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珍珠得了信兒,心中喜不自勝,直如吃了顆太上老君的定心丸一般。此時看那園中秋意闌珊的花草樹鳥,也真是個個都帶了喜氣了。只是事情到底未落實,便在滴翠亭那裡思忖了一回,直到日頭漸落,才回過神來要回去。

誰想這晚秋時節,天氣也變得厲害。回思之間,天上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珍珠等了一會兒,那雨沒有小的意思不說,竟還越下越大了。珍珠看那天色愈發暗沉了,無法,便一手遮了額,一鼓作氣便往回衝。那雨就著她的衝勢,便越發淋得厲害了。她出來時日頭尚大,外面便只穿了件薄薄的鵝黃緙絲對襟繡玉蘭花卉的襖兒,如今被雨一淋,便都溼透了,貼在身上冷颼颼的,不由哆嗦了一下。

她本欲要一氣衝回去,卻不想那雨越下越大,砸在臉上粘膩冰冷,實在難受。無法,只好往最近的瀟湘館跑去。

到了瀟湘館門口,卻見門庭半開,只兩個婆子守著。此時天色已暗了大半,珍珠這一氣衝進來,倒把兩個婆子嚇了一跳,只道哪個小丫頭不懂事跑了來,遂衝口就罵道:“該死的小蹄子,又做什麼……哎喲,這不是珍珠姑娘麼?”待一看清竟是珍珠,唬得臉上都變了,賠笑道:“姑娘這是打哪裡來,怎麼淋得這樣?快進來坐坐。”

珍珠也不在意,拿溼透的帕子拭去臉上的雨水,笑道:“我在園子裡逛了會子,正要回去呢,誰知竟就下起雨來。大娘這裡可有傘麼,借我一把,我明兒給大娘送回來。”

一個婆子滿臉堆笑道:“有有有,只是姑娘淋得這樣,還請坐坐烤烤火,等衣裳幹了再回去,不然,若傷了風,豈不是我們的不是了?”說著拉了珍珠便往門上的小屋裡去。

珍珠忙道:“大娘不用忙了,我回去再換也使得。”

那婆子笑道:“姑娘說的什麼話,若是我們就放姑娘這樣回去,不說我們自己放心不下。便是我們姑娘知道了,也要罵我們不知禮數呢!”

另一個婆子笑道:“很是,還請姑娘體諒體諒我們。我這就告訴我們姑娘去。”說著,就急忙忙往裡面去了。

珍珠攔不住,兼之身上溼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只得罷了。那婆子忙去倒了晚熱茶來與珍珠暖手,又道:“珍珠姑娘,這裡風大,不如往裡面去暖和。”

珍珠攏緊了衣裳,道:“真不必了,我……”話未說完,便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而後便是紫鵑的溫和柔婉的聲音,道:“什麼不必了,在我們這裡也這樣客氣起來,可把我們當什麼了?”

珍珠抬起頭來,只見紫鵑只穿著家常的淡緋色折枝花卉的襖兒出了來,身後跟了一個小丫頭,手裡抱著大紅羽紗斗篷。珍珠見了,起身笑道:“不過來借把傘,竟驚動了紫鵑姐姐,真真罪過!”

紫鵑笑罵道:“你就貧嘴吧!”上來握住珍珠的手,不由唬了一跳,又見她凍地臉上唇上都發白了,啐道:“你也作死!凍地這樣也不知道先進來。看明兒傷了風,可怎麼處!”

珍珠知她是好心,便也不答言,只由她將小丫頭手中的大紅羽紗的斗篷披在珍珠身上。珍珠方覺暖和許多,紫鵑便拉了她往裡去。

到了紫鵑房中,早有婆子送上了炭爐來,紫鵑又拿了自己不常穿的一件粉紫對襟緞襖、一條杏粉細摺裙與她道:“你和我身量差不多,這衣裳倒還可穿得的,先把你身上的換下吧!”

珍珠含笑謝過了,便依言換上紫鵑的衣裳,將自己換下的摺好放在一旁。待換好了衣裳,早有小丫頭打了熱水來與她洗了臉,將頭髮解開放下,又黑又細的頭髮長長委頓垂了下來,如披了上好的絲緞一般。

紫鵑又親自端上一杯濃濃的薑湯來,笑道:“可便宜你了,才剛我們姑娘還說要變天了,叫小廚房煎些薑湯來大家喝了也暖暖身子。不想我們都沒嘗一口呢,你就來了,這第一碗就先與你這客人了!”

