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這聚時再好,也總有散的時候。

珍珠在家住了幾日,雖說日日一家歡喜融融,終究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時候了。

孫氏這晚哭得眼睛都腫了,一早起來哽咽著為珍珠收拾東西。只是東挑西撿,竟沒有幾樣可讓她帶去的東西。這幾日與女兒相處,她早已知道女兒在那裡面當差,行為舉止早已不是早先在家的窮模樣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歡喜的是心肝寶貝不曾受苦,反倒有了好落處;傷心的卻是珍珠仍是奴籍,母女家人相聚幾日,便又要骨肉分離。

珍珠反倒想的開,勸道:“娘快別傷心,雖說我在那裡面不方便,可是如今能見一面,便知咱們大家都是好好的。只要人在,總有相見的時候。況那裡並不責殆人,我吃好穿好,竟是享福了。等日後得了空,便常告假回來,好不好?”

花自芳也是勸和著,孫氏這才被勸住了,只是無事忙亂。珍珠看不過去,便道:“別的東西都不用,只把娘做的醬瓜裝一點子我帶上,那東西鹹浸浸的,配粥吃最好。”

孫氏忙去裝整。這裡花自芳與珍珠兩個對視苦笑。

花自芳嘆道:“此番進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妹妹可要好生照顧自己。”

珍珠道:“哥哥放心!娘年紀大了,也需哥哥多費心才是。”

花自芳道:“這你放心,娘自有我照顧。”又嘆道:“你在裡面也要小心!多照顧自己的身子,不可太過省儉了,你雖報喜不報憂,可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些的。這大戶人家的丫頭雖吃穿的好些,可是在那些主子們眼裡,都是物品一般,喜歡時還好些,若是惱了,這隨意踐踏買賣都是平常的。厲害的,打死了也是有的。我每每想起,便擔驚受怕的,又不敢讓娘知道。唉——你且再忍幾年,等我出師坐堂,便可正經賺錢了,到時便去贖你出來,咱們一家團聚。”

珍珠含淚點點頭。孫氏收拾了一小壇醬瓜出來放上車,花自芳扶了珍珠上車。珍珠含淚又與孫氏話別,不過說些“好生照顧自己”等話語。孫氏又恐女兒傷心,只得忍淚含悲得應了,直到看車去遠了,又呆了半晌,方才哀哀回去,頹散悲哀之情,不可言表。

那邊花自芳駕了車送珍珠回了榮國府到了側門外,守門的婆子已認得她,忙笑道:“珍珠姑娘回來了,可叫老婆子我想的緊!”

珍珠忙笑道:“勞煩媽媽了。”又回頭對花自芳道:“哥哥回去吧!”花自芳答應著,卻是不動,珍珠知道他是要等自己進去了才走,便忍痛含淚往裡去。外面花自芳亦呆了半晌,方才去了。

這裡珍珠與那婆子一面說一面進去,那婆子忙接過珍珠的包袱道:“喲,這東西沉,我送姑娘進去吧!”

珍珠正要說話,只見一個小丫頭急急忙忙上來道:“不用不用,有我呢!”珍珠一看,竟是賈母房裡的一個小丫頭,慣常在鴛鴦手下伺候傳話遞東西的,名字也取得巧,就叫傳兒。珍珠一笑,道:“你這會子怎麼在這裡?”

那傳兒最是伶俐,笑道:“我自是來等姐姐的。鴛鴦姐姐說讓我來接姐姐,從一早接了令,等到現在呢!鴛鴦姐姐都派人催了我好幾次了。若姐姐再不回來,只怕鴛鴦姐姐要親自來揭我的皮了。”

珍珠笑著搖搖頭,道:“還是這麼心急。”

說著,便也不推辭,讓傳兒拿了包袱,兩人便往裡面去。

回了房,眾人都在,麝月秋紋晴雯等人見了,都各自歡喜,十分親熱。珍珠一一問了好,寶玉此時不在,聽說是往梨香院去了,是金釧兒陪著去的。晴雯話裡話外透著如今寶玉似對“寶姐姐”十分親熱,言語中頗有些不以為然。珍珠也不多問,只回房換了衣裳,攬鏡自照,見眼睛有些紅腫,便拿了脂粉勻了,妝點畢了,方往賈母房中來請安。

賈母上房內人不多,只有黛玉伴著,珍珠給賈母磕頭道謝,又問黛玉好。賈母笑著叫她起來,黛玉在旁笑道:“珍珠姐姐回家一趟,倒是精神了不少。”

珍珠笑道:“姑娘說笑了,還得多虧老太太的恩典。”賈母便道:“家裡一切可好?”

