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賈母等人此時已到了櫳翠庵中,妙玉迎了出來。珍珠還是第一次見妙玉,不由細細打量起來。只見她不過十八九歲年紀,進退之間自有一股高傲出塵之氣,但不知是否真是“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若光論相貌,只怕比寶釵湘雲之流也不差什麼的,但那股子清高之氣卻將那如花美貌生生減了一半。而最讓珍珠覺得有趣的是她看寶玉的眼神,那可不似一個出家人的眼神。

就這點,珍珠便對她生不出什麼好感來。

你若心在紅塵,又何必出家?既已出家,便不該惦記紅塵。

況她的清高之氣不同於黛玉,黛玉之清高是有謹小慎微之意,知音難尋,只好孤芳自賞的無奈;而妙玉則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的高傲,又帶些“世人皆下品,唯有她最高”的居高臨下,實在難讓人喜歡。

既有此念,珍珠便不理她,只把心思放在同姐妹們說笑上,待一回,賈母便要回去,眾人同了出來。珍珠看時,黛玉寶釵正從那邊出來,後面寶玉不知在那裡同妙玉嘰嘰咕咕說些什麼,妙玉露出了同賈母說話後的第一個笑容,珍珠不由一怔。

出了山門,正巧黛玉走到邊上,珍珠便笑問道:“姑娘方才哪裡去了,竟沒見著姑娘。”

黛玉還未說話,便聽寶玉笑道:“我們去妙玉師傅那裡去吃體己茶去了,可好的很。我竟沒吃過這樣好的茶,也只她那樣的人物才能得的。”言語之間不由有些痴了。

黛玉便有些不喜,不由蹙了眉。寶釵看見便笑道:“妙玉雖孤僻些,倒是泡得一手好茶,真是想不到。”

寶玉如得知音,笑道:“可不是麼!素日你們總說她孤僻,如今看來不過是謠言罷了。”

黛玉聽了愈發懶怠說話,只勉強道:“謠言不謠言的,不過都是人傳出來的,真真假假的,都有呢!”寶玉點點頭笑道:“林妹妹說的是。”

寶釵卻笑道:“這個妙玉到底是個什麼來歷,我看她僧不僧俗不俗的,也忒怪異了。那裡的東西我看著竟比你們府裡的還好些呢!那一套茶具,便是尋遍整個京城,也難得尋見的。偏她只當普通杯子用了。真真怪哉!”言笑間,不由地點頭讚歎。

黛玉冷笑一聲,道:“我不過是俗人罷了,哪裡看得明白什麼值不值得。這妙玉其他的倒罷了,只這一樣卻對我胃口——茶具就是茶具,不過就是喝茶的東西罷了,人既做了它來,就是要用它吃茶的。難不成是讓它當花瓶的?不過是個茶具罷了,若是把它當什麼好東西藏在哪裡,那才是笑話呢!”

說罷,轉身便去了。珍珠只抿著嘴笑,恍若沒聽到一般,看著四周的風景。寶釵在那裡只作不明白,寶玉卻訕訕地道:“寶姐姐別生氣,林妹妹說著玩呢!”

寶釵原還罷了,聽了寶玉的話,卻是惱了三分——我與林丫頭紛爭,與你何干?她又是你的誰,值得你來與我賠不是?難不成她就比我與你近些不成?想到此處,心中不由生了些酸意,冷笑道:“你們兄妹情深,何必來說我的?”說罷,也不理寶玉,轉身就走。寶玉好生沒趣,將手裡的成窯盅子交給小丫頭,道:“明兒劉姥姥回家去時給她帶去吧。”小丫頭答應著,寶玉便往前頭去。

一時又有人送上些點心攢盒來,賈母便命眾人各自分了,自己只帶了鴛鴦等人歇息一回去。她既出去,王夫人薛姨太太等人也都各自散了。眾丫頭也都送快起來,各自尋了好的姐妹一處說笑頑鬧。