珍珠忙含笑謝過,道:“可真偏了我了,這個啊,就叫來的早不如來的巧。”

說著將那薑湯慢慢喝盡了,果真身上慢慢暖和起來,寒意也退了不少,也舒坦多了。紫鵑看著她抿著嘴笑。

一時便見春纖走來笑道:“姑娘請珍珠姐姐去坐坐呢!”

珍珠忙道:“哎喲,怎麼把林姑娘也給驚動了,倒叫我不好意思了。”又道,“我才淋了雨,身上帶著寒氣呢,這會子雖說好些了,可只怕還未盡呢,若是過給了林姑娘,豈不是我的罪過了?好妹妹,你替我同姑娘告個罪,說我今兒就不過去了,改日我再來賠不是。陪林姑娘說話兒。”

紫鵑笑道:“就你多禮。”

珍珠道:“不是我多禮,你們姑娘身子弱,如今又是變天的時候,如今的時氣最是傷人了。我怎麼敢冒這個險?要是惹得你們姑娘身上有個不好,不說我過不去,便是你,難道不心疼,不埋怨我的?”

紫鵑笑道:“瞧瞧這人,我不過一句,她就倒出了這一車的話。偏還句句有禮,又是為了我們姑娘,倒讓我不得不聽她的了。”遂笑對春纖說道,“你便把話回姑娘就是了。”

春纖答應著去了,不一時又回來道:“姑娘說了:難為姐姐想得周全,又處處想著我。只是姐姐難得來一回,我倒不能好好招待的。讓紫鵑姐姐好生招呼著,不可怠慢了。”

珍珠紫鵑忙起身聽了,又道了謝。珍珠看看天色不早,便道要回去了。紫鵑道:“論理我不該攔你,只是你頭髮還沒幹呢,若是這會子回去,再著了風,可怎麼好?病一場不說,倒招惹出無端的不是來。不如索性在我這裡再坐一會兒,等頭髮幹了,我再打發人送你回去。”

珍珠聽了,也覺有理,便應了。紫鵑便叫人送了一個小手爐來,與珍珠捧著暖暖身子。

珍珠道:“這個天氣了,怎麼還下這麼大雨,寒浸浸的,竟是透進骨子裡來似的。”

紫鵑道:“誰知道呢,聽說今年天象不好,外面不是南邊澇就是北邊旱的,京城倒還好,只是咱們在這裡,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如何。”

珍珠嘆道:“咱們在這裡,其實與‘坐井觀天’也差不多了。”

紫鵑笑道:“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又發起痴來了。也是長進了,會憂國憂民了。”

珍珠啐道:“我不過一句玩笑話,你也來打趣。”

紫鵑笑道:“我也是一句玩笑話,你急什麼?”

二人笑鬧一陣,珍珠的頭髮便也乾透了,紫鵑便幫著她挽上去,依舊拿原來戴的銀蓮花頭紅瑪瑙蕊的簪子挽住,另又簪上雲腳珍珠卷鬚,端的是明淨俏麗。

一時出來紫鵑送到門上,珍珠道:“你回去吧,替我同你們姑娘問好。我明兒再來請安。”

紫鵑笑道:“知道了,你說了多少遍了,快走吧!”又囑咐一個老媽媽陪她回去,珍珠道:“這哪裡使得?”

紫鵑道:“這黑燈瞎火的,又下著雨,若是摔著了,可怎麼好?快別推辭了。”

正說著,卻見一個小丫頭手裡拿著一盞玻璃繡球燈走來說道:“姑娘聽說珍珠姐姐要走,說夜裡雨大,這燈正是雨裡點的,姐姐拿著吧!”

珍珠看那燈是玻璃明瓦的,精緻輝煌,在此時只怕難得的很,忙道:“這如何使得?若是摔壞了,賣了我也賠不起的。”

紫鵑道:“這是姑娘的心意,便是摔壞了燈,也不值什麼。你明兒送來就是了,快拿著吧!”珍珠推不過,只得自己接了那玻璃燈,撐了傘,由婆子陪著往回去。

到了,天色已經黑透了,眾人見了珍珠回來,都迎上來道:“我的好姐姐,這是去哪裡了,怎麼這會子才回來?可急死我們了。”

珍珠道:“在園子裡逛,不想遇上下雨,就在林姑娘那裡坐了坐。”又讓小丫頭拿了幾百錢來給那陪著來的婆子,那婆子眉開眼笑地去了。

眾人也識得那婆子是黛玉處的,便也不理論,只道:“如今的天越發邪乎了,這白日裡還熱呢,一下雨就冷地這樣了。”

珍珠便將那玻璃繡球燈抽了芯子,將燭火熄了,將玻璃燈小心地放在靠牆的案上,又問道:“二爺哪裡去了?”

