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間,卻聽外面丫頭道:“平兒姐姐、鴛鴦姐姐、紫鵑姐姐來了。”
話音才落,便見平兒鴛鴦紫鵑三個已進來了。平兒先笑道:“喲,瞧這裡忙的,我們竟來的不巧的。”
珍珠忙道:“姐姐那裡的話,快坐。”又讓紫鵑、鴛鴦。
平兒擺手道:“快別忙了,我是請罪來的,還請妹妹原來姐姐魯莽呢!”
珍珠一愣,晴雯麝月也是不解,珍珠忙道:“姐姐這話說的奇,我竟不明白了。”
鴛鴦上前一步道:“好妹妹,今兒這事兒,是我的不是。你的性子,行事作風,我都知道的,前兒你同我掏心地說話,我聽了哭了一場,那日平姐姐和二奶奶來老太太說話。平兒見我有些煩惱,便問我。我想她也不是外人,便說了。誰知二奶奶耳尖,偏聽了一兩句去。老太太便問起來,我們實在瞞不過,只得說了。方才有了今兒的事兒。”
珍珠一愣,她知道有鴛鴦的,竟不妨還有平兒在裡面。
那邊平兒也是一臉愧色。晴雯麝月不好插話,又不好走人,只好對視一眼,乾站著。
紫鵑見場面僵住,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也收不回去了。她們也悔得什麼似的。我今兒是老太太那裡傳了話出來,才知道這事兒。見她們這樣,便叫她們直接過來給你賠不是。都是好姐妹,別為了這事兒傷了和氣。你若生氣,要打要罵也使得,只別憋在心裡。若是憋壞了,不說我們心疼,她兩個不是更傷心?若是嫌打她們手疼,不如我替你動手如何?”
說著真要動手,珍珠雖心知她是做戲,心中的氣卻到底消了些,忍不住道:“罷了罷了,快免了吧!她們兩個一個是老太太跟前的紅人,一個是二奶奶的左右手,哪裡是你能動的?別的帶累了你。”
紫鵑見她模樣,知道氣已消了大半了,便笑道:“如此說來,便是不怪她們了?”
珍珠嘆一口氣,道:“你也說了,都是自家姐妹,哪裡有這麼多氣好生的?沒得傷神,罷了吧!”
平兒鴛鴦兩個方舒了口氣,二人又上前來好妹妹長,好妹妹短地說了一車的話,珍珠就是有再大的氣也消完了。何況心裡終究沒有怪她們的。一番話下來,幾人依舊和好如初。
又說了幾句,眾人便散了。珍珠等人睡下,各有所思。
次日一早起來,洗漱穿戴了,因今日是她當值,便要去伺候寶玉起身穿衣。麝月晴雯幾個見了,便道:“今兒是你的好日子,何必還來忙這個?快去吧!”
珍珠心中感激,含笑道了謝,便往賈母上房去。
賈母上房內,賈母才剛起身。鴛鴦聽說珍珠來了,忙回了賈母。賈母便叫了珍珠進去,笑道:“我聽說了,你今兒要家去,可惜了,今兒我們要去西府那邊賞梅去,倒是你沒了這眼福了。”
珍珠笑道:“老太太哪裡的話,我跟這老太太這麼些年,什麼沒見識過,什麼沒玩過沒吃過的?況如今也大了,不像小時候總貪玩兒。今兒虧了老太太的恩典,我能回家一趟。雖說沒得玩,可日後的機會還多著呢!”
賈母笑道:“好丫頭,真是個明白人。”
鴛鴦一旁拉拉她的袖子,賈母寵溺一笑,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今兒既回去了,不如索性在家多住幾日。”
珍珠喜出望外,忙跪下給賈母磕頭,賈母更加喜歡,讓鴛鴦賞她。鴛鴦含笑應了,帶了珍珠下去,真個拿了一個包袱給她。
珍珠開啟嚇了一跳,裡面是一套簇新的灰鼠毛的紫褐色對襟團花鑲棕色條紋邊的褙子,上好的料子,風毛也是極好的,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
鴛鴦道:“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又不是沒見過這個。這是老太太去年外面孝敬上來的,老太太又不穿外面做的,白放著佔地方,久了若黴壞了,不是更可惜?老太太前兒說讓我收拾出來,預備著送人或賞人。昨兒還送了賴嬤嬤兩套呢,這一套也是不差的,就給你了。老太太也知道的。你收著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又將包袱包上。
珍珠方才收了,知道這大概是鴛鴦有意挑了好的給她,十分感激,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番話。方才告辭出來。因還要到王夫人那裡去請安告辭去,鴛鴦便道:“你先去,等你哥哥來了,要出門了,我叫人給你送二門上去就是了。省得你拿了回去,倒生出一場口角來。”
珍珠含笑道謝。
而後又往王夫人那裡去,王夫人早已起床收拾妥當,見她來請安時,上著八成新的煙青色滾墨藍寬邊的襖兒,外罩著玫瑰紅鑲邊的坎肩兒,下繫著石青色綿綾裙,舉止規矩,絲毫不差,心中便添了三分喜歡,便說了幾句,倒也無甚大事,便放她出來。
珍珠慢慢退出來,出了王夫人的園子,方才舒了口氣。
而後便仍往房中來。寶玉也已起了,已往賈母房中去了。麝月便笑道:“珍珠姐姐回來了,方才寶玉還唸叨呢!”
