麼,便是家裡的關係也不相上下。如今麝月上位,她二人如何能服氣?秋紋還好些,平日裡也和麝月好的。碧痕就險些把“不服氣”三個字直接寫在臉上了。而其餘的丫頭們,哪個又是省油的燈?

這才第一天呢,就嚐到了被架在火上烤得滋味了。

麝月咬咬牙,忍氣吞聲這麼多年,好容易走到這一步,豈能放棄?何況如今成功上位的是他,寶玉已被她籠絡住了,日後的好前程就在眼前了,她何必賭一時之氣,與她們一般見識?

正了正神,麝月笑著向珍珠道:“珍珠姐姐,你和我說說要交代的事吧!我笨的很,若是在姐姐出去前不能接手,可怎麼見太太呢?”

眾人聽了這話,都噤了聲。彷彿才想起這麝月是王夫人所派,不由收斂了幾分。

珍珠挑挑眉,笑道:“自然,那咱們就開始吧!”從袖中拿出鑰匙,帶了麝月往後面放置物事的耳房去,一一開始說起來。

眾人看了,皆又妒又羨。大丫頭畢竟是大丫頭,除了是長輩所賜,領著高月利外,自然是得比一般的丫頭多辛苦幾分。

看著她二人遠去的背影,眾人心思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