不想那板兒因不見了劉姥姥,哭鬧起來,眾人方才想到劉姥姥去如廁竟去了好半日了。眾人只顧自己玩笑,都以為只一時會回來,又想著有人跟著,便都不注意,不想竟已半日了,不由都有些奇怪,笑道:“別是吃醉了,掉進茅廁裡了吧?”因叫兩個婆子去劉姥姥方才呆的地方去尋,回來說沒有。

眾人不由都有些慌神,別的倒不怕,人總歸是在園子裡,出不去的。只是恐賈母起來說她們不顧待客,只顧自己頑鬧;兼這園子太大,又是山又是水的,別絆著什麼才好,便叫眾丫頭都去尋尋。

珍珠想一回,便也不說話,只一路往去。進了院門,卻見鴉雀無聲,喚了幾聲,竟一個人也沒有,想來趁人不在,那些婆子丫頭們都去頑去了。珍珠便進了房門,過了子,就聽見裡面鼾聲如雷。待再進來,只聞得滿屋酒氣酸腐之氣,那劉姥姥在寶玉那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珍珠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嘆,這劉姥姥可真厲害,這麼大的園子,就數寶玉這裡最豪華舒適,可巧她就進了寶玉的屋子,還睡地天昏地暗。不知道寶玉若是知道,會如何呢?

想想寶玉知道後可能會出現的場景,珍珠覺得還是算了吧,這寶貝蛋兒發起痴來,可不是頑的,遭殃的可是她們這些伺候的人。這事兒,還是瞞下的好。

珍珠一面想,一面忙去推她喚她。那劉姥姥正睡得香甜,正做美夢呢,不想被人推醒,一睜眼看見珍珠,不由驚得將那美夢給拋到瓜哇國去了,連忙爬起來道:“好姑娘,我、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吃醉了,一時糊塗了……我該死該死!”

珍珠忙拉了她道:“姥姥別慌,有我呢!”便開了窗子,支起窗紗,將當地大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又開箱子拿出一條寶藍色錦地縐裡綢床單子將床上的單子換下,被子也換了條縐緞面的杏紅蝙蝠穿花的薄被。

劉姥姥站在一旁一動也不敢動,一面細細地看珍珠收拾整齊,一面又暗自慚愧怎麼一吃酒就糊塗起來了?好在不曾嘔吐。那百合香氣味宜人,不一會兒,那酒氣便散了不少。珍珠也不不叫人,收拾好後,便請劉姥姥一同出去至自己房中坐了,又泡了盞濃濃的釅茶來與她吃。

劉姥姥感激不盡,又羞又愧道:“姑娘別笑話,我吃醉了,就糊塗起來了。”

珍珠笑道:“姥姥放心,只是一會兒回去和她們說起來,只說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風一吹才醒了。不想迷了路,繞到了這裡,碰見我才回去的。”

劉姥姥哪裡不明白,道:“好姑娘,多謝你呢!若不是姑娘,我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珍珠笑道:“無妨的。”

劉姥姥又問道:“這是哪位小姐的繡房,竟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一樣。”珍珠抿嘴一笑,道:“你看像誰的屋子?”

劉姥姥道:“我看這裡的擺設這樣好,比別處的都要好呢,定是老太太最疼的姑娘的屋子吧!”

珍珠忍不住笑道:“姥姥猜對了一半兒,雖是老太太最疼的,只是不是姑娘的,是寶二爺的屋子呢。”

劉姥姥擺手笑道:“姑娘哄我呢,這屋子哪裡是個爺的屋子,那些裝扮不都是姑娘們的麼?又是紅又是綠,滿屋香噴噴的,還有插的這許多的鮮花兒,再有,那書架子上連書都沒有幾部,哪裡像是爺們的屋子?”

珍珠撲哧一笑,劉姥姥,您老真相了!好容易忍住了,方道:“姥姥,這真是寶二爺的屋子,好好的,我哄你做什麼?”

劉姥姥聽她不像說假,方有些信了,雖吃了濃茶,酒卻未醒透,不由咋咋舌,好半晌方道:“真真奇怪了,這寶二爺的屋子竟比小姐的臥房還精緻,那林姑娘的屋子竟又似個哥兒的屋子。還有那個什麼雪姑娘的屋子,又似個寡……咳咳,老婆子胡言亂語,姑娘當我放屁吧!”