金釧兒道:“人家今兒要家去,哪裡有心在這裡?”
珍珠只當沒看見,笑拉著麝月晴雯的手悄聲笑道:“多虧妹妹們幫忙!平日裡倒罷了,偏今兒老太太太太要出門,若我伺候了二爺再過去,就晚了。老太太那裡人都來齊了,我熱辣辣地去,倒惹地盡人皆知,倒要說我輕狂了。”
麝月倒罷了,平日裡都是老實慣了的,晴雯卻是個火辣脾氣活爆竹,此時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道:“有什麼大不了的,就你多禮。”
眾人都笑了。
而後便有婆子拿了眾人的飯上來,寶玉在賈母房中吃飯,眾人不用伺候,便一起坐著吃。珍珠有些心不在焉的,那裡吃的下,吃了兩口白粥便罷了。金釧兒見了,便道:“妹妹也該用些才是,今兒回了家,哪裡能有這樣好的東西吃?妹妹在這裡這麼些年,早養刁了嘴,這乍一回了家,吃糠咽菜的,如何受得了?還是多用些吧!好歹能墊一墊……”
眾人聽著這話不像,正要岔過去,珍珠臉上已掛了寒霜了,冷笑道:“姐姐倒是好心,這樣關心,只是我是窮苦慣了的,粗茶淡飯正合我的意思,就不勞姐姐費心了。不比姐姐,打小沒離了這裡,實在是金尊玉貴的很!”
金釧兒見眾人圍著珍珠轉,心中早已經不自在多時了,昨兒寶玉在時還能忍了,如今寶玉不在,便想到什麼說什麼了。她本是府中的家生子,沒什麼見識,人又淺薄,嘴上更沒個關口,這話一說出來雖也有些不妥。可若是珍珠能忍下了,也就罷了。只是珍珠於家人一事上乃是逆鱗,如何忍得?便忍不住嗆口了。她面上便有些掛不住,她暗諷珍珠家境貧寒,珍珠便回諷她也是個家生的奴才子,偏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其餘的人見鬧起來,怕惹開了倒讓她們吃不是,便有人早早簇擁著珍珠走開了。
金釧兒暗恨不迭,其餘等人勸了幾句,便也散了。
不久,便有寧府的嬤嬤們來請了,賈母便帶了眾人往那邊去。
主子們一散,剩下的人不是懶懶散散地歪著,就是不知跑哪裡玩去了。平日裡偌大的屋子便顯得空蕩蕩起來,正自焦躁著,便見一個小丫頭進來道:“珍珠姐姐,二門上來人說,外面有個自稱是你哥哥的人來了,說是來接姐姐的。”
珍珠險些沒把杯子給摔了,拿起手中攥的死緊的包袱,強自按捺了心中激動,往二門上去。到了二門上,一個賈母房裡的小丫頭拿了一個包袱上來笑道:“姐姐今兒家去,我竟才知道。怪不得鴛鴦姐姐讓我在這裡等了半日。這是鴛鴦姐姐讓我給姐姐的。”
珍珠忙接了,笑道:“多謝你了,如今我也沒什麼,等我回來,再好生謝你。”
小丫頭笑道:“姐姐哪裡的話,這有什麼謝不謝的。”
珍珠同二門上的婆子們打了招呼,由一個婆子帶著往西角門那邊去。那小丫頭便一直跟著。珍珠道:“你回去吧,跟著我做什麼?”
小丫頭笑道:“鴛鴦姐姐怕姐姐跌跤,讓我跟著姐姐,好生服侍姐姐,親眼看著姐姐上了家裡的車,再回去。”
珍珠哭笑不得,趕她回去,她也不聽,只得罷了。
到了西角門,便有人攔了,珍珠低了頭,那婆子將事兒說明了,那管事的笑道:“原來是珍珠姑娘要回家,竟是我多事了。姑娘日後不必這樣麻煩,若再回去,只和我說一聲就是了。”
珍珠暗暗奇怪,自己什麼時候竟人人皆知了?但仍道了謝,方才出來門。那婆子便回去,小丫頭原要跟出來。可管事攔著,便把鴛鴦的話說了。鴛鴦的名字於他們這等管門的人來說,自是如雷貫耳,只是終究不敢讓她出來,只讓她在門裡看著罷了。
那邊珍珠摟了兩個大包袱,走近不遠處停著的那輛半舊的馬車。
車前站著一個人,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半舊的石青色滾棕邊長襖,發上束著,用青色髮帶繫了,長身玉立,自有一種清雋之態。那面容輪廓,與珍珠有三四分相似,不是珍珠之兄,芳哥兒還是哪個?
忍不住淚盈於睫,泣道:“哥哥……”
花自芳“哎”了聲,眼中忍不住落下淚來,兄妹兩個只覺心中又酸又甜又悲又喜,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說,都到了舌邊了,卻又一個字也吐不出,唯有對視垂淚而已。好半晌,方聽花自芳說道:“好妹妹,娘在家等的好苦,今兒終於等著你了。走,咱們回家。”
珍珠只覺一滴淚滑落面頰,滴在手上,似能灼人,忙用帕子拭去,卻越拭越多,如滾珠一般落下,越發哽咽難語,好一會兒方道:“哎……回家!”