麝月道:“姨太太那裡請二爺說話,二爺下午便過去了,後來倒是打發了個婆子來說姨太太留了二爺在那裡吃飯,這會子還沒回來呢!”

珍珠道:“還有誰在那裡?”

麝月道:“竟沒聽說。”

珍珠聽了蹙蹙眉,又抿嘴兒一笑,便不言語。

正說著,卻聽外面一陣喧譁,道:“二爺回來了。”

果然眾人簇擁了寶玉如擁著鳳凰一般進來了。眾老嬤嬤們都在外面,小丫頭們也都收了傘退下,麝月秋紋扶了有些酒氣的寶玉進來,卸下身上的蓑衣斗笠。

珍珠命小丫頭拿了錢打發了幾個薛家的婆子回去,而後方笑道:“二爺今兒興致好,怎麼竟有幾分吃醉了的樣子。”

寶玉滿面通紅,笑道:“姨媽和寶姐姐一再地勸,我也經不住,就多吃了兩杯。”

珍珠道:“莫不是薛姨太太有什麼喜事不成?”

寶玉道:“也沒什麼喜事。只是天冷了,姨媽那裡又做了好菜,一時吃得熱鬧了,便不覺多喝了。”

珍珠便笑笑,不言語,幫著寶玉將身上的衣裳換下,又伺候著拿了熱水擦了臉。寶玉換了家常的衣裳,見那靠牆的案上放著一盞玻璃繡球燈,道:“誰把那燈給拿出來了?”

秋紋道:“這不是我們的,是珍珠姐姐從林姑娘那裡帶來的。”

寶玉疑道:“這是怎麼說的?”

珍珠道:“今兒下午我在園子裡碰巧遇見了平兒,就多聊了兩句,誰知等我回來時就下起雨來。我本想著問瀟湘館的婆子借把傘就回來了,誰想到驚動了林姑娘,硬留我在那裡坐了會子,換了衣裳。實在讓我不好意思的很。後來還打發人送我回來,這就是她給我帶來的,今兒天晚了。等明兒我就給送回去。”

寶玉笑道:“林妹妹本就是個古道熱腸的,只是那些不知道的人才總說她小性兒呢!”

珍珠一愣,心中一動。寶玉又拿起那玻璃繡球燈細細看了看,道:“這東西經不得磕碰,小心些,別打了。”珍珠答應著。

寶玉依依不捨的,又道:“我那個放哪裡去了,拿出來,我也點上,瞧瞧林妹妹去。”

眾人唬得一怔,忙都勸道:“天色這麼晚了,林姑娘該歇下了。況還下著雨呢,黑燈瞎火的,若是二爺因為去瞧林姑娘而有個好歹,豈不是叫林姑娘心裡過不去麼?還是明兒再去吧!”

寶玉不依不饒道:“我有這個,照地又清楚,又明亮,能怕什麼?”便執意要去。

珍珠無法,便道:“二爺就算不顧自己,也該想想林姑娘。”便隨意扯謊道,“方才我出來的時候,聽動靜林姑娘該歇下了,二爺這會子過去。一則擾了林姑娘休息,二則二爺一身酒氣寒氣,若是過給了林姑娘,可怎麼好?我方才因淋了雨,怕過病氣給林姑娘,可連姑娘的面都沒見呢!二爺總說體恤姐妹,怎麼如今竟是言行不一起來?竟連我也不如了?”

寶玉聽了這話,面上不由一紅,暗暗慚愧,道:“是了,是我的不是。”便不去了,眾人鬆了一口氣,暗贊珍珠了得。一時寶玉由眾人服侍了歇下。因吃了酒,如今酒意上來,且睡意一起,便馬上酣睡過去了。珍珠等小心退出,留下今兒輪值的麝月秋紋兩個在外面守夜,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