珍珠聽了越發忍俊不禁,忙忍住笑正色道:“姥姥,這話可不許和人說了,這會子姥姥是吃醉了酒還沒醒了。我就當沒聽見呢!”

劉姥姥感激不盡,又覺自己老糊塗了,吃了點子馬尿就放肆起來,好在碰見的是個好人,不然可就慘了。想罷,便又灌了一碗濃茶下去,方才慢慢醒透了。

她素來是個經過些世面的人,方才失態不過是醉酒之過,如今醒了,腦子也靈清起來,細細打量珍珠的模樣,倒把珍珠看得不好意思起來,道:“姥姥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劉姥姥笑道:“我看姑娘生得這麼個好模樣,日後一定是個能大富大貴的。”

珍珠笑道:“姥姥莫拿我打趣,我一個丫頭,能有什麼富貴的。我只想著日後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劉姥姥笑道:“姑娘可信我一回呢,我老婆子看人可沒出過錯兒呢!”

珍珠不以為意,只笑道:“那就多些姥姥吉言了。”

劉姥姥知她不信,便也不多言,只是越看越覺得珍珠眼熟,想了好半晌,方才想起來,道:“姑娘從前是這裡的麼?”

珍珠奇道:“姥姥問這個做什麼?”

劉姥姥道:“我瞅著姑娘倒像是見過一般,只是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見過的。”

珍珠笑道:“天底下相像的人多了,想是姥姥在什麼地方見過和我長得像些的人,也是有的。”

劉姥姥聽了這話,方才想起來,忙笑道:“姑娘不說我竟沒想起來,我見的那人可不是和姑娘有四五分像麼?”

珍珠也被她說的好奇起來,道:“哦,姥姥說的是什麼人,若有機會,我也見見,看看是不是和姥姥說的一樣。”

劉姥姥道:“這隻怕是難了,若是在我們鄉下地方倒罷了,可偏偏姑娘是在這裡的,總也出不去。那可是位男的呢!”

珍珠越發好奇起來,道:“那人是做什麼?姥姥怎麼認得他?”

劉姥姥道:“也是機緣巧合,我一個老姐妹的女兒,成親五年了也沒個一男半女的,她婆家鬧著要休了她呢,她一個女人家也沒個法子,只成日家哭鬧。後來聽說那仁和堂的大夫好,我們幾個老婆子便帶了她同去那裡看。開了方子吃了半年,竟真有了身孕了,年內時生了個大胖小子!我那外甥女兒一家子不知道怎麼感謝呢!我說的這個人,正是那仁和堂的大夫。年紀雖輕,可醫道可好著呢!不說不知道,一說起了,那大夫可和姑娘真是很像呢!”

珍珠聽了,臉上越發古怪起來,道:“姥姥說的那大夫是不是仁和堂孟老大夫的徒弟,二十來歲,姓花?”

劉姥姥奇道:“姑娘怎麼知道?”

珍珠笑嘆道:“那正是我哥哥!”劉姥姥喜得滿面放光,道:“哪裡想得到的緣分!竟在這裡碰見花大夫的妹妹!”

珍珠也是一面高興,一面讚歎,高興的是竟有這等巧合之事,這個劉姥姥竟知道哥哥。嘆的又是哥哥如今越發出息了,日和前程想是無礙了。她在這裡就算不得自由,知道家人好,也就放心了。

劉姥姥也是明白人,日常間也聽得人說起過那花大夫的家事,如今見了珍珠也是明白了幾分,便絕口不提珍珠的事,只說花自芳如何能幹,醫術如何高明云云。珍珠自是高興。二人便一路往前面去,見了眾人,將原來想好的說辭說了一番。眾人也不理論,倒也罷了。

次日劉姥姥便告辭回家去。

賈母王夫人鳳姐乃至園中眾人皆有銀兩禮物相贈,或多或少,倒讓劉姥姥滿責而歸,歡喜而去。此後劉姥姥甚為感激鳳姐,日後賈家落難,那巧姐也靠了劉姥姥相救才得平安。此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