珍珠道:“託老太太的福,一切都好。”賈母又問了幾句,便叫她退下了。珍珠退出時見鴛鴦在那裡擠眉弄眼對她笑,她只做看不見。出來後,便往王夫人房裡去。

到了王夫人房裡,玉釧兒,彩雲彩霞見了她,也都問好,她含笑一一答了。待見了王夫人,依舊一絲不錯地請安行理,而後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請安回話。王夫人越發滿意。正要說話,卻聽外面丫頭道:“稟太太,周姐姐來了。”

話落了,便見周瑞家的躬身進來了,上來先請了安,將話回了。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王夫人答了幾句,便叫兩人退出來。

待出來房門,周瑞家的便笑對珍珠道:“姑娘一向可好?我們在外面總不得見姑娘的面,今兒難得見姑娘的面。出落的越發好了。”

珍珠心中詫異,這周瑞家的慣常捧高踩低,對不受寵的丫頭們從來不假以辭色的,今日是怎麼了?心中雖如此想著,面上卻不露出,只笑道:“多謝周姐姐想著。我一向都好呢!姐姐貴人事忙,哪裡有空來見我們的?”

周瑞家的道:“瞧這姑娘的巧嘴兒,真叫人不知道怎麼愛呢!”又拉著珍珠的手問些雜七雜八的話,話語中竟有奉承之意,珍珠心中越發奇怪,只含糊答應著,又不敢錯了禮數。好容易她羅嗦完了,方放了她回去,自往家去。

待回了房,便見麝月笑道:“珍珠姐姐可回來了,寶玉和寶姑娘才剛回來,正念叨著你呢!”

珍珠忙收拾了一番,往寶玉房裡去,果見廳內坐的可不是寶玉麼,忙上來笑道:“二爺好!”

寶玉忙起身道:“姐姐快別多禮!”珍珠又對著薛寶釵一福身,道:“寶姑娘好。”

寶釵忙起身扶住,拉了她手笑道:“早和你說過不要這樣多禮,怎麼就聽不進?”

珍珠不著痕跡地縮回手,理理鬢角,含笑道:“姑娘別惱,我就是這個脾氣。她們勸了我多少次了,我也改不了的。況姑娘就是姑娘,再說是客,我再糊塗,也不能亂了規矩不是?”

寶釵淡淡一笑,只側首抿嘴看著珍珠,並不答話。

正好有小丫頭端上茶來,金釧兒端了一盞先奉與寶釵,珍珠站地離寶玉近,便只好將另一盞奉與寶玉。寶玉接了茶,悄聲道:“姐姐好好的,哭什麼?”

珍珠一驚,笑道:“好好的,誰哭了。二爺看岔了。”

寶玉點點頭,輕聲道:“你放心,日後你想家了,只和我說一聲,我回老太太去。”

珍珠心中一動,這麼個心細如髮,溫柔體貼的人,難怪這園子裡丫頭都鉚勁往他身邊湊呢!便是不為他的財,也為了他的溫柔小意啊。

珍珠對他雖無她人那樣的心思,見此情景,卻也不免將那藏之極深的厭惡之情去了三分,也悄聲笑道:“多謝二爺。”

那邊寶釵將二人動作看在眼裡,抿嘴一笑,放下茶盅,道:“我聽說你回家去了兩日,看著倒是清減了不少。想是你在這裡久了,家裡住的不慣麼?”

珍珠心中一冷,這是什麼話,難不成我就是個奴才命,合該在這裡待著麼,低頭冷笑道:“是麼,我自己瞧著倒是沒什麼感覺,才剛老太太還說我精神了些。到底寶姑娘眼尖,看得清!”

寶釵道:“我哪裡比得了老太太?不過這大致的意思是一樣的,這人瘦些,自然精神許多了。”

那林姑娘豈不比你精神多了?珍珠抿嘴一笑,道:“姑娘說的是,只是我在家很好,許是幾日不見,這眼睛看人就不同,很顯一些。”

寶釵便指著她笑道:“瞧瞧,這話裡話外還是讚自己家好呢!”

珍珠道:“姑娘說笑了,這誰不歡喜自己的家呢?”

寶釵笑道:“你既這麼說,我且問你,是你家裡好,還是這裡好呢?”

珍珠看她一眼道:“我家裡窮的很,如何比得這裡,只是這俗話說,這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姑娘若問我,我自然是說這裡好,只是我心裡終歸是認自己家的好。我既不想騙姑娘,也不想扯謊。實在難辦的很,要不,姑娘換個話來問我?“

眾人聽了,都笑了。寶釵原來坐著,此時便起來端著她的下巴,笑道:“瞧瞧這個人,我往日真沒看出來,你竟是這樣伶牙利齒的。既不說這裡好,又不說家裡好,反又把話頭兒推給我了,我今日算是服了你了!”

珍珠暗道:不正是你提的話頭讓我難答麼,怎麼我推回了給你,就不舒坦了。難道你當著滿屋子的人問我這裡好還是家裡好,我就好答了?若答了這裡好,人會說我貪富嫌貧,連家裡都不愛了。若答了家裡好,又會說我戀家。那我乾脆就撕開了說,看你怎麼辦?

只是她到底是姑娘,珍珠不好多言,正要說話,就聽外面一個聲音說道:“誰服了誰啊?”

不知來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